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中的老屋

  • 来源:精短小说
  • 关键字:晚风,老屋
  • 发布时间:2018-01-04 14:28

  夜色从尖坡垴飘来,盖住了村庄。

  年幼的弟弟早已进入梦乡,我和哥哥摸索出小学课本,准备温习一天的功课。母亲在发黄的灯影下剁着猪草,父亲则蹲在堂屋中央编织篾器。这样的秋夜,一如柴火在灶膛里舞蹈般生动。待手中的活什告一段落,风声就涨上来了,不知不觉填满了夜的缝隙。

  这是30多年前的秋夜,我们一家人在老屋中生活的场景。

  老屋其实不老,稍长我几岁,是父母一根一根从山里搬来木料,前后历经几个春秋才搭建而成。它像里里外外忙碌着的祖母,用怜爱和宽厚接纳我赤条条的来;它又像一方弥足珍贵的宝匣,收藏着我的每一寸足迹:那嵌于墙壁的一枚手印,一幅涂鸦,甚或一处鼻涕的痕迹,都与我的懵懂岁月息息相关,成为见证我蹒跚成长的难忘的老屋。

  老屋门前有块禾坪。夏日的夜,禾坪里摆几张板凳,借着明暗不定的月光,享受着沁入心脾的习习晚风,听大人们讲些光怪陆离的神奇故事。蛙虫在田野浅吟低唱,头上满天星斗……

  老屋的后面,是一个不大的果园。有枇杷、橘子、桃树、板栗,还有柿子和桂花。时序更替,花开有季,每当踱步在老屋窗前,透过窗外的视野空间,就会留意到一番别样景致:嗅一口新鲜的空气,听鸟语、闻花香、赏月色,感悟那深刻的绿色生态气息,泥土的香味,大自然的神奇,植物的灵动,仿佛衬托出一幅丰收的美景图画,实在赏心悦目。

  老屋右边20米处有口水井,东方发白之际,母亲便挑满了一大缸清亮亮的井水,然后坐在小木凳笃笃地剁着猪草。在这寂静的山村,声响显得格外悦耳,那分明是敲击我童年的琴弦。母亲还不时煮上一锅红薯稀饭,香味弥漫,把老屋塞得满满足足,催醒了我们一个个童年的梦。

  打年粑是老屋最热闹的时候。“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那时物资匮乏,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于是把过年看得特重,哪家粑粑打得多,说明哪家年过得闹热。以前村子里有“拜年拜年,粑粑上前”的俗语,即使平时缺粮少米,大人也要想办法积攒一些糯米、高粱、玉米,为春节打年粑作准备。近些年日子好过了,村里反而少有人打年粑了,可是那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打,而且还打得不少。

  我离开了我的老屋,住进这县城的水泥丛林。为了混口生活,大人们象一根根绷紧的发条,努力地追赶着都市节奏;孩子们穿梭在各种培训学校,忙着无穷无尽的作业练习;老人则拘泥于买菜做饭,操持家务。努力打拼虽然争到了生活的宽裕,丢掉的却是记忆中农村生活的那份从容。

  犹记得我们一家七口,一天三餐围坐在老太公留下的八仙桌前吃饭。每当我放下碗筷,作为家中长老的爷爷,总是对我格外关照,过来抱住我,顺便捡起我饭碗里或丢在桌边或粘在衣服上的饭粒,然后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咀嚼起来。老人家珍惜粮食,对粮食充满了恭敬和神圣。也许,爷爷从我衣服上摘下的那一粒米饭,可能正是传统耕作的农民弯腰从地上捡起来的那粒稻谷,它不仅仅是通过人体消化系统由碳水化合物转化成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能量,更是老天爷将阳光雨露交由我们以肉体的形式代代传承的生命和物质的往还。

  还记得母亲在灶房里升起的青色炊烟,玉米杆在灶火里噼噼叭叭作响,那些萝卜青菜,粗粮红苕,在母亲的侍弄下,飘逸出诱人的清香。村子里的小伙伴们约我到竹林里逮知了,到池塘里捉蝌蚪,到山野割草。而这时耳边总会响起母亲们悠长的呼唤,小伙伴便也随声往各自家里奔去。饭桌上油水少得可怜,简单的饭菜被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兄弟们的笑声从老屋的窗户飘出落到枝头树梢上。

  最爱乡下的雨天。下雨的时候,屋外是潮湿的世界,大雨顺着屋檐流淌,起先是雨珠子,滴滴答答,一声两声……雨点像多情女子的巧手,屋檐是古琴,轻轻地弹奏出美妙的琴音;慢慢地,琴音织成线,一条,两条……然后编成白花花的雨帘。那时我总爱拿水桶在屋檐下接雨,老母鸡带着一队小鸡在屋檐下,用自己宽大的羽翼庇护,小鸡天真无邪地叽叽叫着,老母鸡则咯咯咯地回应,声音透着慈爱。后来读到唐代诗人王建的《听雨》:“半夜思家睡里愁,雨声落落屋檐头。照泥星出依前黒,淹烂庭花不肯休。”我总会回想起童年时在屋檐下看雨听雨的情景,也更氤氲起我想家的情怀。

  十年前的秋天,我下岗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失眠。母亲打来电话:“回来住几天吧!”回到母亲身边,听她絮絮地说着“怎么会睡不着觉呢?你小时候那么贪睡,叫都叫不醒……”晚上,我真的奇迹般在老屋里睡着了,睡得酣畅淋漓。从那以后,我的失眠症也奇迹般不治而愈。

  如今,父亲走了,年迈的母亲仍孤独的守住老屋,我自然要时常回家看看,也住上一宿两宿。吹进屋里的晚风仍然在独自絮语,蒙尘的橱柜和藤箱,裂坼的木桶和灶台,锈蚀的刀具和锄头……默然无声地在一辈子守候,既不长吁短叹,也不反射回光,它们知道,被搁置和抛弃也是一种宿命,就像一只家猫最后饿死、一条老狗最后被人收拾成腊月的火锅。一只特大的蜘蛛安静地呆在门头上,它又在想些什么呢?

  老屋的晚风消消吹起,一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份童贞。而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晚风习习的秋夜了。于是我想,这里的云的归宿,风的归宿,小鸟的归宿,一棵树的归宿,一粒种子的归宿……

  一切一切的归宿。岁月婆娑,我老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作者简介]余长江,男,湖南辰溪人。辰溪图腾太阳文化传媒发展有限公司经理。中国散文学会、中华精短文学学会、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外80余家报刊发表散文、散文诗400余篇。作品获市以上散文、诗歌奖30余次,多篇作品收入《中国散文诗歌作家精选》、《中国散文大系·旅游卷》等多种权威选本和中学生模拟试卷及阅读教材。

  湖南/余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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