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缩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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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09:48

  也许再挖八寸,那个女孩就出来了。丁丁坐在圆圆的土块上,吸了一口圆圆的烟。一根大南京,一口冰雪花,宇宙般磅礴汹涌的滋味。

  丁丁来盐城5年了。前4年在盐城工学院,学的居然是文学。后一年就打打杂工,糊口。换了几家出租房,有的是他拣人,有的是人撵他。总算落了脚。一个屋子八间房,他和老范睡一床。老范是谁?反正不是范冰冰。要是,这次从地里挖出个范冰冰,那真是造化、德行、福分。他停住了手里的烟。8天了,若是范冰冰恐怕也被虫蚁孑孓先吃了。

  这趟活挺有意思。是夜,老范咬他耳朵。比端盘子、跑片场都有趣多啦。

  丁丁望着天花板,楼上的单间租着一个大学生,学生放假回家,单间足足漫了三天水。地板全坏了,家具不成样子。房东叫了几个混社会的来找学生,学生抱着洇湿的书本哭了半天。房东被哭得烦,带着小痞子走了。学生搬走时,说,知识就是力量。丁丁朝他点头。学生还说,丁哥,别担心。丁丁朝他猛点头,学生心满意足地走了。知识的力量过了头,丁丁的这间,总是没来由地漏水。房东压低了价。丁丁说,他可不怕发霉。

  那个是咪咪。老范指着天花板上漫漶的水迹,食指顺着形状摹绘了一遍。想不到吧?我们每天都在吸咪咪。

  丁丁盯着那个圆弧状的水迹,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使劲一捏,整个房间都抖了一下。

  老范乐了:小丁啊,春水巷,我带你去破身。

  丁丁转过脸,腮帮鼓鼓的,眼睛都被枕头压得变了形。

  你小子。老范用缺了半边指甲的食指探了探他的裤裆。富婆们不吃小的。

  起了早,丁丁足足挖了半米。他太想见那个女孩了。她肯定叫冰冰。姓范也行,姓李也行。冰冰,多么完美的词。水到了极致,就是冰。脆弱,多汁,坚硬,流水落花春去也。多像中国的汉字。逝者如斯夫。丁丁住了手,悬着手腕描字。两点水,一个竖折勾,横撇,撇,捺。行云流水,高山仰止。丁丁笑了。手里的铲子像是巨大的毛笔。

  女孩到底叫什么,没有人关心。消防大队接到了报案,挖了一会,政府出钱,叫了他们来继续挖。新闻上说,可能这片是小型地震带,地壳运动,正巧把女孩和床给吞了,吞了就吞了,不吐骨头。新闻播了半天,也没人说认识这女孩。房东说,好歹把他的宋代红木雕花如意纹木床挖出来啊。政府也头疼。你说说,都到6米深了,一个红木腿都没见到。

  丁丁倚着坑壁,哆哆嗦嗦抽了一根红双喜。昨天的南京烟是消防大队给的。旁边是梯子,这个房子的天花板已经越来越远了。丁丁蜷起了眼皮。太干了。这泥土是干的,梯子也是干的,他人也快皱皮了。他想念他的单间,想念他的床。等冰冰出来了,他会带她去他的床上躺一躺。想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的。就看雨。看那透明的水,滴滴滴地落下来。

