回家过年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过年
  • 发布时间:2013-08-25 14:17

  一

  梦里,白桦听到哗哗的角币流动声。她想,角币流动的声音怎么那么烦,甩都甩不掉。她翻转身蒙上被子,声音轻了下去。可是,没过多久,那声音还是在耳边跳来跳去。

  声音说,白桦,白桦,苗苗来了,苗苗来了。白桦就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四下里搜寻,哪里有苗苗的影子?只有莫名的手和一张脸。莫名嬉皮笑脸的,手里摇晃着一个铝制饭盒,晃得里面的硬币兴奋地上窜下跳。

  毛病,神经。由苗苗带来的欢喜一扫而空,白桦白了莫名几眼。

  都三点多了,还赖在床上,真是大懒猪呀。莫名依然厚着脸皮。

  白桦掀开窗帘看看,果然,太阳已经西斜了。

  白桦白桦,今天是腊月廿十了,妈刚才打电话来,说苗苗想咱们呢,每天拉着她娘娘的手到村口的香樟树下等咱们。莫名边说边挨着白桦坐下来。

  白桦看看床面前,看看房间门口——莫名把小菜、菜篮和盘碗碟子都码得整整齐齐的。

  白桦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回家?莫名又把头凑过来,并趁机在白桦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要不再过两天就回吧。莫名一提起苗苗,白桦的心就软。苗苗是莫名和白桦的女儿,在老家杏花村。去年过年也牵着她娘娘的手到村口张望。她娘娘说,苗苗只要一看见马路上有客车开过来,就伸长脖子喊,妈妈,妈妈回来啦。啊啊,妈妈回来啦。车子不理苗苗,甩下她扬长而去,苗苗就跟娘娘不依了,扯着娘娘的衣角绞来绞去,逼着她交出爸爸妈妈。

  妈说天南海北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我看咱们也差不多了。莫名的话,有点让白桦把守不住。要不是已经买了菜,买了年糕、饺子皮,白桦真想和莫名拍拍屁股就回家。

  那就再过两天,等攒足了给妈的过年钱再说。枕头底下已经有一千五百块钱了,再做两个晚上,我看就能满两千块。白桦伸个懒腰,动作麻利地开始穿衣服。时间已经不早了,下午三点过后的时间,对白桦他们来说,分秒必争。

  莫名却赖着不肯动。他说小菜洗好了,鸡烧好了,猪肚也烧熟了,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饶你再赖半小时。莫名边说边把羊毛衫袖子卷了上去,他说,白桦白桦我的气功练成了,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臂上的气流。

  莫名说着就开始屏气凝神,一会,他手臂上的脉搏粗了起来,再一会,脉搏有了一颗黄豆大小的气流。这就是气功呀,今天上午刚刚练成的,你再听听,我的肚皮里也有一股气流,会咕咕叫。莫名让手臂上的那颗“气功”随着他的意念一忽儿滑上一忽儿滑下;他还撩起衣服,露出肚皮叫白桦听他肚子里的气功,肚皮一吸一呼中,“气功”就咕咕欢叫起来。

  莫名迷恋武功,他一直跟白桦说,他要练一阳指、八卦游龙掌、太极拳、金蛇游身掌。练功先练气,莫名就天天练气,从去年开始,练了整整一年,今天气功终于练成了,难怪他要发神经了。

  莫名和白桦是开夜排档的,也就是夜摊佬。夜摊佬的工作时间与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刚好相反,他们下午五点出工,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收摊回家。莫名娘心疼儿子媳妇两个,每次他们回家,老人家总是杀大母鸡让他们滋补,一边逼着他俩吃,一边絮絮叨叨,长夜呢,醒一个长夜呢,多少劳碌。白桦笑笑,白桦说,娘,我们也跟工人上班一样,只干八小时,工人上班还要被人家管,我们呢,想早点收工就早点收工,想迟点收工就迟点收工,谁都管不着。

  话这么说,是说给婆婆听的。白桦心里明白着,她和莫名两个哪能由得自己这般任性。夜排档的摊位费是一次性付给工商局的,一年二万四,平均每天要八十元。歇一天,收入就是负八十元,他们“负”得起吗?再说,夜摊的准备工作又要花费多少时间?白桦从容些,收摊回来倒头就睡,莫名买菜洗菜煮菜,加上练气功,一天下来,最多只能睡六个小时。

  你又要买菜洗菜烧菜,又要练什么气功,一天睡了多少小时,再这样下去,身体总会跨的。

  没事的,我是永不生锈的机器,嘿嘿,不锈钢,金钢钻。莫名笑笑,身子又凑过来,白桦赶紧躲过一边。

  起床走到院子里,白桦才觉出天气的冷。天大晴,但若有若无的北风却透着倔强的寒意,太阳也明显没有力道,撒在人身上,软绵绵一片。白桦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布满冻疮的手,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昨晚收摊时,莫名问过白桦,要不回家过年算了。白桦想想枕头底下只有一千五百块,离两千块的既定目标还差五百块,心有不甘,所以要再坚持两天。现在,看看天,看看手,脑海闪过苗苗的影子,白桦的心里就有些沮丧。

