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台北
  • 发布时间:2013-08-25 14:01

  父亲又开始说起了迷糊的话语,江苏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了。她上前趴在父亲的膝盖上,叫道,“爸爸!”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这个词了,她叫道,“爸爸,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孩子,你不知道,我不能讲,是因为好多人在监视我!”

  “没有人在监视你,爸爸。”江苏说。

  “窗户外面有人。”

  “那外面没有人!”江苏说。

  “孩子,你不懂!你没有经历那个年代……”

  “哪个年代?”

  “以前的年代。”

  江苏还想问下去,但觉得自己很残忍。怎么可以如此逼迫一个老人呢?

  对于自己的秘密,他始终守口如瓶。但是,如果他不说,自己就要审犯人一样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么?她放弃了。

  江苏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在父亲的咆哮中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童年,那些低着头咬着牙,默默在教室里读书却不愿跟别人交往的国小时光,那些写着报告,向学校申请“清寒奖学金”而舍不得上街买一条漂亮丝巾的国中岁月……

  “爸爸!”江苏呢呢喃喃地说,“我长大的这二三十年,你知不知道……”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胸中的闷气喷薄而出,提高的声音就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来——

  “我恨你!我从小就恨你!”她喊道。她的脸上像有无数的虫子在爬,但她没有擦。

  父亲坐着,他无动于衷。

  “爸爸,你要相信,我们是你最亲近的人,有些事,你可以告诉我们。难道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以信任吗?”

  江苏走到父亲的身后,搂住了父亲的肩膀。

  “爸爸,等以后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好了。”

  父亲仍然瞪着眼睛,望着远处某个地方,就像从不认识这个世界一样。

  前面,只有一台摄像机架在那里,沙沙沙地转动着。过了很久,机子啪的一声停住了,电用完了。江苏一直没有动,她已经完全忘掉了摄像机的存在。

  10

  2008年9月。台北。

  手术室那扇白色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着。江苏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期待有一个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上一句话。

  但是,没有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只有什么仪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嘀、嘀、嘀”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江苏想,父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跌倒一下。

  事情是傍晚的时候发生的,父亲要去街上走走,顺便买点菜,江苏就带着摄像机跟着他出去了。父亲下楼,那条楼道曾让江苏担心,但事实证明问题不大。下了楼,父亲心情似乎不坏,他拄着手杖,迈着小步,穿过巷子,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江苏跟在父亲身后约有十米距离,手上举着摄像机在跟拍。中途,父亲还在马路边的椅子上休息了一小会儿。江苏放下摄像机,坐在父亲身边,给父亲递了一支烟。

  台北的夏天都很热,这会儿是傍晚,凉风吹来很是惬意了。两个人坐在树荫下抽烟,不远处有人在遛狗,孩子在追逐,笑声很清脆,一些鸟儿从天空中飞过。一切是那么安宁美好。

  抽完烟,父亲去了菜场。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前问萝卜和鱼的价格,一条鱼要300块新台币,父亲嫌太贵。最后他只买了一把小青菜,花了50块。走出菜场,父亲花了2块钱,买了一杯仙草茶水想喝,可是手臂哆嗦了半天,茶水都泼出来了,还是没有办法端到嘴边。江苏实在看得很心酸,只好一只手举着摄像机继续拍,腾出另一只手帮助父亲把杯子递到了他嘴边。

  喝完了茶水,父亲就拎着这把小青菜,走在回家的路上,留给江苏镜头里的画面,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迈的背影。

  江苏专注着摄像机镜头里的画面,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父亲是被什么绊倒的。她只是看到镜头里的父亲手杖一歪,人就像中了弹一样踉跄地倒在了地上。如果你见过战地记者卡帕的照片《中弹的战士》,你一定会知道是谁躲在命运的暗角里布下了一根绊脚绳。父亲摔倒那一刻,江苏仿佛看见一粒流弹从天而降,曾经的战场上枪炮震天弹飞如雨,父亲弯腰在硝烟中奔跑冲锋,没有被击中,而此刻四面寂寥光阴静好,父亲却被时间这把枪骤然击中了。

  整个晚上,陈江苏就蜷缩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的走廊长椅上。医院的日光灯是惨白的,在那样的灯光里,江苏缩成一团的身影显得那么弱小和孤单。

  又一个清晨到来,父亲被送回到病房,他还在熟睡。妈妈已经来了,哥哥大雄也从单位请了假,赶来了医院。姐姐走不开,但她说晚上会过来。江苏打电话跟姐姐说不用着急,自己已经跟公司请了假,这几天都可以在医院陪护。

  午后,父亲醒过来,看见江苏,脸上笑笑却说不出话。父亲的笑却让江苏觉得心酸和内疚。父亲略微动了动脚,他的右腿膝盖以下被钢夹子固定着,缠着厚厚的纱布。

  江苏说,“放心啦!我刚刚问过主管的林医生了,他说没有问题,就是小腿上有个骨折,医生已经帮你接起来了!”

