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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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0

  第一章 乡下

  康家大院在三和镇东南朝向的一条人稀清寂的巷弄里,一扇两开的木门,端重大方,涂朱色漆,两只锃亮的黄铜铃耳,没有门神,康家大门不贴门神。从巷弄里出去,是条宽些的街,沿街三两店铺,行人不多,只有逢上清明、端午、重阳几节和春节,街上才络绎不绝,邻乡人、过路人都拥来赶集,巷弄里也才热闹起来。每年一进腊月二十,外乡挑担子的贩子就来了,把镇里每条街巷都走遍。卖糖人的贩夫吆喝声特别:糖人稀——稀糖人啦——每听到这声叫,作琴就会问母亲要钱,领着姐姐作瑟打开朱色大门,叫住往巷子深处去的糖贩。

  那时父亲还在,家里慷慨,买零嘴都会准,两人跟在糖车边看贩夫在石板上淋糖稀画糖人,佣人就站在门里看。贩夫见姐妹俩白净模样,又见佣人站在门内,知道是大户人家,不像对其他孩客那样多说话,给了糖人就走。作琴是想与他说话的,说几句闲头闲脑的话,作瑟在旁边,佣人又站在门内,她开不了口。作瑟不说话,从来不多说,要哪个糖人,用手指,再不作声。得了糖人往门里走,作琴舔糖蛇的头,一口咬断,说我吃了蛇吃了蛇,好甜。作瑟也是不作声的,舔到底也不作声。

  父亲快死的时候,作琴看到一线希望,天天去散发苦药味的房里看他,到煎药的时辰便去厨房等着,佣人滤好药,她接过来,小心地端过去,放在父亲床头。她把她的天真与纯稚表现得通透而彻底:给他念弟子规,唱幼儿歌,讲今天做了什么,母亲说了什么,也以嘲笑的口气说佣人的蠢笨事。她伏在父亲床前,用白嫩的小手摸他的脸和耳朵,床上的人高烧不止,耳朵经她抚摸更烫。他艰难地转过脸问:你长大了想怎样?服侍你。她说。说真话。是真话。她努力要为自己辩解,涨红了脸。

  父亲回光返照那天,母亲扶他上桌,一家人的心境都很悲凉。父亲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茄子给作瑟,又夹了一片给作琴,两人吃在嘴里,都想到这是临死之人夹的菜,想努力吃出些不同的味道,怎么嚼,仍是中规中矩的茄子味。父亲已多日不吃饭,这餐吃了一小碗,母亲很高兴,叫他还吃一碗,他摆手,不说话。吃完,他不下桌,谁也不敢先下去,都知道他要说话了,作琴的心一紧。

  父亲看着面前的几碗菜,开了口,我无子,命里该我,对不起祖宗,该我下去受罚,阳寿短算罚了,我不怕了。母亲看着他,心里愧到无地自容,他说这个话没有怪她的意思,可她听了,是在打她的脸,到了这个岁数没有儿子怎不是她的错?他的身板与脸容已被病折磨得没了形,土色褂子搭在两肩,像搭在木架上。他不看她,看向两个女儿,命里无子,就把你们当子吧。他朝母亲说,让她们念书,让她们念,命是她们的。作琴紧着的心放了下来。

  三天后的夜里,父亲去世。

  姐妹俩走在送葬队伍前头,作瑟捧着父亲的画像,作琴走在母亲旁边,她望着天上缓慢流动的薄云,心里没有多大知觉,父亲在的时候,也早就跟死了一样。

  父亲一死,家里彻底断了原来的生意进项,只有靠收乡下租子过日子。两人这才入了塾,学塾里的人都会些字了,两人进去从头学,作瑟不温不火,教字就认,给字就写。作琴积极些,在家里找旧书翻了看。作瑟不大爱进学塾,塾里多是男孩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许多,还爱对几个女孩儿说些胡乱话,作瑟不懂也懂了,作琴不惊,当听不见。

  读了两年,两人进了镇上小学堂,正式些了,作瑟才不那么怯。作瑟已经近十三,先前总招同学笑“老小女”。每被人喊“老小女”了,回去跟母亲哭,母亲就责在作琴身上,念什么书?女人念什么书?早晚给去人家,念了心野了,哪来这个规矩。这是作琴最软弱的一处,她不敢反抗,只得顺着,低眉顺眼,母亲骂一会也就止了。

