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色彩
  • 发布时间:2013-08-25 14:22

  上篇:棕皮鞋

  一出永定门火车站,就撞上了大脚翠姑,这在他是万万没有想见的。

  “大少爷!”辣辣一声喊,翠姑伸手就来抢行李。

  他起先没有看见她。人如黄昏的蜂群,一群群过来,一群群过去,嘈杂而拥挤。雨刚停,泥地上水洼如镜,亮亮地打闪。他避着水洼走,跨一跨,跳一跳,小心翼翼,尽量使皮鞋不染泥。这双鞋他在火车上就擦拭了好几遍。车过常州时,他还特意买了一只糯米粽,借粽叶上的一点粘劲,抹平了右脚鞋面上翘起的一块薄皮。

  在跳最后一个水洼的时候,一只挑着的柳条筐揍了他一屁股。为了规避那只莽撞的柳条筐,他事先往横里闪了一步,但这一步非常不幸,左脚恰巧伸在另一个挑夫的右脚下。他哎哟了一声,声音很大,倒不是为脚背的痛楚,而是为皮鞋的境遇。棕色鞋面上弄了一大滩黑乎乎湿糊糊的烂泥,整只鞋像一团新鲜的牛粪。

  他躲到一边,蹲下,抽出一张草纸狠狠擦拭。他相当懊丧。这双鞋的遭遇真够复杂的,他这样想。

  等他抬起脸的时候,他就看见大脚翠姑了。

  翠姑说:“哎呀呀大少爷总算来了!我每日每日都来永定门等这趟车呀!太太说,大少爷看见电报,肯定会上北京的。太太一托人打出电报,就催我:翠姑你也快去京城,去接接大少爷,也听听大少爷说说老爷的事,翠姑你连夜就动身呀!你瞧瞧太太急的!”

  他点点头,知道妈牵挂着爸爸,不是一般的牵挂。

  翠姑说:“走,走,那边有骡车。去老德顺旅店,房间都备好了。那店离牢房近,探视老爷方便,一天跑几趟也无妨。”

  他没有意见,便跟她上了一辆带黑篷子的骡车。

  一天跑几趟,哪里可能!他思忖,能顺顺当当看望一趟就了不得了,只恐怕一见面爸爸就不给他看好脸色呢。

  翠姑说:“她,你也见吗?”

  他知道翠姑指的谁,便说:“兴许吧。”

  “太太叫我关照大少爷,见了她,别喊妈,要喊姨。”

  他说:“知道。”

  “是嘛,”大脚翠姑高兴了,“我就对太太说了,大少爷一准知道,心里透亮着呢!”

  京城马路很宽,风吹到脸上,又燥热,又骚臭。臭味来自黑油油的骡屁股,屁股下一左一右地晃悠着一只粪袋。

  他听着骡蹄的声音,又问翠姑:“妈还吃素吧?”

  翠姑说:“吃素吃素。三日两头去迎江寺上香。太太可是惦坏老爷了。”

  妈妈真善,他想。

  时近三更他还没睡着。天气闷热。街上时不时总有蹄声,不知道是马车还是巡夜的兵。

  他拎着蒲扇下了床,赤脚站到窗前。没有月亮,窗外灰灰糊糊。大脚翠姑告诉他,往西方向,不出两条街,就是大牢。他举眼西望,不知道爸爸此刻是否安睡,牢房潮不潮,热不热,蚊虫多不多,还有,胃病犯了没有。近在尺咫,他牵肠挂肚。

  爸爸胃不好,是妈告诉他的。四年前,他离开安庆老家奔上海,临行前跪在妈面前。妈眼泪汪汪,一手数佛珠,一手在他脸上摩挲,对他说:“见了你爸,告诉他,冷的,辣的,千万少沾,胃坏了,人就不长精神。”

  他应了。

  妈又说:“还有,见了她,别喊妈,要喊姨。”

  他应了。

  这时候他就看见妈的眼泪下来了。妈哽哽咽咽说:“你姨聪明,识字,能说会道,三十二颗牙没有一颗不伶俐的。也没缠过脚,眼睛也比我水灵,你瞧我这细眼,我不怨你姨,她好歹是我亲妹子。我只怨自己命薄。”

  说到这里就听得有烟杆子咚咚咚敲窗,窗纸上出现了爷爷黑糊糊的身影,嗓音又哑又凶:“闭嘴!你还唠叨这份丑事?逆子贼胆包天,败坏门风,不许再提他!往后,上上下下都听着,不许他们两个再跨进我陈家大门!”

  妈赶紧拭净了泪,换个口吻对他说:“你爸能把你们弟兄两个叫到上海去念书,那是他肚子里还有良心。要好好带乔年,好好念书,别像你妈,一字不识,一世受苦。翠姑!翠姑!鞋面子上好没有?”

  后来翠姑就送鞋进来。黑布鞋,面子挺刮,底子厚重。他两双,乔年两双。妈说翠姑好针钱,翠姑就喜。翠姑说:“不是我夸口,这鞋,大少爷二少爷就是一步步走出安徽,走到上海,上海人还会问,这新鞋,哪买的?”

  翠姑这一回走京城,又带鞋来了。他一双,乔年一双。说是太太亲眼看着她一针一针扎就的,鞋底子手心一攥就知道厚实,摔在青砖地上像龟板一样嘣嘣有声。

  他知道翠姑心地好。有翠姑伺候在妈左右,他和乔年都放心。翠姑原是高家小丫头,妈嫁到陈家,她死活跟上了,说是跟惯了。翠姑三十岁那年,妈死活不让她跟,推她出门嫁人,不出一年又两眼红红跑回来,腿脚上有青有紫,说是那男人不是人,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拳头倒很硬。妈就说:“回来吧,也不少你一口饭。你我一样,黄连的命。”

  妈说这话,他都听见的。他还听见翠姑好几回对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太太,你本不该是我的命!你好歹还算得是将门之后哩,性子里怎么一点轰轰烈烈都没有?太太你呀,你火上架着烤着不会爆,只会淌油!年轻轻的就捏佛珠,不是我翠姑多话,太太你打算捏到啥时候去?”