  “陈书言……”护士推开门,叫着他的名字。

  护士把体温表放进父亲的嘴里,又问江苏是不是病人家属。江苏说是的,我是女儿。护士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十天不能下地,饮食要注意哪些,然后说手术已经完成,状况好的话,再过一星期还要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江苏都一一点头记下。

  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那么热烈。病房和病床,一片洁白,那么安静。

  11

  2008年9月。台北。

  “江苏:你好!这次的培训课你没有来,是忙着拍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没看见你,我总觉得少了许多乐趣。宋建信,8月6日。”

  “江苏你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抱歉,相信用不了多久,你父亲一定会顺利康复。这段时间你在医院照料,真是辛苦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请随时打我的电话。宋建信,8月7日。”

  “江苏:你父亲康复的状况如何?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不要把自己累得病倒了。建信。8月9日。”

  几乎每天都有宋建信的邮件发过来,江苏就在手机上查看和回复。邮件里尽管只是简单几句关心的话,却让人很温暖。

  姐姐有时也过来帮着照料父亲,但因为还是要上班,基本上以江苏为主。喂父亲吃饭、喝水,帮父亲擦身子,都是江苏在做。父亲身上那么瘦,肚子和腰上的皮肤已经皱皱巴巴了。江苏还发现,父亲肚子上和腿上都有好几个伤疤,其中右背那条疤,竟有两根手指那么长。

  江苏触摸着那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似乎置身在硝烟弥漫、弹片横飞的战场,呼啸的子弹从耳边穿过,震天的喊声杀声仿佛就在不远处。

  住院之后,父亲终于不能碰一滴酒了。医生说,父亲有酒精中毒的迹象,不仅住院这段时间不能喝,以后都要戒酒。

  江苏连连点头,又对父亲说,你听到没有,医生都不准你再喝酒了。

  半个月过去,父亲的状况渐渐变好。因为没有喝酒,父亲的脑子似乎清醒好多,心情也越来越开朗。这天清晨,趁着太阳还没有很大,江苏用轮椅把父亲推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在那里绕了好几圈。父亲忽然问起江苏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太突兀了,江苏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还没有男朋友呢,怎么结婚!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关心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然的事嘛。”父亲顾自说他自己的话。

  “我会有人要吗?”嘴上这么说,江苏在心里还是苦笑了一下,这几年自己似乎已经淡忘年龄这件事。她的脑海中泛上一个人的影子。自从上次和宋建信在咖啡馆里聊天时接到他的电话,此后半个月,两个人都没有通过电话,甚至连短信都没有再发,这段时间太忙,江苏也快把这件事情忘了。

  父亲跟江苏要一根烟抽。江苏说,你生病,还要抽烟啊。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从包里找出来,给父亲递了一根。父亲说,“我都这把年纪,酒不能喝,烟不能喝,那活得还有什么劲儿!”江苏说,“酒是绝对不能喝了,烟一天只能抽一根。”

  但是,怎么会想起他呢。真是。江苏挥挥眼前的烟雾,像要把那个人的样子赶跑一样。就算和他感情再好,他也是不可能和你结婚的。当然,结不结婚,江苏从来都没有太在意,不过现在年岁渐长,江苏不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一直单身下去。

  想到这个,江苏又要怪到父亲头上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呢?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缺少父爱的女人,特别渴望从别的年纪大得多的男人身上得到偿还,恐怕自己也是这样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催你的意思。”父亲说,两个人,如果特别适合,那就在一起吧。但没有真正的爱情,就真的还不如不结婚。勉强结婚,对大家反而都是一种痛苦。

  江苏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开明,一时语塞。反过来问,“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唉,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生离死别都见多了,有些事,就看透喽……”

  现在,他们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了。他们沿着长长的廊道,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慢慢地向前去。

  “爸爸,什么时候,你还是要完整地跟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父亲把轮椅转过来,腰身挺得那么直。

  “好。合适的时候,我会跟你讲。”

  父亲说完这句话,自己滚动轮椅往前去了。江苏跟在后面,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既为父亲病情和记忆力的好转,更为他终于向自己打开了通往往事的大门。

  刚回到病房,江苏的手机就响了,是一条短信进来:“你爸爸身体如何?”发信人,宋建信。

  “身体转好。坚冰融化。”江苏回复。

  “真为你感到开心。好好陪陪你爸爸吧,大概,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

  “嗯,宋建信,谢谢你。”

  合上手机,江苏起身立在窗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她的背影像一幅剪影。

  12

  回忆。1949年10月24日。金门。

  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夜晚……太可怕了……后来的几十年里,我一次又一次做梦,梦到那个夜晚……醒过来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我叫陈书言。1930年出生在江苏兴化。

  1949年10月24日,霜降,这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十四天。我19岁,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八军士兵。几天前,我跟着大部队,来到福建泉州的石井。这天晚上,我和大家一起悄无声息地上了一艘船。那是一艘渔船,我们向着无边的大海驶去。

  我记得那个晚上冷得厉害。没有月亮。家乡兴化这个时节,应该要落霜了。母亲的咳嗽好些了吗?地里的庄稼应该都收了。身处海港,海边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死寂死寂的,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所有人都默然不出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涨潮了,我们的渔船开始出发。那天晚上总共有几百条船等待着出发。后来我知道,总共有九千多名官兵在寒风中登船。然后,一声令下,每一条渔船都只驶向一个方向——金门岛。