  这样一耽搁,时间就从指缝间漏过去。等莫名和白桦把菜蔬、盘碗和食物悉数码上三轮车,时间已经四点半了,两人踩三轮车的脚步就有些儿紧。

  三轮车一大一小两辆。大的装三蕊煤饼炉、煤气灶、煤饼、盘碗和折叠桌椅,小的装轻便的蔬菜及油盐酱醋。大的由莫名骑,小的由白桦骑。

  莫名和白桦骑着一大一小两辆三轮车骑过长春路,骑过官河路,又骑过西桥头。骑到江滨东路的时候,忽然碰到老顾客邓建他们。邓建和同事正骑着雅马哈摩托车迎面飙来。白桦想要躲,来不及了。

  邓建和同事喊:老莫娘子老莫娘子,三轮摩托骑骑,介威风。邓建平时喜欢和白桦开玩笑,白桦有点怕他。白桦本来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就有些难为情,邓建这样一喊,很多脸都掠了过来。白桦两颊飞起几片桃红,越发加快了车速。

  到江滨西路的夜排档,一看,只有一号摊到了,三号摊和另外六个摊还没来,好象时间还早。

  莫名和白桦顾不得歇一口气,赶忙从三轮车上卸货,一一准备妥当后,两人坐着等客人。这时候,一号摊也摆好了场面,下面的几个摊没有动静,都回家过年了吧。

  二

  街上的行人很多,夜饭生意却空闲,大家都酒足饭饱的样子,目不斜视地散着步,把莫名和白桦冷落得连侍候自己肠胃的心情都没有,只知道眼巴巴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是白桦,看一个一个的人从眼面前走过去,眼睛都看得发涩了。

  有一位客人走进了一号摊,又有一位客人走进了一号摊。白桦听见一号摊的砧板菜刀笃笃笃轻快响起来,白桦听得有点心烦,坐不住了,站起来在莫名眼前晃来晃去。莫名说,你别晃,别晃,你一晃,我头都被你晃晕了,咱们还是乘着现在空闲,赶快弄夜饭吃。

  白桦却还是晃,伸长脖子盯着大街,盯得脖子发酸,眼睛发酸。又有几位客人走进了一号摊,不一会儿,嗤嗤嗤的油锅爆炒声轻浮地传了过来,摊前也升腾起一股轻浮的油烟。

  今天日辰不对?夜饭生意全跑他们家了。白桦小声嘀咕。起先只看见一号摊,她心里很庆幸,以为八个摊的生意会全部挤到他们两个摊上,会让他们忙得连吃饭功夫都没有,谁知道夜饭时辰都过去了,连半块生意也没做。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家过年。

  莫名坐了一会,就没了兴趣,他不想继续委屈自己的肠胃,人家花钱还要来吃,自家现存的酒菜都有,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他给自己炒了碗酱爆螺蛳,斩了一只鸡腿,弄了一碟花生米。莫名说,没人来吃就自个儿吃,这么晃来晃去又晃不来生意。白桦想想也是,一号摊做一号摊的生意,干嘛心里像撂了块铁,那不是跟自己较劲?想通了,两口子还弄了半斤蛋花酒对酌。

  酒到一半,几辆雅马哈呼啸着从江滨东路过来,快到白桦他们的摊前,“嚓——”一声,摩托车打了个美丽的弧度,稳稳当当停在摊面前。

  老莫娘子,夜饭夜饭。邓建带了一帮朋友过来。他看看莫名两口子的饭菜,夸张地吸吸鼻子。说,快给弄点吃的,肚子都扁了。邓建是老主顾,和他的老板一样,几乎天天要到莫名的夜排档来报到,不是来吃夜饭就是吃夜宵,并且每次都是一个摩托车队。

  邓建埋怨莫名的厨艺是三流的,他说,莫名你打下手,让你家娘子来弄,还是你家娘子会侍候人。白桦对邓建的口味知根知底,酱爆螺蛳是必不可少的,炒鸡胗也要,油焖尖椒、酸辣大白菜、麻婆豆腐、白切猪肚、葱油腰花,还有两瓶古越龙山,无论天寒地冻,酒都不要加热,酒足菜饱,每人再来半碗鸡汁羹。

  白桦一有生意,立即来了精神。夫妻两人,一个切菜,一个掌勺,配合得丝丝入扣。邓建在白桦嚓嚓炒菜的时候,照例会走过来,站在旁边。油烟和菜香一起扑腾着,一阵阵扑向白桦,也扑向邓建。邓建躲也不躲,只是专注地看着白桦颠翻炒锅。邓建在旁边,白桦有点不自在,今天骑三轮车被他撞见了,他这张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一定要取笑一番。

  果然,邓建一边看白桦忙碌,一边笑嘻嘻地说,莫名娘子,你骑边三轮蛮帅的,回头率蛮高的,我老远就看见你的英姿了,哈哈,英姿飒爽像江姐。邓建这样一哈哈,白桦的脸就一阵阵烧起来。邓建还不肯放过,莫名娘子,刚才交杯酒喝得介来劲,脸上桃花朵朵开。哈哈。

  白桦嘴笨,又忙着手中的活,对邓建的玩笑只能一笑了之。邓建这人是好的,也照顾白桦他们的生意,只是常常要站在白桦身边看,看得她脸上发烧,有时还要连带着取笑莫名,说莫名一定是拐骗未成年少女。他说打死我也不相信,白桦竟然会有二十六岁,看看这张脸,整个一青春美少女。莫名也嘴笨,只嘿嘿笑笑。但莫名对邓建老是站白桦面前显得有点不高兴,在白桦炒菜起锅时,故意横着身子蹭着邓建走,把邓建一步步从白桦身边逼走。