  丁丁打了一会儿盹,带队的开始催了。铲子飞舞。世界像刨冰似的,满是冰冷的碴。

  老范这家伙,到了冬天,最该暖床的时候,他偏偏跑到海上去;到了这个闷热的夏天,倒喜欢贴着丁丁睡。房间里没有空调,房东说怕触电。其实,有空调他们也舍不得开。解决问题的只有一台美的电扇,还是老范从咸鱼上淘来的。老范大方地没要他钱,他还是请老范下了一次馆子。蒜泥白肉,水煮鱼,茄子酿肉,还有盐城最好吃的猪舌猪耳。反正老范不亏。旧电扇换了一顿好吃。除了电扇,只剩下电脑了。老范常常和他说,卖了吧,趁着还新,咱们去吃小龙虾。丁丁总是摇头。他喜欢到了晚上,没活干了,月儿勾着人心,人心牵着肚皮,唱一口床前明月,叠一卷山河故川,口鼻缱绻,思绪千载,他看着电脑屏幕,敲着键盘,重回宇宙的怀抱。那个宇宙里,彗星、恒星、扫把星,星团、矮星、超巨星,一个个的在碰撞、在发光、在爆炸、在重生。

  偶尔星云合并,他闲下来了,就会和老范拌拌嘴:老范老范,海上怎么个样子啊?老范撇撇手:飞机场,咸鱼味。丁丁闭上眼睛,想象在飞机场上吃咸鱼的感觉。这时老范反咬一口:你天天啃的《三体》,可是三个裸体?丁丁睁开眼:比裸体好看多了。老范“嘿嘿嘿”地笑起来:小子,不识滋味啊。

  这回老范笑不出来了。他搂住丁丁,硬是给他灌了三瓶雪花。不是冰的,有老范自己的体温。丁丁也生猛,喝了不带抬头。

  兄弟,美的电扇不错吧?老范摸着丁丁脸上的痘坑。兄弟,雪花也不错吧?兄弟,告诉你,春水巷的姑娘,个个都不错。

  丁丁摇晃着脑袋:我可有冰冰了。

  冰冰?哪个冰冰?有钱吗?包养多久?不介意你的痘坑?你小子,衔了一条大鱼也不给我闻闻。怎么样?胸大吗?看来还是大学生吃香。现在时代不同咯,年龄多一岁,钱就少一叠。男人玩女人,女人玩男人。小子,我这可是最后一瓶了,来,你喊一口,我应一口。咱们啥也别管了!

  冰冰就是冰冰。丁丁扬起下巴。白的,长腿,大眼睛,瓜子脸,关键有一双大胸,嫩嫩的,滑滑的,摸上去像豆腐,尝起来像牛奶,看上去,像八达岭外的雪山。

  老范像割草一样,把丁丁的头逆着掳了一遍,又顺着捋了一遍:这种女人,你养得起?

  那有啥。丁丁脸上溢起甜蜜。我们天天约会。我在上头,她在下头。

  可以啊!老范把丁丁的头拍得“啪啪”响:咱们是不是兄弟?

  老范做的是挖冰生意。每年冬天,他去海上采冰,再运回来,工人们采集的冰块,一部分用作冬季冰灯游园景观;另一部分储存起来,为夏季食品冷藏提供保鲜原料,剩下的边角料,鱼店、花店、水果店,甚至太平间,都有用。前几年,他的老板发了一笔,他就想着单干。干了一阵子,确实赚了点小的,结果到了这个夏天,手头的老主顾不要,边边角角的店面也不要,眼看冰窖里的5000吨冰,就快打水漂了……老范知道怕是回不了本了,手下的工人走光了,他就撺掇着丁丁,有空帮他跑跑店,损失少一点是一点。当然,他不会亏他的。

  看着老范拍胸脯,丁丁的眼睛里闪起晶莹的光芒,一卷一卷,一浪一浪,冰一样的烁亮:你说,我的冰冰漂亮吗?

