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沙漠选调生

　　名校生进沙漠

　　这家小餐馆是437宿舍经常聚会的地方。那次是四位兄弟毕业前最后一次聚首。小真没有参加在西门外磁福酒楼举行的毕业晚宴，“不想去凑那热闹”。他把胳膊肘搭在舍友张晖的肩膀上说：“十年后，二十年后，但愿我们的同学聚会不要变成你拉我扯的吃席。要是还记得兄弟，就找家小饭店，炒几个菜，把437的夜聊进行下去。”小真和三位兄弟喝了两瓶红星小二，他古铜色的脸庞泛起一丝红晕。毕业后，小真将奔赴内蒙，张晖赴美留学，杨晨到重庆工作，凌山到香港深造。

　　小真再次见到红星小二，是三年后在内蒙古。这次，是他自斟自饮，一个人喝了两瓶。如今，四两白酒对于小真早已不是问题。他拍了一张小二的空瓶子和一盘烤串钎子通过微信发给张晖。“兄弟，我今天特高兴。第一份工作，就这样好聚好散。青春若是安逸，终归会压抑。此去经年，不知今后还会忆起多少拌豆腐的青葱味道。……不肉麻了，你小子赶快给我从美国滚回来！”

　　这三年，一千个日夜，小真献给了脚下的黄土地。“梦想仿佛一支蜡烛，烛光照亮前方的路；引领秉烛者前进，又在燃烧自己的长度。”这是小真的QQ空间曾经的一句签名档。

　　刚毕业那年，作为内蒙古选调生的小真，来到某资源大市下属某县城做宣传工作。习惯了微博等社交网络的他，面对设计板报、布置橱窗这些多年未曾谋面的工作，一下子有些傻眼。

　　来到这里之前，小真从一些地方了解到这座资源大市的公务员普遍待遇在5500元左右的水平；但正式入职之后，却发现自己每月工资只有1900元，且暂时无法提供公务员编制。领导说，这座资源大市前些年过度扩张，政府负担大量债务；如今，开发区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市里财政吃紧，人员收入也大不如前。“不过，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你肯好好干，名校学生还是会有好的发展。”

　　一年后，组织为小真落实了事业编制，并安排他进入县二中校办工作。和他同处一室办公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教师，刚从教学一线退下来。一次在食堂吃饭时，她对小真说：“小伙子，阿姨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们这地方，不管啥单位，每年都有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学生过来，但呆不长时间都走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回头想想，留下未必不好，下海也未必发大财。你要是想在这儿发展，就必须沉下心来，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拜个师傅，多和领导交流，别总是自己闷在屋里上网。大概八年九年之前，有一个清华毕业的学生毕业到这儿，刚开始也不适应，但最后倒是留下了，现在在自治区团委工作。”

　　“难道招我们过来，果真是给领导政绩贴金、给人才队伍装点门面的？”小真心里这样想。在这里的第一年，小真在宣传岗位上做得不错，生活状态也算可以。自从到了县二中，工作慢慢稳定下来，上网时间开始增多，小真逐渐想与过去的同学们取得联系。

　　同辈压力

　　就在这一年，微信悄然兴起，小真每天都会看到大家在朋友圈晒照片，而自己却一直只发些分享文章，从不拍照上传。

　　他不想拍尘土飞扬的操场，不想拍县城街道，也不想晒每天中午都喝的萝卜汤，每周五中午可以吃一顿的羊头肉拍出来总显得没那么“高大上”，与同学们发的“Tommy的厨房”“鹿港小镇”“Teawood茶木”，相比简直是“low爆”，更别说留学党们晒的那些米其林一星的“轻奢餐”了。与大家取得了联系、得知大家的近况，反而陷入郁闷，这是小真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常感痛苦的地方。他在朋友圈里经常分享的是书评、画展、音乐以及一些史地类内容，似乎朋友圈成为了独立于小真日常生活世界的一片小天地。不了解小真的朋友看了他的朋友圈几乎无法想象他如今在内蒙一座偏僻的县城工作。

