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守在你灵魂的角落

  42路公交车

  1995年,我在烟台一中读初一。

  现在回忆自己的少女时期,总像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雾。雾里的那个孩子,有时明媚,有时忧伤,有时琼瑶上身,有时又没心没肺。

  但大部分时间,我对那个孩子的回忆总是与42路公交车有关。那时候的烟台刚刚开始住房改革,我们家拥有第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从酿酒公司门口搬到塔山。

  这意味着生平第一次,我拥有自己的房间,也意味着每天雷打不动的早上七点,我和伙伴一起涌上满满当当的42路公交车,一路摇晃着奔赴水深火热的校园生活。我不是那种不愁没朋友的孩子,在整个少女时期,怎样掩藏自己的孤僻和不合群一直是我的大课题。其实在今天看起来不必要,但在那个时代,我们总是被这样教育:孤独是可耻的。

  公交车靠站的时候,我总是暗暗伸长脖子看有没有需要让座的人。

  如果有一抹白头发,或是孕妇出现在眼帘,我总会特别高兴,因为可以借让座的机会,暂时离开这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小圈子。

  一个人假装被人群拥挤着,像放开锚的小舟一样漂到车尾,拉住那个磨损得已经被我熟悉的把手,眼睛静静地追随着窗外被一直一直甩到背后的城市,我真正的早晨从这里开始。

  烟台是小城市。我从孩提时就知道这一点。和旁边的青岛大连相比,我们已经在起跑阶段被远远地甩开。虽然市长不时地在新闻里强调我们也是沿海城市,要大力发展水运交通,但谁都知道,那个小小的海湾,还不如被叫做“湖”更合适。

  但这个小城在我的眼里十全十美。它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在热气腾腾的上世纪90年代,也许只有一个孩子才能凭直觉发现这种“慢生活”的美好。

  还有,那里的姑娘。要一直到离开它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它竟然是一个盛产美女的地方。许多如我一样在中学里不起眼的灰姑娘,都成了其他城市大学里的花朵。几乎一式一样的长腿白肤,让我们在离开前以为这就是全世界女人通常的样子,也就不会对拥有它们的人多看一眼。而这其中,包括其时我根本没听说过的,高我两级的学姐,她的名字叫范冰冰。

  葡萄上市的季节

  我不知道我的学姐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否认她和这座城市的关系。其实这座城市的好处多得不胜枚举。

  在搬到塔山前,我爸在烟台电报局工作,我家就住在老张裕酿酒公司门口。酿酒公司已经变成了张裕博物馆,牌匾上那抹深沉馥郁的红,历经百年却未曾有丝毫的褪色。平日里,这里很安静,只有隐约可闻的参观者的脚步声,和不时随空气飘出的那句熟悉的“传奇品质,百年张裕”。

  住在中国第一个葡萄酒窖的对面,我妈也早早开始自酿葡萄酒,却比如今通行大街的自酿葡萄酒方法要考究得多。在葡萄刚上市的季节,我妈会选一天将葡萄洗净之后彻底风干,对切两半,和水、蜂蜜、酒曲一起放进特质的玻璃器皿里,封好放在床下,几天之后,再打开封口放进一些橡木屑来添味,再次封好,一直到玻璃器皿里的液体生出气泡,再消掉气泡,变成彻底沉静的酒红色液体,才被倒进我爸的酒杯里。

  每年有那么一两次,我也会被准许喝一点这样的葡萄酒。通常的原因是我爸的坚持,以及我妈假装生气的默许。然后就在我妈“一对儿老不靠和小不靠”的数落声中,馋兮兮地喝下我爸匀过来的半杯带着新鲜葡萄香气的液体。

  喝过一点儿酒的感觉特别好。我和我爸会趁着我妈洗碗的功夫,出去晾晾酒气。我爸在前面领着,我们沿着塔山的山麓而走,脚踩着枯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被一个蹿过的黑影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是野兔一只。

  我爸是典型的山东大汉,打死我我也想象不出他边拥抱我和我妈边说“我爱你”的模样。但是他会在还没判断出黑影是什么的时候,凭本能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我可以感觉出那条拦住我的胳膊上的肌肉正在变得铁硬。