  一排的花店,摇手;一溜的鱼店,摇头。剩下的几家水果店,早已用上了立式大冰箱。丁丁又厚着脸皮,跑了几家冷藏公司,无果。烈日炎炎,丁丁的皮上匀了一层黝黑。老范带着丁丁去肯德基纳凉。脆皮鸡腿味,香辣汉堡味,里面的人再不济的,手里还有一个甜筒。老范却摇着菜单:热不热?我去要杯冷开水。

  灌了三杯冷开水,老范的脸也变得水青,他摇晃着肯德基的纸杯,吐出一个大大的水嗝:2008年那会……我们冒着大雪,去海上采冰。你可别瞧,那叫一个狂风,那叫一个暴雪,一团雪比一个汉堡还大。夜里10级的大风,把海水吹上岸,岸边全是横着竖着的冰棱,对,像大海长了毛刺儿似的……更绝的是,许多过冬的鱼,没想到变天,还在水里游着跳着,眨眼被冻住了,就像拍照片一样,停在那里了,可漂亮了,但就是他妈的冷!

  罢了罢了。老范仰头喝干了,捏皱了纸杯,扔出手:不知谁传出去的,后来,盐城中心滑冰场想出了个点子,要把真鱼冻在滑冰场下,把我们忙坏了。他们赚了一大笔,我们也赚了……时代变咯!

  那个滑冰场还在吗?丁丁抿了一口水。

  当然,谁不喜欢赚钱!老范把地上的纸杯捡起来,抹抹平,抚抚整,还原成杯子的样子。活着也就这样。我带你去一个地儿,弄两个小钱,弄几口猪肉蒜末韭菜馅儿的饺子。

  丁丁没想到是太平间。守着太平间的是一个粗粗壮壮的老女人。

  哟,来了?老女人叉着腰,整了整身上黑白格的围裙:范哥,打尖还是住店?

  老范凑上前,摸了一把老女人的屁股,意犹未尽地说:缺冰了没?

  老女人摇了摇头,还是把他们请进了太平间。里边是冷冻柜,头顶是50瓦的灯泡,面前是热气腾腾的猪肉蒜末韭菜馅儿的饺子,老女人在倒醋、麻油、辣椒酱。

  人们都叫老女人鱼婆。鱼婆以前有过老公,离婚后,孩子给了男方。鱼婆从内陆搬到了靠海的地方。听说太平间生意好做,一个死人一天70块,鱼婆就买了这块地。谁知18年前,盐城一个餐馆发生了爆炸案,鱼婆接了6具残缺的尸体。结果警察查出来,是餐馆老板破产了,为了骗保点了煤气罐。老板早跑了。6具尸体的亲人坐地抗议,一天拿不到赔偿,一天不火化。后来,前前后后,太平间的法律越来越规范,鱼婆不但拿不到一天70元,还不能把他们火化。鱼婆就守着。一人一天70元,六人18年就是276万。总有一天的。

  丁丁蘸了一口醋,咽了饺子:够味。

  鱼婆盛了一些饺子,端到里屋去。丁丁抹抹嘴,跟了过去。

  每个冷冻柜一个饺子。鱼婆还默念:弟弟们,吃点好的。

  放完了饺子,鱼婆冲着丁丁笑了:真不习惯,一开始叫哥哥,后来叫兄弟,现在好了,弟弟。要是再没有赔偿,得叫孩子们了。

  丁丁不说话,也没意识到自己在点头,只是悠悠地问:他们冷么?

  辛苦了。老范说,你想出去转转吗?老范凑了过来。圆圆肿肿的脸,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一双眯眯瞪瞪的眼,耳朵垂挂下来。他的胡渣子都快扎到他了。丁丁稍稍侧侧脸,给他们之间匀一点空白。

  这些天,丁丁除了挖掘那个地震下陷的坑洞,就是帮老范跑业务,老范一根棒冰棍儿都没让他舔一口。现在好了,知道内疚了。

  老范带他去的是灌东盐场。老范认识这里的一个主任,当年一起扛过枪。进门后,老范为丁丁介绍着,盐场面积200平方公里,产盐面积12万亩,养殖面积8万亩,农田1万余亩,它有100余年的海水晒盐历史,特点“粒大、色白、味鲜”,不仅产盐化工产品,还产鱼虾贝等海产品、塑料盐膜等塑料制品。丁丁一一听着,看着周边、机车上、铁梯上层层的白盐。一堆堆小丘般的盐坨,远看是白花花的,近看有点透明。

  遍地的奶子。老范朝丁丁笑:哪个像冰冰的?