  海风凛冽,波涛如山。天上乌云密布,没有一丝月亮。

  我两只手抱着枪把子,坐在木板架的船舷上,这一船上总共坐了十个人,给我们撑船的是个花五块大洋雇来的老渔民。我们收到的命令是,三个团,九千人,去打金门。上头说,只要把金门占领,台湾就指日可待了。我望着四周黑漆漆的海面,心里空落落的。

  袁孝思也在这条船上。一路打仗过来,我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拨又一拨,袁孝思还在。他也是江苏人,比我大四五岁。对,算起来,你该叫他伯伯。我们一起打了多少仗,不记得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到处打仗,打到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部队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一路打到福建。

  袁孝思是我的好兄弟。他不会坐船,这天风大浪急,他在船上开始呕吐。吐完了,他用手肘捅我,把一个手巾包的东西递给我。他说这是身上的几块大洋,还有一张老家的地址。如果他回不去了,就让我一定要把这东西带回老家。我把手巾包揣进怀里,又把我腰上缠的一双布鞋解下来交给他。他摸出是布鞋,又塞回给我。他说你的布鞋陪你打了几百场仗,是你的护身符,你还是自己带回老家吧。

  这双布鞋,我告诉你,是你奶奶亲手做的。我十几岁时在家放牛,读过几年私塾,有一天村里带了几个大兵,保长带着人用一根绳子捆了我逼我去当兵。我被押到村头,那里已经有很多半大不小的人在集中了。我娘,就是你奶奶,听说我被抓去当兵,迈着一双小脚一边哭一边喊地赶来,什么都没带上,手上只捏着一双刚做好的布鞋。我走得真匆忙,连家都没来及得回,就这么跟着队伍走了。朝前走,我不敢回头看,我怕一回头,被娘看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她一定会更伤心。

  我是国民党兵,后来吃了一场败仗,就成了共产党兵。一路南北征战,那双布鞋一直绑在我的腰上,陪着我打了一个又一个仗。那双布鞋绑在我腰上,我就觉得娘在看着我。我受过好几次伤,最悬的一次,是一个炸弹落在旁边十几米的地方,我被轰倒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之后,发现有一个弹片飞过来割破了一只布鞋,在另外一只鞋的鞋底上停止了割进,留下了我的一条小命。再往里割,就是腰子,腰子割开,我就没命了。你奶奶衲的千层底,一针一线,那么厚,那么紧实,她用针线救了我的命。

  这双布鞋,日夜都绑在我的腰上,我穿烂了多少双草鞋布鞋,这一双我从来不舍得穿一次,也没舍得抛下一天。所以袁孝思把布鞋又塞回给我时,我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就又绑回了腰上。

  几小时过去,船就冲到了金门岸边,登陆抢滩,开始冲锋了。哪晓得,狗日的国民党军那么狠,不知道从哪里调集了好几倍的增援兵力,早就做好了火力防守,死死守住。我们一下船,敌人的子弹就像个罩子一样罩了过来。我们的人喊啊,冲啊,一个又一个倒在沙滩上,血水把海滩都染红了……

  我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冲上去,我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了。突然我腿上一软,一头栽倒在地,我知道自己中弹了。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趴在这里,子弹迟早会射穿我的心脏。我不甘心,我跳起来用一条腿向前蹦。这时候上面的重机枪手发现了我,我走一步,妈了个逼,机枪就嘡嘡嘡、嘡嘡嘡给我点射,子弹把我腿边的沙子打得四处飞溅。我又倒下了,倒在一个已经死去的战友身边。我用两只手拼命地挖沙子,给自己挖了一个沙坑,让自己把身体藏进去。

  这时候,我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袁孝思!他也受伤了。炸弹不停落下来,子弹在飞,我想爬到袁孝思身边去,但是过不去。袁孝思看见我了,挥手喊我,拼命地喊,又挣扎着站起来。我一扭头,妈啊,一辆坦克正从岛上开下来。我拼命朝袁孝思喊,快躲开,快躲开,他听不见……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坦克开过来,坦克的履带从背后就把袁孝思压进了沙滩里。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我觉得是我害死了袁孝思。要是我不收下他的那包东西就好了。要是战场上不让他看见我就好了。要是我早点就在他身边就好了……

  打仗,我是不怕死的,每次作战我都在先头部队。我立了很多战功。这一路打下来,打到福建,解放厦门,大家都说这下好了,再没有大仗好打了,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大家都高兴,觉得厦门都打下来了,区区一个金门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打完了这一场,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娶媳妇了。就可以种田过日子。唉……哪里想得到,我一生的命运,会在这一天改变呢!我又哪里想得到,这次渡海去打仗,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呢!

  唉,不能想啊,一想起来我就要哭。你说我是个爱哭鬼,是,我是爱哭鬼……三天三夜……我们渡海的第一梯队,在金门的古宁头这个地方,打了三天三夜。我们所有的船都被炸掉了。所有的子弹都用完了。没有了船,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就在海岸那边干着急,我们等不到援军。等不到援军,我们就只有一死。

  三天过去,我们弹尽粮绝,全军覆没。

  我没死。我又成了国民党军的俘虏……在被人抓住以前,我把藏在身上的党证撕碎,吞到了肚子里。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奶奶了。从我十几岁出门的那一天起,我就永远跟我娘分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到她……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累了。以后,我再跟你讲,好吗?

