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漫步萨伏伊别墅

　　萨伏伊别墅在现代建筑的历史上，被认为是纯粹主义住宅的顶峰作。其理由是它完整地体现了柯布西耶自身提倡的现代住宅的五项原则：底层架空柱，屋顶花园，自由的平面。横长的窗以及自由的立面。尽管在这之前。柯布西耶已经设计过15幢住宅，并试图在一些住宅设计中尽可能带入他所坚持的这些原则。而萨伏伊别墅的设计则体现了这些原则。

　　20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再次来到巴黎。

　　6月30日上午，我从巴黎市中心乘车西行向郊外，不到一个小时就在离巴黎只有30km左右路程的塞纳河边的普瓦西（Poissy）站下了车。按照地图所指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这座被称为20世纪现代主义经典的萨伏伊别墅（Villa Savoye）。虽然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在78年的建筑生涯中，留下了无数的好建筑，但是，萨伏伊别墅在20世纪的现代建筑中无疑是项经典的范例，而对柯布而言，也是他早期白色风格时期的代表作。

　　有无数的人捕述过他们所见到过的萨伏伊别墅，也有无数的印刷品向人们传播萨伏伊别墅的设计和构想，但是所有这些都不如亲身一见，因为，阅读建筑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体验。

　　状态

　　萨伏伊别墅还有一个别名叫“明媚的时光”。它位于现在的Villers大街82号，这是一个建筑面积只有408平方米的乡村住宅，却坐落在有着10万多平方米的基地上，由此可见这是一座非常奢侈的中产阶级的别墅。从1928年开始方案设计，1929年春开始建造，到1931年夏竣工，共花了3年时间。

　　建筑分三层，底层（一层）建筑面积为205平方米，车库便占去了1/3；二层的房间拥有面积为270平方米，138平方米为平台面积；三层也叫“日光浴室”约70平方米。我们还应该提到在进入萨伏伊别墅区域的门口有一座园丁房，它只有40平方米，但也是柯布精心设计的小品房。

　　萨伏伊别墅是一座由现浇混凝土梁柱系统构筑的住宅，在最初的方案上就明显地看出设计者是从柱网着手划分空间，柱网的尺寸为4.7m×4.75m，从而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从正方形的模数展开的多维空间，然而，当我们深入研究这座建筑之后发现，萨伏伊别墅的平面和柯布早期的纯粹主义绘画构图有关。

　　白色方盒子

　　走过园丁房，再穿过一条林荫小道，眼前出现一片宽阔的草地，萨伏伊别墅如同一个白色的方盒子浮起在草坪上。那种静谧的美，真的像是一缕明媚的阳光，照射到微微隆起的坡地上。事后我才知道，就是这样一座散射着光辉的建筑，曾经有过濒于毁灭的经历。

　　面对萨伏伊别墅的正面，但却不是这座建筑的正面入口，而入口却在它的背面。这一点，就和传统建筑的设计有着根本的区别。其实这个朝向西北方向的所谓的正立面入口位置，对柯布西耶来说还不是改革的重点，在他看来：“房屋不应该有正面，站在他的顶端看去，它必须是向四面的地平线开放的。”或许，柯布认为，把入口确定为接近建筑的方向，对理解一座有着开放性设计的建筑来说是一种限制，这更接近于他在捕绘一幅静物画构图的方式。

　　萨伏伊别墅在现代建筑的历史上，被认为是纯粹主义住宅的顶峰作，其理由是它完整地体现了柯布西耶自身提倡的现代住宅的五项原则：底层架空柱，屋顶花园，自由的平面，横长的窗以及自由的立面。尽管在这之前，柯布西耶已经设计过15幢住宅，并试图在一些住宅设计中尽可能带入他所坚持的这些原则，而萨伏伊别墅的设计则体现了这些原则。

　　架空底层

　　从五项原则出发，人们常常把萨伏伊别墅底层架空柱，作为体现其中一项原则来理解，然而，柯布西耶为什么要解放底层的空间？

　　在柯布西耶向业主提交的首轮方案中，有一张从西南和东南角看去的轴测草图，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设计者的初衷。

