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影

　　当管理员通知他到会见室去有家属会见时，他不由一惊，因为妻儿他早就安排去了外国，几百里远山沟倒还有母亲在老家，也因妻子是贵族身份不习惯乡下人的土气，好多年没回过老家，因此这个世界是不可能有什么家属来监狱看他的。他赶紧跟管理员说明：“报告警官，可能你们叫错人了吧。”管理员不回答，带着他径直走。到了会见室，管理员郑重地说：“你母亲来看你，好好跟老人家谈。”他被这兀然突至的“母亲”二字怔住了，随声一看铁栓外面坐着一位老人，那么熟悉那么遥远，那么亲热那么沧桑。

　　还不及他喊出，白发苍苍的母亲已唤起他的小名：“水生，我是妈，总算看到你了。”他泪水滚出眼角，情不自禁喊出了积存多年的声音：“妈，我的妈呀！”

　　他感觉到了母亲满是皱纹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粗造得似千沟万壑，使他不能翻动，母亲的温暖和力量如梦如歌。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也只能哆嗦几个字：“妈，您……怎么来的呀！”

　　母亲努力绷直曲偻的身子，苍老中显现出神清气爽，矍铄键朗。他等待着世界上最重最苦的责骂，但母亲没说一句重话，而是叨叨絮絮说家常：“水生，妈吃得走得，田坎坡路随便跑，这上省城走高速公路像在飞、坐旅游火车像睡席梦思，方便啦，国家好啊！”母亲一个劲说笑转移话题，让他觉得此时正置身于老家中学读书、随大人们下地做庄稼的田园岁月，不觉轻松起来。

　　“你记得的山坡、荒坝，都种上了花椒、甜瓜、麻竹，我们乡成了出名瓜椒之乡！”母亲说着，脸上泛起骄傲的笑容。他“嗯嗯”地听着，像孩提时代跟着父母在地里河边的水车童趣。“当年，你出世才一岁多啊，我和你爸，队里、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参加水利建设，天不亮就起身赶十里路修金银水库，那真是全员行动，浩浩荡荡。水库到现在都供应着几个乡镇农业灌溉、工厂生产、家户生活用水。儿啊，去年国家升格水库成金银湖旅游区了！”母亲就像一个画家描绘着家乡的美丽，他也听得挺直了身子。

　　“挑一担粪都要走一两座山……水生啊，你几岁也跟爸妈上山劳动！”母亲说着又打直了身子，似乎正肩挑重担。他也受到感染，挺直了脊梁说：“到了收割季节，手捧金灿灿的包谷、谷子，心里是多么的快乐！可是妈呀，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家，我总说工作忙没回家看你，你受苦了啊！”他哽咽起来。

　　母亲呵呵笑起来：“妈确实老了，走个路爬个坡双脚打闪闪，喘气不匀要歇稍，可有乡亲们一起，都习惯成自然了。现在好多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回到了家里，办小超市、养殖场、加工厂，后生们回家没忘本，学雷锋争先进，五讲四美传新风，发扬习主席提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帮助老年户、缺劳力户，整田治虫施肥、栽秧打谷，老人们过得放心又快乐啊！”他含泪，不住地点头，觉得是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了。

　　母亲伸手给他展衣领，喃喃而语：“如今新村建设好啊，山坡路机耕道连成村村通，水泥板路都修到了田边土坎各家各户家门口，娃娃读书，走亲访友，上街进城，跑生意买东西，不怕刮风下雨，宽宽大大走在新崭崭的水泥板路上，自行车、摩托车、自家货车小车跑得欢，农村城市连一块，说有多热闹就有多热闹啊！”看见母亲像朗诵赞美诗的高兴劲，他也忘掉了自己还在监狱服刑，觉得自己已置身于家乡的劳动场面、田园牧歌的小村生活之中了。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母亲这时脸色严肃起来：“儿啊，我这次该能看看我的孙儿、媳妇……？”

　　他身子不由一摇晃，因为自作聪明也是自讨苦吃，自己早把妻子儿子安排到国外，以绕开司法追究，可真就再也没法联系了。办案组提审多次，到最后是想说也说不出，因为确实不知道母子俩身在何处。这也应了古话，不仁不义，人财两空。可这又绝不能跟母亲直说，她的孙儿和媳妇出了国门或许就已成了外国人，那不太伤老人的心了吗。“妈，你孙儿在读研究生，你儿媳妇要陪读，我贪污受贿，还跟国家造成巨大损失拘押在监，就没让母子两知道。妈，就不见他们了吧！”他编了个理由。