  有一次生意太清闲,夫妻俩扯谈头。一扯两扯就扯到邓建身上。莫名说,你说邓建长得帅不帅,戴着太阳镜飙摩托车是不是很酷。白桦横了莫名一眼说,邓建帅?邓建酷?那也叫帅也叫酷?莫名就拿眼睛审视白桦,他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嘿起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菜起锅了,邓建不好意思再站在白桦身边,很快坐到桌边开始他们的夜饭。坐下喝酒吃菜时,邓建又开始气冲斗牛:妈的,夜夜加班口疮都加出来了,他妈的美帝国主义下了一万件绢丝衫的订单,廿五前一定要保质保量出货。万恶的美帝国主义真是不会享受生活,都过年了才想到买过年衣裳。

  话是朝白桦说的,白桦不好不答理,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发笑,美帝国主义怎么不会享受生活了,听说邓建他们厂生产的绢丝衫他们都一次性呢,就像夜排档用的一次性筷子,用过一次就扔了。绢丝衫可都是蚕丝织成的,几百块一件,邓建还说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倒是太会享受了,订单一下,生产绢丝的嵊州人民就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货出货,还不容有一丝瑕疵。

  酒落肚,邓建的话又多起来,这回是对着莫名说。他用筷子敲敲菜盘说,莫名你们夫妻是不是也不打算过年了,都腊月廿十了,还要开着边三轮来摆夜摊,做人还有啥意思?邓建一边说一边喝酒吃菜,这边白桦炒完菜,眼睛又瞟向大街。只是这回她不那么急了。她注意着一号摊的生意,一号摊也就刚开始时陆续进去了几个人,并且大多没吃炒菜,而自己这边,邓建他们就吃了一百八十块左右。

  大概邓建他们开了个好头,接下去,竟然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并且都是炒菜。莫名切菜的声音像舞蹈一样欢快,白桦颠炒的声音也舞蹈一样欢快。欢快的舞蹈声中,一号摊的老婆好几次探头探脑过来,探头探脑过去。

  夜饭生意的高潮终于过去了。莫名忙着收拾碗筷,白桦给自己和莫名煮了几只饺子,夜饭只吃了半餐,剩下的半餐,他们可不敢再吃什么炒菜,依以往的经验,夜宵时还会掀起新一轮的高潮。

  看起来今天年糕和饺子皮子都买得太少了。白桦说,要不等下你去一号摊要回半斤饺子皮子。莫名说,我们自己的饺子皮子用完了再说,说不定他们也买得不多,即使多,可能也不肯吧。

  白桦想想也是,半斤饺子皮子可以包五碗饺子,五碗饺子可以卖二十五块钱,净利润呢,肯定不答应。况且有些客人喝酒一定要吃饺子。今晚只有两个摊位,如果客人不在莫名他们这边吃,就必须到一号摊去吃,就像做选择题,不是甲,就是乙。

  不过,这半斤饺子皮子是一号摊前几天向白桦他们借的,因为前几晚饺子滞销,这半斤饺子皮子也无足轻重,去市场买的话,只需一元五角,白桦压根儿没想过要还这半斤饺子皮子,然而,今晚的形势与以往不同。

  白桦不太愿意搭理一号摊。一号摊老是向他们借东西,有时是一碗米饭,有时是一碗年糕。而一号摊的借等于拿,从来都是肉包子打狗。有时向他们讨还,他们总是搔搔头皮说,哦哦,噢噢,借了你们一碗年糕?借了你们一碗米饭?有些想不起来的样子。久而久之,白桦尽量不与有他们“借还”来往。

  一号摊却走了过来,眼睛巡视莫名他们的菜桌,云淡风轻地说,今天我们本来打算回家过年了,谁知道赶不上车子,只好来摆摊,我们以为只有我们一个摊呢,哪晓得你们也会来。这么冷的天,生意又这么清淡,真是何苦要紧。

  三

  这天的生意似乎没有低落过。一号摊刚刚抱着手臂回到自己摊位,又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到莫名他们的摊位。

  客人有吃点心的,有吃炒菜的,把莫名夫妻俩忙得浑身发热。这期间,一号摊闲得慌,夫妻轮流着走到斜对面,眼神不时瞟向这边。白桦看了,心里又好笑,又感觉一号摊的可怜。是呀,做生意的人,手上闲着闲着,会闲得心慌慌地发冷。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街上一下子冒出很多客人。客人分成两股,狂澜涌向了二号摊,涧水流向了一号摊。这新一轮的高潮让莫名夫妻忙得透不过气来。桌上的盘碗收进来,堆在桶里没时间洗,桌子也匆匆擦一下算了,没擦拭的地方明显沾着油脂,客人倒也不计较。这样忙了一个小时,人流淡下去,进来的客人看见二号摊一地的狼籍,也转身去了一号摊。眼看着客人一个个进来又一个个退到一号摊,买来的菜炒得差不多了,买来的年糕、面条和包好的饺子都烧得差不多了,白桦又跟莫名说起一号摊的半斤饺子皮。

  莫名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二十五块钱吗?我懒得看他们记不起来的样子。白桦也就不多说。