  13

  2008年9月。台北。

  江苏在电脑上回放录像的视频,倒带、倒带,在一个地方停住,那是上次买菜时,父亲突然倒地的画面。

  然后快进。医院病房,妈妈和弟弟姐姐都守在病床边,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点笑容。

  继续快进。父亲穿着医院的条纹服,坐在轮椅上,父亲身后是明媚的阳光和绿藤。他心情大好,他对江苏说,来,我给你讲一点故事。

  就在医院幽静的后花园里,江苏架好了摄影机。她有预感,父亲将敞开自己的秘密。果然,面对摄影机镜头,父亲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下午三点,江苏赶到中正区贵阳街一段243号“国军历史文物馆”。宋建信已经等在门口了。

  “军史馆”是中国式建筑,门口有两只狮子,不高,但是让人生畏。江苏在邮件里和宋建信聊起,她想去军史馆查点资料,宋建信就说正好,他也想去看看有什么背景资料是他用得上的。

  江苏一眼就看到了宋建信,站在狮子旁边,清爽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每次在培训班的课堂上,宋建信都会寻机坐在江苏的旁边。但江苏在课堂上总是坐立不安。她看到别人拍摄的视频,又欢快又活泼,可自己拍的东西全是阴郁的、沉闷的,好多次她都快没有信心了。

  有一次是学员之间的观摩和交流,江苏放出那一段家里人吵架的情景。对江苏来说,这是家丑,是耻辱,是不敢公之于众的伤疤。硬着头皮播这一段,她低头都不敢看,觉得很丢脸。

  课堂上,所有人鸦雀无声,只有父亲的声音在视频里咆哮。

  播放结束时,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江苏狐疑地抬头,惊异地发现邻座的宋建信双眼里闪动着泪花。他朝她悄悄地竖起大拇指。

  指导老师说,“江苏,很好,你很勇敢,一定要继续拍!”

  江苏想起来,这么长时间的拍摄,和宋建信给她的鼓励与支持真的有很大的关系……

  正想着,宋建信已经朝他跑过来了,递给她一瓶冰水,“太热了,先喝点水吧。”

  台湾的夏天真的很热,躲进建筑里倒是凉快了许多。“军史馆”里多数陈列着实物,各种各样的武器,冷冰冰的,是杀人的凶器。武器的下方,记载着使用的年份、特点,每一次看到那些年份,江苏都会联想和比较一下父亲当年的状况,不由得胆颤心惊。她仿佛能看到这些枪管里射出的滚烫的子弹,旋转着击中年轻的身体,身体倒下,鲜红的血液在地上流淌……

  展台里还有一把日本人的武士刀,刀柄上刻着“南京之役杀一百零七人”的字样。江苏突然寒毛都刺起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袭来。

  宋建信注意到江苏不对劲,便拉着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聊聊别的事儿,江苏这才缓过来。

  他们坐在孙文的手书“志在冲天”大牌匾的下方,聊起各自的成长经历,这才知道他们竟在同一所国中就读。只不过,宋建信国中毕业的时候,江苏正好入学,要不然早就有机会碰面了。

  “令尊后来就住在眷村吗?”江苏问他。

  “是啊,住了几十年,老人家不愿意再搬到别处。我到国外去,他也不愿意离开那里,直到前些年那一片全部要拆掉,这才搬到了别处。”宋建信说。

  江苏说,“那么令尊原来一直是国军喽?”

  宋建信点头。他说,他父亲祖籍是浙江江山,家里很穷,当时江山很多人都在军队,就随亲戚一起参军,1949年他任连长,随大部队一起迁台。

  江苏说,“我父亲,他是共产党。”

  这让宋建信也觉得意外。

  江苏说:“这是我父亲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到现在都没有外人知晓。他一辈子打仗,枪林弹雨里捡回一条命,昨天晚上,我把父亲的人生翻来覆去地想,觉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秘密,他的后半辈子才毁在了自己的手里……”

  宋建信陷入了无语的沉思。

  这次参观,江苏从“军史馆”里摘抄了一段文字——

  “金门之战,也叫‘古宁头大捷’,国军共俘虏了7000多人。”

  根据父亲的讲述,当时从大陆渡海攻打金门的三个团,总共约9000多人。这里说最后“被俘7000多人”,是不是可信呢?江苏去找了工作人员,他们的解答是,这个数据与大陆方面的数据有所出入,各有各的说法;但实际数字究竟多少,还需要查阅当时的军事档案。而这些档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解密。

  江苏默然无语。这次参观,让他们心情都不由沉重起来。后来他们索性跑到了军史馆外,一起抽烟,都没有说话。

  金门之战,对退踞台湾的国军来说,是一次命运的转折。此前溃崩如水的国军太需要这场胜利了,蒋介石太需要这场胜利了。正是因了这场胜利,国军才开始在台湾站稳了脚跟,也才有了后来和今日的台湾。但对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来说,金门却是这辈子的耻辱,是人生的十字架。

  江苏想,一场战争,对于历史这条大河来说,只是宏大叙事里一些数字的构成和重要意义的说明。时过境迁之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每一场战争过程中那枪林弹雨里的一幕幕细节,有多少人会记得参与其中的每一个如蚂蚁、如草芥一般卑微的个体,每一条转瞬即逝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江苏悠悠地问,“你觉得,我们俩的父亲,他们有没有打过仗?”

