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洁癖
  • 发布时间:2013-08-25 14:05

  何岑洁大夫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家竟然会遭遇劫匪!

  曙光花园是本世纪初完工的品牌工程。不管是总体设计还是建造质量,都是上上之作。半欧式楼群高贵而洋气,十余年的风吹雨打也没能损害她们的点点容颜。入住小区的业主们非贵既富,对安保的要求尤其苛刻。年复一年,这里从没发生过一起失物事件和刑事案件,何况何大夫家境非常一般,匪徒找她家打劫,真是瞎了眼睛。

  这是春天里一个晴好的正午,和煦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筛落下来,树下便晃动着精灵般活泼泼的光斑。樱花、木桃和垂丝海棠竞相绽放,麻雀、画眉们在枝头呢喃跳跃,被碰落的花瓣优雅地飘落在地上,小区显得格外祥和。

  吃罢中饭,何岑洁就跟平日一样提着垃圾桶下楼去了。小区住户大多都把一天的垃圾集中到晚上一并倒掉。而何岑洁不,她每天都要为这事上下五层楼梯好几次。她不能忍受片刻的垃圾,就像从前不能忍受丈夫身上的汗水一样。

  门和把手是不可以弄脏的。所以她每每倒垃圾时,总是用干净的手先把房门打开,然后去厨房拎了垃圾桶下楼。倒掉垃圾回到楼上时,她便可以长驱直入,那手自然就碰不着门了。然后她洗垃圾桶,换上新的垃圾袋,然后又洗手。水龙头被脏手拧过了,所以在洗手的同时,必须也洗水龙头,这样反复几次,何岑洁才舒了口气,把水龙头关上。

  这次下楼,她在东边单元的花坛边待了五六分钟,因为贝多汉单位的老领导招手让她过去。老局长大名张芳颐,退休后人家都叫她张姨。张局长为人热情关心下属,当初若没有她的鼎力相助,贝多汉是无法跻身这个小区的。现今赋闲在家的张姨特别的不甘寂寞,关心四邻的婚姻也成了她发挥余热的内容之一。半个月前,她也是这样招呼何岑洁过去,说,何岑洁你都单身十年了,女儿长大了也是别家的人,趁着你现在年纪尚轻姿色尚好,赶紧找个人嫁了吧,省得老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晚,张姨居然把一个叫王大鲁的男人领到她家。当着两人的面,老局长说了一大堆双方的好话,然后出门撤退,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待在一起好不尴尬。

  春风荡漾,竹篱上迎春花的枝条心不在焉地摆动着。张姨问:你们在联系吧?何岑洁一时没反应过来——作为一个儿科医生,何岑洁在业务上天分很高精益求精,可在日常生活里,她有点马马虎虎有点傻。她反问张姨,和谁联系?张姨夸张地双手一拍,说,王大鲁王处长啊!今天我刚接到他电话,他的儿子这个夏天就毕业了要留在北京工作;我说何岑洁啊,你到哪里找这样无牵无挂的钻石王老五啊!

  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说话,何岑洁可能扭头就走,她的孤傲和不近人情曾得罪过不少人。可是张局长不一样,自从贝多汉走后,张姨事无巨细地关照她。何岑洁的母亲死得早,张姨的絮絮叨叨关怀让她温暖——虽然有时也让她烦;——何岑洁又怎么能对张芳颐摔脸子呢?于是笑笑说,张姨,这事还是算了吧!

  “是担心你家的小精怪捣乱吧?”张姨问。“小精怪”是何岑洁的女儿贝藻藻。藻藻今年十三岁了,生得娇小而漂亮,又伶牙俐齿得不行。“小精怪”的外号是她三岁时得的。那一天,刚刚下班的何岑洁带着女儿遇上了刚刚下班的张芳颐局长,张局长拉着藻藻手说,到张奶奶家和佳佳玩耍吧。藻藻一点都不怕生,噔噔噔地就上了张芳颐的楼。等何岑洁去接藻藻回家吃晚饭时,张局说,你这女儿,绝对是个小精怪!

  何岑洁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张局当时笑得那个前仰后合!她跟她说了藻藻和她孙女刚才发生的故事:

  藻藻一进张局家就发现桌子上有块德芙巧克力,而且只有一块。而佳佳也正想去拿这块巧克力。藻藻正经八百地对比她大半岁的佳佳说:“你这块巧克力是有毒的,不能吃。”张芳颐说,她被藻藻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出巧克力有毒的话呢?于是她躲到一旁,静观这小东西玩什么把戏。佳佳显然被镇住了,她不敢吃巧克力,而是心有不甘地盯着这块“有毒的”糖果。藻藻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你看也没有用的,这巧克力有毒就是有毒的。”等到佳佳彻底死了心,藻藻就拿了这块巧克力,不慌不忙地剥吃了。这时佳佳才回过神来,不满地嚷嚷道:“你说巧克力有毒,你怎么就吃了呢?”藻藻还是不急不缓地说:“我回家让妈妈帮我刷刷牙齿就没事了!”

  张姨擦着笑出来的泪水,意味深长地说,何岑洁啊,你这女儿绝对是个小精怪,将来你说不定要吃她的亏!——还有我说啊,你们家从来不买零食吗?你看你藻藻,为了一块巧克力,把聪明劲儿都使尽了!

  可是何岑洁不认为那是聪明。相反,藻藻身上的某些东西让她隐隐不安。何岑洁出身于一个严谨的教育世家,从小就烂熟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天何岑洁带着藻藻回到家里,她把一盒乐飞飞牌子巧克力推到藻藻面前,说,藻藻,我就不懂了,你干吗要编出那些话来骗佳佳?要知道我最讨厌撒谎的孩子,你这谎撒大了,有天那么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藻藻哇地一声就哭了。她并没有认错,而是跑到贝多汉的大照片下面,眼泪婆娑地喊爸爸,还说“爸爸下来,抱抱宝贝!”那小模样谁见了都会心酸。藻藻怎么会对着贝多汉哭泣撒娇?她根本就没见过他啊!或许那只是孩子寻求庇护的本能?或者,她的生父有几分像贝多汉?当时何岑洁的心却像被刀子划了一下,痛得滴血。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伤着了女儿也伤着了自己。再说,藻藻才多大呢?