　　柯布西耶捕绘了别墅在基地中的方位，同时他画出了环绕这座别墅的道路。因为主人萨伏伊夫妇是要开车从巴黎的闹区来到这里休闲，并且准备用它来接待友人。因此，柯布西耶首先考虑到的是汽车和住宅的基本关系。

　　这张图上，用两辆小汽车的位置，标明了汽车、道路和住宅的出入口的流线关系。开放的底层公共空间，是预留给汽车的通道。然而怎样让这一手法更富有诗意的解说？柯布西耶是这样强调底层架空的理由：“你们应该意识到它重要的全新的建筑价值，它使建筑下面有一条干净的线条。“这就是流线。

　　在底层架空之后，是靠那些位于方阵位置上的柱子承受房屋整体的重量，这是让建筑在视觉上向上延伸而摆脱重力的一种尝试，这和工业化时代的航海和航天技术的飞速发展有关，至少建筑的重心被抬高，从视觉上他已经从那些砖石建筑划出一个新时代。

　　萨伏伊别墅在视觉整体上给人强烈的正方形状，这是由底层的方阵形柱和二层的方体构成，虽然底层有一个巨大的弧形，既正立面入口处的半透明玻璃围墙，但他却以深绿色的调子隐在深处，从而没有干扰整体的平衡。这个近似于半圆形的正立面入口围墙，完全是由于汽车的流线而决定的，正是为了汽车转弯而抹去了方角。柯布西耶如此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设计意图：“汽车将人们引领到了房子的大门前——事实上，住宅的尺度就是有汽车的最小转弯半径决定的。

　　立面

　　柯布西耶追求“自由的立面”，在萨沃伊别墅身上有着完美的体现。这个方盒子四面被横长的窗户所围绕，那连续通透的横窗，犹如一条透明的腰带系在白盒子身上，而从二层的内部向外看去，横长的窗户又像宽银幕取景框一样截取着周围的风景。

　　这个单纯和自由的立面，其实是一个复杂而丰富的建筑‘身体”的外表，在你没有走进这座方盒子之前，也就是说，没有在其中漫步之前，你所获得的任何信息都不足以代替你的体验，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要漫步萨伏伊别墅的理由。深入阅读之后发现，其实建筑有三种立面：底层由细柱构成了一个空虚的立面；二层就是由横长的窗构成的轻盈透明的立面；而“日光浴室”的三层的立面非常有限，但却是有着雕塑的凹凸不平的立面。

　　从三层立面的平面图上，我们可以发现柯布西耶和纯粹主义绘画的关系。20年代柯布西耶迷恋于立体和纯粹主义绘画，他反复捕绘那些由吉他、葡萄酒瓶和几何形构成的静物，然而三层的平面图就如同一幅静物画的白捕图。从功能上，三层那种凹凸不平富有表情的立面，一方面调和了方盒子给人带来的单调感，同时也起到挡风和减少风阻的功能。

　　前厅

　　我们可以把前厅作为这座建筑丰富的内部世界的入口，它实际上既是一个轴线的始端，也是建筑漫步的起点。

　　入口大厅黑门周围所使用的材料是半透明磨砂玻璃，它在门和透明的幕墙之间起到调和作用。进入前厅的大门被设计成黑色（其实这座别墅中所有的门都是黑色铁制）。使用铁制黑色多少有些神秘感，它加强了进入者的好奇心，正是由于这种制限的硬度，才使得推开门之后的风景更加引人入胜。

　　进入前厅之后，室内各种建筑元素已经展开。左侧是螺旋的楼梯，坡道以中轴线划分了这个方盒子空间，右侧的柱子上镶嵌着一个小小的前台。而前厅已经是一个对称和不对称布局的开始。

