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的微笑

　　旅游一词，本为旅与游，旅者，流落他乡之人，意欲速速归乡之谓也；游者，流连风景风物之人，意欲细细品味路途之美者也。这次去吴哥，本想做个好的游者，其实至多所做到的也不过是一个不合格的旅者。我们像流星锤，导游阿瑞像一位高超的武林高手，把这流星锤舞的如风驰电掣，不过，尽管如此，吴哥的美还是那么令我感到彻底的屈服，绝对的被征服，完全的绝望，彻头彻尾的顶礼膜拜。

　　静穆的微笑

　　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巴扬寺。

　　在离巴扬寺很远的地方等着办票，就看到一条大河，清清的河水，茂密的树木，树下的杂草，有很多白白的、黄黄的牛，都是瘦瘦的，在那里安然地吃草。至少在吴哥的广大区域之内，除了以上这些风物，就没有其它的了，剩下的就是寺庙了，在清水、绿树、青草、闲散的牛、不多的居民之中，把吴哥的美凸显出来，几乎没有什么去僭越吴哥的美。

　　远远望去，巴扬寺呈现出一层一层向上升腾的姿态，因为每上一层都比下一层要小而尖，细看可知，是以五层坛城的形式向中心提升，由平缓到陡斜。攀爬之时，必须手脚并用，五体投地，更要一心一意，在身体与坚硬的石头的接触中，在离地面越来越高远的战栗中，在身体的俯仰之间，感受着神灵的力量。

　　即便我们不怀着信徒之心攀爬此处，而是仅仅怀着“会当凌绝顶”的心境，也会领略到这种升腾的美感，况且，自然会有一种压倒一切的美的力量，来催逼着我们前进。并且，在攀爬的过程中，每一步都让我们流连，流连，流连再三，乃至于我们不忍离去，或者往复四顾，目不暇接，就停留在那一点之上。

　　在巴扬寺四十九座尖塔尖之上有一百多面静穆的微笑，就这样参差错落着，大大小小，有的只有一个静静地独立在那里，有的则是在一个塔体之上聚集了多面。在我攀爬的时候，看了这一面微笑，就为这沉静的神秘笑容所震撼，而后，还有数面微笑在上下左右，我只有不停地原地转身，然后俯仰身体，使身体呈现不同的姿态，来适应观看这些伟大的雕塑。在任何一个角度和高度，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因而，我们会为建筑与雕塑所改变，而不仅仅是一个欣赏者，还是一个被改变者，被塑造者，被提高者。

　　每一个台阶都是经过了细致的美化，有美妙的流水状的花纹，还有一朵接着一朵的莲花。在每一个石柱之上，都会有精美的浮雕，这些浮雕基本上是赤裸的舞者，且以女性为主，在巴扬寺里的舞者大多姿态类似，头戴花冠，腰部虽有裙带相掩，但是当腿部舞起来的时候，这些裙带都被撩到大腿后面去了，舞姿是肆意的，四肢大多夸张，双臂很柔曼地扬起，同样也都是很柔曼圆润，乳房是丰满圆润的，小腹也是饱满而圆润的，关键的是她们的表情，也都是低眉闭目，神态自若，不管是喜还是狂，有的甚至看起来像极困倦的样子，但是舞姿依然如故。

　　感觉到眼睛不够用，看了这个，就不能看那个；看了那个，但是还想着再看前一个，而且，还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在等我呢。吴哥的美，让我绝望，原因就在这里。

　　阻缓的艺术

　　在吴哥群寺之中，艺术性最高的，是小吴哥。

　　那时的天好蓝，云彩也格外的白，小吴哥那高高的三个塔尖就很挺拔地显现在远方，而且陆陆续续地为那些高大的乔木所包围掩映，整个世界显得纤尘无染，明亮，爽快，肃穆，没有一点杂音。

　　进入小吴哥，须经过一条长长的引道，引道两边就是那清清的河水。引道尽头是一扇门塔，好宽啊，有三个入口，也同样是多面体的结构，在每一面都有精美的修饰，或是抽象的花纹图案，或是挺拔标致的石柱，或是在石柱上刻着裸女的雕塑。