  那以后,藻藻一挨批评就在遗像下喊爸爸,哭着说“抱抱宝贝”。这让何岑洁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于是她趁女儿上幼儿园时把那遗像摘了下来,藏到衣橱的最上层。

  随着年龄渐长,藻藻会时不时地问何岑洁,妈妈你不会给我找个新爸爸吧?我可不要陌生人当爸爸。丧偶的何岑洁当然寂寞,里外一把手的操持也非常劳累,如果她铁了心要找个男人,女儿是拦不住的。问题是她有洁癖,她无法委身另一个男人;还有一点是,一个贝多汉已经够让她伤心、够让她麻烦了,她还要再给自己添乱吗?

  张姨扯了一朵半枯的迎春花,说,女人就跟这花儿一样,没开多久就衰败了,何况你也四十出头了。那鲁大光,我看就挺好,和你尤其般配。何岑洁只得敷衍说:我还真担心那小精怪不答应,她说过不要陌生人当爸爸。再说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我不想让她受刺激。张姨说,你也太娇宠她了,女儿的情绪要照顾,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别耽误啊……

  等到何岑洁拎着垃圾桶回到五楼,发现自家原本开着的房门被关上了。

  她想,一定是藻藻起身拿草莓——女儿唯一的“家务活”就是给自己拿喜欢的糖果——顺手就把开着的门给碰上了,她才不管老妈在不在外面呢。于是何岑洁就喊藻藻开门。可是藻藻并不理会。藻藻来她家之前得过吸入性肺炎,她一感冒就咳嗽,一咳嗽就会咳出些血痰来。何岑洁在她的右下肺野里找到些食物渣滓,然后吸掉。但因为耽误时间太长,肺部受损严重。藻藻一着急生气,肺马上不胜重负。正因为如此,何岑洁还不敢管教她太严。就连吃饭,女儿说学校的饭菜都是垃圾,何岑洁只得天天从自己的医生食堂打了好菜好饭回家供着她。

  今天藻藻吃完中饭,和往常一样把筷子一扔,到自己的房间里上网去了。她太爱玩了,小学六年级时就曾经逃课去网吧。气急败坏的班主任老师把何岑洁叫了去,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把她骂个狗血喷头,这对于极度自尊的何大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进去。若不是一位老师认出了她是著名的儿科医生,那顿教训还不知要进行多久!又羞又气的何岑洁把肇事的女儿找回家,说,藻藻你太不像话太让我丢脸了,都这么着,这日子可怎么过?哪知藻藻却以非常冷漠的口气回应道: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伙!

  这是一个13岁孩子的话吗?何岑洁气得下巴掉了下来半天都收不上。气归气,末了她还是说,妈房里的电脑,你完成作业后可以用。但是藻藻却说,我可不敢,连掉根头发在地上你都会唠叨半天,你就不怕我把头发掉进你的键盘吗?何岑洁的确也担心藻藻会弄脏她的房间,考虑了几天,她为女儿置了台新电脑,装上宽带,省得她到外面去惹祸。

  藻藻还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比如去年暑假,她突然提出要去加拿大。何岑洁问,去加拿大干什么?藻藻说,看白求恩去。被弄得啼笑皆非的何岑洁说,我都没出过国,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女儿就反唇相讥说,妈,你一个当医生的,不去加拿大学习白求恩是怎样练成的,你不觉得可耻吗?类似的无理取闹还不止一次,何岑洁虽然气急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贝藻藻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以后有本事了,世界各地都任你去!

  可是藻藻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为这,何岑洁又是给她请家庭英语老师,又是送她去数学班补习。想想自己小时候,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什么小灶也没吃过,成绩在全校都是数一数二的。上学期末,何岑洁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藻藻的成绩报告单,于是就给她的班主任打了电话。对方说,贝藻藻的成绩单我早就寄你家里去了的呀。何岑洁就纳闷了,因为她根本没见着成绩单的影子。班主任补充说,差生的成绩报告单我们都不交本人,因为他们会在路上“毁灭罪证”。何岑洁又问,是不是地址弄错了?老师说,地址是贝藻藻亲自填写的,应该不会错。何岑洁就让老师把她们家的地址报一遍,结果是,藻藻填的那个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

  就在前几天,何岑洁强压心中的怒火,放下身段跟女儿说,藻藻,我们讨论一下,你认为成绩上不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藻藻想都没想,顺口就背了电视节目里的一段词儿:做为祖国的花朵,我认为,学习上不去,是毒校服、三聚氢氨牛奶、苏丹红鸭蛋的原因!

  何岑洁崩溃了,她懊悔自己怎么会领养这么个孩子!她的脑子里时不时地会冒出一个念头:当初收养她,是有点草率了。遗传真是一门可怕的科学,它能轻而易举地击败她的教育和观念!

  把妈妈气成这样,藻藻很得意,她一边哼着嗨歌,“moutaintop,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着未来……”,一边玩她的游戏去了。

  但藻藻也并非一无是处,她的动手能力就比何岑洁强。比如今天一大早,何岑洁发现洗脸池的放水塞子怎么都按压不动,急得直埋怨藻藻洗完脸没及时放水。藻藻就嚷嚷开了:“妈你弱智啊,放不放水跟按不按得动塞子有什么关系?是那个破弹簧周边长毛刺了!何岑洁说,那怎么办呢?藻藻说,拿把鎯头来,我教你怎么弄。何岑洁便想起自家那把奶子榔头,那是十年前装修房子时留下来的,后来没什么用,就丢弃在楼下的自行车房里了。可榔头和打开放水塞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说,藻藻你去拿榔头吧。可是藻藻又直着脖子叫唤起来:老妈亏你想得出来!你不知道我的肺有毛病弱不禁风吗?你想让我上下五层楼梯气喘吁吁活活累死吗?