  丁丁没有接话。一望无垠的白色。盐,阳光,海浪。

  看起来像雪,吃起来像汗。多好。老范说。

  丁丁喃喃,大海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粒盐。

  这不算绝。老范似乎没听到。我带你去中心滑冰场。

  好。海浪把丁丁的眼光推到了很远很远,像是一光年那么长。

  滑冰场上,一组一组的孩子。更多的是情侣。这儿早就是招牌了,在水里、河里、海里滑冰,小年轻可喜欢了。老范和丁丁等了好一会儿,才租到滑冰鞋、护膝、护肘、头盔。

  一跨脚,丁丁差点摔了个趔趄。老范拉着他,不让他倒下。

  老范滑了一个8字形。丁丁尝试着滑一个弧线。她肯定叫冰冰。姓范也行,姓李也行。冰冰,多么完美的词。水到了极致,就是冰。脆弱,多汁,坚硬,流水落花春去也。多像中国的汉字。逝者如斯夫。丁丁伸开腿,悬着脚腕描字。两点水,一个竖折勾,横撇,撇,捺。行云流水,高山仰止。丁丁笑了。脚下的滑冰鞋像是巨大的毛笔。

  天气热,滑冰场人多,脚下的冰块在逐渐减少。有些地方,鱼嘴都露出来了。周围的人们不在意。丁丁滑了一会,也觉得顺脚,就跟着老范后面乘风破浪。夏日里清凉的冰,带着棒冰味儿的女孩,透过屋顶照下来斑驳的光,一簇一簇的,一闪一闪的,一凛一凛的。丁丁看到了无数人的青春,有白衬衫领子上好闻的肥皂香,有女孩百褶裙上蝴蝶结的跳动,还有泳池边,一个个毛头小伙子,大喊着一个猛子扎下去。跃起的水花,啊,阳光。

  也就是阳光攫夺脸庞的一刹那,丁丁觉得脚下一个钝击,然后窸窸窣窣的,有什么被划开了,像是一艘小船,把河中央的芦苇丛生生碾过去了。丁丁停住了脚步,老范也驻足等他。丁丁觉得脚底下有什么涌出来,就像星云爆炸一样,无数电子、中子、质子全都逃逸出来。丁丁缓缓地摁下头,再缓缓地抬起脚。脚底下是一个被冰刀划开的鱼肚子。肚子里是鱼内脏,内脏里有冷冻的冰渣子,有些冰渣子融化了,淡淡的红色。

  丁丁脱下了滑冰鞋,扶着墙干呕。老范在旁拍打他的背:你这小子!

  食道一阵翻江倒海,丁丁的眼眶泛泪,鼻头泛红,两挂透明的鼻涕垂下来:猪肉味的,可恶心了。

  老范从口袋掏出一支红双喜,点了,抽着:吐吧,死人才不会吐。

  丁丁用右手食指抠喉咙,好容易把那些蒜末韭菜辣椒醋都吐完了:要是再死一个我,这个世界,你也就没人说话了。

  那又怎样。老范吐出一口烟。老婆多得是,儿子还能再养一个。

  丁丁用食指探探老范的裤裆:还能有么?

  老范抬腿,打开了丁丁的手:抠喉咙的!

  丁丁觉得身体像被水泡开了似的,手和脚都漂浮起来,衣服也在一呼一吸:鱼婆也给你每人一天70块?

  那婆娘。老范捻熄了烟。一夜50块都不值。

  你真打算一直吃她的饺子?

  老范转过脸望着他。圆圆肿肿的脸,变得立体起来;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变得茂密葳蕤;一双眯眯瞪瞪的眼,闪着冰一样的烁亮;耳朵垂挂下来,倒是显得像弥勒佛;他的胡渣子都快扎到他了,丁丁凑了上去,像是要嫁接过来似的。

  我就和你说。老范的声音正在固化。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南极。

  南极?你喜欢企鹅一样的女人?

