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焦虑来自年幼时读过的一篇文章,在一本略微破旧的《燕山夜话》中,我看到那篇文章,题目叫《生命的三分之一》,大概意思是说一天有24个小时,人们要睡8个小时,生命的三分之一就在梦乡中度过,这是生命中最大的浪费,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应该在夜里读书。那时候我刚具有“自我提升”的意识,看课外书,学下象棋,读了这文章,忽然认识到,每晚睡八九个小时外加午睡,生命的一小半就浪费掉了。那时候人们普遍睡得早,晚上8点,收音机里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半小时节目过后,人们就关门闭户洗洗睡了。那时我并没有什么“夜读”的经历,只有如死亡一般沉重的睡意,夜里极安静,闹春的猫是最大的噪音,也没有光亮,家家户户都黑洞洞的。我肯定做过梦,梦里偶尔会有杜甫的诗句飘过,我爹要求我把“三吏三别”全背下来,我只能背下《石壕吏》,盼着夜里能把剩下的篇章背会。应该有不少人设想过“睡学”——睡着觉,躺着就把外语学会了。
最近我在“万古”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题为《夜校》,该文作者Kenneth Miller,孩提时学法语,年轻时在墨西哥学西班牙语,他有一个机会去意大利,幻想着睡梦中听听录音,就把意大利语学会了。文章说,百余年来,科学家都认为,睡中学习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但最近的研究结果表明,睡觉兴许真地能用来吸收知识。如今世界这么乱,信息这么多,白天脑子忙不过来,夜晚大脑处于“离线”状态,要是睡觉时,我们的大脑也“在线”,那会怎么样?
这篇《夜校》介绍了一系列科学试验,而作者的担心是,如果我们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把睡眠用来自我提升,那我们失去的是什么呢?在这个混乱而忙碌的世界中,良好的睡眠是最可靠的安慰,我们真地需要把这生命的三分之一用来读书吗?
有一个笑话,说小明第一天上学,放学回家后,妈妈问他:“小明,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小明回答说:“还不错,就是学的不够多,明天还得去。”这个笑话的笑点在于,小明还不知道,他要学的东西非常之多,明天要去,此后千百个明天还要去。从读到《生命的三分之一》,到读到《夜校》,30多年过去了,我养成了夜读的习惯,不过,读的时间越来越短,拿起一本书看几页就昏沉沉要睡去。有许多夜晚非常焦虑,为白天的工作焦虑,为睡不好觉焦虑,不为什么事就平白无故地焦虑。从夜晚的阳台望出去,街上灯火通明,远处的高楼上,霓虹灯和大屏幕闪烁,深夜的电视里有本地的娱乐节目和英国的足球赛,手机里有专供夜宵的app,我们可以向夜晚借用很多时间,不睡觉似乎象征着“不老”和“不死”。
有数据说,20世纪初,美国人的平均睡眠时间是10个小时,上一代人的平均睡眠时间是8小时,今天的美国成年人,平均只睡6.5个小时。我不知道咱们这里的统计数字,但我隐隐觉得,在一种极为普遍的认知里,睡得少,精神抖擞,是成功者的标志,彼得大帝、拿破仑只睡三五个小时,乔布斯夜里会冥想,那是最具创造力的时刻。一方面,工作侵占生活,生活侵占睡觉,我们渴望睡觉;另一方面,夜晚乐趣多多,没有夜晚的独处,几等于丧失自我,我们不想睡觉。在这个想睡和不想睡的缠斗中,我们又晚睡了一个小时。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著有一本《24/7》,这个符号是一部分人的工作模式,克拉里说,我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让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这是纷繁思绪中的一次豁免,一次释放。“白天我们摄入的东西会在睡觉时代谢掉,睡眠还可以排泄把人淹没的负面情绪:焦虑、恐惧、怀疑、觊觎、朝不保夕的忧虑或一夜暴富的妄想。”他说,睡觉是对抗全球化资本主义的革命行动。
周五晚上,我8:30到家,吃了饭,买了一张晚上10:20的电影票,去看007。一点到家,回工作邮件。凌晨1:45,上床睡觉。我不想在睡梦中学习或提升自我,只希望能睡到7:45,其间6个小时没有梦,没有记忆重播,似乎能从现实世界中逃离。
文/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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