  妈确实苦命。他想起妈,心里就像有什么咬着似的。

  渐渐地上来了一些风,风里带一丝凉意。他从窗前抽身,重新上了床。蚊子嗡嗡嗡唱京戏。他一边摇蒲扇一边瞪着眼猜度爸爸。爸爸想到妈妈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也有咬的感觉呢?哪怕就像夏日蚊虫一样细细地咬?估计不会。爸爸向来不提安庆老家的事,也不准子女提。爸爸就是爸爸。爸爸从来不回头。章士钊说他是“一匹不羁之马,奋力驰去”。爸爸走的步子脚印都很深,一个脚印一口井,深不可测。他知道爸爸很早就为自己写过这样的对联:“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爸爸是个伟人。不是伟人京师警察厅不会请他。

  思路走到这里,他手中的蒲扇便软软地倒了。

  早上,翠姑唤他两遍,他才惊醒,发现太阳都上了墙。

  翠姑说:“大少爷眼圈黑,怕是没睡稳吧?”

  一边说,一边就把桌上座钟的钟摆重新打起来。为了不让口当口当的报时声吵扰他,她昨日晚饭后就扶停了黄澄澄的钟摆。翠姑心眼细密,像她针下的鞋底。

  他穿衣服的时候,翠姑就从盖着白布的竹篮里端出绿豆稀粥和油条。接着,又翻起衣襟,从兜里叮叮当当摸出银洋来,一共十枚,一迭儿放在桌上,说是给他的。

  他像着了螫:“收回去,我不能要你钱。我爸最反对受人钱财。”

  翠姑说这是太太吩咐的。

  他说:“妈也不行。”

  翠姑拍了他一肩膀:“大少爷,哪里是给你的,给牢头禁子的!莫说太太不识字,识的理不比你少!”

  他不再吭声,穿皮鞋。鞋面上那块薄皮又翘了起来,他从碗里沾出一滴粥,抚一抚。

  翠姑见了,噗哧一笑,说:“大少爷呀大少爷!”

  又说:“穿布鞋!在京城就穿!”

  他摇摇头。

  皮鞋其实是叫乔年踢坏的。

  她姨塞给他鞋的当夜,他就试穿了,棕黄的颜色在灯光下闪着油油的光。乔年听说了,也来试,穿着走几步。他问:“合脚么?”

  乔年说合脚。

  他挥挥手:“那就你穿。”

  乔年很快脱了鞋,一扔,说:“我穿?我是什么人?我才不穿呢!”

  而他,平日也不穿。就一双皮的,怎么舍得。逢上学校有庆典活动,他才穿,还去杂货铺买了一盒棕色鞋油,把鞋擦得雪亮。每当他整治鞋子的时候,乔年的眼睛就发冷。他一抬脸看乔年,乔年就躲了目光。

  那是一个冬天,乔年说:“哥,借那鞋穿穿。”

  他二话没说就从床下翻出了皮鞋,还问他鞋油要不要。乔年说不要。

  那天晚上乔年大汗淋漓跑回来,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弟弟脚上的鞋已经不像鞋,灰土弥漫,鞋带绷断,左鞋跟脱裂,右鞋面卷皮,一脱下来,臭烘烘两团垃圾。

  “上哪去了?”

  “足球场。”

  他走过去,突然揪起弟弟:“你是故意的?”

  乔年不吭声,看他脸上表情,倔得很。

  他慢慢儿松开了乔年。他想:乔年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但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呢?弟弟大了,懂事了。离安庆那天,弟弟害羞,不肯跪在妈妈面前,只躲在花窗后头瞧哥哥做孝子,那时候他觉得弟弟实在不懂事。而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去吧,掀开被子!”他对弟弟说,并决定从此不再提到这双鞋子。“今天吃烘番薯,一人两只,还热呢,我一直焐在被窝里!”

  弟弟晚上打呼噜的时候,他将那双鞋洗了,刷了,擦了,仔细地上了油。

  甬道很长。湿漉漉的水门汀被他的棕色皮鞋敲击着,发出一种带回音的声响,疹人得很。

  手续就办了两个钟点。无休无止地坐等。京师警察厅监狱张着虎口,他一早就坐在牙缝里等待,头枕着发黑的石灰墙。最终还是银洋起了作用,大脚翠姑有先见之明。

  他忽然意识到,妈妈派翠姑来京城接应,实在是掐准了一颗佛珠。

  这两个钟头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爸爸。他心里好几回忐忑,见了面,会不会挨爸爸一顿骂。

  “爸爸准定骂你!”接到安庆打来的电报之后,乔年就一直这么说,口气不容置疑。

  在昏昏黄黄的灯光下,他们拉大锯,盼望在三天之内拉出一份去北京的盘缠。锯木场老板出的价钱不低,但是活儿沉重。乔年好几回停了锯子,吮吮右手,右手虎口上有个很大的水泡。他走过去,抓住弟弟的手,寻出一根尖利的木刺。乔年随后眉心一抽。

  他问痛不痛。

  “不痛。”乔年咬着牙关,“爸爸准定骂你。”

  他说:“那我就不去了。让妈妈发急吧。”

  弟弟那时候的神情很犹豫。他心疼弟弟。弟弟的模样也跟自己一样惨不忍睹,一身烂衫,一头锯屑,一背脊臭汗。

  “哥,我们再拉!”乔年最后这么说。

  他很心疼乔年。乔年比他小四岁。

  记得火车轮子动起来的时候,弟弟泪汪汪了。

  “哥,”乔年跟着车轮跑,举起裹着白纱布的右手,“叫爸爸保重!”