  我看过一个新闻。老范的身子逐渐后仰,直到靠在沾着呕吐物的墙壁上。101年前,有人去南极过生日,带了一个水果蛋糕。南极的冰裂了,蛋糕掉了下去。直到现在,有人发现了那个蛋糕,封存在一个冰块里。把冰块敲碎,尝一口,橙子是橙子,葡萄是葡萄,还有浓浓的奶油味。

  别等101年了,吃新鲜的,那个过生日的人呢?

  老范把自己逐渐扳正,身子骨也硬朗起来,眼睛里结满了冰川雪地,整个人都在慢慢地变得透明:他就是我。

  地震的那个坑,已经有10米深了。带队的都在嘟囔,这一震,把人送到美国去了。丁丁没有发话,一个劲地用铲子铲着。偶尔铲到东西了,背后一阵冷汗,随即又是一阵紧缩,密密麻麻的,层层叠叠的。没想到这时候见。丁丁默念一句,轻柔地再下一铲。结果是个石头。褐色的,有质感、有经络,还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人体的形状。丁丁抹去石头上的泥土,拍拍,再用唾沫擦拭一遍,塞进随身的布口袋。这个石头,曾经睡在冰冰床下10米处,肯定熟知她的呼吸、她的脚步,甚至了解她身体里的潮涨潮落。

  丁丁揣着石头回出租屋。没想到老范正在玩他的电脑。

  你干嘛呢?我电脑可不是玩的。最近流行“王者荣耀”,我就看看。你放开它。为什么?这个房间的路由器还是我装的。这电脑是我的。这游戏账号是我的。我可是要用它写出比《三体》更棒的科幻文的。你放开它。我就稍微看看。你知道一个游戏带多少病毒吗?

  丁丁举起了石头。即将砸到老范身上时,他停住了。圆圆肿肿的脸,像个没人要的老瓜;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如同流出的瓜囊;一双眯眯瞪瞪的眼,瓜上的虫洞;耳朵垂挂下来,老瓜藤;他的胡渣子,一层瓜毛。丁丁知道,自己一下手,他就会如同一只瓜一样,全部四分五裂,一地瓜水,一滩瓜泥。

  这只瓜睁大了眼睛。两个人对视着,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范像是吸足了阳光,变得饱满起来:你饿了吗?红烧牛肉?鲜虾鱼板?蘑菇鸡汤?

  丁丁好容易咧出一个笑容:你还有钱?

  大润华超市旁边有一条小巷子,小巷子中间偏后有一个豁口,从豁口爬上三楼,穿过两扇门,一条走廊,能到他们的员工通道,那个窗子很大,我们能通过去。手脚轻一点。最后是锁。是三杆式执手锁。指纹锁的把手为门把手,制作工艺简单,铁、锌合金做的,软。加点润滑油,用个铁丝,很快的。有时候还不会上锁。更好。你去吗?比三个裸体好玩多啦。

  老范眨巴着眼睛,像是瓜皮上探出了两只虫子。丁丁掩过面,头却微微点着:方便面吃多了,弄点好的。

  超市里寂静无人。灯也关了。监控也停了。冷冻柜默默地吐着冷气。

  丁丁在衣服大卖场这儿,举起T恤,又扔了,举起裤衩,也扔了,最后捡了一件厚实的卫衣:老范,你来件红的。

  老范不回话,丁丁回头,却看见老范正在女装那边,手里的电筒照得他身形诡秘。丁丁脱下了卫衣,轻手轻脚地过去。老范在摸女模特。模特很高,玉一样的肌肤,手指纤长,双乳也挺翘。丁丁拍拍老范的肩膀:手脚快点。老范回头,手电筒的一点余光射在他脸上,犹如一条蛇:我老婆,身材可比她好多啦。