  幸亏贝多汉当年装修房子时加强了隔音效果,而对门又举家迁往美国去了,否则邻居们还以为她总是在虐待这个收养的孩子呢。等到何岑洁拿来榔头却不知如何下手时,藻藻跑了过来,把铁奶子抓在手里,让木柄朝下,抵住那个弹簧塞子,只按压三两下,盖子起开,那水就哗哗地畅流无阻了。

  现在藻藻不肯来开门,何岑洁只有叹气的份儿。幸好钥匙装在围裙的大口袋里,她伸进两根干净的手指头,“叼”了出来将门打开。

  她的前脚刚套进了第一只拖鞋,就发现自家原本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竟有几个陌生脚印,是男人运动鞋的大脚印。怎么回事?十年了,她们家少有男人走动,偶尔有贝多汉的乡下亲戚来求医问药,也一定是先换上拖鞋再进门的,他们都知道,何医生家的地比他们的脸还干净!

  可能是藻藻来同学了!何岑洁想着,换上了第二只拖鞋。上个月藻藻过生日时,就来了四位女同学和两位男同学。虽然都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那脚可大得跟成年人没什么区别。何岑洁不反对藻藻来同学,她愤怒的是他们进屋竟然不换鞋子!

  何岑洁正想数落他们几句,横空里猛地伸出一只手,勒住了她的脖子!接着背后的门被踢上了。何岑洁顿时浑身血流湍急,垃圾桶掉在地上,毫无心肝地摇滚了几下。

  她被勒得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去掰那手,一柄冰凉的刀刃已经压在她的脸上,她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老实点,要不就弄死你!”何岑洁这才明白,她们家进歹徒了。

  何岑洁吓坏了,双腿软软的就要弯下去。匪徒用膝盖抵住了她的后腰,迫使她向餐厅挪移。客厅的电话线被扯断了,像条受伤的蚯蚓狼狈地蜷缩着。她把目光转身女儿的房间,藻藻被绑在电脑椅上,留给她一个侧面和一双绑在椅背后的手;藻藻的身旁站着个瘦高个子,他戴着黑头套,只露出两个灼灼如火的眼睛和一张没有胡须的嘴巴。他手拿一把匕首,在藻藻漂亮的脸蛋上比划着!

  “别,别伤着孩子!”何岑洁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嘶哑而陌生,听起来很怪异。那把挥舞着的匕首把她的神经晃乱了,如果这一刀下去,藻藻那张精致的小脸将彻底完蛋,以后再怎么整容,也整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倒是藻藻自己还比较冷静,她扭着头,也不顾那闪亮的刀锋,只盯着妈和妈背后的歹徒。控制何岑洁的男人震怒了,他恶狠狠地吼道:臭丫头你看什么看?当心我挖了你的双眼!那瘦高个儿立马抓着藻藻的椅背,把她连人带椅转了90度,藻藻现在是面壁而坐看不见妈妈了。

  何岑洁身后的匪徒用脚挑起一个帆布包,抖出一捆绿色的尼龙绳子,把何岑洁反绑在餐厅的椅背上。他的动作熟练而凶狠,那一圈圈的绳索勒得何岑洁透不过气来。

  现在她和藻藻是背对背的,谁也看不见谁,何岑洁想,今天她们娘俩恐怕都活不成了!

  “把钱和值钱的统统交出来!”声音短促而闷重,透着狠劲。这歹徒终于转到了何岑洁的面前,他同样戴着黑色的头套,高壮的身材对何岑洁有着无形的压力。惊恐的何岑洁无力判断他的年龄,只觉得他嘴边的胡髭粗而且脏,应该不会太年轻。

  “没什么钱。”何岑洁回答。绷得紧紧的心竟然放松了一点点。她庆幸两名劫匪都戴着头套,这头套掩护了他们,同时也保护了她娘俩。因为歹徒们不怕事后被指认出来,就不一定非要置她们于死地。何岑洁拼命地告诫自己,冷静,镇静!——也许他们进来时,门卫已留神了,这小区的保安可是一流的!也许一会儿就有警察上门救她们了。再想想女儿刚才的样子,沉着呢!她忽然为自己的临危而惧感到羞愧了。

  心绪平静了些,嗅觉就恢复了正常。她闻到了屋里有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狐臭味儿。医生的本能告诉她,那是个经过腋下异常大汗腺切除术的人,手术比较成功,只有何岑洁这种特别敏锐的嗅觉,才能闻到一丝丝残留的异味。

  她努力想着年轻歹徒的样子。虽然他举着刀,但他的手好像在微微发抖。他的肩膀有点窄,身子也单薄,他或许只是个大孩子。对,仅仅是个大孩子!如果能让他放下屠刀,局面也许会好多了。

  壮硕的匪徒仿佛觉察出什么,喝道:“你他妈的老实点,快说出藏钱的地方,不说就宰了你们!”那年轻歹徒赶紧纠正说:“我们只要钱不要命!”年长的立即反驳道:屁话!惹怒了老子我就杀人!他把刀在何岑洁脖子上蹭了蹭,说,我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何岑洁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没有钱。还没等她说完,一个巴掌猛扇了过来,何岑洁连人带椅晃了晃,腮帮子火辣辣的痛。她执拗地继续摇头,说:打死我也没用,我们家只有几千块钱,要不都拿去。话音刚落,她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头。

  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痛楚,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侮辱更让她痛心。何岑洁成长在一个氛围极好的家庭,她从小又自律上进,从来没挨过罚受过训,甚至连重一点的话也没听过;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折辱和伤害?她悲愤交加,暗暗地诅咒匪徒不得好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家里有个男人是多么重要啊。她梦想着贝多汉会突然开门进来,三拳两脚就打翻了歹徒。这么想着,贝多汉的形象就显现出来,可是他浮在半空,迷朦而虚幻,遥不可及。她哀伤地想,如果贝多汉还在,她们母女俩就不至于这么倒霉,这么束手就擒了!