  两人抓紧把盘碗桌筷收拾干净。收拾干净后,莫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衣袋的钱统统挖了出来。那些钱在衣袋里被压迫久了,一放到桌上,体积都如释重负地涨大起来。莫名一边摸着衣袋一边说,白桦白桦,那么多那么多。夫妻两个的头凑在一起,莫名负责整理红颜色的大票子,白桦负责整理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之类的小票子。两人数钱时,不时抬起头相视一笑。这一天的营业额,相当于平常日子的三倍,打破了历史记录。净赚六百块呢,天。

  两人一兴奋,神经就松弛下来,就感觉有些累。再有客人过来,他们就推说点心烧完了,要收摊了。但两人还是坐着,好像要弥补刚才的忙碌。白桦给自己泡了杯玫瑰花茶,犒劳自己。莫名则又开始卷起衣袖,摆布他的气功。

  白桦,要是这气功练成了,咱就不摆夜摊了,你在家里陪妈和苗苗,我去当保镖。听说当保镖工资很高,有三千块一月。莫名屏气凝神,把手臂“气功”得像砖头一样硬。他叫白桦用拳头打他的手臂,他说白桦,让你白打,你使劲打,使出吃奶的力气打。

  白桦拗不过他,用了五分力气打下去。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打在一块石头上,火辣辣的,痛得不由得伸出舌头吸口冷气。莫名笑笑,你这个棉花拳头,棉花拳头,你再加把劲试试。说着又像气功大师一样开始运气。

  突然“哐啷”一声,天翻地覆一样,两人的魂灵都吓出窍了。声音是从一号摊传来的,白桦拍拍胸口那个叫做心脏的玩意,它怦怦怦的跳得正狂。等白桦平静下来,莫名就抱着胳膊踱到了一号摊。

  天翻地覆的声音是从一号摊最里面的一张桌子里传出来的。莫名走过去的时候,桌子四脚朝天仰在地上,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叉着腰,地上是些红红绿绿油油亮亮的食物,一些汤汁正欢快地淌向地面洼处。男一号摊正哈着腰,站在两位男子面前,左手拿着一包利群,右手夹着两根烟,尴尬地伸在两男子面前。

  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想把咱哥们害死。陈年冷饭都吐出来了。一个瘦长一点的男子指着男一号的鼻子破口大骂。男一号一边点头,一边哈腰,把头和腰搞得很日本。男一号说,对不起对不起,先抽根烟,两位老板想吃什么,我再去烧。

  旁边矮胖的男子上前一步,一把打落男一号手中的香烟,骂道:你以为你是五星级宾馆,你以为老子还吃得下你这个破夜摊佬的猪食。爷爷我今晚吃了你家猪食后,闹肚子痛了,你自己看着办。

  莫名知道,这是遇上两个吃白食的瘪三了,看起来,一号摊今晚要放血了。女一号已经六神无主了,这回见了莫名,竟像捞着了救命稻草,眼睛里汪着的一潭水都汇成了求助信号,信号像电波一样源源射向莫名。莫名挡不住了,想想自己应该出场了,应该像武侠小说里的少年英侠一样仗义一番了。他在女一号凄婉的目光中,走到了摊位旁边的烟酒店里,抽出一张老人头,换了两包硬壳中华。再回到一号摊时,他走到两位男子身边,很侠士地向他们抱抱拳,很侠士地说,兄弟消消气,兄弟既然进了这个店,也算有缘,大家有事好商量。说着硬把两包中华烟塞到两人手中。

  两男子看见中华,脸色顿时缓和下来,也把莫名当作兄弟的样子。矮胖男子说,不是我们不讲理,是这个夜摊佬太不像话,第一碗盐水虾中有根长头发,第二碗酸辣大白菜中有一颗蚊子,你说说我们多少晦气。矮胖男子一说话,莫名就知道了个大概。他拍拍矮胖男子的肩膀,说,兄弟息怒,这难怪你们难怪你们。一边说一边给男一号递眼色。男一号还算机灵,说,两位老板,今晚的菜钱就算了,你们有兴趣,我再弄一桌酒菜给老板赔罪。

  两男子哼了一声,说没胃口了。再跟莫名点个头,骂骂咧咧走了。

  等两男子走远,女一号摊走了过来,红了眼圈,嘤嘤嘤的。五只菜,一百块钱呢,这两个挨千刀的。边说边收拾地上的破盘破碗。莫名看看这架势,知道两包中华烟是合该他请客了,宽解两句也回到自己摊位。

  回来跟白桦说起两个男子,只是不提烟的事情。莫名恨声声地,妈的,我就是气功没练成,要是会一阳指,会六脉神剑,就是会蛤蟆功也好,非得好好教训这两家伙不可,非得让他们趴地上喊爷爷不可。明摆着就是大白话,大冬天哪来的蚊子,他爷爷的蚊子都睡大觉呢,冬眠知不知道。还说有长头发,一号摊两口子的头发接起来也不到五寸,有长头发,真是鬼话连篇。

  刚才莫名过去充好佬,白桦已是提着一颗心了,怕惹祸上门。这回听莫名又提气功的事,怕他以后万一蛮来跟人家较真,便把脸色一正,说,你不要老提气功气功的,你以为你谁呀,你就是真对付得了两个人,难道从今往后你不当夜摊佬吗?也不称称自个儿几斤几两。

  白桦这样一骂,莫名立即不再声响。两人沉默了一会,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开始烧自己的夜点心吃,吃完了,打算收摊。

