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再无半点星光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人生,友情,爱情
  • 发布时间:2014-09-29 10:06

  路灯

  2010年,伊面常常不开心。特别是9月3号这天,过得特别不开心。办公桌上那部内存1G,仍运行着XP系统的老台机,突然对着伊面翻起一张“蓝脸”,然后黑掉了。做了整整一天的报表,就这么干脆地消失在这一天的尾声。

  办公室里阿姨党们都在热聊八卦,没一个注意到她。

  伊面对着黑屏坐了一会儿,有点想骂人。

  她觉得,自己的气场与这个庞大的国企集团格格不入。她像一头异形,被屏蔽在所有人之外。下班,伊面没搭地铁,改坐公车。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选择在地面上的交通工具。耳朵里塞着Jack Johnson,清淡的歌声可以平缓心绪。

  车窗外已经有些秋天的影子了,路灯亮得早起来,一盏一盏通往远方。

  伊面喜欢路灯初亮起的颜色,一团一团柔软的橙,会让她想起远在重庆的董小楼。

  少年

  伊面总是在心情不好时想起董小楼,个子不高,一头利落的短发,一双小眼睛,像收集魂魄的神器。

  伊面认识他时还在读高中,家里正上演年度离婚大戏。伊面也分不清楚帮谁好。拥有外遇史的父亲的确可恨,但母亲那张更年期的嘴也让人同情不起来。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她就会背着书包到处乱走。

  常常是晚饭时间,重庆这座老城陷入昏黄的烟火里。应该是十八梯的善果巷吧,“棒棒”挑着扁担从伊面身边走过,碰到了她。伊面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有人在她身后扶了一把。

  那就是董小楼了,穿着蓝色校服裤子,红色T恤。瘦瘦的,还是少年模样。

  他说:“伊面对吧?”

  “你认识我?”

  “谁不知道你家啊。”

  伊面想想家里酣战不休的盛况,脸红了。她说:“知道你个锤子!”

  吃辣椒的姑娘都有张厉害的嘴,但董小楼不介意。他说:“心情不好?我带你耍耍去。”

  那是2004年的春天,伊面总记得那一日,董小楼带着她爬上巷子口的屋顶。天色变得更暗了。

  董小楼说:“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伊面说:“这里有什么好?”

  董小楼嘴里念念有词地一挥手,整座山城的路灯,竟次第亮起来。他像被法力加身的凡人少年,赐予这座城市以星光。

  他转回头,说:“怎么样?厉害吗?”

  从此,这片星光和他青春勃发的样子,深刻进伊面的心里。

  聚会

  公车载着伊面晃晃悠悠回到家已经是6点半了。廖爷突然打来电话,约她去打牌。周末,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廖爷名叫廖可,伊面大学的同室密友。如今宿舍里的几个人,只有她和伊面仍坚守在上海。廖爷是个喜欢强行挽留过去的人。她总是不定期地把“健在”的校友拉在一起,唱个K,搓个麻。最近她发现了一家新开的主题麻将馆,里面有萌萌的粉色HelloKitty大包间。伊面赶到的时候,只有廖爷,其他人还没来。

  老板送茶水进来,见到伊面说:“真是你啊?听你朋友打电话,我还想不会这么巧吧。”

  伊面一愣,竟然是董小楼。她跳起来,狠狠给他一个熊抱。

  “你怎么来上海了呢?”

  “我不能来吗?反正十八梯要改造了,我也出来耍耍呗。”

  “来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董小楼微微笑了,没答。伊面心知答案,小有尴尬。廖爷在一旁插科打诨地解了围。她说:“熟人啊,打个折吧。”

  董小楼眼睛一瞪,说:“打什么折!”然后大喘了口气说:“今天我全包了。”

  分水岭

  有关董小楼的记忆,最美的都留在了2004年。

  伊面和董小楼恋爱了,于是父母吵架时,她不再是一个人。董小楼的爸爸在照明管理局上班,他点路灯的“法力”就来源于此,而他妈妈在十八梯开了间小小的麻将馆。

  伊面不记得有多少作业是在麻将馆写完的。满耳都是哗哗的洗牌声,对面坐着瘦瘦的董小楼。他们已经接过吻了,但再没过更放肆的举动。每天面对面地温书做题,把纷乱纠结的时光打磨出温暖的色泽。伊面恍惚觉得,自己的一生,也许就像小楼的妈妈一样,懒散平缓地消磨在人来人往的麻将馆里。