  知道了知道了。丁丁拉着老范就走:到那边拿几件睡衣,给人家鱼婆。

  丁丁拿了一车的饼干、油、冷柜的肉、袋装的米、一罐罐的果汁奶粉。老范也推着车,拿了粉丝、米线、火腿肠、洗发精、沐浴露。两人心满意足,往自己带来的蛇皮口袋里装货。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丁丁背不动,老范帮他背。走了一会,两人坐在地上歇气。

  别放松。老范哼哧哼哧。上了那个电梯,拐个弯就到了。

  我们这么重,电梯会塌了吗?丁丁摸着老范背后的蛇皮口袋。冷柜的肉洇湿了袋子,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粒粒米也被勾勒出来。他想起了地下的冰冰。泥土包围了她,她的五官,她的四肢,她迷人的大眼睛。

  我们村有个传说。老范说。地震了,一个儿子背着他老母亲,艰难地走着。神被感动了,让地震跟着他走。他走一步,后面塌一层。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地球毁灭了。老范张大嘴,发出震动胸腔的大笑。

  丁丁低下头。电筒照在他的头发上。良久,他开口了:我想写一篇科幻文,就是写物理上的“坍缩”。

  四个裸体?五个?六个?

  不。丁丁摇头。坍缩一般指混乱的叠加态突然结束。而在恒星生存期的某一阶段,其内部温度将会降低,恒星耗尽所有燃料,失去压力,所有的物质收缩而挤压在一起,它的核心坍缩成为一颗中子星,原子将不复存在,替代它的将是一个个电子、质子和中子。当这颗中子星进一步坍缩时,它向外射出的光将会失去能量,不可能再逃逸出去。一个比中子星坍缩得更厉害的天体,它的引力场相当之强,以致任何靠近它的东西都将被它所捕获,并且再也不能从它里面逃逸出去。甚至连光也不能逃逸出去,因此,这个坍缩了的天体将是黑的。正因为它既像个无底洞,而且又是黑的,所以它就是“黑洞”。

  小子,小看你了。老范从蛇皮口袋里取了两罐雪花,给丁丁一罐:走一个。

  两人碰了杯,一咕噜,半罐就没了。

  老范摇晃着手里的雪花啤酒:“你都没和我说说你的冰冰,到底怎么样?胸大吗?裸体好看吗?”丁丁伸出手,在老范脸上盘了一圈:“她的每一个,都比你的脸大。”老范“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有福同享,啥时候给我见见?”

  丁丁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她睡着呢。

  老范眯起了眼睛,脸颊红红的,手里的电筒一阵乱晃。过了一会,他似乎醒来了似的,转过头握着丁丁的肩膀:你和冰冰到底什么关系?

  丁丁抚摸着老范脸上的胡渣,刺刺儿的。然后把他的头挨着自己的肩膀。老范也乖,靠着他就打盹了。丁丁握着手电筒。她肯定叫冰冰。姓范也行,姓李也行。冰冰,多么完美的词。水到了极致,就是冰。脆弱,多汁,坚硬,流水落花春去也。多像中国的汉字。逝者如斯夫。丁丁转着电筒,悬着手腕描字。两点水,一个竖折勾,横撇,撇,捺。行云流水,高山仰止。丁丁笑了。从他手里发出的光束像是巨大的毛笔。

  光束在偌大的超市里横冲直撞,扫过米、油、饼干,扫过纸巾、瓜果、洗化用品。最后也累了,照着空空荡荡的房顶。丁丁抱着膝盖,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关系?虚构与塑造的关系。

  超市被盗的第三天,消防大队给丁丁他们结账了。最后是16米深,都挖出了一点点地下水。依然一个红木腿都没有挖到。专家说,震源太大,地壳运动太强烈,再继续下去,只能是劳民伤财。新闻热度也过去了。顶多公安系统多一个失踪人口。