  “我会说的!”

  “爸爸骂你你也要说!”

  “知道!——知道!——知道!”

  父亲的严厉他自然是领教过的。爸爸规定的事情不能逾矩。但是他想,这一次他贸然来京,爸爸也许不会严厉。六十多个潮湿闷热的黑糊糊的昼夜,大约能改变许多事情。他沿着黑黑的甬道越走越深,这样的猜测就越强烈。

  他一共转了两个弯。他感觉得到,每转一个弯他都惊醒了一批眼睛。眼睛一律沉默,幽幽地移动,在两边为他夹道迎送。他不敢看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像豹子,也像猫。

  第三个弯还没转,走路悄无声响的牢头禁子就站下来,用一串铁钥匙敲敲某处的铁栅。

  “就这只笼子。”

  他一下子就扑到铁栅旁边。含泪的视线渐渐清楚起来。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白色西装,佝偻着,并不见动作,像是在慢慢翻一册书。

  父亲转过了脸,并且从床沿上站了起来。

  “爸爸。”他轻声喊,声音激动而悲酸。

  父亲走近铁栅了,眼睛渐渐眯缝起来,目光却比平日亮了两倍。

  “爸爸!”他把手伸进铁栅,伸得笔直,想抓住父亲。

  父亲却不动了,站着,披着白西装,像一尊满沾尘埃的石膏像。

  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他知道父亲发怒了。他预先的猜测不准确。

  三年前某个时辰,乔年躲在吉谊里弄堂口,他去敲门。父亲开出门来,一见他,也是那五个字:“你来干什么?!”

  弄堂口哒哒哒一阵脚步响,他知道弟弟已逃遁得没影了。那时候父亲和她还住在上海。那是一个过于温暖的夏夜,上海弄堂里的蟋蟀叫得很欢。他的心也跳如秋虫的频率。他稳定住自己,抬起脸,迎着父亲的目光,说:“她叫我来的。”

  爸爸知道儿子说的“她”是谁,于是皱皱眉,侧了侧身子。高君曼其时已经奔出来了,拖鞋哒哒响,挤过丈夫的后背,把一只方方的白色纸盒塞进他怀间。

  一边塞一边就横转脸数落丈夫,声音一句比一句哽咽:“你怎么就这么忍心呀?天下哪有你这般父亲?我不是他的亲妈,总也是他的亲姨嘛!你不让他弟兄俩回家吃回家睡,我做姨妈的想看一眼都不行?你瞧瞧延年,你瞧呀,头发像坟头草,脸像打过黄蜡,蓬头垢面的。你瞧呀!家里又不是没有钱!一个月才给五块钱生活费,你做老子的怎么就那么横得下心哪?你倒是说呀!”

  她说话的时候他一声不吭,也不敢偷眼瞧父亲。他只是悄悄掀开纸盒盖,手伸进去摸一摸。挺硬,像是鞋,皮鞋,至于是什么颜色,他当时并不知道。

  这时候他听见爸爸说话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妇人之仁,徒贼子弟,虽是善意,反生恶果!”

  这十六个字他一下子听清楚了。他拔脚就离开了吉谊里二十一号。他哭过。但后来,他又好多回跟乔年讲这十六个字,讲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

  每逢乔年说一个大饼不果腹的时候,他就跟他谈起父亲。他对弟弟说,你不要怨爸爸。

  他说:“我们的爸爸跟天底下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

  乔年总是无语,舔舔食指上和拇指上残留的芝麻。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

  “我没有咽气,不用你看。快回上海念书去!”

  “学校放暑假了。”

  “放假?放假更得加紧念书!少壮不努力,大起来如何成材?”

  “爸爸,我没有放松念书。乔年也没有放松。我们天天都念书,有时候念到天亮。爸爸,你两个月之前写的那篇文章我们也读了,就是《每周评论》第二十五号那篇。你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

  这时候他看见爸爸的眼神缓和下来了。

  “爸爸,我全文都背出来了!爸爸你写得锋利,写得解渴,我同乔年都会背了!我的同学们也都会背了!爸爸,你入狱的消息传到上海,我同乔年都哭了,后来我们就一齐背这篇文章,我们背了十遍,背着背着就都不哭了。”

  这时候他看见爸爸的眼神更缓和了。

  “乔年好吗?”爸爸问。

  于是他就谈乔年。他告诉父亲,他们本来想一齐赴京,但是盘缠不够。乔年说:哥,你就一个人去吧。他再三说,乔年很懂事。说到这里,他看见父亲的脸色沉闷起来。于是他又赶紧谈上海各界的情形,说人们都在活动,连孙中山也向北京打了吁请放人的电报。

  父亲立即打断他说:“老子的事情不用儿子操心,营救之事,不关你们。”

  他想了想,话题转到念书。他知道父亲还是喜欢听这个。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湿漉漉的铁栅。他告诉父亲,他越来越觉得无政府主义的立论犀利泼辣,克鲁泡特金造诣极深。他这样谈着的时候,父亲的眼神就很专注,没有打断他的意思。有时候也插话,说:考茨基的小册子,克卡朴的小册子,你务必找来读一读,叫乔年也读一读。他赶紧对父亲点点头,于是就说到学校,说震旦大学的某些教授们是如何的迂腐,学生是如何的不满。又说到勤工俭学,好些同学都打算去法兰西,去英伦三岛。他的话题越说越多,但始终没有说到安庆老家,没有提起那儿的亲人怎么在为他担心,妈妈三天两头去迎江寺祈福,也没有提及大脚翠姑来京城,他知道这样的话题十有八九会引出父亲的雷霆之怒。

  最后他问:“爸爸,你的胃好么?”

