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看戏还是看自己

  看戏的快乐

  我们在看戏的时候真的只是在看前面的东西?我们到底在看戏的时候是看什么?舞台上当下发生的事情,我们假设把它叫做“现在”,可是它真的只有一种时态?

  当然,舞台上发生的那些都是故事,因为舞台上的人全部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在假装这是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把台词背好、走位想好了。所以,我们看得到的那个并不是真实,而是“真实的再现”,这就是戏剧。戏剧永远有很多时态在同一个时间当中,它包括演员的现在、角色的现在、观众的现在,同时在这些现在当中不是只有现在。

  快乐跟时间非常有关系的,当我们谈到快乐的时候其实要针对的就是当下。它不跟过去有太多的关系,即便我们回忆起来那个过去是快乐的,也是因为现在去感受过去那个快乐,它还是属于现在的东西。

  观众进入剧场,最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不能只带现在。只带现在的观众我会叫他“坏观众”。因为他看事情会看得非常近、非常浅,他完全依赖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来告诉自己:这个就是我要看的。可是戏剧,比如说它是莎士比亚写的,那是现在吗?不可能啊。所以,怎么能只带现在去看一部不是只有现在的戏呢?也不需要专门来告诉你:要带你的过去来看戏剧。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其实都存在我们心里面的某处。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完全掌握这个开关,或者说它有多大或多小,可是它有东西叫做意识。观众在看戏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意识跟这个空间在交流,并不只是用眼睛在看戏,时间的影响造成我们的心理活动。

  不过,你在看戏时是被好好地绑定在观众席,观众席永远是暗的,是安全的,所以你不会觉得自己应该那么投入地去看一部戏,直到那部戏发生一些事情让你觉得:我被邀请到舞台上,因为我看见那个我愿意认同的我了。那个时候,不管是哭是笑还是愤怒,你得到了看戏的快乐。

  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证明自己是“妖精”

  四个人去旅行,一定会发生的是什么?吵架。旅行的时候,我们要在一起看到大家都想看到的东西,所有的焦点要全部归一,当发现大家看不到相同的东西时冲突就会发生。也就是说,因为有这样一个心理预期,让我们产生客观现实和主观意愿的落差。

  我改编的《西游记》,分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人人都爱猪八戒”,第二部分“人人都怕孙悟空”,第三部分“人人都恨唐三藏”,第四部分“人人都是看不见的沙悟净”。如果是传统的《西游记》,孙悟空一定是主角,可是在我们这个人人都是名人的时代,人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微信或是微博上把自己当成主角明星来宣传的时候,那种没有想象力的人就是特别的,所以我把沙悟净放在最后,他才是主角。

  我们为什么那么积极地要被看见?为什么我们觉得我们值得被看见、应该被看见?因为,我们还都青春。

  什么是青春?你觉得因为青春你会做什么事情?

  大部分人说:谈恋爱。戏剧里的人也谈过恋爱啊,后来他们说“就我们结婚吧”,之后“我们吵架吧”……所以,谈恋爱的目的是什么?犯错。青春有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可以不断犯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怎样去看待所谓对和错?

  孙悟空是一个犯最多错的人。可是我们从来不会因他的性格问题给他减分,还觉得他是一个英雄。因为孙悟空代表自由,一个人不断地去追寻自由,他犯什么错,结果都是一个英雄式的行为。

  还有,为什么青春会是妖精呢?因为你有法宝。你的法宝是时间。是青春可以让你一天变成一百天,是青春可以让你不疲倦。青春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让不青春的人想要拥有它,就是被欲望。当你青春又不存在的时候你就会很沮丧,你会不快乐。快乐跟时间原来有这么密切的关系,这个时间不是在手表上的时间。

  在今天,没有人跟明星歌手有太大的差别,因为我们都在模仿他们。我们在生活当中找到了自己的粉丝,我们要对自己的粉丝负责,就是多久要发一条微博。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朋友圈,因为你就是舞台上的主角,如何才可以引起他们的羡慕,如何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值得一直关注我。“关注”这两个字已经抵消普通人跟明星之间的那道高墙和差别,我们要想尽各种办法去证明自己是个“妖精”。存在感已经不是一种奢侈品,就是我需要给自己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你怎么去经营?青春会让我们在经营这个事情的时候得到很多的方便,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当我们感觉自己有能力的时候,是怎样的?在我的剧中,“孙悟空”非常有智力,对方不管说什么话,他马上能够接招然后十倍奉还。他最后被一个一直都不讲话的评审看中,他是一家非常大的唱片公司的总裁。那个唱片公司叫做五指山唱片公司,孙悟空签了一张五百年的合约,当然这是一个比喻。有时候,你的聪明只是手段、工具,其实不代表你的思想深度,所以你能够看穿很多问题,但你并没有看穿问题的本质。哪怕你好像看穿了这个问题的本质,可是当这件事情对你有利的话,你的看穿还是看不穿。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青春的特质呢?因为时间还没到,也就是说还没成熟。不成熟的人是怎么证明自己的?不成熟不代表他就觉得自己不重要,我做了一个戏叫《水浒传》。

