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与悲伤都是同一条河

  小雅:

  你来找我,我很意外。和你一起坐在和同事们常去的咖啡厅里,看秋日阳光下你的如花笑靥,才恍然惊觉我们是真的长大了,离开家族聚会的场合,我们俨然是两个妙龄女生而非追打嬉笑的小姑娘。

  我奇怪我们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这样聚会。

  好像我对你来说,永远是卡拉OK厅里的麦霸堂姐,而你对我来说,永远是爱吃酒酿圆子的堂妹。从结束家族聚会的那一刻起,我们不再想起彼此,各自忙忙碌碌,在上海的两个角落里,编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爱恨情仇,万箭穿心,习惯就好。想必你也是。我们都不爱诉苦,只分享无伤大雅的笑话——关于变态上司,关于渣男前男友,关于极品相亲男。

  但于笑谈之间,我们却凭本能就知道,一切对对方而言,并不像听起来的那般轻松。呵,这里她伤到了,这里她一定很惨。我们故作不经意地在对方的眼睛里,电光火石般找到那还没来得及藏好的一点疼痛。

  我们那样相像。

  这真TM不公平

  今早,有点特别,我的心情不好。但不是因为上司、前男友,或相亲男,而是因为一个看起来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罗宾.威廉姆斯。这个最像机器人的机器人,最像诗人的诗人,主持过史上最搞笑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喜剧大师,在地球那一面的凌晨时分,在划了手腕数刀之后,用一根皮带将自己吊死在家中。

  原因是:抑郁症。

  我终于说出它了。那个令你也令我恐惧至深的字眼。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为它而来。我们都心知肚明。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那一年,我19岁,被从大学校园里叫回家,给我们的奶奶奔丧。奶奶82岁,他们说是喜丧。但我们一家人无喜可言。因为在我懂事后的记忆里,这个每年暑假会用温柔的手挨个为我们洗脸的奶奶,在其他的时间里总是与这样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又自杀了——又救回来了”。

  这一次,她终于得偿所愿。看着奶奶平静地躺在棺木里,我几乎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一定很累了,在这么多年与心魔苦苦地挣扎后。而最终,逼迫我们放手的也不是她的抑郁症,而是衰老。

  然后,是小姑姑。她在一个盛夏的中午,被同事从厂里送回,她在锅炉房里试图自杀未遂。这是她最后一次上班。当然,家人也再也无法忽略她不同于常人的这个事实。

  我们试图忽略,因为真相太残忍。抑郁症,作为常见的精神疾病具有遗传性。最常见的学术解释是:抑郁症患者的体内缺乏一种叫做“塞洛托宁”的物质,而这种物质的多少与基因有关。

  塞洛托宁,这个陌生又拗口的学术名词,就这样在冥冥中决定我们的命运。你和我,我们此生被抑郁折磨的概率,比普通人高30倍。因为我们共有的DNA链的末端,缺了那么一小段。这真TM不公平。不公平到必须说脏话的程度。

  屁股就是屁股

  你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魔鬼,这个藏在我们共同的那四分之一血脉里的魔鬼。你坐在前台接待处等我,秀丽,苍白,小心翼翼。我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你,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有一段时间里,我活得特别累。人生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我还背着这么个巨大的包袱。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在战场上冲锋,背上却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的炸弹。你听着它的读秒声一下下地传入耳际,滴,滴,滴……情不自禁地怀疑,自己对人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后来是这么一件事情让我释怀。那天我在公司里,走廊上突然传来不寻常的哭闹声。我跟着人群去看热闹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个正在撒泼的中年妇女。后来从同事的议论声中,我得知,她是某位女同事的母亲。那位女同事,因为新婚的原因,试图将自己的工资卡从母亲那里收回,停止对娘家的无原则供血,从而引发这样一幕闹剧。

  这出闹剧发生后不久,女同事从公司里辞职。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但我突然就想开了。这个世界,千疮百孔,人们从生里死,从死里生,丑态百出面目狰狞地要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做其中的一个。