  正在此时,男一号走过来,递给莫名一根烟,说要请莫名过去喝杯酒。他说,今晚是今年摆摊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他们大概会买些年货回去过年,要见面也得明年了。话里头有些伤感。

  白桦给自己弄了碗炒年糕,远远的,就觉得他要来了。白桦的脸有些热起来,对着一碗炒年糕不知所措。

  果真是他。开了那辆黑色别克,到摊位门口,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走进摊位,看着白桦和炒年糕笑,给我也来碗炒年糕,要一模一样的。白桦说年糕炒完了,没得吃了。他用手指指桌上那碗说不是有吗?白桦说,我自己吃的。他说,那分我一半好了,反正要去睡觉了,吃太多也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桦只好手慌脚乱地给他分了大半碗。白桦把大半碗年糕捧到最里面的桌子,他却捧回来,放到白桦隔壁的桌上。

  你家老莫呢?他问。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和他的员工邓建天壤之别。只是白桦看见邓建和他都要脸红。邓建喜欢站她身边看她炒菜,他却总是远远坐着,很安静的。可是白桦每次觉得他的目光罩着她的身子。不管客人多也好,客人少也好,他的目光总能越过客人的头顶、客人身子的缝隙跨越过来。这一点,只有白桦自己知道,只是白桦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对了还是错了。人家是开小车的大老板,她是女夜摊佬。

  你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都这么迟了,还不回老家。他的目光久久滞留在白桦身上。

  白桦的脸红起来,脸一红,说话就有些紧张。她心里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有什么好怕他的。可是脸上的红云还是一朵接一朵升起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吧。孩子想我们了。白桦的声音细若蝇蚊。

  你老家哪的?

  北山的。

  这么瘦弱的一个人,也来开夜排档?开夜排档多少辛苦。不如去买几辆套口车,帮我们绢丝厂加工做绢丝衫。他的声音很温和。

  白桦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想法他们哪敢有。说白了谁喜欢当夜摊佬呢。莫名一天到晚嚷着练成气功后让她回老家。白桦又怎么能够回老家呢。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弹石路,老家的木结构房子,她想起来的时候都是好的,可是要她回去住,就像一件窄小的衣服箍在身上,横竖不舒服。即使不摆夜摊,她也还要留在城里,在城里慢慢想法子挣钱买房子,把苗苗和她娘娘接出来。

  要是真能给他厂里加工绢丝衫,是一件多么好的事!白桦的心里忽然涨满了无以言说的喜悦。只是,她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茬儿。

  多少冷的天,多少冷的风,你要自己保重的。他又轻轻说。见白桦搭无话,他站起来,桌上放一张五十块头。白桦看了,一定要塞还给他。两人你推我让时,他的手轻轻握了一下白桦。

  车子发动时,他还探出头来,目光和白桦撞了一下。然后,别克绝尘而去。

  四

  这天晚上,莫名回到租住屋里,把钱交给白桦的时候,交待了一百块钱的去向。他搓着双手说,一号摊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又近年关,生意没做三百块,还被人家这么欺侮。白桦一直专注于攒钱,平时买点零食都要计算一下,这回她的心里正被喜悦充塞得满满当当,所以只是叹了一口气,只是叮嘱莫名明早多买些菜,特别是方便简单的糟肉卤肉,这种菜价格高,又是现成的,特划算。

  第二天白桦很早就醒来了,醒来时莫名买菜还没回来。她抑制不住给苗苗打了电话。

  电话一拨通,苗苗就脆生生喊,妈妈,你们今天回来吗?回来给我买新衣服吗?给我买旺旺大礼包吗?给我买甜甜笨狗熊吗?妈妈,我要你们回来。白桦听到苗苗的声音就心里发酸,都两个月没见她了,这孩子,又不知蹿高了没有。跟苗苗通话后,白桦心里就开始后悔,枕头底下不是已经超过两千块了?干吗又要支使莫名去买菜,况且,如果一号摊果真不来摆的话,晚上会多么冷清。刚才苗苗要她再迟后天必须到家,她没答应下来,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白桦想想后天是该回去了,可是可是,如果生意太好的话,也许还会多做两天。

  莫名买菜回来,跟他说起苗苗的电话。他拧着眉头,从烟壳里弹出一支“南京”点燃了,吐出烟卷的时候,莫名说了一句,白桦,钱是赚不完的。

  一支烟抽完,两人开始洗小青菜。小青菜用来煮砂锅饺子,大冬天的还好,要是春秋季,保不定那棵菜叶子下面就躲着一条胖嘟嘟的小虫子。白桦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看过去,洗过去。白桦洗了后,莫名再洗一遍,虽说大冬天的,虫子都被冻死了,但小心没错。

  再骑着三轮车去摊位上时,两人竟然没有了往日的劲头。尤其是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在忙着置办年货,简直就是一种活生生的刺激。

  夜排档的摊位上冷冷清清的。一号摊是真不来了。现在,剡城夜排档已独此一档,别无他摊了。这天晚上的夜饭,两人吃得索然无味,莫名倒还好些,抓住一切空闲时间练气功,又微微闭起眼睛,把他手臂上的那颗气功运行得往复自如。白桦就没那么坦然了,看见走过路过的客人旁若无摊的样子,心里有些恨。但恨又找不到出口,所以就向莫名撒气: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种人练气功,我看你连蛤蟆功也练不起来。