  丁丁握着薄薄的一叠钱,红票子上面有两个洞,椭圆的,红艳艳的。这两个洞就是两个坍缩。两个坍缩在一起,必定会互相纠缠。前面的胜过后面的,后面的也会吞并了前面的。丁丁闭上眼,他想起了冰冰的乳房。

  等夜深了,边上也没人了,丁丁又来到了坑边,下了竹梯。

  冰冰,冰冰。丁丁喊着。你看我带来了什么。说着,他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水袋,里面是红色的鲤鱼。鲤鱼扑棱着尾巴,一甩一甩的,把水珠溅到了丁丁的脸上,丁丁抹着脸,却感到湿漉漉的幸福。

  丁丁把红鲤鱼放在最深处。鲤鱼摊在浅层的地下水上,嘴巴一噏一合,想把周围的泥土吸进去似的。丁丁跪了下来,用手往下扒拉。又有一点水涌出来了,鲤鱼欢快地拍打着尾巴。丁丁不甘心,继续扒拉。鲤鱼已经能翻身了。丁丁捂着脸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小水塘泛着轻微的震动。

  鲤鱼又是一个甩尾,水珠四溅。丁丁感到了手指冰冷。他用手撑着,站了起来,他朝上大喊一声:冰冰!声音在坑壁回荡,一波一波,一浪一浪。

  丁丁褪下裤子,从小水塘里捉起了红鲤鱼,把它的嘴巴撑开来,把自己的命根子塞进去。潮湿的、润滑的,带小小的坑坑洼洼。丁丁下身一阵抽动,他感到了舒爽。他脑海里浮现了女人的模样,不是白的,不是长腿,不是大眼睛,不是瓜子脸,她的胸,不是嫩嫩的,滑滑的,摸上去不像豆腐,尝起来不像牛奶,看上去也不像八达岭外的雪山。她不是冰冰。他的冰冰太冰冷了。他的冰冰掉进101年前的南极冰川了。而眼前的她,有一条黑白格花纹的围裙,她粗粗壮壮,她热而糯,她是活着的。她是活着的。丁丁呵出一口长长的气,流下了热泪。

  红鲤鱼还在动,只是用尾巴稍稍拍一下,它的肚皮已经硬了,眼睛正渐渐浑浊。丁丁把他放在泥土里,从布口袋拿出了那个褐色的,有质感、有经络,勾勒了一个人形的石头,猛地砸下去。它不动了。丁丁也没有拿开石头,只是从小水塘里捧起水,一遍遍地泼过去:冰冰,到鱼婆那边去吧。冰冰,到鱼婆那边去吧。泥土上似乎有冰渣子,冰渣子融化了,淡淡的红色。丁丁感到一阵恶心,扶着墙壁干呕。但他知道,自己吐不出来了。

  老范带着丁丁去了冰窖。他和别人谈好了价钱,等这批冰化干净了,冰窖转租给别人。多少也是一笔钱。快了。烈日当头,5000吨,一会儿功夫。

  冰窖的大门大开。丁丁跟着老范往里面走。足足5000吨啊,一个小冰川,呈现在他面前。透明的、坚硬的、脆弱的。丁丁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两点水,一个竖折勾,横撇,撇,捺。流水落花春去也。丁丁对着冰笑了。

  我把顶棚打开,这样化得快。老范说着,离开了丁丁。

  阳光下来了,一片烁亮。金色的、银色的。一整个冰川啊。白色的、善良的、多汁的、幸福的。丁丁逐渐咧开嘴。他听不见远处老范的呼喊了。他就在冰川里,无论101年。他就在宇宙里,不管101光年。他就站着,望着5000吨冰块。它们逐渐圆润,逐渐消融,逐渐透明,像无数个星球一样坍缩。这个世界变成一个晶莹的洞。

  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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