  贝多汉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他长相体面,有着一副运动员的身板,总是那么精神而帅气。脑子更是管用,十年前他就混上了他们单位的副局长。对于没有背景又送不起礼的人来说,贝多汉能跻身副处行列就够让同事们羡慕嫉妒恨了,何况他还有她这么个好老婆!何岑洁是名牌大学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分配在市立医院没几年就成了名大夫。她冷艳的脸相,无可挑剔的身材,自信和认真的工作态度,让许多知性男人为之倾倒。他们在背后悄悄地叫她“极品女人”。孩子有病没病,他们都要挂个号在何大夫面前坐坐,搭讪几句,却又不敢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在熟人和同事眼中,何岑洁和贝多汉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贝多汉唯一的缺点是多汗,哪怕吃碗面条,哪怕是做点无足轻重的家务,不冒些汗就仿佛对不起谁似的。何岑洁曾担心他有什么病,她陪着他在自己的医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统统查了个遍,结果一切正常。贝多汉也就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多汗是遗传的,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如此,爷爷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而父亲七十多了还筋骨壮健骑着自行车满世界乱跑呢。

  背上的汗是“地下暗河”,它隐在衣服里别人不一定看得见,而脑袋上的汗却“高屋建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贝多汉上中学时学校常组织些义务劳动,他的多汗让他占了好些便宜,老师常常表扬他“干得满头大汗”、“忙得汗流浃背”,同学们却说他是贝多芬的弟弟,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背多汗”,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干活并没有比同学们多花一分力气。

  白日里多汗没多大关系,只要他擦得勤,不影响观瞻也不影响潇洒。可一旦躺下,那“润物细无声”的汗水就渗入枕头和床单。何岑洁换床单比宾馆还勤,张姨就笑他们家阳台上几乎是天天“彩旗飘飘”。比较麻烦是枕头,何岑洁每每换枕套时,就看到了枕芯上那些粗粗细细、纵横交错、如阡陌又如干涸的河床的汗迹,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馊味。她总是皱着眉头把枕芯扔了再买新的,所以他们家这项开支比别家多得多。

  他俩的矛盾因枕芯而尖锐。当然,还有些别的,比如上床前的盥洗,贝多汉只要五分钟搞定,而何岑洁却要整整一个小时。完了何岑洁会说,你这点时间,只够把身上的灰垢泡湿!贝多汉就拍打着自己的胸大肌、肩下肌说,看看,哪块不干净?哪块不精彩?何岑洁不欣赏他的肌肉,只是说,我搓洗了一个小时还能搓下细细的泥绳来。贝多汉就回敬她说:嘿嘿,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们俩竟把红楼梦都给颠覆了!

  他们俩的性事倒也和谐。只是每每做爱之后,何岑洁就被老公的汗水湮没了,觉得自己活像一条刚刚捞上来的大马哈鱼。于是她赶紧起床,先是打开窗子,说是去去屋里的腥味。贝多汉抽抽鼻子,大不以为然地问:有腥味吗?我怎么都没闻到?何岑洁说,当然有,你鼻子不行!贝多汉又问,你的还是我的?何岑洁说,你的居多!然后何岑洁又去洗手间,窸窸索索地鼓捣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好像她刚刚被歹徒强暴过一样。

  这让贝多汉很是不爽,甚至还有被侮辱的感觉。他赖在被窝里,坚决不听从何岑洁的意见去冲冲身子。于是何岑洁也不能回到那个湿淋淋的被窝了,她抱了自己的被子到另一间屋里睡了。何岑洁永远也不会明白,贝多汉这个时候是多么希望她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啊。

  结婚好几年,何岑洁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何岑洁虽然有洁癖,但是这不妨碍她想要一个孩子,其实她是蛮喜欢孩子的啊。一直到了第六年上,何岑洁才对贝多汉说,我们去上海“红房子”瞧瞧吧,那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妇产科医院!

  可贝多汉哪个医院也不肯去。他说,瞧什么瞧,我们俩都没毛病,只是我冲锋陷阵的小蝌蚪都被你疯狂的冲洗谋杀了,哪有机会占领你神圣的子宫?何岑洁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还是去检查一下,有病就对症下药。可是贝多汉死活不去。何岑洁想,男人在这方面远比女人脆弱,他们最怕查出什么,这比杀他们的头还要可怕。

  一次在上海学习期间,何岑洁独自去了红房子。检查下来,除了左侧输卵管有轻度堵塞,子宫和附件则完全健康。回家后她对丈夫说,可能是你精子的成活率不太高吧?贝多汉哼了一声,浮起一脸诡异的笑,笑得何岑洁莫名其妙。

  有一次,下乡巡回医疗的何岑洁提前了一天回来,打开家门时,却发现自家的沙发上坐着位陌生的女孩。见女主人回家,那漂亮的女孩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镇定自若地说,何老师好!贝多汉介绍说:“她是来我们局实习的小柳,她们家刚买了套房子,今天来参观、学习我们家装修的。”那时何岑洁夫妇搬到曙光花园不久,他们家艺术而简洁的装修被传为佳话,贝多汉说的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何岑洁没事人般地点点头,只管从旅行箱里往外掏东西。她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衣冠整不整齐,也没有去看看卧室的床铺是不是弄乱了。过了一会,小柳说:贝老师何老师你们忙,我先告辞了。

  把小柳送出门以后,何岑洁对张开手臂要拥抱她的丈夫说:龌龊的东西,滚远点!贝多汉委屈地说,怎么啦?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让人坐坐都要吃醋的吧?何岑洁说,无耻!你以为把床铺弄整齐了就能瞒天过海吗?你蒙得住我的眼睛却蒙不住我的鼻子,你以为我闻不到你们干那事的骚味儿吗?