  后来,是母亲提醒了她。那时候,离婚大战已近尾声。母亲终于有精力和时间来关注伊面。她说:“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可是你从小长在十八梯,应该晓得这个理道,人都是要往上走的。你停下来,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像我一样。可是向上攀一攀,就到了民族路、解放碑,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那天母亲还说了许多,但真正撼动伊面的,只有四个字——“像我一样”。

  有母亲做范本,伊面决不想停下。

  2006年,伊面考到了上海,董小楼落榜。从此他们的人生划开清晰的分水岭。

  一个冷峻笔直,一个淡缓平庸。

  洗涤

  那几年,伊面几乎没有回过十八梯。她要花更多的时间,极力和上海亲和在一起。这里拥有强大的洗涤力,所有人跳进来,都被洗出一个样,物欲加身,精致漂亮,说话都是一口糯糯的沪普腔。世界在这城市里,得到了大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爱情都有着统一的标准。伊面耳濡目染得久了,就相信了那是人生的真理。

  只在2010年时候,伊面回过重庆。母亲身体不太好,她请假去探望。那天十八梯特别热闹,正在进行改造的民意调查。伊面陪母亲去了投票点,杏林中学,她的母校。

  伊面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了董小楼,穿着红色的T恤,深蓝牛仔短裤。

  他还是少年模样,只是少了加身的法力。

  伊面远远望着,心里有过一点点挣扎。她想起他站在屋顶上,点亮路灯的背影,还有坐在麻将馆写作业时的心不在焉,以及她离开重庆前的那个夜晚。董小楼坐在十八梯的台阶上,问她:“毕业以后,还回来不?”

  那天灰蒙蒙的,空气里充满了密集的水分子。

  伊面吹了吹头帘说,“能留下还回来个锤子。”年少时,我们总是伤害别人而不知,自己受伤也不知疼。

  母亲站在2010年的人群里,顺着伊面的眼神瞥了一眼说:“那小子,没出息的,就爱打麻将。”

  那一天同意改造率高达96.1%,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渴望走到更好的地方去。

  伊面在微博发图留言,那些叫嚣保住重庆最后记忆的文青说的都是屁话。不亲身体验,没有资格说话。

  叹气

  2012年,伊面的办公室终于换了新电脑。

  可有了新电脑,她依然要做表格。她打电话和母亲说工作上的委屈,觉得自己不适合死气沉沉的事业单位。母亲劝她:“这世上有适合自己的东西吗?你适应了,就是适合了,事业单位,贵在稳定。”

  的确,24岁的伊面,已经越来越稳定了。

  工资稳中有升,体重稳中有降。

  她搭公车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她的心情越来越平稳,不会再为谁一句嘲讽就难过。每个周末,她还会去董小楼的麻将馆打麻将。他们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是莽莽人生下的慰藉与陪伴。那时候,麻将馆的生意已大不如从前,娱乐行业都图个新鲜。董小楼有了回重庆的想法。

  一次,廖爷在KTV里庆生,大家都喝醉了。

  董小楼借着酒劲儿问伊面:“租约到期,我准备回去了。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伊面已经喝多了,迷迷糊糊地问:“回去能干什么呀?”

  “还开麻将馆吧。”

  伊面醉醺醺地看着他,心里无比清楚。那就是她曾经,以及现在都喜欢的男人吧。

  她紧紧抱过他的头颈,轻声叹了口气。

  人总是这样,在越来越通晓爱情的时候,越来越斗不过现实。

  地铁

  2014年,董小楼回了十八梯,交往了一个喜欢说“锤子”的姑娘。他在新建的街区里重新开了一家麻将馆,装修成从前老房子的样子,生意极好。

  爱热闹的廖爷开了家公司,专门操办高校聚会,赚得盆满钵满。

  伊面很羡慕他们。他们都把人生的兴趣,做成了自己的事业。

  而她呢?

  已是6月,办公室里开始热聊“养老并轨”这个主题。阿姨党们倒不是很急,算一算,她们应该还赶得上福利末班车,只是对伊面深表惋惜。

  那天下班,伊面乘了公车。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搭公车了,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不出声。

  她觉得自己可能走了一步错棋。

  因为她从未为自己喜欢的生活努力过,也没有为自己的所爱争取过。

  她的人生,就是一辆地铁,错过了一路的风景,平平稳稳地驶入地下。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了。

  伊面闭起眼,恍惚间,像是看见了董小楼,瘦瘦的,站在屋顶的边缘。他转过头,手用力一挥。

  整座山城的路灯,全灭了。

  从此,伊面的心里只剩下一片平坦的黑,再无半点星光。

  文/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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