  “还好。”父亲皱皱眉。

  “爸爸,你还需要什么?”

  “都不需要。书、胃药,你妈都会送进来的。她跑得还算勤。对了,你回上海之前,可以去看看你妈。箭杆胡同,九号,好找。”

  他不作声。

  父亲注意地看看他,沉默一会,说:“不去也好,那就快回上海。书要认真念,念的时候要多用脑子想。空闲下来,就去劳动,平日花钱,就花劳动得来的钱。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大有裨益。听见没有?”

  “听见了。乔年再三说要请爸爸保重。”

  “知道知道。”

  “爸爸,”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你能走近吗?”

  “怎么?”

  “我……我想……想握握你的手。”

  他已经记不清了,他那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后来对乔年说,他那个时候鼻子很酸。

  父亲看看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挪动步子,朝铁栅门跨了一步。

  他一把就抓住了父亲的手。

  他紧紧捏着,摸着,摩挲着。这双手已经不像以前了。皮质有些儿松,捏上去有一种软沓和嶙峋的感觉。他把这只手抓向自己,贴在自己的蓝襟衫上。

  接着,就有两滴很热的泪跌落在这只手上。

  父亲的手刹那间抽了回去。这只手劲很大。抽回去之前,他感觉到这只手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脸,看见了一双重新燃烧起来的极为严厉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潮湿的空气里炯炯发亮。

  “哭什么?!”

  “爸爸,我……不哭。”

  “回去!”

  “爸爸!”

  “回去!”

  “是,爸爸,我明天就回上海。”

  他没有说声再会扭头就离开了铁栅。他走得跌跌冲冲。棕色皮鞋在水门汀上踏出一种很快的节奏。他知道父亲喜欢这样的节奏。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监狱。

  许多眼睛落在他的背影上,像豹子,像猫。

  他在跑动的时候就想,他要去箭杆胡同。

  为什么不去?他要去!

  箭杆胡同九号,他记住了。

  他没有想到,进门半个钟头之后,她就呜呜哭了起来,并且眼泪有这么多。

  推门的时候,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这一次就叫她一声妈呢?

  门是黑漆门,有两个发亮的铜环。开启的时候,门轴会唱出一句悠扬的童谣。他先后问了三个老者。才找到这扇门。箭杆胡同在东池子深处,爸爸说好找,其实不好找。

  他是头一回来京城,爸爸疏忽了。

  “叔叔,你找谁?”起先,门缝只开了很窄的一条。

  他看见了一双属于五岁的大眼睛。他想,对了,这就是黑子。

  “我不是你叔,我是你哥。”

  于是他亲切地蹲下来,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过去。冰糖葫芦是胡同口买的,上海没这玩意儿。他看见京城的孩童几乎人人嘴里都有一串,好在便宜,他买得起。

  这时候门缝就稍稍大起来。他看见了整个儿的弟弟。小西服,小西裤,一身米色,很漂亮。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在上海,有两个。”

  “我就是你上海的哥哥哟。你两岁的时候,我抱过你。我知道你叫黑子,你的大名叫陈遐和。”

  “你不是来抓我爸爸的吧?我只有一个爸爸,抓走了,再没有了!”黑子仍然很警惕,他坚决地推开冰糖葫芦,一路奔过院子,大声喊妈妈。

  于是他看见了她。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梨花放得很多,雪白雪白,她就站在树下。风很大,她在风中张大着嘴。这种愕然的表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记得自己一直就站在门槛上,镇静,谦和,手中持两串粘乎乎的冰糖葫芦,嘴角挂一丝微笑。他始终没有打招呼,也不打算打招呼。因为关于称谓问题,他当时还没有拿定最后的主意。

  “延年?!”她终于惊呼一声。

  他点点头。

  她把湿衣服扔进木盆就冲过来,冲过来的时候肩头碰着了树杈,于是雪白的花瓣落下好几朵。

  “到家了,延年!你进来,快进来!喜子,黑子,你大哥来了!你们都怎么了?不认得了?”

  泡上茶之后,她端详着他,说他又瘦了。

  “乔年一定更瘦。”她叹息一声。

  他有点局促不安。他扭过脸,先同妹妹和小弟弟说话。他说了好多话,但是喜子和黑子总是不肯靠近他,显得生分,冰糖葫芦也始终放在桌上没有动。于是他不再寒暄,直截了当谈到监狱。谈到监狱的时候,她就挥手让喜子和黑子到梨树下去玩。

  “这里也来搜过了,晚上来搜的。”她角角落落都指一指,“搜去好多信札。喜子吓得哭,黑子也哭。”

  他默然。他想,她吃足苦头了。然后他告诉她,上海报章两个月来一片营救之声,各界喉咙都很响。她说,京城的报纸也是这样,李守常联络了几十所学校联名呈文保释,罗章龙到处奔波,胡适也很卖力,人情都托进总统府了。他说爸爸黑了,胡子也长了。她点头说是这样,眼圈便有点红。

  他说:“你要多去看看我爸。”

  她说:“常去的。那个牢头禁子倒是讲道理。”

  他说:“要送东西呢。”

  她说:“送的,每回都送,亏他不起。”

  他说:“我爸叫你少去,但他心里是想你多去的,我看得出来。你要多去,一定要多去。我们在上海,路远,想照顾他,使不上力。你多去几趟,冷啊热啊常有个照应,我们在外也放心了,只是……要你多辛苦了。”

  他想,我这说的都是大实话,眼下也只有依靠她了。

  她说:“应该的。对你父亲,我还有什么说的?”