  我凭什么要奢望自己是一朵白莲花,想要没有破绽没有阴暗面地活着。人都是猴子变来的,每只猴子都有一个红屁股,那个屁股也许是遗传的敏感脆弱,也许是遗传的血液骨头病,也许是不争气的娘家,也许是心里的恶魔,反正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屁股就是屁股。

  谁也不可能光要脸不要屁股。

  未能纵身,终究成恨

  我爸妈总是对每个靠近我的男人如履薄冰;我猜叔叔婶婶对你也是一样。

  起初我自己亦是如此,在爱情里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远远地看着那些人为了爱情,一时喜悦一时悲伤,虽然嘴里骂着“无聊”、“傻瓜”,心里却未尝不怅然若失。

  不是没有追求者,也不是没有心动的人。只是在每一次就快要将自己情绪的钥匙彻底交出的时候,心底总是突然地泛起一个激灵,然后,胆怯抽身。

  到今天,那个曾经几乎走到底的男生,已经成了在空间里晒大胖小子的新晋父亲。偶尔他还会半开玩笑地说我欠他一个解释。那个解释,就在我的嘴边,却似乎永远到达不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命运的河边涉水,一点点地浸湿鞋履,为到底要不要纵身跃入而疑虑重重。那河里有我们想要的大喜悦,也有我们惧怕的大悲伤,与后者令其他人心碎地继续苟活着不同,它对我们造成的结果,可能是彻底的灰飞烟灭。

  所以,爱我们的人往往拉紧我们的手,把我们留在岸的这一边。他们贪恋守着我们的日子,更心疼我们与逆流搏击的挣扎,所以劝我们:就忘了那条河吧!这河岸的风光,也同样美好。

  但我们谁也欺骗不了自己。大喜悦与大悲伤,都是人生的同一条河。未能纵身,终究成恨。既为那未能品尝的喜悦,也为那未能感受的悲伤。

  毫不犹豫地与之宣战

  杞人忧天,这仿佛是命运随DNA赋予我们这个家族的戏份。

  但是小雅,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来找我的目的,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想从这一代开始,将这戏份改写。

  幸运的是,在我们心里那些可以称之为“抑郁”的种子,在今天这个越来越容许个性的时代里,都不足以成为妨碍我们快乐的理由。我们可以不爱热闹、不合群,闺蜜一两只,做一个小圈子、小日子的人;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展自己的怪癖,例如我疯狂地爱音乐,而你压力一大就猛吃甜食,反正“怪咖”在今天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我们还可以在感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去求助心理医生,而不用忌讳任何猜疑的眼光。

  这个时代真好。据说人人得了精神病以后都精神多了。它们伤害不了我们,更打垮不了我们,只要我们能勇敢地、堂皇地直视它,毫不犹豫地与之宣战。

  就像你今天所做的一样。

  不瞒你说,我真的曾经找过心理医生。那个看起来很专业很沉稳的女医生在和我聊过近一个小时之后,让我做了一份心理量表。我花了二十分钟才做完那份繁复无比的量表,交给女医生。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没有看出我有抑郁倾向。值得注意的反倒是有一定的焦虑倾向,可能是由于太过担心自己的抑郁遗传病造成的。

  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

  今天休息的时候,我在看罗宾.威廉姆斯的剧照。那些爽朗的笑容,那些信手拈来的幽默,我无法相信那些全都不发自内心。

  人们容易因为一个悲伤的结尾,而轻易否决所有的快乐。而在我看来,这些快乐,全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总在暗忍悲伤。那样敏感的一颗心灵,在它还能跳动的时候,既然会为苦所沉溺,也一定曾因爱而飞翔。

  只不过在那一刻,黑暗拉扯他的力量,超过了光明。

  而其实这个结尾,原本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

  据说,每一个生灵平均要轮回九九八十一次,才有机会做一次人。此生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归?

  让我们都好好活着。

  文/乐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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