  青春的人最注重的就是外面的世界

  当然不是古装的《水浒传》,这里面有九个角色都要证明自己。

  什么叫了解自己?一般的说法就是:我知道我的需要。所以我们说了解自己的话,应该不会犯错。张孝全在《水浒传》里演的角色叫浪里白条,他代表着一个符号,是个非常爱冲浪的人。这个浪子不太了解自己,因为从他说话你就看得出来,他非常需要争取别人对他的认同。他首先告诉自己我要做到什么,就是给自己出了题目,然后才去想到底做不做得到。这也是青春的一种本能。没有人可以代替你自己去让你失望。青春有个非常有趣的东西就是:它一直在追求一些什么,其实它一直在拒绝。

  青春的优势和权力对于那些即将要失去青春的人来讲是非常明显的,就是外面的世界。青春的人最注重的就是外面的世界,可是对于没有那么青春的人来说他第一个要抓住的就是外面的世界。

  什么叫做外面的世界呢?这个房间外面就是外面的世界,我们的手机就是外面的世界。手机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如果你现在丢了你的手机,你就失去了跟外面世界的联系。外面的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联系。

  请问大家:你觉得你现在跟外面的世界的联系是什么?你要让外面的谁知道你的存在?通过什么方式我们会在别人心目中重要?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我们对外面的人有重要性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他羡慕的东西。如果我们没有造成对别人来讲的羡慕的话,有可能他们都去找他们羡慕的人去了。或许还有一点,你其实也希望别人羡慕你,所以有意无意地你会给自己制造一些让别人羡慕的条件。

  别人会羡慕你的善良,羡慕你的勇敢,还是羡慕你拥有而又看不见的东西?善良看得见?勇敢看得见?又不是阿玛尼西装。所以,外面的世界就是看得见的物质。《水浒传》是个大悲剧,我觉得原著是,这个戏也是。原著逼上梁山的一百零八条好汉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在这个悲剧的背后也有喜剧,因为看到人那么纯粹在表现他的焦虑的时候,我想你也会想笑吧。我跟编剧在写这个戏的时候,我们找了九个人物,都是社会上被边缘化的人。赌徒是中产阶级还没有什么被边缘化的迹象,可是他把自己边缘化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拥有这些东西的话,他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孤立被看不见然后他就不存在了。

  我改编的《水浒》《西游》都碰到现代人的处境问题,就是我们的存在感非常脆弱。我们的存在感真的是要通过外面的世界才能确定?我们能不能找到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多一点自己的里面呢?

  你自己的改变

  很多人读三国的时候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人物多么英雄,多么有计谋。还有就是你没有读这本书都不会玩电玩,电玩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过关,如果小说里这些人物没有打过那些仗,没有草船借箭没有借东风的话电玩可能也不成立。《三国》对于很多人来讲是关于斗,斗智斗勇。可是,我看到别的东西。

  我改编的《三国》最特别的地方是完全不是男生演的,是十三个女生演的。我设置的情景是,在历史的课堂这些女生要在男老师身上学到什么叫做历史、英雄,什么叫做三国里面的人物。

  有年轻人问我:“为什么你的谋略都是关于男人的?”的确是这样,就像甄嬛传一直在斗,斗到什么时候才是适可而止?几百年前的事为什么在今天还是津津有味,就好像发生在今天。作为一个女性她的主体到底在于生不生得出儿子,有没有得到男人的爱,还是她是谁?大家是谁?我是谁?我们那么喜欢看权谋,喜欢看斗争,是不是要证明所有人都消失之后唯有我可以留下来,是赢家。生命是关于输和赢吗?

  现在大家相信不要有个性,不要跟别人不同,等那些有个性的人互相消灭之后机会就是你的。我们都不能跟别人不同,因为当我们跟别人不同的时候我们会孤独。为什么跟别人不同会孤独?为什么我们害怕跟别人不同?我们的爸爸妈妈会鼓励我们跟别人不同吗?其实我们还蛮希望自己跟别人不同的,恰恰因为是希望,反射在现实中,我们很怕。

  谢谢大家让我问了那么多问题,其实这些问题是不应该有答案的。每一个问题都跟另外一个问题有关系,所以根本不可能一个答案可以解答一个问题。在做戏剧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这件事情会跟那件事情有关系?为什么这件事情又跟再之前的一些东西有关系?

  改编《红楼梦》的时候,表面上是在改编一部300多年前的小说,可是如果只是在舞台上重现的话,跟今天的人有什么关系?身为一个戏剧创作人,我常常穿梭在不同的时间,然后在这些时间当中去尝试提问,尝试假设,尝试了解。到底有些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有些什么事情是我们希望它改变的。

  我认为,戏剧最大的意义就是它能带来改变。而且这个改变对于戏剧、对于导演或是一个观众,不是要改变世界,而是当你跟这个戏、跟这个舞台产生连接的时候,你自己的改变。

  我一直在导戏、一直在创作戏,是因为我还可以改变。只有能改变才是“青春”,不能改变的话哪怕你是15岁都不是青春。要怎么样才可以看得见自己的改变呢?我们能够把改变跟我们的未来连在一块吗?我们的未来就是在于我们的改变吗?有些人看戏只能看见他看得见的东西,所以当他看见他能看得见的东西时,他就在他看得见的范围当中去立下定论,那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走到自己的心里面。如果他能够通过这个戏看见自己,从而走到内心的话,他其实不是在看戏是在看自己。因为他找到了跟这部戏的时间关系,舞台上的过去就是他的现在,舞台上的未来有没有可能也是他的未来?很多事情,不是用手法、不是用剧本、不是用演员演得好不好作为唯一的价值。

  讲述/林奕华 整理/田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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