  这问题,让宋建信一时语塞。

  14

  回忆。1949年11月。

  其实这一段经历我不愿回忆,更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讲过。

  对一个军人,有什么比当俘虏更耻辱、更抬不起头的?我那么多战友死了,我整个班、整个排、整个连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一个人活着。死比活容易。活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我仍然要活着,我是要为他们活,为那些死掉的兄弟们活。

  我被抓了,我当了俘虏,我这辈子从那时候开始,就都完了。

  那段历史,我以前不说,是不能说。说了,我就得死。假使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陈书言是共产党,那我不用等到第二天,马上就会没命了。

  现在,这也还是秘密。你千万千万要把录像带藏好,如果泄密就不好了。我自己年纪大了,这些事再不说,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我是不怕坐什么牢了,但你们不行。你们还年轻,受到牵连那不得了。

  我在金门被抓后,被他们押送到基隆港,然后送到新竹,开始思想改造。后来编进国军队伍。我们这些人,所有的行动、说话都被监控,你不知道有几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我记得我们被押到基隆港的日子,是1949年11月6日。我好几天没睡觉,眼前的人影子都像鬼一样晃来晃去。坐船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只能吃地上的生大米,米不多,有的人就在船上饿死了。还有的人,在抢大米时,从那个一层一层的船的最上面,掉到船舱最底下,就摔死了。

  船靠岸的时候,是早上,下船时太阳刚从海面上升起来,还不太高,海水变成了一片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

  不过,那可能是我的幻觉。又是新的一天,我还活着。我觉得自己快要闭上眼睛了。接着有人在我后腰上踹了一脚。我就晕过去了。

  那双布鞋,一直绑在我腰上,还在。此时,我想起娘,娘和我天远地远。这个时候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爸没妈,是一个孤儿了。

  我们被关押在一个小学校里,天天集中开会,天天被洗脑。

  有一次上课,教官告诉我们,共产党是土匪。我们中间有个人呢喃了一句,你们才是土匪。结果,他就被抓了出去,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

  肯定没命了。大部分都是活埋……子弹不能浪费在你身上,要留着打“共匪”的。

  一个月后,我就被补充到国军的队伍里。所有人天天高度紧张,好像连睡觉都是睁着眼。他们说,接下来要有一场生死决战。我还是很害怕。我们这些被抓过来的人,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因为很可能这个和你称兄道弟的人,就是上头安排好的密探。要是你一句话说漏了,你就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身边的人也会相互“咬”,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个是一个。如果我的身份被人咬出来,我也是一个死。

  我命大,活下来了。

  后来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我退伍,进了工厂,后来跟你妈结婚,你妈又生了你。

  可是几十年,我连做梦都在害怕……

  你想象不到那种恐怖,每个人都在监视你、窃听你。我跟自己说,我要像只老鼠一样,见不到光,只要有个洞就行。我连梦话都不能说错啊!

  (坐在摄像机后面,江苏哭了。她拼命忍住,忍住,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她知道,父亲讲述中的那个人,一定比父亲现在年轻多了,可是在江苏的想象中,就是一个蹒跚的老人被抓、被关、被打……而现在坐在眼前这个人,这个讲着讲着,要停下来咳嗽、喘气的老人,曾无数次从枪弹中钻出来的老人,原来是这样活下来的!)

  江苏,你不要哭……

  这几十年,不是都过去了吗。我还活着呢。再艰难,你老爹都没有低过头。

  老子当兵打仗,老子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但是我知道,这几十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我没什么本事,没让你们过上好生活。

  江苏,你不许哭!我们父女俩今天能这样坐在一起,聊这些,我够了。现在把我拉去坐牢,枪毙,我也无所谓!

  (江苏终于哭出了声。她不得不转身,快步走远了好几步。过了好一会儿,江苏平息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摄像机前。父亲问她:烟,带了吗?江苏说,林医生说了,你不能再抽烟了。父亲说,没事的,医生说他的,我抽我的!于是江苏从口袋里掏出了烟。)

  15

  2008年9月。台北。

  父亲出院那天,是个净朗的天气。台风“鹦鹉”刚刚过去,天空蓝得像一块琥珀。江苏开着车子,把父亲接回家。快到家时,父亲忽然想要下车,他想去边上的小公园走走。

  江苏停了车,搀着父亲慢慢地走到凉亭去。父亲的腿基本痊愈,可是江苏不放心他自己用拐杖走路,就用整个手臂架着父亲走路。到了公园,果然老赵、老黄都在。他们见了父亲,站起来打招呼:“老陈,你来了!”

  父亲用一只手朝他们挥了挥,算是回应。坐下之后喘了几口气,父亲说,“老赵,老黄,”他终于把老黄叫对了,“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老项呢?”

  老赵叹一口气。

  “怎么了?”

  “走喽。前天走喽。”

  “走了?去哪里?”