　　这些雕塑的头顶都有极为繁缛华丽的花藤，悠长悠长地披散下来，她们依然是赤裸着身体，虽有裙带，但是都撇在身边，覆盖在两腿之上的裙子，采用了浅浅的雕法，在裙子上往往只是淡淡地、稀疏地点缀一些简洁的花，或者其它的图案花纹，很像章子怡最近穿的透视装，她们的表情也一如在巴扬寺内看到的那些舞者一样，娴静温存。

　　等进入寺内，才发现围墙虽然陡峭，但是却是阶梯状的，约有三个阶梯，在阶梯之上，处处是站立着的裸女浮雕，其体量极大，比起外面回廊上的舞者浮雕要大的多得多了。

　　每一尊浮雕都是精美的艺术品，每一尊都值得凝视流连，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寺内，还没有达到所谓的目的，但是只是围墙内侧的美好，就让我无法前进，只好在半空中绕来绕去，站在每一尊浮雕前，虔诚地细细端详。想把每一尊浮雕拍下来，但是她们往往高高在上，要不就是距离太远，无法接近，而且，在很多浮雕之上，还有浮雕，那些已经是接近围墙的顶部了。

　　小吴哥的美，在于其阻缓的艺术，她改变了我行走的步伐，支配了我的快与慢。

　　在走到围墙最南端的时候，我在半空中看到，地上铺了一个席子，那里游客很少很少，很空旷，一位一袭红裙子的美少女正坐在席子上，专注地阅读，鲜红鲜红的裙子，无袖的，白白的颈项，白白的双肩，白白的胳膊……

　　下次来吴哥，我也要带上一个大大的席子，是带着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嗯，还要带着能降噪的索尼MP3，这是多么惬意的人生……我心里羡慕，当时就这样想。

　　等快离开小吴哥的时候，就看到在水中的小吴哥的倒影，夕阳的晕红色已将小吴哥点染，不能看到与晚霞辉映的小吴哥，不能顶礼膜拜地观赏每一处，于是，这些赞叹、绝望、感慨、失望、怅惘、幸福，都只能杂糅为一声叹息了。

　　错彩镂金的温柔

　　最为温柔的莫过于女王宫。

　　女王宫，小巧、红艳而温暖，这是远观的印象，尤其是在热带高大乔木、杂草的碧绿之中，她显得尤其安详、静谧。庭院既小，就需在方寸之地多造设波澜，让游者在每一个观赏点多多驻足流连，而女王宫就把这种静观的美体现在门上了。

　　女王宫的每一扇门从尖顶到方形的底框，没有任何一寸岩石不是经过了精心的刻画，一层花藤，一层菩提树，一层神，一层魔，一层花……就这样瀑布一般地悬下来。石头--那些粉红色的砂石，它们本是粗糙的，坚硬的，不规则的，沉重的，冰冷的……现在，石头的质料性质消失了，花藤在婉转，曲线在流淌，菩提树绿了荫凉了，湿婆神拥抱着他的娇妻，魔在舞着。

　　最为奇绝的是那翻腾婉转的乳海，我的视线如果集聚在一处开始运动，就会有冲浪般的运动感，但是这种运动并不是有始有终的，而是像一个永动机，当视线在一个忽高忽低的浪花上做圆润的运动之时，余光就会为其他附近的浪花所吸引，然后就这样不停地运动下去，游移下去，往复不止。

　　这个时候，我只能站在那里，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门楣上的乳海之浪花何止千万个，如此流连下去，旅程怎么够用？想起园林大师陈从周先生的话：“小园宜静观”，只是在这延缓之中，那美妙的感受在一阵一阵地袭来。

　　到达院落的中心，就会看到在神龛之中的女神，她们更加写实，粉红色的胴体更加迷人，她的姿态非常娴静，丰腴、饱满、坚挺、圆润，好像是刚刚从皇家浴池沐浴归来，饱满的乳房一如《圣经》里所颂--那一对在胸口乱撞的小鹿……在圆润的肩膀上悬挂着莲花。在神龛的两侧，矗立着巨型的乳海石柱，那乳海之浪花比他处的浪花显得更加欢腾婉转，这女神是不是贪恋着乳海之美，才踏上阶梯，永远在这里驻足呢。

　　在女王宫围墙外面，是密密麻麻的庄稼、高耸入云的森林，还有那些杂草、花儿，这错彩镂金的温柔就安然地在这里生活着。

　　有一处高地，我站在那里，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全景，想起了浮士德在离世之前所叹：

　　美啊！且住。

　　文/刘彦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