　　来自不同方向的自然采光，使得前厅的光得以均匀分配。三种光源分别来自：入口处的大玻璃幕墙，从螺旋楼梯的楼梯井中漫射进来的光，以及通向屋顶花园的坡道带入室内的阳光。

　　虽然前厅中使用了人工光源，但却是采用了向上照射那种间接照明方式，然而其他部分安装的灯具也相当谨慎，绝对没有破坏室内的那种柔和的氛围。

　　服务区

　　对这样一座有三层的建筑来说，首先是功能区域的划分。萨伏伊别墅的底层，除了通透的公共空间之外，其它基本上是服务区。把服务区安排在—层是有道理的，首先，服务区的工作杂音不会干扰二层居住领域的安静，同时又确保了主人生活的私密性。

　　服务区域包括女佣人的房间，一个看门人门房和一个司机房间，洗衣房，储藏间，以及一个可以容纳三辆车的车库。门房设计在进入主人口必须经过的房门旁边，门房有一个垂直狭窄的窗户，足以窥视室外的动静。即使是服务性的房间也是阳光充足和直接与室内外相连，从而可以看出功能的最大化。

　　坡道

　　尽管在柯布西耶为现代住宅所列的五项原则中并没有“坡道”这一条，但是，这一建筑设计元素对以后的建筑家产生的影响，是柯布西耶本人所料所不及的。

　　例如，在当今最有影响的荷兰建筑家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和美国建筑家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们从不同程度上受到柯布西耶的影响，特别是库哈斯反复使用了“坡道”这一语言，并且在高层建筑中大胆地扩展了“坡道”的原理。

　　柯布西耶是这样在他的著作中赞美“坡道”，他说：“进入别墅的入口之后，一条几乎令人难以注意到的坡道很容易就将我们引领到一层。在这里，居住者的生活得以继续：交际、休息等等所有活动。一些不同的房间集中在空中花园的上面，就像是充足阳光散播者一样，从别墅的外围享受着景色与阳光。”

　　“……但是，漫步还在继续。我们从花园攀上通往顶层的坡道，到达了别墅的顶层，日光浴室就坐落在这里。阿拉伯建筑曾给了我们一个无比宝贵的经验：在阿拉伯建筑中，漫步会变得更加令人愉悦：通过步行，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观察到建筑的整个布局，它们一一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这种设计原则与巴洛克建筑相反，在巴洛克建筑中，空间是围绕着固定的一点进行设计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阿拉伯建筑的教育。在这个房子中，一个真正的建筑漫步，不断地带给我们各种各样的，出乎意外的，有时甚至是令人惊讶的形象。当人们接受了严格按照网排列的柱子和梁构成的建筑物景观之后，在获得这样的观感差异是非常有趣的。”（柯布西耶《精确性——当前建筑与城市设计得准确形态》1930年）

　　我们说，柯布西耶的坡道具有现代性，那是因为它完全不同于楼梯，因为楼梯的—层和一层是分开的，而坡道是让步行者不知不觉地开始了连续的上升，它突显了一种时间携带着空间的延续性。

　　其实，柯布西耶早在1923年就开始进行坡道这一新建筑语言的实验，但在萨伏伊别墅中得到完整地体现。一方面，缓慢上升到日光浴室和顶层花园的坡道，像一首交响乐在行进，而另一方面，它又像是这座建筑的脊骨带有一干中庄严。除此之外，它还给我们展现了另外—种风景，即横向运动的坡道和垂直运动的螺旋楼梯交叉运动形成一种张力。

　　此外，我还注意到，柯布西耶用透明的玻璃把坡道和外部空间加以隔开，但是这些金属格栅，则是以更为细长的比例加以横向排列，这无疑加强了坡道的运动感，为了强调坡道的走势，柯布把横向的金属格栅全部涂为黑色。如果说，还有另外一种美，那就是这些格栅带来绵密柔和的投影。

　　深藏玄机

　　我们可以有两种方式从一层进入到二层，以至于达到三层，那就是利用坡道或者螺旋楼梯。那么这两种方式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感官享受，但是这两种方式，在我看来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含义。

　　有一张标号为“FLC33491”草图，在这张草图上柯布西耶对萨伏伊别墅的基地位置、各层平面、以及建筑的断面流线做了非常概要的捕绘，特别是下面那个断面流线图，启发了我对这所住宅既是一个装置的认识。