  说着,便深深叹口气,低下脸去。低下脸的时候,她也就看见了他脚上的棕色皮鞋。但是她没有留意。他知道她没有留意。

  于是他及时将脚翘了翘,用一种顺便提到似的很平常很恬淡的口吻说:“四年了,这鞋还有一半新呢。”

  她说:“是么?”

  她开始留意了。

  他继续用那种极为恬淡的口吻说:“真的,我平常舍不得穿。这双鞋,妈你买得真好。”

  这时候他就看见她一下子抬起了眼睛,眼睛很大,美丽而忧伤,忧伤而又惊愕。

  院子里风很大,孩子们拍打着梨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看见温暖的瞳孔里有梨花飞舞。

  “你说什么?”她问,“你刚才?”

  他仍旧用那种极为平常的口吻说:“我说这鞋皮质很好,颜色我也喜欢,妈你当初真会买鞋。”

  这回她听准了,每个字都听准了。他看见有许许多多的泪水,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滴了出来。

  她站起来,叫了一声“延年”,突然就把他紧紧搂住了。她哽咽起来,浑圆的肩膀索索打抖。

  “真好……”她呜呜呜地流泪,“真好……叫妈……真好……你叫我妈……妈……”

  喜子和黑子一齐进门,呆呆看着他们。

  他没有试图挣脱,任凭她搂着,听着她又快活又悲苦的哭声。他知道她只比他大十三岁,但是他坚持着不动,任凭她把许许多多的眼泪淌在他肩头。这一次的泪水是母亲的泪水,他理解她的激动。

  他听见她无休止地呜咽着:“真好……真好……穿着那鞋……真好……我心里真是高兴……”

  她的泪水不断地渗过他的蓝布衫,热着他的肩膀。他像支架一样支着她。他一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他想,是的,该是支着她的时候了。他已二十一了,毕竟是陈家长子,在乌云很低的时候,他怎么能不支撑她呢?他反复思考过她,思考的结果是,她也很不容易。跑上海,奔北京,跟着爸爸,风风雨雨。风不是小的,雨不是甜的。虽然脸庞还那么白净,但是寒风苦雨已在她眼角的细微处溅出了清楚的痕迹。她非常不容易。她读过大学,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哪。

  他慢慢推开她,看着她的泪水模糊的脸,他在这么注视的时候,才非常明晰地体会了,他今日摸进箭杆胡同,其实就是为了来明明白白地称呼她一声“妈”。

  这一意念还可以追溯得更早。早一个礼拜。一礼拜前,上火车那天,他之所以从床下翻出那双久已不穿的棕色皮鞋,也就是为的这一刻,这一刻喊她一声“妈”。

  还可以追溯,追溯到那个蟋蟀轰鸣的夏夜,他在路灯下,把手伸进鞋盒的时分。

  他看见了自己。

  同时他想起了乔年,乔年那双总是愤愤然的欲言又止的眼睛。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那个叫人魂牵梦萦的人,那个叫中国的南南北北许多城市为之震颤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风那么大,雨那么大,他是那个人的二十一岁的长子。

  他已经记不得在那个低矮的四合院里一共呆了多少辰光,只记得白白的梨花落了好多,知道自己生出了许多感动,为高君曼,也为自己。他一直有点儿晕糊,只记得离开箭杆胡同九号的时候,喜子和黑子已经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啃干净了,在舔手指,还冲着他笑,他奔过去一人吻了一脸颊,两人也不躲避。

  大脚翠姑在那个有座钟的房间里等着他,焦急不安。他一回到老德顺就觉察到了翠姑的这种神情。翠姑劈脸问:“怎么?”

  他说:“什么怎么?”

  “大少爷叫她妈妈没有?”

  他摇摇头。

  “叫她姨了?”

  他又摇摇头。“啥也没叫。”他告诉大脚翠姑,“我只对她说,你辛苦了,你多照料照料我爸爸。”

  大脚翠姑的脸上生起了光彩。窗棂外头,夕阳正红,夕阳停留在翠姑的两块巴掌上。

  “大少爷这么做,太太知道了,就别提有多宽心了。”翠姑撩起前襟,按按眼角。“太太这辈子就指望你们几个亲生孩子。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心里都亮堂,太太肚子里就气顺了。她会欢喜的,她会欢喜的!这两只金镯子,大少爷你带上,回上海,送当铺去,好歹换些银洋。”

  “不要不要!”他躲,坚决不要。

  “大少爷,你饶了我翠姑,这是太太亲口嘱咐的。你摸摸,镯子上,还有太太的体温呢。”

  他坚决不要,他想起了爸爸。他对翠姑说,回安庆,你告诉妈,延年大了,乔年也大了。就这么说,记住,就这么说。

  他这么说,翠姑就泄气了。

  “那么,这碗生煎牛肉包子,你吃了。我刚去街口买来。京城,也真有好吃的货。”

  他说我不饿,不想吃。

  “身子骨不舒服?”

  他说没什么,有点累,想早睡。

  翠姑一下子着忙了:“我马上端洗脚水来。大少爷你别动,我一会儿就给你铺床。”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非常强烈地想着安庆老家的小脚亲娘,想着她善眉善眼的笑貌,想着那串从不离手的小巧玲珑的紫褐色佛珠。他心里说:妈,时间长了,九年了,你就原谅了爸爸吧。你原谅爸爸的同时,也就会原谅我了。

  第二天,高君曼找着老德顺旅店的时候,他正在同大脚翠姑开始一场关于烤鸭的争执,翠姑买了一只很大的烤鸭,非塞进他行囊不可,让他在火车上有个嚼头。

  他看见她走进来,没敢叫她妈。

  她说:“我给你带来块料子。这老德顺,找得要死。”

  话犹未了,她就看见了大脚翠姑,吃惊不小。翠姑则在此时大作欢欣之状。

  “啊呀二太太,多会儿不见了,是你呀!”