　　小真会用每个月攒下来的钱在“孔夫子旧书网”买书，但他一次不会买多本，不是因为他心疼钱，而是不希望门口传达室老大爷多问话。小真的宿舍里有个三层高的小书架，摆放着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资中筠《冷眼向洋》、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许倬云《西周史》等书籍。还有一本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是他委托在港大读书的凌山花了两百多港币买下的台版书，并且特意交代凌山“什么时候方便去深圳了再寄”，这样收到的邮包地址就不会是老大爷不认识的英文字。他很想攒钱买一套大部头的《詹森艺术史》，这部书是当年朱青生老师力荐的经典，如今刚出中文版，但是六百元的价格让小真望而却步。“单调乏味的工作要让我窒息……在这里，要是不读书，不亚于给我断粮。”小真在微信里对同学说。

　　小真常在微信里向过去的舍友吐槽办公室工作当中遇到的人际关系问题。“我干脆说我是某师范学院的算了，”小真说，“每当有人问起来，我说我是北大毕业的，人们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也许北大学生在这个地方注定要走？”更让小真感到一头雾水的是错综复杂的领导关系，“我每天都在经历精神分裂——晚上回到家里，差不多每本书都在谈自由人格独立精神；可白天一到办公室，就得经历一场人格分裂……就说开个会吧，四个校长两个书记能出来三种不同意见，而且最要命的是意见还不一定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哎，简直了！”没有微信的时候，小真并没有这么多抱怨。自从有了微信，和大家建立起联系，语音对讲变得异常便利之后，小真的吐槽就多了起来。“大家叫我‘高才生’，言外之意像是我最多算是个这地方的过客，大家也不想让我知道太多事情……”小真说。

　　小真工作的第二年比起第一年来有了更多的抱怨。这或许是源于朋友圈带来的焦虑。他想起过去外教在课上提到的一个词，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如今这种压力像春天的沙尘暴一样席卷而来。“互联网时代，让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人必须每天都努力活得很精彩，这样晚上发朋友圈的时候才‘有料’。这难道就是马克思曾经讲过的‘人的异化’？”

　　平心而论，小真的“仕途”还算顺利。尽管环境当中的人际关系复杂，但领导还是蛮欣赏这位勤劳、踏实、朴素的湖南小伙子。又是一年过去了，县二中的副校长即将调职到市教育局当领导，他向组织推荐了小真，希望小真能够调动到局里做他的秘书。组织上同意了。然而，就在小真即将入职的前一个月，上级却突然打电话给他，说组织上“经过综合考虑，认为小真更适合到综合办工作”。

　　小真很是不解，于是他向副校长询问了此事。副校长这样回答他：“小真，非常不好意思，前几天组织上有了一些新的安排，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上级认为，这个秘书岗位最好由更了解本地情况的同志担任，你参加工作刚刚两年，上级建议你在内蒙进一步积累工作经验，接触更广泛的业务，所以安排你到综合办工作……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我相信你在任何岗位上都会表现非常出色！”

　　之后的一天，小真在局里组织的乒乓球赛中巧遇这位秘书。她从小在本市长大，大学在呼和浩特就读，今年刚毕业回来。“咳咳，领导说的没错，这妹子确实是位更了解本地情况的同志，刚来不到一个月，感觉和老领导都像认识好多年了……”小真在微信里向朋友吐槽。“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高才生”学过一学期的公共法语，此时派上了用场，真是突然间找到一句话可以形容自己的遭遇。

　　凭基层公务员历练闯深圳

　　那一年的十一黄金周，杨晨带着女朋友来到内蒙看胡杨林，顺便探望当年的室友。小真本想着为朋友安排住宿，没想到杨晨早就在网上把酒店订好，并且飞到包头之后租了一辆SUV自驾。杨晨早早把车开到小真住处楼下，准备接小真一起去看胡杨林。“上次我们想要从嘉峪关那边去额济纳旗，但没去成，赶上卫星发射，路走到一半走不通。”杨晨在重庆的一家商业银行工作，两年半时间已经贷款买了房和车，女朋友是国家银行信用卡中心的同事。“你小子现在是人生赢家啊！”小真说，“我在内蒙快三年了都没去过阿拉善，你倒是第二次来了……”