  莫名却乐了,说,蛤蟆功是西毒欧阳锋所创。当年欧阳锋曾以此掌法偷袭洪七公,堂堂丐帮帮主竟然受到重创。我如果练成了蛤蟆功,我还怕昨天一号摊那边两个小瘪三,二十个也不怕。白桦看莫名没心没肺的样子,就不想搭理。

  莫名却因为气功被打断了,索性放下不练,面对面朝白桦坐下,跟她说话。白桦,你猜猜,一号摊在家里干什么。白桦说在看电视。莫名答“否”。莫名说,一定在喝老酒,一号摊是酒葫芦,所以他一定在家里喝自家酿的糯米酒,下酒菜大概是他们摆摊多下来的五香牛肉和牛筋。白桦,你再猜猜三号摊在干什么。白桦说在吃瓜子花生。莫名又说“错”。莫名说,三号摊嗜赌如命,如果不是麻将就是老K。莫名还想继续海阔天空,白桦烦躁起来,说,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嘛,有本事,你以后不要摆夜摊。

  白桦掖在心底的那丝悔意到底被莫名勾了起来。回家,和苗苗和婆婆一起,围着个大火炉,剥剥瓜子花生,苗苗或者还新学会了几支儿歌呢。其实谁愿意寒冬腊月守着个破摊在这里熬夜,不就是为了多攒几个钱,在城里弄个小套间,早点把苗苗接下来,让她从小接受城里孩子一样的教育?莫名老埋怨白桦挣钱的心思太野了。可是白桦想,懒洋洋挣钱能行吗?像他们这种夜摊佬,你要是稍微宽松一点,腰酸背痛不来摆摊,想家想孩子不来摆摊,刮风落雨不来摆摊,三下五除二,还能存几块钱?又不是人家绢丝厂老板。

  生意是从晚上十点开始的。此前的几个小时,真是无法用言语描绘莫名夫妻的感受。那是一种望眼欲穿的等待,望眼欲穿的企盼。每一个走过路过的客人,都让白桦高度紧张,她用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身体下边的脚,盯着他们的脚到底会不会把身体引进摊位。

  十点钟,他带着三位客人来吃夜宵。客户是东北人,好酒,好菜,也好嵊州的烤饺。他一直陪着东北客人,自己很少动筷。东北客人一共喝了八瓶五十二度五百毫升的老作坊。他们一桌吃下来,营业额就窜了上去,把夜饭生意的清寡都补了回来。

  来付钱时,他问,明天回家了吧。白桦轻轻地点点头。白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添一句:明年再见了。他笑笑,目光掠过莫名,在白桦脸上稍作停留。临上车时,又回过头来,目光与白桦撞了一下。

  这间歇,生意又停了下来。街上冷冷清清的,只见北风不见行人。一阵阵的北风一刀又一刀冷冷地刮在白桦的脸上、手上,把它们刮出了乌青的颜色。莫名把白桦的小手抓过来,不断地摩挲着,把那些乌青又揉搓成一圈一圈的白。

  两人静坐着,熬到十一点半,街上忽然一下子冒出许多许多客人。这些客人像潮水一样拥进来,让莫名他们的摊位立即有了无限的暖意。砧板和菜刀轻快地响起来,菜蔬和点心迅速地被消灭。再歇下来的时候,时间已将近午夜两点了,这一轮,他们竟然一气做了一千二百块营业额,加上他的营业额,白桦毛估估足足赚了八百块。八百块,在北山老家,足够一位老人一年的日常开销了。白桦这时有点后悔跟他说“明年再见”这句话了。这种赚钱机会,一年也就那么几天,另外七个摊还没尝过这种甜头呢。

  桌子上倒还有些菜,初模估计,还能做个二三百块的生意。不过,有没有生意都无所谓了。说真的,昨今两个晚上,他们比其他摊位已多赚了一千四百块。

  运气来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牢。没多久,来了一辆“110”——巡警一直是四号摊的客人。四位巡警下来,先弄了几只家常小菜,后来又叫白桦炒了两碗蛋炒饭。莫名问,四个人两碗饭够吃吗?一位“110”不耐烦了。横眉竖眼的,你多炒点不就行了。白桦也嫌莫名多话,所以在炒饭时,炒了差不多三碗的分量。巡警是谁,巡警就是瘪三的克星。四号摊因为有那帮巡警光顾他们的生意,从来没发生过吃白食的事情。

  四位巡警看见满满当当的蛋炒饭,又见白桦特意放了些香肠,自然非常满意,一边吃,一边称赞白桦的手艺。只是在付钱时,白桦明明已把零钱给折没了,他们还是皱了皱眉。不过,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反正正正当当做生意,与警察无干。白桦心里想。

  五

  白桦既然跟他说过了明年再见,即使心里还留恋着火爆的生意,也不好再继续来摆了。主意一定,夫妻就开始动手自己的点心。早些吃完点心,早些收摊,再累再困,也回到老家再理论。明天,就要回家过年了。

  就在莫名和白桦对面对面坐着吃点心的时候,又有一伙客人走了进来。白桦认得是金柜不夜城舞厅的小老板和他手下的一批喽兵。他们是老主顾。以往小老板总是在他姐姐的带领下过来吃夜宵的,他单独带着喽兵过来,倒还是第一次。