  他看得出,她听见“二太太”的称呼不是个味,白皙的脸面马上升起一种不好看的表情。

  他拉开凳子,招呼她坐:“你坐,坐!火车还早呢。”

  她坐下了,说:“翠姑你是来看老爷?”

  翠姑说:“怎么不看老爷呀!听说老爷遭难,太太在家里都捻碎两串佛珠了。”

  “我姐身体可好?”

  “好,好!”翠姑笑嘻嘻说,“只是一刮风呀,一下雨呀,就要念叨老爷,不晓得老爷活在何方,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也常念叨二奶奶哩,不知二奶奶快活不快活,舒展不舒展。”

  这番话,便更像一根鱼脊骨,南北都有刺了。

  于是他就看见高君曼有一种麦芒在背的感觉。他很想说一句什么冲冲气氛,但碍着自己的身份,一时又难以斟酌出什么,踌躇之间就觉得满心眼难受。

  翠姑此时却笑得更加妩媚,拿一块花手绢,反反复复擦拭有烤鸭味的手掌心。

  “你看见老爷了?”高君曼后来这么问。

  “我们下人哪里进得去?好在大少爷看过了,也一样。老爷的情况有了个数,回去一禀报,太太那颗心,也就搁下一大半了。”

  高君曼不再理会翠姑,站起来,把一只布包裹抖在靠窗的四仙桌上,于是他便看见了一块叠得齐齐整整的呢子衣料,乌黑,厚实。

  她提起呢料,在他肩膀上比试一下,说:“你扯一身,乔年扯一身。样儿自己选。同学怎样,你们也该怎样。我不懂时髦,不知挑得好不好。带上吧,好在你爸在牢里,看不见。看见了,又得对我吼,真不晓得他是狮子投胎还是老虎投胎。我是见你们兄弟两个破衣烂衫的心里酸,我一片好心,他偏说是害心,说妇人之仁,徒贼子弟,我还贼你们来了?”

  这么说着,眼睛里又窝上了泪花。

  他帮她叠起布料,说;“今天别说爸爸了。”

  高君曼忍不住,又说,也许是故意说给翠姑听:“上海那阵子,我哭过多少回!听亚东图书馆的人说,你们口袋里没几文钱,每天啃大饼,喝自来水,黑得像两个叫化子,我心里真是……”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刹了车,因为当时的情形严重起来。她看见大脚翠姑正阴着一张脸,把她刚装入行囊的那块料子布扒拉了出来。

  翠姑动作很快,脸上乌云翻滚。

  他很惊,嘴巴都张大了。

  高君曼锁起眉头说:“翠姑你这是什么意思?”

  翠姑双手一拍,大声说,二太太,实在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能让大少爷收你的东西呢?大少爷连他亲妈的金镯子都不肯要,怎么能受你二太太的呢?我要是不见呢,还好,权当作没这码子事,一阵风吹过就过了。今儿又偏偏叫我见了,眼珠子又不能洗,我翠姑呢,又天生说不得谎,明儿回府上,我怎么个报?大少爷、二少爷不收太太的,倒是收了二太太的,这么一报,还不活活憋了太太的气?

  他实在听不下去,伸出手一拍桌子。那响声极大,座钟都颤了。

  他说,翠姑,你好啰嗦!

  他记得他当时的手都打颤颤。

  翠姑不吭声了,低头。

  “延年,”高君曼还沉得住气,说,“你别嗓门响。翠姑那番话,也有几分理。翠姑,你也住老德顺?”

  翠姑说也住,就住隔壁。

  她说,那好,翠姑,你马上回隔壁去。这块料子,现在没放在延年行囊里,或许呢,我就带回去了,给老爷裁条西裤。或许呢,也真会带到上海去,给延年乔年挡个风寒。带也罢,不带也罢,你反正也没看见,也用不着洗眼珠子,回府上,也用不着嚼舌头,就这么着,你过隔壁去!听见没有?过隔壁去!

  翠姑脸上讪讪的,说,二太太这么吩咐了,我翠姑哪能不滚蛋呢。按说,你们陈家的事,也用不着一个下人多嘴。实在是我看着太太可怜,忍不住要把好好孬孬放在嘴巴上说。我翠姑生来刀子嘴豆腐心,二太太你千万别往心上走。”

  她忽然掩面哭起来,脚步碎碎地走了出去。

  高君曼半天没作声,咬着她的薄薄的嘴唇。

  而他,呆了片刻,便动作很快地把那段料子布塞进了行囊。

  他对她说,妈,我收下了。我谢谢你,乔年也谢谢你。

  她点点头,咬着薄薄的嘴唇,使劲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里面泪水迷漾。

  两个钟头之后,他坐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还一直思索着这双美丽的泪眼。

  到处是眼泪,他想。

  他不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又觉得什么地方都没有出毛病。惟一有点儿异样的,是他拥有一位有点儿异样的父亲。但是在这个国度里,凡有头脑的人,又都会站出来作证或者在文章里作证,他那位父亲,如同久盼的旗帜一样堂堂皇皇,风里云里啪啪作响,没有一点儿异样。

  打了一会儿盹之后,他狼吞虎咽吃完了整只烤鸭,用帕子擦干手,换上了翠姑亲手纳的黑布鞋,感到很舒服。褪下的两只棕色皮鞋,他在周遭的乘客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扔出了车窗。一只大约扔在济南附近,另一只好像扔给了蚌埠。

  皮鞋太窄。他的脚已经痛了一礼拜了。

  他一直忍着。

  他把乔年拖进了嵩山路后头的一家裁缝铺。

  乔年明白过来,很快逃了出去。“哥,你一个人做两身吧!”