　　小小的萨伏伊别墅浓缩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体验，例如，基地就是我们通常生活中的地平线，而坡道犹如我们走在丘陵地带；登上顶层花园，享受日光浴，如同我们漫步山岗望远；而使用垂直上下的螺旋楼梯，一方面可以缩短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另一方面犹如登山；而利用这个楼梯进入地下室，犹如下海，这个装置囊括了我们生活中的各种基本运动线，这座建筑就是这样给我们带来意外的延伸阅读。

　　居住空间

　　真正的精彩和丰富都在二层的居住空间，这里虽然没有空中花园，但是有着一个很大的起居室，和一个有着相同面积的院子。用于采光的大面积的玻璃橱窗，尽收阳光，同时它面朝南，对着空中花园敞开，这种精心设计的视线，好像存在眼神中的“坡道”，也是视觉的漫步。然而观景窗向北敞开，我们也可以通过它来欣赏那些周围的田园景色。

　　柯布西耶把卧室安排在别墅的东北侧和东南侧，而把屋顶平台设计在西南立面，把起居室和厨房全部沿着西北立面设置，显然是依照一种昼夜分明的原则。我们在很多场合可以看到柯布演讲的画面，他总是把日照和空间流线作为优先考虑的因素。

　　二层的室内空间很少有移动家具，收纳大都由储藏空间代替，然而这些空间又大多设计在墙壁中，或作为房间之间的间隔。

　　此外，我们必须提到居住空间的色彩和引入光的设计。和底层有着天壤之别的是，起居室、儿童间以及浴室都有着不同的色调，特别是浴室中一个按照人体线条设计的青色瓷砖躺椅，是来自典型的柯布家具风格。

　　无论从哪一个楼层，柯布西耶都注重不只是让光从一处来。起居室除了从横长的窗户平射寄来阳光之外，还有天窗的光作为辅助，即使是主卧室的卫生间和浴室也有天窗采光，光和色的互动是二层起居室的最大亮点。起居室内有两种色彩构成，淡蓝色和淡粉色互为冷暖的色彩关系，加上那些来自屋顶花园的日光，使起居室成为温暖的室内活动空间，这些都在柯布西耶精心策划的色彩计划之中。

　　空中花园

　　为什么要设计空中花园？

　　柯布西耶给我们的理由是：“站在草地上是不可能拥有良好的视野的。而且，草地上又脏又湿……因此，别墅中的真正花园不在地面上，而是抬到了3.75m高的空中，这里既干燥又舒适，更加益于健康；从这里我们可以俯瞰周围的全部景观，比地面上的视野广阔多了。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有一个地面很快就能变干的花园就显得更加必要了；花园的地面是由水泥板组成的，板下面铺着砂子，这些砂子可以确保雨水迅速排走。

　　这个空中花园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它可以享受阳光，同时又可以遮挡风雨，说它是“空中的起居室”再合适不过了。当这里举办派对，又是招待友人的好地方。这也是一个私密空间，因为那些半开半闭的围墙，遮挡了下面闲人的视线。站在空中花园中，可以360度眺望周围的风景，而他人却看不到你。应该说，这是为了都市人设计的高雅派对的特别场所，符合那些从城市暂时逃离到这里的休闲人的心理。

　　这里有未镶玻璃的空窗，它是和天空接壤的边缘或日建筑的终端。这也是这座建筑的最后一笔，站在这里，有着“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受。

　　夕阳已到，参观者必须离开萨伏伊别墅，虽然我在这里已经漫步了4个多小时，但是这座70年前建造的现代住宅，仍然以“绝对纯粹”的身姿和无与伦比的魅力，让我多次回首。

　　通常，在我阅读和漫步了—所经典建筑之后，都会写一篇有关的随笔，然而对于萨伏伊别墅，我却不能。多年过去了，我—直觉得自己是陶醉在明媚的时光中。在柯布西耶诞辰120周年的2007年，我写下阅读萨伏伊别墅的长文，又过去了8年，在柯布西耶逝世50周年的今天，我重新修改了那些幼稚的文字和不妥之处之后发表，以示这座建筑给我带来的启蒙。

　　文 Article>方振宁 Fang Zhenning 编辑：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