  小老板大概40多岁,青黄面皮,话头很少。他的手下点了几个菜后,就簇拥着他坐到最里面的桌子。第一个菜端上去,小老板在里面闷声喊:老板娘拿酒来。白桦支使莫名拿过去,莫名拿过去,开了酒瓶,给他们一一斟了酒,那边还在喊,老板娘老板娘。

  白桦看这架势,自己不走过去还真不行了呢。就用衣袖擦了把脸,咬着下嘴唇走了过去。

  给我们开酒。小老板用眼角扫扫白桦。

  白桦开了一瓶酒,放桌上。

  给我们倒酒,每人满上,不够再开。小老板又命令。

  白桦捧着酒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倒呀,每个人满上。

  白桦小心地一一替他们倒上。

  你自己也倒一杯。

  白桦捧着酒瓶站着不敢动。

  老板娘不要板着脸皮,我们是来吃开心的,你板着脸皮,倒我们胃口。边上一位小喽兵给白桦加了个位置,要她坐下来。

  我,我,我要炒菜的。见这架势,白桦脸上的肌肉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

  炒个鸟菜,叫你老公炒,你只管陪我们吃酒。又一位喽兵起哄。

  白桦不肯坐下,又不敢走开。一颗心怦怦地弹棉花。莫名又来敬了烟,还替他们点着了香烟,但那几个人吸了两口就扔掉了。

  老板娘你别不识抬举,我们小老板是谁的弟弟,知道吧。说出来,让你吓破苦胆。小喽兵这样说的时候,小老板横了他一眼。你就陪我喝两杯,逗我高兴了,明年你们的生意包在不夜城身上。

  可是,白桦既不说话,又不喝酒,她只是站在旁边,低着头,愁着眉。站了一会,见他们不太理她了,就顾自走到炒菜的锅边。

  莫名正在用菜刀嘭嘭嘭斩青菜,青菜都被他斩得粉身碎骨了。莫名叫白桦先回去,等下他一个人会收摊的。白桦不肯。莫名一个人,白桦怎么放心得下。如果现在有“110”在吃点心就好了。白桦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吃夜宵时没给“110”狠狠打折,没跟他们好好套交情,没给他们泡茶让他们再坐一会。

  那边却又在“老板娘老板娘”地喊了。莫名不让白桦过去,白桦面无表情地踅了过去。

  小老板端起一杯酒,对着白桦说,你这样的脸蛋,这样的身材,何苦要来摆夜摊。多少女人在吃青春饭,你却陪杯酒都不会。说完,一定要白桦“干了干了”。白桦闻着浓烈的酒味,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喝了一口,却被呛得咳个不停。

  小老板终于恼了,抢过酒杯,一把泼向白桦,骂,看你个寡妇脸,败兴。

  酒泼在白桦脸上,又顺着脸颊淌下来。白桦用衣袖默默擦脸上的酒水。那边莫名的菜刀似乎在哼义勇军进行曲,把小青菜斩得飞花碎玉。

  你个夜摊佬不耐烦了?一个小喽兵喝道。

  莫名在砧板上用更大的菜刀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白桦快步跑了过来,莫名手中的菜刀硝烟味太浓了,她几乎能看到隐形的烟雾,袅袅娜娜地升起来,升起来。

  莫名。白桦含着着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

  莫台抬了抬头,火焰在他的眼眶里一簇一簇地跳。

  莫名。白桦又低低地唤了一声。

  莫名啊。白桦再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声唤,像越剧里的旦角那样百转千回。莫名眼里的那簇火一点点地黯了下去,丢下菜刀,垂头丧气地坐在白桦对面。白桦的几绺头发贴在前额上,白酒已经蒸发了,它们在白桦头发上作案的痕迹留下了。渐渐地,莫名的眼里就升起了一些痛,一些怜惜,一些温柔。

  那边,小老板很沉默了,只有那帮喽兵,一个个站起来,大哥大哥地向他敬酒,也不知敬下去没有。

  莫名和白桦就这样干等着他们喝酒吃点心。十二月的夜晚真是冷。白桦不仅听见自己的牙齿冻得格格响,连胸口的小心脏也冻得簌簌作响。

  那帮混蛋终于站了起来,簇拥着小老板鱼贯而出。最后一个走出夜摊的小喽兵回头过来横了一眼莫名,说,钞票在桌上。又说,你们给我小心点。

  莫名已经懒得理他了。钱在桌上,单都没买过,他们知道他们的狗肚子吃了多少东西?他也不指望这笔钱了,白桦好好儿的就行。当然,关键还得练气功,练气功!练气功!练气功!他又捋起羊毛衫,弓起手臂,让那颗黄豆样的气流滑上滑下。这颗宝贵的气流让他的心里很安慰,也充满了希望。

  火气消了,莫名和白桦就过去收拾残局。只见地面横的竖的躺着十五六个啤酒瓶,其中五六瓶根本没倒过酒,只是开了瓶盖而已,桌上的残菜冷羹也揿了很多烟头。烟蒂被油水一泡,像条腐烂的毛毛虫。烟蒂旁边躺着两张单薄的十块头。

  兔崽子,狗崽子,狼崽子。莫名忍不住朝地上呸了一口,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了起来,两张十块头当即被他抓了过来,撕得百磨粉碎。碎片扔地上,他下足力气踩了几脚,随后他一屁股把自己放倒在骨排凳上。他觉得自己必须抽烟了。烟有时真是好东西。