  他追上了乔年。嵩山路上太阳很大。

  他在阳光里对弟弟说,看在爸爸的份上,你也得做了这身衣服穿上。

  乔年说,提爸爸干什么?

  他说,爸爸需要她。

  乔年说,爸爸需要她同我做衣服有什么搭界?

  他一时发窘,没有组织好即刻回答的词句,弟弟趁着他的犹豫一下子撒腿跑了。

  到底有什么搭界呢?他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慢慢走回裁缝铺,一路上不断用弟弟的口吻来问自己。

  就在他这么问着的第二天,九月十六日,下午四点钟,他父亲用很慢的步子,走出了京师警察厅监狱,高君曼扶着,西服还是那身白的,皮鞋换成了一双棕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据报章介绍,大门外拍掌的人很多,校长蔡元培和图书馆长李大钊都来了。

  中篇:红枫叶

  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怎么三日里头,两回上了岳麓山。

  鞋口沾些泥,衫上沾些刺,发根间沾了些潮气,精神便爽了许多。

  妻见他进门,瞧他鞋,问怎么又上山,他没吭声。饭后,他小心翼翼抖开一方白绸手绢,于是妻便看见了一张叶子。那是一张深红的带锯齿的枫叶。

  岳麓多枫叶。

  那满眼的红,实在红得惊心动魄。他一下午都在那种起伏不定的红色之间游弋。红枫叶高高低低,在他的灰布长衫上印着大致相同的图案,慢慢儿浓了,慢慢儿又疏了。他登高又走低,时不时撩起长衫,他当时给人的印象是有些儿孤单。

  长沙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依稀的枪声,他也没有很在意。

  那些黑衣服兵又在抓丁了,他想。

  后来他走到了山坡顶端,眼前是少见的开阔,风景躺得很远。

  枯红而萧疏的秋景,于他,似乎有一种契合之感。多少年来他头一回有这种感觉,并且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吃惊。他在拂面的秋风中,嗅出了一种冷峻而深幽的味道,使他脑海里灌满了王昌龄的绝句。整整一个下午,这种如诗的感觉一直浸淹着他,并且无可抵御地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去,竟然熨平了他的心。

  岳麓山自有岳麓山的价值,他想。

  怪不得寺院红墙大都逶迤于深山野云之间,他又想。

  在下山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穿百褶黑裙的女学生向他跑来,一路高高挥手。

  “李学长!李学长!”

  他向她们微笑,笑容如往常一样和蔼。她们告诉他,这两天想回一趟衡阳。衡阳女子救国会有一些事务。

  于是他说:“赵恒惕的兵凶,路上千万小心。”

  其中一位剪短发的说:“何先生带口信,请李学长去潮宗街文化书社开会。”

  他想说不去,话到嘴边又觉得在学生面前这么说不好,就点了点头。

  学生离去后,他信手摘下一片枫叶。

  近些日子,何胡子的相邀是越来越勤了,他想。

  枫叶的尖喙使他有吃惊的感觉,并且整张叶子看起来就是一把弧形的锯子。他摊平手掌,端详了好些时候。

  随后他就掏出雪白的绸手绢,一只角接着一只角地盖上去,直至裹紧了枫叶。刚包裹完毕,记忆深处便忽然响起一声爆裂声,声音如锯齿一样尖利。这时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他闭起眼睛。时隔六十天,一切历历在目。那是一只景德镇红釉茶碗摔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秋风依然在吹,但满山已摇曳起一种雪茄烟般的雾。

  一瞬间,他觉得白绸手绢裹起的是一块红瓷碎片。这个联想一经产生,就始终拂掸不去了。

  他下山时候的心境,便远逊于上山时候了。

  他把那张枫叶平展于书案右上角,又轻轻压上一块镇纸石。这时候他听见妻在说:“泥木工会,还有印刷工会,又要罢工了。”

  妻把一大盆洗脚水端在他面前。妻的嗓音好听,软软的东吴腔。他坐下来,点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

  妻上床前又说:“润之上海来信了,问到你。何胡子说的。”

  他又点点头。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他发现那张红枫叶已被扔进竹编畚箕了,与绿豆荚混在一起,这很使他有些戚然。

  妻不把秋天当回事,他想。

  他原先也并不钟情秋天。秋风萧然,风的脚后跟就是寒冬,枯叶子刮得上海的马路嗤嗤响,手背开始粗糙,这无论如何不是个叫人舒心的季节。他觉得于谦的诗道出了一些公允:“池上秋风起,池中秋水凉。芙蓉好颜色,可惜不禁霜。”芙蓉固然缺了几分骨气,但秋霜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角色。

  嘉兴南湖岸畔,妻曾经听他念过这首诗,只抿嘴一笑,没作任何表示。她知道他外表斯文,但内心燥热,知道他喜欢夏天,在零陵乡间他从小便是一只扑腾不停的水鸭子。

  可是今年枫叶返红的时候,他嗅着秋风,就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缓缓吹到他颊上的是秋风,轻轻呼出他鼻腔的也是秋风,他几乎分不出秋天是他的心境,还是他的心境本身就是秋天。

  时年三十又三,便与秋有了某种契合,是一种早生的悟,还是一种无奈的愁?他没有细想,也不愿细想。他只觉得贤哲们之所谓“天人合一”的化境,似非虚妄之词。

  “天是一天比一天凉了。”他推开窗,对妻子说。

  会悟在灶间烧火,没有答话。

  他并不知道,昨日,妻在擦抹布鞋上的山泥的时候,今日在扔却那张枫叶的时候,是怎样地为他揪着心。

  其实,那只时运不济的红釉瓷茶碗,还是他亲手赠给仲甫的。他没有想到,三年之后,这只茶碗的碎裂之声,竟有如此刺耳。三年前,也是秋天,一位老友从庐山来,行囊间有些景德镇的玩意儿。他看中了茶碗。一对青花,一对红釉,均是胎质细腻,胎壁均匀,釉色滋润如玉,敲之瓷音清脆。他知道这是好货。于是,青的一对,留给了自己;红的一对,当日就转赠给了隔壁。

  仲甫是行家,托在掌心一转,大喜:“好碗,好碗!真可谓红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皮日休有言,茶碗形状,应是圆如月魂堕;茶碗质地,应是轻如云魂起。好碗好碗,两句话都占了!”