  贝多汉冒汗了,除了额头和背上,手心和脚底都湿漉漉的了。对于做爱后的气味,他从来没闻到过,也一直以为何岑洁只是危言耸听。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及时打开窗子,让那些倒霉的气味随风而去。可是小柳事先“谆谆教导”过他:“这种关系只要不是在床上被捉现行,就什么也不招,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招!”她还嘻笑着说,坦白从宽,新疆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贝多汉曾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经验丰富?小杨说,我妈教的!于是贝多汉就对老婆赌咒发誓,说如果真有那事让他一出门就让车撞死。

  何岑洁冷冷地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你真卑鄙!从此,她的身体再也不让贝多汉碰一下了。

  如果当时贝多汉认个错,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以后不了;或者干脆流氓一把,说,我就是跟小柳睡了,我就是喜欢她,你看着办吧!何岑洁在愤怒之余,也许会好受一点。毕竟,很少有男人一辈子不偷腥的。可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提起此事贝多汉就指天画地赌咒罚誓,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这太侮辱她的智商,太让她恶心了。

  后来他俩达成共识:各自冷静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当时他们俩都不想离婚,何岑洁是对婚姻失望了,离婚,再婚,她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心思,她的洁癖也让她不愿意接受第二个男人,她太怕“脏”了;而一旦离了婚,闻风而动的男人们就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且不说苍蝇卫不卫生,就是轰赶苍蝇也觉得要脏了双手。而贝多汉呢,当时上头正在考察他,他不能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副处位置让别人抢走,而婚外的绯闻往往是致命的。他们的冷战进行了一年,直到贝多汉终于坐上了副局长的宝座,他才搬离了这个家。

  壮健的匪徒见问不出什么,扯了条粉色毛巾塞进何岑洁的嘴里。毛巾太大,只塞了一半就塞得何岑洁直呕,还有一半拖在外头,那模样就像白无常拖着条巨大无比的舌头。劫匪先搜了何岑洁的拎包,把现金和手机揣进了口袋。接着他进了何岑洁的卧室,瘦高匪徒大概怕他独贪财物,紧跟着也进了屋。何岑洁听到他们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在地上乱七八糟的声音。何岑洁心里清楚得很,任凭他们怎么翻,除了工资卡上的几千块和两件不怎么值钱的首饰,他们什么也别想得到。事实上她们家也没有富余的钱。搜不到钱财,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说不定真会杀了她们;然而搜到钱财,他们为了灭口,也可能要杀她们的!她们娘俩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呢?想到这里,何岑洁忐忑极了。

  何岑洁想动动身子,可是根本动不了,歹徒太狠,把她捆得死死的如同一只青蟹。她稍一动弹,那绳子就越发往肉里勒,痛得不行。她忽然想起,藻藻的双手绑得好像不是太紧,如果藻藻能挣脱绳子跑出去报警就好了。她想告诉藻藻试试,可是她的嘴巴被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何岑洁顽强地用身体挪动着椅子,忍着痛楚一点点地挪动着,待到椅子挪动了45度光景,再竭力扭过头去,她终于看到了藻藻的背。这一回她看清楚了,藻藻的双手果然绑得宽松,绳结就打在椅背的中间,还是个活结。只要藻藻动动手指,或许会抽开那个活结,那么她就可以恢复自由了。

  何岑洁的心狂跳起来。她哼哼着,藻藻听到声音,也使劲地扭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终于对接上了,何岑洁用眼神暗示藻藻,让她抓机会脱身。平日里很精怪很聪明的藻藻,今天的反应却十分迟钝,她只是睁着两个漂亮的眼睛,神色茫然。

  年长的匪徒冲出卧室,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紫红色的工行卡,这是何岑洁的工资卡,里面也就五千多元。歹徒找不到更多的东西,焦躁得很,他又把刀架在何岑洁的脖子上,说:你若是个死抱着钱不要命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瘦高个则对藻藻威胁说,再不交出钱来,我在你的小脸上画朵大红花!藻藻哭了,唔唔地哼着,却扭着头,把求救的眼睛看着母亲。

  何岑洁晃着脑袋,毛巾塞得她太难受了。壮实男一把扯掉她毛巾,吼道,说!银行卡购物卡都藏在哪里?何岑洁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说,我再没有别的卡。大个子匪徒说,哄鬼呢,没钱能住这样高档的屋?何岑洁说,这房子是我老公在世时按揭买的,我们刚刚搬进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正在上班的何岑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要接她去暴龙峡。何岑洁当时的反应是,暴龙峡有孩子得了重病或受了重伤了。于是请了假,带上些应急的器械和药品就下楼了。一辆黑色奥迪车已经等在医院门口,何岑洁却看到了张芳颐局长从车上下来,张局一反平日风风火火的样子,她脸色凝重地拉着何岑洁的手说,上车吧,坐在我身边。何岑洁好生纳闷,怎么张局长也去暴龙峡?莫非是她山里的亲戚孩子病危了?

  暴龙峡是新开发的旅游景区,以暴龙险滩和橡皮艇漂流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那儿峡深崖陡,溪面上时而顽石对峙,时而漩涡诡谲,险象环生。暴龙溪从上到下穿插着百十条长短不一的飞瀑,又有几处危崖锁门,只有一米宽的橡皮艇才勉强挤得过来,也只有这种底部平坦、刚柔相济的橡皮艇才经得起这样的上下折腾。那些橙红色的小艇载着游客们一次次从瀑上跌落,尖叫声和笑闹声响彻了整个峡谷。

  奥迪车顺着山势逶迤上行,终于停在山腰一个人工劈出的平台上,已经有一帮人等在那里了。何岑洁下了车,发现百米平台的一角躺着个人,看模样并不是孩子。那人从头到脚被一条肮脏的被子盖着。张芳颐局长扶着何岑洁,说,你来认认,这人是不是贝多汉?

  何岑洁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她的丈夫,她那英俊潇洒、才分居几个月的贝多汉,怎么会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山地上?莫不是弄错了?对,肯定是弄错了。有个身穿制服的人蹲了下来,替她掀起被子的一头,露出的却是一个面目全非的脸庞。那脸庞不可思议地肿胀着,紫一块青一块的,左脸颊上有个不规则的、洋钱大的伤口,被水泡得惨白的肉外翻着,一头小蟹留恋那肉舍不得离开。总之,这张扭曲残破的脸,根本无法辨认了。

  张局长紧紧攥着何岑洁的手,不住地叨叨说,挺住挺住……看看,是不是贝多汉?

  何岑洁咬紧牙关,蹲下身子,把被子继续往下揭,往下揭,死去男人的剑突下五厘米处,忽现一颗薏米大的红痣。她记起贝多汉曾经和她开过玩笑说:可惜了这颗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人痣呀,若长在你的眉心,你就会温柔无限了!

