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从土墙上被雨水冲刷而成的缺口望进去，黑子家不富有，甚至可以说很穷。两间厢房不知建于何年月，深灰色的小瓦间挺立着些顽强的瓦松，瓦下细细的木椽呈灰黑色，门窗上的油漆也已斑驳，土墙壁与贴着地面砌起的几层砖的衔接处，混着麦草的泥皮已经松动，有几处甚至彻底地脱落，露出侧立的土坯来。

　　院子简陋，但还算整洁，中间一棵柿树，若是秋季红绿相衬，自然别有一番景致，现在只是挂了青涩的果儿。一家三口正围坐在树下青石板搭成的桌子旁吃饭。冬儿这年刚好六岁，正计划着过了暑假便送到学校去。黑子已经吃完，从一张废报纸上裁下两指宽的一绺来，折出一条印儿，从小烟袋中倒出些烟沫，将纸绺卷成一个喇叭，左手掌虚着，将其环拥在内，右手两指捏着一头慢慢地捻动着。

　　“麦子刚晒了一天，明儿就得到工地去了，晚了，怕人家重找了小工……”黑子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有些底气不足，他知道老婆身体单薄，几千斤麦子交给她一个人晾晒，确实难为她了。

　　老婆粉儿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抬头看了丈夫一眼，“没事，这一阵天气还好，分批着晾，再说今年村上也不让占公路，想一次晒多点也不成，也没那么大地儿不是？”说着话，对丈夫笑了一下，她也知道丈夫的难处。

　　“那，明儿我就去了？晒麦子也急不得，慢慢来，别累坏了身子。”

　　“我知道，忙不过来不是还有冬儿他舅么！”

　　“他也不轻松，能不叫，就不叫吧……”

　　这时一边本安安静静吃饭的冬儿推了面前的碗，走到父亲身侧，半趴在肩上，“爸，咱不去成吗？你领着我去报名吧！”

　　黑子拉住儿子伸过来的小手，“乖，爸有事儿要做，到时候你妈陪你去，一样的。”

　　“我要爸陪我去！”冬儿晃着父亲的肩，恳求着。

　　粉儿洗了锅碗端着一盆刷锅水从厨房出来，“冬儿，跟妈喂猪去，猪娃都等你半天了。”

　　“我不去。”冬儿撅着嘴，使着性子，“你让爸不走，我就跟你去喂猪。”

　　“这孩子！”粉儿叹了口气，自顾自去忙活了。

　　冬儿看母亲不再理他，又反过来恳求父亲，“爸，咱不走成吗？”

　　黑子表情滞了一下，却又瞬间带出些笑意来，“好，听冬儿的，爸不走了，爸陪我的冬儿去报名。”双手叉着冬儿腋下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黑子不想伤儿子的心。

　　冬儿在父亲的头顶欢快地喊着，“爸不走了，爸要陪我去报名呢！”

　　东方刚刚泛白，粉儿已烙好了一张饼子，稍微凉点便用布包起来给黑子装在了挎包里，转身开了柜子取出一条烟来，“在城里不要老是卷你的老旱烟，人家笑话。”

　　正将被子往蛇皮袋装的黑子扭过头，看着粉儿，感激地笑笑，“没事，一块呆着的都是咱乡里人，没那么大讲究，不用花这冤枉钱的。”

　　粉儿依旧将烟装进了包里，“到了工地打个电话，别让人老操心。”顿了一下，复又说道：“趁着冬儿没醒赶紧走吧，不然他又要闹。”

　　黑子答应着，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抬头想再看一眼宝贝儿子，却发现被窝里的冬儿睁着眼睛正静静地瞅着他，不由有些尴尬。

　　粉儿也发现了儿子没睡，“冬儿，乖，睡吧，你爸过年就回来了，回来给你带好多花炮，啊！”

　　“说话不算数，说好不走的。”冬儿的泪已在眼眶打转，嘴瘪着，后半句分明已带了哭腔。

　　黑子有些不知所措了，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粉儿将他推到一旁，“乖，冬儿听话，睡吧……”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委屈的冬儿。

　　冬儿却并不听话，从被窝里钻出来，“我也要送我爸！”

　　黑子和粉儿不好再去阻止，只得等着他穿上衣服一块儿出门。

　　太阳已经怯怯地站在了云端，村前的公路上车来车往，冬儿看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安静得出奇。他不说话，两个大人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怕误了开往县城的汽车，便将注意力均集中在了车上。终于远远地一辆大客车驶了过来，冬儿虽然还不识几个字，但这辆车他是认识的，他还和母亲去过一次城里呢。

　　黑子感觉到掌心里儿子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不禁低头去看他。冬儿的泪又一次在眼眶里集聚，在父亲低下头看自己的一瞬间终于滚落了下来。声音轻轻的，“爸，咱不走，成吗？”

　　成吗？黑子在心里问着自己。伸出手疼爱地摸着儿子的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客车已在身前停了下来。粉儿拉了一下冬儿，“乖，听话，你爸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吃的。”

　　粉儿的话对于几岁大的孩子来说应该有一定的诱惑力，黑子似乎也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放开儿子的小手，低着头上了车，他想走得坚决一些……

　　身后猛然间响起冬儿洪亮的嗓音，“我不要好吃的，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黑子的脚步明显地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车下的冬儿正一只手使劲地拽着粉儿，另一只努力地向前伸着，将身体扯成一个“大”字，极力地想去靠近即将关闭的车门。粉儿死死地拽着倔强的儿子，一脸的无奈与伤感。

　　“爸，爸，咱不走。说好的，你要陪我去报名呢！爸，咱不走……成吗？”

　　黑子“绝情”地扭过身，不禁眼中一涩，我打工，就没办法陪你；我陪你，可是我拿什么来养你啊……

　　陕西 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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