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上兄弟

　　1

　　2013年的春天，我因为急性肠胃炎住进了医院。进医院的第二天，曹亢给我发短信，说要来看看我。我的手放在按键上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回了两个字：来吧。

　　其实，我是不想让他过来看我的，在我所有的朋友中，曹亢属于一个异类。他从上小学开始就疯狂迷恋《古惑仔》，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一名真正的古惑仔。为了以示决心，他在上初一的时候攒了两个星期的钱，在手臂上纹了一条不超过10公分的青龙，结果纹到一半的时候曹亢他爹冲进纹身店，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回了家，差点把他给打死。高中毕业那一年，他脑子一热，去东关菜市场收保护费，结果被一个卖肉的掂着刀从东关撵到西关，从此再也不敢踏足菜市场一步。但梦想的力量是可怕的，曹亢现在也30多岁了，还整天染着黄毛，一边在饭店里打工，一边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组织。

　　所以，说到底，曹亢跟我真的不是一路人。但他既然表示要来医院看看我，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拒绝他。到了下午，他真的来了。

　　曹亢坐在床边，一只手剥着别人送给我的香蕉，一只手拍着我的肚子问：“怎么样，什么情况？”

　　“没事，不太严重，打几瓶吊针就好了。”我回答。

　　我注意到他颧骨的地方有些青，好像是一处淤痕，便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没什么，”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江湖事，你不懂。”

　　此时，医生进来查房，所有人都安静一下。我邻床住的病号姓秦，我们都叫他老秦，主治大夫走到他床前问：“老秦，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老秦说，“就是小肚子还有点坠感。”

　　大夫说：“你把衣服掀起来一下，我检查一下。”

　　老秦把上衣掀起来，肚腩露出来一半，上面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大龙。“哇塞！”我听到曹亢低低地感慨了一声，然后说出了这种纹身的专业词汇，“盘身龙啊。”

　　2

　　查房的医生走后，曹亢立刻坐到老秦的床边，无比恭敬地问：“大哥，您姓秦？”老秦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曹亢立马有些激动，“刚才的纹身……要是我猜得没错，您就是绰号‘花皮秦’的秦大哥吧？”老秦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慵懒地翻了一个身，“小伙子，你认错人了吧。”

　　“人我可能会认错，但这条盘身龙我绝对不会看错。据我所知，在本县道上混的，有史以来纹盘身龙的大哥只有一个。盘身龙硬得很，不是谁都能扛得起来。想当年，您为了在按察司街立棍，手里拿着两把菜刀，一个人对付十几个人，从按察司街一直砍到共青团路，从此江湖上就有了您的传说：老秦一怒，血流漂杵……”

　　“停停停，再说下去成武侠小说了。”老秦又把身子翻了过来，瞅着他：“你到底是干啥的？”

　　“真是秦大哥啊？”曹亢激动得几乎是平地跳了一下，“秦大哥，别人都叫我火曹，我是您的崇拜者！我也是道上混的。”

　　老秦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上混的？你哪个道上混的？”

　　“民主大街向南一直到解放路交叉口，全是我的地盘。”

　　“民主大街……”老秦思索着，“我记得民主大街那边全是小区，光派出所就五六个，你怎么混？”

　　曹亢支吾起来，“就是混个脸熟……我还没成什么气候，等成气候了，我也纹条盘身龙。”

　　“盘身龙？呵呵，兄弟，给你看看吧。”老秦笑了笑，把病号服脱了下来，露出了肚腩上那颤悠悠的赘肉，但吸引我的并不是他那身肥膘，而是从左肩一直缠绕贯穿到右后腰上的那条盘身龙——准确地说，应该是半条盘身龙，从肩膀到胸口上的半个龙身像被什么东西给抹去了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这……”曹亢张口结舌。

　　“当年去医院洗的，”老秦低着头拍拍胸口，“可实在是太疼了，洗了一半受不了，就放弃了。洗这玩意儿，可比纹的时候疼多了。”

　　“为什么……”曹亢的眼神开始涣散。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进个单位，拿份工资，有个医保，以后能吃得上饭，看得起病？我当时去好几家单位应聘，人家都有明文规定，不能纹身，我没办法，想去医院洗掉，洗一半就放弃了，后来找到人家单位的领导好说歹说，总算是给我开了个后门，让我进去了。”

　　老秦的话明显让曹亢有些接受不了，他难以置信地问：“您工作啦？”

　　“废话，不工作我吃啥喝啥？”

　　“您可以去收保护费啊。”

　　“保护费？”老秦嗤笑一声，“火曹啊，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在大家都做电商了，电商你懂不懂？你去网上收保护费啊！你睁眼看看，满街都是手机，满街都是电脑，资金流动一分钟几十万上下，你去收保护费？你古代来的？”

　　“可是……”曹亢还想说什么。老秦拍了拍他肩膀说：“小兄弟，时代不一样了，把跑江湖的那一套心思收起来吧，不合时宜。”

　　3

　　出院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见着曹亢。打他手机也不接。我去他打工的饭店找他，才知道他已经辞了职。

　　我便约了老秦一起去他家里找他。到了曹亢家，见满地的凌乱，他大包小包的收拾了几个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问他要干吗。他说：“我要去香港。”老秦劝他：“小曹啊，我劝你冷静点，香港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

　　但曹亢完全听不进去，他说：“秦哥，我知道你退出江湖了，但江湖上依旧有你的传说。别担心——”曹亢忽然破天荒地引用了一句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曹亢走的那天，我跟老秦去火车站送他。火车出发前，曹亢问我们：“知道山鸡离开香港去台湾的时候说的什么吗？”我跟老秦面面相觑，“不知道。”

　　“不当上大哥，我是不会回来的！”他豪情万丈地说。

　　4

　　曹亢去香港后，我能掌握他的唯一动态，就是他偶尔更新的朋友圈。

　　4月15号：香港是法治社会啊，真是醉了，街道上怎么那么干净呢。

　　6月9号：没有洪兴，也没有东兴，只有诚兴。陈浩南呢？山鸡呢？

　　8月4号：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们都骗我！所有人都骗我！！！

　　9月23号：重操旧业，感觉不错，身上的手艺还没有荒废掉。厨师长说我烧出来的味道有鲁菜的精髓，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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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3号：我遇到了我生命里的“小结巴”（《古惑仔》中陈浩南的女友）。

　　2月21号：小结巴说，只要心有野马，哪里都是江湖。（游乐场里，他跟一个姑娘在旋转木马上坐着，抱在一起，笑得很开心。曹亢胖了一些，姑娘很漂亮。）

　　3月15号：妈妈说得对，只要努力过，就不会后悔！（一张饭店的照片，招牌上写着“火曹餐厅”。旁边还有几个开业送过来的花篮。）

　　4月11号：小结巴，我永远爱你，一生一世！（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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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我看着曹亢走过的每一步足迹，他最终没能当上老大，而是当上了老板。我看着朋友圈里曹亢那张日渐发福的脸庞，忽然想起来上小学时，在一次课间活动结束后，曹亢爬上操场的主席台，对着大喇叭喊道：“你们听好了，我是四年级三班的曹亢，以后就是大屯镇完小的老大！有不服的，放学后南门单挑……”

　　蓦然回首，这仿佛只是一场男人的白日梦，我们终究都会醒来。只是，在想着永不妥协的岁月里，你是不是也遇到过一个像古惑仔那样的少年。

　　（归雁生摘自《ONE.一个》）

　　欧阳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