  到此刻她才知道,从前她太不懂温柔了,太一昧地注重业务,注重卫生了,把温柔整个儿忽略了。其实她心底里还是爱着贝多汉的,爱得还很深,她只是找不到表达方式或不想表达罢了。眼前的惨状让她无法接受,贝多汉怎么能死了呢?而且死得这样惨!何岑洁双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医院的内科病床上。张芳颐向她转告了目击者的话:贝多汉是去暴龙峡漂流的,他和一对母女合租了一条橡皮艇。途中,那个淘气的小女孩落水了。女孩的妈妈扑出去抢救,她不会水,被溪流冲跑了。会水的贝多汉就跳进湍流中去救她们娘俩,可春汛的暴龙溪暴躁无比,贝多汉的游泳技术在这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他被一袭飞瀑裹挟着跌落时,脑袋撞在一块突兀的嶙岩上,当即就昏了过去,然后他的身体磕磕碰碰地随波逐流一路而下……

  对着匪徒说完了这个故事,何岑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她补充说:你们看,我一个寡妇独自一人付了十年房贷,还要再付五年才到头。你们没听人说吗,按揭按揭,非揭得你体无完肤不算完。再说,我还养着个多病多灾的孩子,不举债就算不错了!

  她想,歹徒只要有一点点人性,多少会有点怜悯,也许会放过她们孤儿寡母。可是她想错了,那个壮实男一个巴掌甩了过来,说,“你编鬼话哄谁呢?老子可不是三岁尿坑娃!”年轻的歹徒也挺狡猾的,他说。“你是医生,还是个名医吧?现在的医生可黑,拿起病人的红包毫不手软。你把你收的红包拿出来,我们就不难为你。

  何岑洁一惊,劫匪怎么知道自己是个名医?莫非他们踩点都踩到这个份上了?可小区里有钱人太多了,他们为什么盯住一位儿科医生不放?或许,他们看病时被不良医生要过红包,从而恨上了所有的医务工作者?

  提起红包,何岑洁一下子来了底气。她说,我有洁癖。地球人都知道,有洁癖的女人不拿肮脏钱,所以我没有灰色收入,更没有桃色收入。我从医二十年,不是没人给我红包,而是我坚决拒收,人家孩子有病有痛的够可怜的了,这费那费的负担也够重的了,我怎么能忍心收额外的钱?即使有患儿家属偷偷地把钱塞在我的抽屉里,我发现后也全给退回去了。

  “他妈的你是活观音啊,谁信呢?”又是一个耳光,何岑洁觉得左腮痛极,一只牙齿动摇了,她舔了舔,舔到了咸腥的血味,她想把血吐出来,又觉得吐在地上够脏的。于是拿脚去拨刚才扔在地上的毛巾,然后把血吐在那粉色毛巾上。

  窄肩膀的匪徒把藻藻擒拎转180度,扯掉她嘴里的抹布,问,你妈不说,你告诉我们,钱在哪里?藻藻喘了口气,哇地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

  然后又冲着何岑洁说,妈!保命要紧,你把钱给他们吧!何岑洁吃了一惊,说,藻藻你胡说什么?我们家哪里有钱?藻藻说,妈,你就别再坚持了,我爸的赔偿金,那12万元的赔偿金,你全给他们吧!——我可不想死!

  何岑洁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呆了。她爸的赔偿金?她怎么知道贝多汉有赔偿金,而且知道准确数字?那时她还不到三岁,而且根本没进这个家!

  没错,因漂流意外死亡的贝多汉的确有12万元赔偿金,保险公司赔的。在何岑洁眼里,那不是钱,而是一把钝锯子,她一想到那笔钱,就觉得那锯子在锯着她的神经,锯着她的肉体,那些锯齿里嵌着她的肉丝,痛极,也血腥极。她永远也不去想那笔钱!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面对了。她说,那笔钱,我给你奶奶了。藻藻明显地楞了一下,然后跳了起来,她忘了自己是被绑着的,椅子一下子把她坠了下来。她直着脖子嚷嚷道:老妈你骗谁呢,你怎么会把钱给奶奶呢?我爸没了,那钱是给我的抚恤金呀!何岑洁看了女儿一眼,心中五味杂陈。但是她必须把事情说明白。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奶奶的抚恤金,不是你的抚恤金。”她很想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那12万与你无关。但是又怕把藻藻给伤了,她毕竟才13岁!于是她说:你奶奶在农村,她没工作也没医保,你爸死了,她一下子病倒了,所以我把钱给她老人家治病了!

  健壮的歹徒冷笑着,道,你编,你编,我看该割下你的舌头来!

  何岑洁冷静地说,我没编,那12万确实给了我婆婆;你以为天下人都把钱当作性命吗?

  藻藻也不相信。她说,妈,钱重要还是我们命重要?你赶紧把钱给他们吧。何岑洁说,藻藻我没骗你。那时候,这个家里还没有你,所以你也没见到你奶奶当时的绝望样子,可是我见到了,虽然12万元抵不了儿子,但对于一位失独的老人,多少是个安慰!

  藻藻还是不信。她对匪徒喊道,给我解开绳子,我给奶奶打电话!年轻的歹徒看着壮实的歹徒问:“给她解开吗?”那年长的点了点头,年轻歹徒很快就给藻藻下了绳子,但是壮实的歹徒却拿刀指着藻藻说,你敢耍花招,我一刀捅死你!年轻的匪徒叮嘱藻藻道,你好好说,别让你奶奶听出什么异样来,如果你奶奶能送钱过来,我们就放了你们立刻走人。

  匪徒把座机的线插上,按下免提。藻藻拨通了老人的电话,对话开始了:奶奶——

  藻藻的奶奶虽然心脏不好,说起话来倒不糊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藻藻想起给奶奶打电话了?藻藻说,妈说,当年爸那12万元赔偿金给你了,到底是真是假?老人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藻藻啊,你妈妈是天下难得的孝顺媳妇,那笔钱全给奶奶了。藻藻又问,奶奶你那钱还在吗?话筒里的奶奶一声叹息,说,那些钱奶奶看病花了不少……粗壮的歹徒打着手势,压低了声音对藻藻说,你问她,还剩多少?藻藻于是又对着话筒说,奶奶,我有急用,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奶奶回答说,还有一半吧,藻藻,你要钱做什么?——你妈呢?让你妈妈听电话!