　　母亲侧耳一听，双眼一红，泪花子在眼眶打转，随即又没听见一样改了话题说：“水生啊，现在老家富裕了，家里责任田地有专业队伍承包发展好项目了。妈闲着也就把屋周围自留地柴山地种上小菜、果树，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大红南瓜、碰柑、红心柑，满山都是啊，够十个水生吃啊。入暮了，雅雀归林；人老了，晓得思乡。妈跟你说，一个人凭良心，勤手脚，就没什么过不了的！”

　　未待他缓过神，母亲已站起身走出了会见室。

　　母亲在管理处拿了个小包袱，抬步就走。警官说：“老人家，还有几样行李，我们给您担，送上车！”母亲回过头，慈祥地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和乡亲们下地种的，施用农家肥，我带来了就不会拿走，送给你们尝尝！”然后迈开大步，像上山下地赶农活一样，走出大门。

　　他着急地找到管理员：“报告警官，看能不能让记者把我母亲劝喻我的话刊登出来，好让藏在国外的我媳妇和儿子看到，早日归国。”管理员说：“但我不能代表媒体，那是记者的事情。你的任务就是加强学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你母亲如有什么困难，党和政府会安排照顾。”管理员给他一页对夹的信纸，说：“这是母亲给你的家书，来登记时就给了组织，你好好看吧。”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就像正在打开两扇厚重的老家屋门。一看写信时间是三天前的，说明母亲在家里就已经写好了，可到了现场又只字不提。慈母的声音，缓缓在耳畔响起。

　　“水生儿，你辜负了养育你的家乡父老，教你知识的老师，妈很难过。几个月前政府组织老年人和农村老干部，到水寨生态景区参观旅行。大伙都起哄我有儿子在省里做大官，说都到了省城还不去看看。你晓得我们这一代人是党和毛主席培养的群众干部，一心为集体为群众，组织原则性强，就打消了见你的念头。我无意中看到了跟你名字一样的领导严重违法的事情，就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大伙又说这是同名同姓。回家后，我找了组织部门，就差点活不下去了，报上说的人就是你，我的儿子！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家乡人都没跟我说起过。家乡人还是爱着你这从山沟沟走出的唯一大学生。现在你由政府的监狱管着，妈就放心了。

　　“当年家乡那么困难，几代人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大公无私，艰苦奋斗，建设社会主义。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自己私利服务的。都刨自己的小九九，集体建设怎么办，国家发展怎么办？你怎没这样想想？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们不能落后于古人。世间金钱名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忘本，不贪不枉，本质好，有公心，爱群众。心中有家乡，家乡就一直有你。儿啊，就像做了个梦，早晨醒来是太阳，知错就改，重新做人来得及。妈回家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村老年活动中心帮忙。

　　“妈爱家乡的一草一木，妈跟一起过来的社员群众一起很快乐。妈和你的父老乡亲们，等着一个踏踏实实的农民儿子回来……”

　　“你应该感到骄傲，有这样开明、乐观的母亲。我们也感受到了老人家，当年作为基层干部的坚强和高风亮节，深受教育！”管理员说道。“是的，母亲做个十几年的妇女队长，跟群众打成一片。不管寒冬酷暑，母亲最早站在坳口喊各组上工了，带领大家垦地、治虫、打夜战、打快板、修马路、修水库，群众和集体的概念，在我儿时就印在了脑海……”他如数家珍地说着。

　　“母亲这么大年纪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服刑期长，还能不能出去为母亲尽孝心。”他含泪说。管理员平静回答：“组织部门到当地调查，看到旷地里骄阳下老人劳作的身影，心中无不难受，便没有打搅你母亲，而是请当地组织尽力保密。但是，你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

　　母亲已经走远，他“扑通”一声，向着远方母亲瘦削挺拔、坚强孤独、蹒跚奋力行走的背影跪下，抹着泪痛声大哭：“妈！我一定好好改造，一定把一个健康的诚实的农民儿子，还给妈，还给家乡！”

　　自贡 王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