  “去天上了。”老黄说。

  沉默了一会儿,老赵说,“老陈,我们还以为,你也走了呢。”

  “我是没那么容易!”父亲放开喉咙说,“我倒是去过了,阎王没让我进门。”

  这两个月,江苏除了单位里的工作,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了医院,每天一下班就家里医院到处跑,累积的疲惫一层层地摆在了脸上。年纪一超过三十五,身体的承受力真的不行了,不服老不行。把父亲送回家以后,江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一张温暖的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烦恼都不会来打扰。

  正想躺下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来。

  是他。他说他在台北大饭店,本来是参加为期两天的一个会议,下午没有什么事,想跟江苏见见。

  “我很想念你了,宝贝。”

  江苏想也没想,就出了门,坐上一辆TAXI直奔台北大饭店。真的好久没有见他了。坐在车上,江苏在想他的面孔,可是有一瞬间竟然有点恍忽,她想不起他的脸了。唉,真是太累了。江苏想。

  到了饭店一个客房前,江苏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门开了。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把江苏整个人拥在了他的臂弯里。

  这是多么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呀。是江苏一直怀抱和渴望的怀抱。那熟悉的男性气息,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只是,幸福总是难得,即便是这样的拥抱,也只能是在想念了好久好久以后,才会降临一次——就像上苍忽然赏赐给你的一样,当你想要时,却无法自主地拥有。

  江苏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拳头砸在了他的背上,人却被他抱得更紧了。然后他推开她,凝视她,暴风雨一样骤密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江苏有了溺水的感觉,而这样骤然而至的激情,却仿佛正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江苏紧紧地抓住这根稻草,挣扎着,浮沉着,很快便被这激情淹没了,覆盖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的男人和女人。她喘息着,迎合着,也进攻着。然后,她被他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地传了出来。三分钟后,他裹着浴巾出现在床边,却惊讶地发现,江苏居然已经睡着了。

  这简直让他有点诧异,也有点不知所措。眼前的江苏如此憔悴,如此疲惫,连衣服都没脱居然就睡着了。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弯身轻轻把江苏的双腿摆上床,又为她拉过薄薄的被单遮住胸口,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发现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太低,担心江苏会感冒,又拿到遥控器调了温度,这才放心地在沙发上睡去。

  江苏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正望着她笑。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从浴室出来,你就已经睡着了。

  江苏有点抱歉地笑笑,眼神却无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

  “要去外面吃点东西吗?”他问。

  “不了,我要早点回去,家里有事……”然后顿了顿,江苏又张口时,却没说出话。

  江苏起床,倒了两杯水,给他递上一杯,自己捧了一杯,来到阳台上。有些事,是到了该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感情这种事,作为成年人,大家都清楚它的游戏规则。当它来时,惊涛骇浪,轰轰烈烈;而它去时,落花流水,雁过无痕。就像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人世的悲欢经历多了,便懂得,有些事谁也不必强求。

  江苏面朝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屋顶,喃喃说,“我们认识,有几年了?”

  “五年?哦,应该是六年了。”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记得那次你为公司给送一份材料过来,遇上台风,头发都湿透了。后来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这六年一直陪我走过来……”江苏转过身来,望着他,他放下杯子,伸出两手来环绕住她的腰。她发现,他头上间杂的花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望着他的双眸,她心里也有万般不舍。“从你身上,我感受到爱,感受到温暖,也学习到怎么面对人生。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想了很多……”

  江苏生怕被打断,没有勇气一下子说完。现在她终于语无伦次地说完了,长长地吸一口气。她不敢看他。“以后……我们,不见面了……好吗?”江苏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一定预料到了这一天。从开始的那一天起,不管是他,还是江苏,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而他与她的默契,也尽在此间,没有伤感,也无须再多一言了。

  最后的拥抱,在大饭店的门口,灯火阑珊中,夜风吹来有点凉。他们的这个拥抱有点久,很用力。他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她也在他那有些花白的两鬓搓了搓。

  然后,她坐上了TAXI离去。心里,像放下了什么,无比轻松。

  刚才在离开之前,江苏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现在,我想期待一份百分之百的爱情。”

  没有人注意到,在江苏离开饭店的同时,另一辆出租车刚好抵达台北大饭店门口。坐在车里的宋建信,刚巧看到了先前他们拥抱的那一幕。宋建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再看,真的是她。他不敢下车了。

  “江苏你好。最近,每一天我都过得满怀期待,因为可以常常看见你……不管怎么样,我想告诉你:我已经爱上你了。这一年多来,家里人坚持要我回美国去读博士,我一直在拖延时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留在台北。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是宋建信发给江苏的邮件,静静躺在她的电子信箱。她很想告诉宋建信,自己也喜欢这些日子。她要谢谢宋建信,因为他,她才走出了迷失的森林,走上了一条美丽的林中小径。在小径的尽头,希望他会在那里等她。

  又过了两天,她等来的是宋建信的又一封电邮。他说——

  “我已经回到了美国。”

  16

  2009年10月。台北。

  出院后,父亲所有的酒瓶都被江苏藏了起来,父亲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但父亲的大脑却还是不可逆转地退化了下去。眼前事,父亲能与别人交流,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对于往事,就像断线的珠子,父亲已经无法把那些碎片连缀起来。江苏想,如果不是之前有两段父亲讲述的录像,恐怕那些过去的故事,要永远烂在他的肚子里了。