  藻藻拿着话筒,不知怎么回答了。那年长的歹徒按下了通话键,考虑着对策。

  何岑洁说,你们明白了吧?我不是个爱财的人。你们到我家来弄钱,真的找错对象了!

  藻藻很颓然。她的脸色,甚至比刚刚遭遇匪徒时更难看。何岑洁想,藻藻一定气恨她,如果家里放着12万,也许能救她们母女的命,现在钱没了,恼羞成怒的歹徒肯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歹徒第二次把藻藻绑在她屋子的电脑椅上。气急败坏的藻藻突然发飚了,她尖叫着:何岑洁,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妈,你根本就不疼我。那是我的钱,是我爸拿性命换来的,你凭什么给了那个死老太婆?

  何岑洁惊愕极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明明是藻藻在狂叫。何岑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女儿竟会说出这种毫无心肝的话来。她太自私,也太没有教养了,她根本就不像是何岑洁教育出来的孩子!即使你不是这个家庭亲生的,即使对一位毫不相干的老人,也不应该如此无理如此疯狂啊!何岑洁被气懵了。

  她定了定神,想,藻藻来她家时才三岁,那么点大的孩子,她能记得当初的收养情形吗?于是就问藻藻道,你听谁胡说我不是你亲妈,那谁是你亲妈?藻藻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亲妈早死了,我是你领养的,你不会生养,才抱了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何岑洁问,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藻藻说,我还知道,我有个能干的外婆。自从我上了小学一年级,我外婆就来找我了,只不过她没来过这个家,我们都在学校门口见面!

  何岑洁的心猛地一沉。她被算计了,被那个打扮妖艳的黄发女人给算计了。十年前,她把一个病儿丢给她,自己躲在一边逍遥自在;待外孙女稍大,又出来操纵藻藻,离间她们母女感情。藻藻也真是匹喂不熟的白眼狼,她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这以前,对于藻藻的任性和出言不逊,她都以为是孩子的叛逆期,哪知道她背后有着狼外婆、狼军师呢。

  何岑洁这才懂得,一个人素质,一半是遗传基因,一半是家庭熏陶!怪不得藻藻处处和她对着干,她是出生在狼窝、喝着狼奶长到三岁的孩子啊,到了七岁,又有一个狼外婆在谆谆教导。她何岑洁竟然是引狼入室、替人作嫁呢!可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真是傻,傻到家了!

  她被气糊涂了,一时忘了自己的险境,问,你外婆叫什么名字?有她的电话吗?我这就叫她来,把你还给她!

  藻藻撇撇嘴说,我才不告诉你呢。

  年长的歹徒说,他妈的你们说这些顶个屁用!我们不要什么外婆,只找她奶奶,要她把那边的六万元掏出来!年轻的歹徒问,怎么掏?年长的拍拍手里那张卡,说,让她把钱打到这卡上。何岑洁说,她不会打钱,就是从卡里取点钱,她不是去找村民主任,就是去找妇女干部,一来二去的闹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何岑洁说的是实话,婆婆是文盲,她自己办不了这些事;同时她也是警告歹徒,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到底,她不想把钱拱手让给劫匪们。年纪大的劫贼果然不吭声了。

  何岑洁的思绪却回到了十年前。贝多汉出事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她在急诊室里值午班。突然闯进了一位身穿橙色工作服的街道清洁女工,她焦急地喊着“医生救命!医生救命!”她的手里抱着个三岁大的幼儿,那女孩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憋死过去了。于是何岑洁拨开了别的急诊病人,先给这个女孩看病。患儿满头虚汗,口唇紫绀,而且有新鲜的血浆从她嘴角冒出。何岑洁问那清洁工,怎么弄成这样的?清洁工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正在你们医院外面扫大街呢,一个女人把她塞到我手里,说孩子病得不轻,让我先抱到急诊室找你何大夫,她回家拿病历去……我不敢耽误,就抱着找你来了……

  清洁工下面的话,何岑洁已经没时间听了,她让助手将患儿抱到隔壁的急救室吸上氧气,又给推了针解痉药。一会儿,孩子的呼吸顺畅了许多。缓过气的女孩哭着挥着手,推着清洁工说“不要不要”,一边哭喊着:外婆外婆,我要外婆……何岑洁说,好好,我们叫你外婆来。你告诉我,你知道外婆的电话吗?病孩只是一个劲儿的“外婆外婆”,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何岑洁叹了口气,她给孩子开了方子,让她的助手去药房拿药。孩子吊上大瓶后,何大夫嘱咐清洁工先看着,必得等她外婆回来才能走。何岑洁自己就回急诊室看别的急诊病人去了。过了一个小时,何岑洁放心不下那小女孩,又赶到急救室看看,患儿的情况好多了,却还是不见她外婆的踪影。何岑洁问那个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般的清洁工说:她外婆没说她家有多远吗?清洁工道,没说。又问,那外婆是不是很老了行动不太方便?清洁工说,哪里老?也就四十多吧?对了,她打扮得可时尚了,染得黄黄的头发,涂着红红的指甲,乍一看,还以为就是孩子她娘呢……

  直到暮色四合,医生护士们都已换下白大褂下班了,也不见患儿的家长出现。清洁工更急了,她把刚刚拔掉针头的女孩往何岑洁的写字台上一放,说,交给你了,我可不能再待了,大街没扫好,老板不但要扣工钱,还要开除我的。何岑洁的助手一把拽住她说,你可走不得,我琢磨着这孩子就是你自己的吧?莫非你想把一个患病的女儿扔给我们医院不成?