  又抬眼瞅着他笑:“以茶散郁气,以茶养生气,茶佛本是一味,今日鹤鸣赠碗,看来是要我好好地修身养性哩!”

  他赶紧说:“不对不对,仲甫兄喜茶,我仅是以茶碗盛敬意而已!”

  高君曼弯曲了无名指,用戒指叮叮叮碰响碗沿,说:“薄得真像张纸,开水一冲,不碎?”

  “只有跌碎的理,哪有烫碎的理!真是妇人之虑!”仲甫赶紧说。

  仲甫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屑,眉间的肉叠了好几道褶子。

  这对夫妇芥蒂日深,他与会悟都有察觉。他于是赶紧将话题扯离了景德镇,后来说了一段求学日本的轶事,三个人笑了一通。

  那时候总的气氛很好。仲甫与他,可以说是肝胆相照。《共产党》每期出刊,仲甫的喜悦似乎总在他这位主编之上。那一年仲甫兴致勃勃准备南下广州,被称做社会主义将军的主政广东的那位人物派人专程赴沪,恳邀仲甫出掌广东教育委员会。

  仲甫坐船南下的时候,特意带走了这对茶碗。

  在广州“看云楼”打碎一只。高君曼说已经记不得是怎么打碎的。仲甫可能是跟区声白这个小毛孩动怒,也可能是跟其他挑衅者动怒,反正在广州的日子不那么舒畅就是了。

  又听说仲甫返沪的时候,还是带回了剩下的这只红釉茶碗。他听高君曼说的,不会错。

  其时他已经去了长沙。润之创办湖南自修大学,力邀他这位老乡去主事。起初他与润之一块儿住在清水塘,很安静,一早一晚散步,闻着庄稼与竹林的味儿。湖南的日子很是舒畅。

  他的心也像夏日一样舒展。学生们既热情又听话。粤汉铁路长沙段罢工那会儿,笔业工会印刷工会罢工那会儿,他的自修大学都活跃如蛟龙出海。晚上掌灯时分,他就开始研墨。他翻译了一册日本版的有关社会主义的专著,自己也写了三篇大文章,分别从各个层面论述马克思,字行内皆有铁戈之声,润之读罢说回肠荡气,他自己读罢也觉回肠荡气。

  那时候他对秋天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季节的变换。秋风渐硬的时候,会悟说冷,他也随口说冷,于是便把雕花木窗紧紧闭拢。

  岳麓山归来那夜,他整夜将窗子半开。

  妻说风凉,他说凉一点儿好。勾在铁丝上的白花蓝布窗帘抖了一夜,调节着月色的浓淡。

  妻枕在他肩膀上,睁着双眼,不知想什么。而他一直在想山上的那些枫,风吹来,满坡满坡锯齿晃动。

  妻翻过身去,忽然开口说:“我们可以回上海的。”

  “不去。”他马上说。

  他对此很坚决。这种坚决,妻是料到的。

  就这样躺了很久,直至被妻子搅起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他也不易。”他听见妻子又这样嘟哝。

  他转过头去,睁开眼。会悟俊俏的小鼻梁在朦胧中发着微光。

  他瓮声瓮气说:“我也不易。我易了?”

  妻说:“他是好人。”

  他说:“我也是好人。”

  妻说:“我晓得你离不开他。”

  他在黑暗中感觉到了妻子的凝视。他不作声,随后慢慢伸过手去。手指上果然沾着了泪水。于是他靠过脸去,伸出舌尖,在妻的丰润的脸颊上,一遍遍舔着情感的咸味。

  “你小看我了。我离得开他的。”他这样说,一边用枕巾揩了揩潮湿的嘴唇,然后把妻使劲搂回在胸前。

  妻身子骨娇小,柔骨似水,典型的吴越女子。

  “我离得开他的。”他俯在她耳边说,“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鹊飞,我何必沾他的光?”

  “可你的心,偏在九天之上。你也是一只鹤。你名字里就有一只鹤。”

  “谁说的?”

  “我说的。我晓得你心里苦。”

  有时候真拿妻没办法,他深深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不苦,你该相信。为什么我不苦,因为,我压根儿不悔。”

  妻说:“我不晓得你悔不悔,我只晓得你胸口里凉。你别瞒我。你常常半天半天不说话。前两年,在上海老渔阳里,你写文章,一整夜眼睛发亮,你记得不记得?有篇文章,最后一句,你笔尖都揿断了,你多少激动,藤椅上跳起来,你记得不记得?”

  他说不记得。

  “我记得的!”妻在被窝里摇撼着他,“那最后一句是:所以我要大声疾呼地说,马克思还原!——你记起来了么?那时候你眼珠子发亮,走起路来渔阳里的楼板都嘎嘎响,我喜欢你大声疾呼的样子。”

  他用手抚着妻的后背。妻安静下来。

  “你现在怎么了?”妻问,“你到底怎么了?”

  他说,我没什么,我实在没什么。

  “我是不回上海的。”他又这样说,语调十分冷静。秋风拂过他的脸,如月色一样影影绰绰。“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就是用轿子来抬,我也不去。自然,他也不会派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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