  林医生每个季度会为父亲做一次全面体检。不再酗酒之后,父亲的精神状态好起来,和家人的关系也融洽好多。然而上个月父亲却突然胸闷和咳嗽,样子很痛苦。江苏一再催促,父亲才终于答应去找林医生看一看。做了胸透又做CT,林医生把江苏叫进办公室,神情严峻地告诉她,这是个不好的疾病。肺癌。

  江苏呆住了。她没想到给父亲“宣判”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严重吗?”憋了半天,她冒出这样一句。“你直说好了,没有关系。”

  林医生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想,半年,最长一年。”

  整个下午江苏都在林医生的办公室,和他商讨治疗方案。她没想到事到临头,自己还能这么冷静,还能坐下来,和医生一起讨论。但她确实这样做了。

  “病情在这个程度,一般的亲人家属都不会放弃,让病人住院,不是开刀就是化学冶疗或放射治疗。”林医生说,这种治疗就像一种炸弹,会把癌细胞杀死,同样也会把正常白细胞杀死。病人可能会抵抗力下降,会有并发症,甚至有的病人,因为身体各种机能的下降,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江苏一直在犹豫。她说回去商量一下,也听听父亲自己的意见。

  江苏和父亲坐在家附近小公园的凉亭里,两个人还是在抽烟。一个孩子追着一条小狗,从跟前跑过去。

  江苏像忽然想起的样子,伸手要来掐父亲嘴上的香烟,父亲“唔”的一声扭了头,避开了江苏的手。

  “哎,别不听话,医生说了,你咳嗽那么厉害,不准抽烟!”

  “行啦,医生又不在这里。”

  江苏叹气。半晌,她说,“爸爸,你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吗?”

  “唔,离开?去哪里?”

  “离开啊,和老项一样啊,去天上。”

  “哦,死啊,不怕。人都会死的。”

  他又咳起来。手指上还夹着一截烟屁股,他望着那截烟屁股,不舍得扔。

  “你告诉我。没事啦,我不怕死。”

  “医生说,是不好的毛病。”

  “哈哈,我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的反应,倒是让江苏太意外了。父亲说,他不要去医院里遭罪,要死就体体面面地死。他的意思很坚决,他绝不要在医院人事不知地躺着,身上插满管子,死不死,活不活,那像什么样子!

  也许知道父亲时日无多,江苏格外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只要天气好,她总会用轮椅推着父亲,去附近四处逛逛。父亲说,等他死后,就把他骨灰撒在这个小公园里,树林里、草地上,都撒一点。孩子们会来玩,老赵、老黄也会来坐坐聊聊天。

  江苏笑起来,说,乱丢东西会被罚款的耶,管公园的那几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说,嗨,你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丢嘛。三下两下,就倒在地上了。

  江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把骨灰丢到大海里去,更环保。

  父亲一听,连忙摇头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丢到大海里。自己这一辈子,要不是因为一道大海拦着,他早就回老家去了。哪里会一直留在台湾啊!

  父女俩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即便讨论生离死别的话题,也可以举重若轻。

  眼前有小孩在跑来跑去,父亲又提起了以前说过的话题。“江苏,你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啊?”

  江苏笑笑,说,“这种事情哪能急啊!你不是说过,要碰到真正情投意合的,才能嫁嘛!”

  说实话,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里涌进的,都是宋建信的身影。不知道在美国,他还好吗?

  父亲又说,“如果碰到真正爱的,你可不要放过了。像打仗一样,冲上去!”

  江苏大笑起来。

  除了上班,江苏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做纪录片和父亲身上。纪录片全部的拍摄已经完成,繁重的剪辑工作却是漫长的煎熬。培训班已经结束了,宋建信偶尔还是会给她写邮件,询问拍摄的进度。他之前所有关于着村的拍摄,都当做资料留存。

  纪录片《父亲的战争》在台湾大学图书馆举行首映式的当天,江苏把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请到了现场。父亲在镜头前咆哮、摔东西、骂人,一家人吵架,江苏自己骂粗话,父亲摔伤住院,父亲讲述战争往事……一幕幕,和着血,带着泪,在屏幕上呈现出来,打动了现场观众。

  影片结束,江苏惊讶地发现,座中的指导老师正在擦眼泪。她再看看四周,很多人眼睛都是红红的。过了好一会儿,掌声响起来。二三百名观众都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那里长久地鼓掌。

  江苏和母亲一起,搀着父亲走上中间的小舞台。江苏向大家鞠了一躬。

  母亲、哥哥和姐姐,竟然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第一次知道了父亲的过去。哥哥和姐姐也哭了。

  只有父亲一直在笑。他朝着台下的观众,敬了一个军礼,口水却从嘴角流了下来。江苏拉着父亲坐下,拿出手帕为他仔细地擦去。主持人问他,“老伯伯,你自己看这个片子时,有什么感觉”,父亲接过话筒,手在发抖,江苏帮他扶稳了话筒,父亲笑着说,“我感觉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掌声再一次响起来。江苏知道,这掌声,是献给英勇的士兵陈书言的。

  首映式后,是一场交流时间。进程过半时,江苏突然看见舞台的边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看见江苏朝他那儿张望,他朝江苏轻轻地挥了挥手。主持人说些什么,江苏都听不进去了。于是索性朝主持人示了意,径自朝边门那儿走去。