　　晚上，三人在巴彦淖尔吃烤全羊。小真送给杨晨一瓶“河套王”，两人在蒙古包里对饮。杨晨带给小真一盒芬兰熏鱼：“去年重庆开通直飞赫尔辛基的航线，航空公司邀请我们行领导去北欧转了一圈，领导买了好多三文鱼回来，特好吃，你尝尝，我就是觉得好吃所以后来一直在网上买着吃……”“哼哼，你小子露馅儿了吧，淘宝代购的！”这是小真第一次吃熏三文鱼。之前见过三文鱼刺身，但是不敢吃。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上次见三文鱼这种东西还是四年前在中关村欧美汇楼下的“道乐”日本料理给凌山过生日。

　　小真和杨晨叙旧到深夜，两人聊起过去的许多同学。记得当年一个班80多人挤在老理教闷热的教室里上大课，如今大家早已走向世界各地。“你怎么对大家的情况这么清楚？感觉你小子手里像攥着一打简历似的。”小真问杨晨。“嗨，LinkedIn上面都有啊，大家公布出来的。这是小真第一次听说LinkedIn，之前他只知道人人网和大街网，以及听说过没见过的Facebook。“连简历都一五一十地晒到网上了，这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压力要不要更大啊！”小真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社交网络原本是为保持联系、促进交流而创造，想不到社交网络发达了之后却越来越不喜欢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愿面对同龄人之间的竞争压力。

　　小真这次见到杨晨，心里思考了许多。世界这么大，而自己却偏安一隅，做着单调重复的工作。躲在一个看似僻静的角落，心灵真正能够强大吗？25岁了，到现在为止只去过不到10个省份，更别说出国。有时候想想，就算在这里干得好，十年后当上领导，自己的活动半径太有限了。“其实，我多次想到要辞职。”小真对杨晨说，“不是放不下铁饭碗，而是感觉自己封闭太久了。我非常想走出这沙漠，看看外面的世界。”

　　正式决定辞职前，小真又找到了曾经赏识他的那位副校长，决定与他深入交谈一次。让小真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副校长竟非常支持他的辞职决定。“现在不是过去了。”领导说，“年轻人应该趁着年轻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出去闯闯，这样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才不后悔。我年轻的时候，从老家安徽到北大荒插队，后来考大学又去了西安，最后到内蒙。那时候不同于现在，当时我的几个兄弟就我一个出过省。我们教育工作者常说一句话：眼界决定未来。你年纪轻轻的，就应该走远一点，多出去闯。阅历就是财富。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我们那个时候，实在是有些缺乏胆量。你看现在父母把孩子宠的，年纪轻轻就患得患失，生怕出一点差错！我前些天去北京开会，有个忘了是北京几中的校长起来发言，他推荐了一本书，叫做《反脆弱》，是个美国人写的，你有空可以看看。越寻求稳定的人，最后往往越经不起折腾。年轻人，就得多经历，多磨练，多闯一闯！”

　　眼下，小真来到了深圳，加入一家民营咨询公司，凭借自己在公务员系统多年积累的经验，担任了政府项目经理一职。对于小真来说，三年的基层公务员经历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做人，学会了踏实做事，以及圆满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小真的视野随着工作而不断开拓，如今他正在香港攻读MPP（公共政策）硕士学位。

　　“世界很大，变化很快，生活充满挑战。只有勇敢驾驭生活，而不是逃避生活，敢于面对不确定性，才能战胜内心的脆弱，成就强大的自己。至于所谓的同伴压力，如今我并不在乎。太过关注他人的得失成败，归根结底是不自信的表现。迷信所谓的成功学，其实是内心迷茫的表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好，自己得到了渴望得到的收获，就是成功。”小真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写下这段话。

　　文/施梓山（香港中文大学） 责任编辑/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