  第一口烟吸进去的时候,他让烟在自己鼻腔里逗留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过后才吐出来,白色的纤细的像丝棉筒起来的烟圈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个两个三个,总共十一个,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第二口烟,更加神,竟然吐出了十三个。在这些美丽的优雅的烟圈序幕里,莫名的脑子还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肉博战。

  啪的一个,啪的又一个。莫名一手抱着白桦,一手舞着板凳,板凳所过之处,对方的脚骨断了,手骨断了,门面破了,转眼间,十来个喽兵哭爹喊娘,四处逃窜,剩下的几个都跪着喊爷爷磕头求饶。这样想着,莫名哧一声笑了出来。白桦不知道莫名的脑子过了这样精彩的一场赛事,见他还笑得出来,很诧异地看了莫名一眼。

  白桦,你信不信,我如果练成了气功,肯定把这帮孙子打得落花流水。

  六

  下一个晚上还摆不摆夜摊?摆不摆,摆不摆呢。莫名和白桦比较纠结。如果没有小老板事件,也许他们就回去了。白桦都跟那人说过明年再见了。可是,明年会怎么样,夜摊还摆得安稳吗?她是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了,问问他关于套口车的事情。至于莫名呢,他偏不信那个邪,那个小喽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连死人听了也无法服气,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还有啥花样。

  还是打起精神去了。这年底的生意,真是好得出奇。外面工作的人,做生意的人,赚饱了钱的人都回来了。回来放松放松,打打麻将老K,唱唱歌,泡泡脚。十点一过,这些人都像四面八方游过来的鱼,都挤进了夜排挡。

  等邓建的摩托车过来,桌上的菜都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五斤炒年糕,二百只饺子。

  老莫娘子,把二百只饺子烤起来给我打包,厂里今夜通宵。邓建说完给莫名发了一根烟,又给自己嘴巴塞了一棵。我说,你们到底还回不回去,我们是下了定单要赶货,你们难道也有人下了定单?

  白桦答他一句,说明天就回去了,明天打死我们也不来了。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头有些失落的,邓建买二百只烤饺回去,那人也许就不来了吧。

  等下我们老板还过来的,还有炒年糕吃吧。邓建这样说的时候,白桦已将几枚鸡蛋打散倒进了烤饺锅里,莫名再往上面撒了一把葱花,烤饺的香就四处逃溢开来。

  你们绢丝厂生意好吧,外加工单位很多,是吧。

  你怎么想起打听这个了,是不是你有亲戚想外加工。

  先问一下的,生意好吧。

  当然好,你看看都过年了还这么忙,还能不好?明年要弄几个外加工单位,发货到外面去做。

  哦,这样呀。邓建的话,让白桦心里亮堂不少。等下,那人过来的时候,再找个机会问问他。

  邓建前脚刚走,那人后脚就到了。一共四个人,看看桌上没有菜,也没有其他点心,就点了四碗炒年糕。莫名切肉丝冬笋丝时,白桦泡了四杯茶过去。白桦想,端茶过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说些什么,即使他什么也不说,她也要想办法找机会跟他说说套口车。

  果然,他接过茶水的时候,问她什么时候歇摊,还要再摆几个晚上。白桦心里就有了一点生气,这个问题昨晚他不是问过吗?照昨晚的回答,今天晚上他们就不来摆摊,他怎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刚想回答,他又往下说了,今晚是最后一晚吧,真的可以回家过年了,一年就过一回年,过年总要像模像样。听他这么一说,白桦的气立即没了。她站在那边,等着他继续发话,最好呢,他能说说套口车,说说天这么冷,还不如去买几辆套口车来帮他们加加工之类的话。

  可是,他开始和他的朋友说笑了。他们开始喝茶了,开始谈论今年绢丝厂的形势,以及分析明年绢丝厂的形势了。白桦好几次借着续水的名义,走到他眼面前。他只是跟朋友们高谈阔论,根本就是忘了昨夜他说过的话了!

  怎么跟他说,怎么跟他说呢,凭什么跟他说呢?昨晚之前,白桦也许没有这么关心套口车,但昨晚那个小喽兵的话显然让白桦安不下心来。天知道明年的夜摊会不会摆得安宁,天知道,那些小喽兵会怎样折腾。白桦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有一只无头苍蝇在那边嗡嗡嗡乱叫,那苍蝇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乱冲乱撞,就是找不到一条突围的路。白桦好几次舔舔嘴唇,几乎要发出声来,终于还是发不出来。

  那人吃完点心,就一本正经地坐上车子,白桦几乎要绝了望,眼巴巴地望着车子。车窗却忽然摇了下来,就像很多次从前一样,跟她的眼神撞一撞。然后车窗在白桦的视线里重新摇了上去,又在她的视线里绝尘而去。

  白桦打起精神炒了两碗年糕,这是今晚夜排档里的最后两碗年糕,吃完年糕,他们就要回去睡觉了,一觉后,就真的要回家过年了。

  白桦,赚了这么多钱你还不开心?真不晓得你愁啥西。莫名卷起衣袖,没心没肺地摆布那颗气流。

  白桦没有答理莫名,有些事情反正跟莫名说不清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也许过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回家过年大过天,一切等过完年再说。她这样宽解自己。

  这样一宽解,白桦的眉结散开了。她卷起袖子,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摊。

  裘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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