  出了门,看清果然是宋建信,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张开两臂和他来了一个拥抱。

  “真的是你!”江苏满心欢喜。一年了,宋建信去美国之后,再没有回来。江苏并不知道,宋建信当初是带着心里的伤痕离开台北,去了美国。她想告诉他,这一年来,自己有多么想念他。可是,许许多多的话,这会儿却又无从说起。

  宋建信也紧紧地拥抱她。“我为你感到骄傲,江苏,”他说,“我刚才悄悄坐在后排角落,看完了整个片子。你很勇敢。”

  江苏问他,这次为什么会回来。

  宋建信说,他从“台湾外省人协会”公益拍摄计划发送的电子邮件中得知江苏的片子要首映了,所以专程赶了回来。正好,此次回台北还有点事情要办。

  “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江苏炽热地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回,不再有情感的牵绊,她可以大胆地袒露自己的爱了。

  正在这时,有人叫,“Jason!”听到声音,宋建信转头,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款款走来。待她走近,宋建信伸出手臂,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腰。“我来介绍一下,这是Anny,我读博士的同学,也是我的女朋友……”

  江苏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起来,周围的世界全然失去了光彩。她与Anny握手,与宋建信道别,如同一个木头人,做着这些机械式的动作。

  17

  2009年12月。金门。

  父亲说,带我去一趟金门吧。

  父亲时日无多。他已经完全地消瘦了。但至少在家里,他得到了大家更多的照顾。哥哥大雄每个周末都会回来,尽管工作忙,老房子也挤,可是大雄和嫂子还有两个孩子住一个房间。姐姐也在家里住着,时不时会过来问候一声父亲的情况,以及端茶倒水。

  父亲洗澡都没有力气完成,全部是江苏为父亲做着这一切。看着父亲光着身子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江苏忍不住都会笑起来。

  可是父亲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了。最近几个月,不仅洗澡没有力气,即便是长时间说话也有些费劲了,喘气喘得厉害。有一天他把江苏叫过来,说,去金门。

  江苏没听清。父亲又说一遍,去金门。

  去金门岛,并不算太远,飞机也就是40多分钟的行程。可是对于虚弱的父亲,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家里人决定,由大雄和江苏一起陪同父亲前去,同时,让林医生也带着急救用品一道前往,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及时提供帮助。

  金门岛如今草木扶疏,建筑楼房掩映在树丛之中,海风拂面,一派静谧。江苏推着父亲来到古宁头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沙滩上再也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血战遗迹。枪炮声、冲杀声都已不再,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阻潮石柱上冲击出一阵又一阵的涛声。

  父亲说,是啊,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站在这里,江苏可以清楚地看见厦门。彼岸陆地,仿佛近在咫尺。

  在这里,父亲闭上了眼睛。他得到了永远的解脱。士兵陈书言,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现在停火了,他在战场上安然离去。

  附记

  三年后。

  2012年9月,陈江苏到上海参加一个纪录片影展,有两天时间,她绕了一个弯,去了一趟江苏兴化,受到了老家亲人们热情的接待。

  表哥说,有一件事,不知道应不应当跟你讲,你父亲一定没跟你讲过,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说的。说你父亲,当年十四五岁时,就喜欢上邻村的一个姑娘,死活要娶他。真把他娶进家门以后,才一个星期,他就被抓去当兵了。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

  她一辈子没有再嫁人。你父亲去当兵不到三年,你奶奶就去世了。只有那个女人,一直盼着他回来,从十几岁一直盼到满头白发。

  后来,到了九十年代,你父亲终于回来了。这时他们才见面。你父亲把自己藏了一辈子的一双布鞋在你奶奶坟前烧掉了,又把自己手上的一个金戒指给了那个女人。你父亲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想给她更多的钱,可是她也已经死了。

  还有,你父亲每次回来,都带着很多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回来分,所有亲戚都有份。我们都觉得你们家在台湾很有钱。哪知道他自己生活也不宽裕呢,唉。第二次他回来,我们有一个亲戚,因为来得晚,没分到金戒指,还拦着你父亲,不让他去给你奶奶上坟……唉,其实他有什么资格拦。当时你爹很生气,隔着远远的一段路,就跪在地上拜苍天,拜大地,一边拜,一边老泪横流,悲怆啊。

  我们从来不知道,你父亲一直过得不如意。我也是在网上看了你的纪录片才知道的……

  陈江苏突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这是父亲一直魂牵梦绕的家乡啊。他回来,却发现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回去台湾,发现那边也不是他的家。那么,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可是,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次,陈江苏住在兴化县城的一个高档宾馆,是表哥安排的。表哥开了一个建筑材料公司,生意做得不错。兴化县城与她第一次陪父亲来时,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到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把县城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宾馆里的电视机放着《海峡两岸》节目。江苏在浴室里洗漱时,听见电视里播放新闻。“今年以来,大陆赴台湾旅游客人增长迅猛,据台北市府观光传播局统计,2010年各大景点参观人次,比上年同期增长近一倍,而中正纪念堂以706万余人次位居各景点首位……”

  洗完澡,江苏穿着浴袍,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她开始写一封邮件。

  “Dear宋建信,我在江苏省兴化县给你写这封信……”

  2012年12月16日第二稿完成

  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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