  我们在夜色中默默地登上三和塔。秋水长天、芝罘、崆峒,此刻只能看见隐约的渔火点点。低沉的汽笛声响起,仿佛能听见螺旋桨打起浪花的声音。山风拂在脸上,酒顷刻醒了,但还贪恋着这样难得的夜晚,不想回到书桌前的灯下去。

  我爸也懂得我的心思,所以久久地沉默,一直久到我好像看见我妈洗好了碗,急着四处找人的样子,才听见我爸的嘴里吐出一个字:“回。”

  无遮无挡的大海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对烟台的评价都是“小,但是整洁”。

  在我看来,烟台明明大得漫无边际,永远有着从前没发现的角落。

  海岸街、朝阳街和海关街这三条老街,如今成了游客集中地,当年却都是我们背着书包,用双脚丈量过千百次的地方。海关街北首的俄国士美洋行,门口那块遮风避雨的石墩,是我们经常商量着写作业的地方,我还在那上面伪造过我妈的签名。海岸街上的俄国克利顿饭店改成了朝阳街新华书店,英国茂记洋行改成了黄金设计研究院,我同学家住的海岸街21号,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新中国成立前是法国平民医院所在地,屋内墙壁的一扇扇门边,还清晰可见黑色的“内科”、“外科”、“妇科”等字样。

  这里随便一个窨井盖上都写着“1965”,历史对我们来说,是惯熟了的东西,就像二大妈手上的鸡毛掸子一样不足为奇。沿着海岸街一直走,当然就是——海。那时还没有海滨广场,海岸街尽头处的堤岸距离海面大约两米,无法直接触摸海水。在秋冬的季节,我们总是被警告远离堤岸。平日里看起来温柔的海水,随时随地都可能狰狞起来,即使在无风的午后,也泛着惊心动魄的浪涛。

  我们喜欢隔着海岸街看对面的北岛。每年春游的时候,它是理所当然的第一选择。校车沿着环海大道一直向北,我心满意足地摸着书包里的豆沙面包,听着小伙伴们一路高歌。

  北岛是一个神奇的所在,踏上那片乡间土路,时间仿佛一下子向回调了十年,我们又回到男耕女织的农业时代,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有着黑红憨厚的笑脸,在家门口的晒场上熟练地拾掇着成堆的扇贝,母亲在水龙头下面冲洗着更大的海鲜,父亲则一边修理着渔网一边不时拿起身边的葡萄酒瓶喝上一口,那景象真是怪异的和谐。

  校车歪歪扭扭地向前开去,不时被路上躺着晒太阳的羊群挡住。司机和老师见怪不怪地下车找牧羊人,我们兴奋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平时看不到的奇景。等到终于到了海边的时候,这又是与海岸街那里完全不同的风格,是赤裸裸、无遮无挡的大海。它坦然面对着我们,近处是淡青色的,向远才渐渐变成蔚蓝。于是我们那稚嫩的心,也于瞬间领略了这个此前教科书里不解其味的词:浩渺。

  冰心说过,这片海、这个城、这些人,给了她一个灵魂的故乡。而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城市一半蔚蓝,一半酒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守在灵魂的角落里

  有关烟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像离开烟台之后才知道不是每个姑娘都长腿白肤一样,离开烟台后,我才发现不是每个城市都流行武术。

  每天早上的滨海公园广场上,东南西北角各成一个流派,螳螂拳、猴拳、峨眉剑、红缨枪,金庸笔下的群雄会武场景就在这里活生生上演。偶尔有大师来耍几手,人群便迅速地形成一个包围圈,从圈外到圈里不时响起“好!好!”这是内行看的门道。

  孩子们也不少。有些就穿着校服,赶在上学之前,跟着家长出来打一套七星螳螂拳,旁边还有同学吆喝着:“你这个马步扎的,我一记螳螂腿就能把你扫倒。”“我小擒拿捏你腰眼。”“那我这一招,六合,你立马趴窝。”

  说是这样说,其实从来都只是自娱自乐,没见过谁真的拿出功夫来干上一架。

  一直到多年后我在另一个城市,一个清晨,路过广场,遥远的记忆突然泛上,随着记忆打完一套梅花拳,才被旁边的喝彩声惊醒。

  总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浸润在我们的生命里。你以为可以远离,但结果发现你走得越远,它迫得越近,守在你灵魂的角落里,等着你终于累了的那一天。

  我的闺蜜小远曾经说,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都是一座小城。对我来说,那座小城永远叫做——烟台。

  文/clara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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