  清洁工委屈地嚷嚷说,天哪,这可冤枉死我了!我都五十多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小女孩又哭开了,东张西望地喊着外婆。何岑洁想,她怎么光喊外婆不喊爹妈?于是又问,乖,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回答说,早早。何岑洁又问,早早,你爸你妈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吗?阿姨打电话喊他们来接你回家好不好?哪知孩子张嘴又哭,这一回哭得更凶,又是打嗝又是咳嗽。何岑洁纳闷了,看这孩子三岁光景,模样也聪明,应该知道父母的姓名,也应该知道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呢?看看女孩的衣裙,都是迪斯尼牌子。于是对助手说,是有钱人的孩子。清洁工马上接话说,就是就是,那女人穿着可阔气呢,还戴着这么粗的金项链,这么大的戒指。何岑洁的助手说,她让你抱进来你就抱她进来,你这可是摊上事了!清洁工红了脸,顿了一下,说,她,她给了我一百元钱。何岑洁想,既是有钱人家的宝贝,怎么能轻易交给一位陌生人?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的助手说,莫非,这女人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或许,她一着急就患病晕倒在自己家里?

  何岑洁翻翻女孩的口袋,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女孩的信息。清洁工转身要离开。何岑洁的助手一把拽住了她说,你不能走,得帮我们把这孩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你走了,我们找谁去?

  于是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听了故事始末,先打电话查询了交警队和各派出所,问今天有没有发生伤人的各类事故。结果是今天是个难得的平安日,什么事都没有。民警又带着她们去了医院大门口。警察问那清洁工:小女孩外婆是在这里把孩子交给你的?清洁工指指西边,说,在那个转角处。一行人又到了西边的拐角,抬眼四望,这里并没有监控。于是一起到了公安局,调出了这个时段的监控视频。十年前监控视频并不像现在这么遍地开花,仅有的几个都调出来了,清洁工看来看去,就是不见那女人的身影。最后,视频调到了长途汽车站,终于,在下午1点46分进站的旅客行列中,一个披着卷卷长发的女人出现了,清洁工喊了起来:是她,就是她!警察问,你认准了?清洁工说,认准了,她这大波浪发型,她这脖上的金项链,绝对错不了。警察这时候反倒为难了,说,她准是离开这个城市了,或者,她不是本地人,那找起来就麻烦了。

  警察对何岑洁说,这应该是个被遗弃的病孩。找不到家长,我们只能把她移交给福利院了。何岑洁着急地说,那怎么行?她病得很重,得留院观察治疗。

  于是,那小女孩就在何岑洁的医院住下了,何岑洁自己掏钱付了押金,又自费请了个手脚利索的陪护女工,日夜陪护这个可怜又倒霉的孩子。

  第三天上班时,那陪护找到了何岑洁的门诊室,说,何大夫,昨晚我给孩子脱衣服洗屁股时,发现她肚兜里有张纸条,是写给你的呢!

  何岑洁接过那张条子,只见上面写着:尊敬的何大夫!这是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又重病在身,我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身体又不好,实在照顾不了。今把她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是全市最好的儿科医生,你有办法治好孩子的病;二是我听说你没生养过,请你把这苦命的孩子收作养女吧……。

  天,她倒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了!扔吧,她毕竟是个人呀,又病得这么重;接吧,也太唐突了,何况她独自寡居,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怎么照顾一个有病的幼儿?

  刚好这天上午,张芳颐局长带着她的孙女佳佳来看病。何岑洁就对张局说起这棘手的事儿。张局长说,带我瞧瞧孩子。于是她们一起来到了患儿的床边。小女孩正坐在床上,抱着一个不知是谁的佛手在玩。张芳颐默默地打量了她几分钟后,说,长得倒是漂亮。女孩回过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她们。张局说,这眼睛滴溜溜的会说话呢,是个聪明孩子;哎呀——这眉眼有几分熟悉,倒好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何岑洁说,哪里见过的?张局摇摇头说,没印象了。正说着,那孩子把佛手一扔,哭喊道,我爸我妈不要我了,我外婆也不要我了,外婆嫌我老生病,把我扔掉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这家长也太残忍、太不负责任了。何岑洁心里酸酸的,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佳佳看那金灿灿的佛手,这玩意儿对她来说比较新奇。患儿竟说,姐姐,让你玩玩吧。说着就把佛手塞进佳佳怀里。突然,她对着佳佳哭喊起来:姐姐姐姐,我不要打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跟你去你家行不行啊?

  女人心里最柔软的一块东西被触动了,何岑洁和张芳颐的眼窝子都热热的,竟有想哭的感觉。回到了何岑洁的门诊室,张芳颐喝完了何岑洁给沏的茶,开口了:我说何岑洁,你孤身一人,她孤儿一个,你收养了她吧。

  “你就是这样到我家的。”何岑洁说完这些,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长长地吁了口气。

  藻藻呆了一会儿,竟说道,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现在,我只要你让奶奶把剩下的钱拿给这两人,我们活命要紧!何岑洁反问道,怎么拿?这给了奶奶的钱怎么拿回来?藻藻气得直跺脚,说,怪你都怪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钱给那死老太婆,我们现在没了钱,就赎不了命!

  何岑洁愤怒了,藻藻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步田地!她的嗓门也高了起来:藻藻你既然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么你爸也不是你的亲爸,他那笔钱就不是你的。奶奶才是他正经的继承人!当时她失去儿子心脏病发作,我用那钱给你奶奶救命了,我做错了吗?

  藻藻翻着白眼,黔驴技穷了。歹徒终于失去耐心了,说,他妈的净说废话!来点真金白银!又对藻藻说,你的亲外婆呢?打电话,让她送钱过来!

  藻藻说,怎么扯到我外婆身上?年长的歹徒说,谁有钱,我们就找谁!藻藻说,我外婆不在国内,她早已嫁到加拿大去了。当年就是为了去加拿大结婚,才把我……

  身材壮硕的歹徒笑了,笑得叫人毛骨悚然。他一把捏住藻藻的腮帮子,说,小嫩的,你那点鬼心眼我还不知道呀,你外婆嫁人了?你妈嫁人还差不多!外国佬会要一个臭老太婆当老婆?你骗鬼去吧。藻藻说,我外婆才不是臭老太婆呢,她今年才五十多,又漂亮又洋气,还是那边中老年的时装队的模特呢;十年前她更年轻更好看,为什么不能嫁?何岑洁楞了一下,说,不对,你不是说你上小学时,你们就联系上了吗?藻藻说,是啊,她是半年住国内,半年住加拿大;她一回国,就来学校找我!现在她可在加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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