  后来每逢过年初一给母亲磕头,母亲穿了新做的衣裳,坐在床当中,面上是做出来的威严,她和作瑟一前一后踏进房,走几步就跪下来,磕两份头,先磕父亲的,对着母亲磕,再磕母亲的,磕完起来,母亲散一点钱,这才有母亲的慈爱。姐妹俩坐母亲两旁,作琴就会说:让我们上中学堂好不好?她要作瑟也说,作瑟对念书没有兴趣,弱弱地学一句:让我们上中学堂好不好?母亲看着她们,沉默几秒,说,让你们念,都念。得了这个承诺,这个新年,作琴才过得踏实。

  作瑟不爱念书,她从小性静,一点吵闹就不舒服,不喜欢学堂里孩子扎堆,作琴说家里请不起先生了,现在兴新式学堂,有钱人家也不兴请先生了。那时作琴是爱作瑟的,她把作瑟的不多言,病恹恹的脸,当理所当然,做亲姊妹实在的爱。她催促作瑟认真学,一起去县里上中学堂。

  考上县中学后母亲不高兴,不想她们念书,乡下租子一年比一年难收,她只想存些钱抚养她们长大,嫁人家,再自己过老,是作琴每年正月初一磕头那一求让她让步的。作瑟更想待在家里,但作琴一定要她去,作瑟只好从了妹妹,两人便拉扯着去了。

  去了县里上学,作瑟的心完全不在学习上,作琴瞧出端倪,下次从镇上来县里有事的潘有旦来学校找作瑟,作琴就不准她去。不准是不准,心是拦不住的,终于念完一年,作瑟退学回了家。

  作瑟自小话少,目光不轻易予人,举止就显得骄矜,其实是弱,和几分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淡。她做什么都由作琴领着,她通常慢一拍,但因了她这懵懂冷淡、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康夫人便认为这女儿是好的,把她的将来很作几分指望。

  潘有旦对作瑟的喜欢源于幼时的向慕,潘有旦大她三岁,上学塾时与姐妹俩在一处。潘家在镇上西边,家里上下几个姐妹,唯他一个独子。他那时就显出富家子弟的纨绔与潇洒来,人聪明,不是没头脑的纨绔,塾里有人叫作瑟“老小女”他不跟着叫,私下却会跟他们讨论。只同了半年学,他转入了小学堂,然只那半年,他已经给她留下好印象,作瑟那孩子的心就记住了他。两人不曾讲过什么话,只都特别注意彼此,偶尔在路上遇到,互相看一眼,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是不是自己想的意思,眼神太平常,一扫而过,他扫一眼,走过去了,她想再看,又怕发现,于是不看,闷在心里想他的眼睛。

  潘有旦去县里上中学,在同学中已是大龄了,他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去了城里伯伯家,说学做生意。作瑟跟着作琴上了中学,学校更正式严厉,容不得一点马虎,她无心念,课本把她磨得更瘦,开始有同学说她是天外来的仙子,不是念书的料。只有作琴护着她,殷勤地侍奉她。每逢学校放假,作瑟回了家就不肯再去,作琴劝,劝也不行便往门外拉,她只得再去。那是一段熬苦的日子,作瑟抑郁低沉,终日无兴头,只想着快快结束学业。

  直到有一天潘有旦来看她。这是救了她。一天上午的课完,先生叫住她,说有个人在学校门房等你,她问是谁,先生说是你同乡,姓潘。作瑟猜到是他,猛喜,慌张走到学校门口,一眼看到他的人。他长高了,已不是两年前路上看到的样子,然而是熟悉的脸,脸上有了大人模样,开口,是成熟的声气了。他还记得她,来看她了,这让她不能相信地惊喜,嘴都开不了。潘有旦极大方,像与她昨日才说过话的,说这次回来,在家里住了几天,今天来县里办事,来看她一看。她有点失望,他不是从前了,一面又更高兴,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只匆匆说了几句,潘有旦说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沉下来,很不甘愿,仍说不出什么,只好看着他走远。

  他专程来看她,她弄不清意思,然而一想,意思再明了不过,心里就有欢喜涌上来。不久收到他的信,说出对她的恋慕,时间之久与她一样,也从学塾就有了,她更惊喜,原来两人是相通的,这封信就是承认,承认他,也承认自己。信里他说在城里跟伯伯学生意,将来要去上海,等她毕业了把她带去城里玩。她忘乎所以,回了信,说出心里话,字字都是想与念,又将在学校的苦闷一并吐出,临寄前又审一遍,才敢寄出去。

  作琴发现后笑她笨,说潘有旦半个城里人了,对你恐怕不是真,作瑟才想到自己与他真正才说过一回话,又是很不同的人,就乱了,又不敢说。潘有旦不来信,她不好再去信,只能每日搁在心里想,时而郁苦,时而亢奋,这样下去,书更念不进了,作琴却时时看紧她。

  潘有旦下一次来县里看她,作琴就把她锁在屋里,骂她没脑子,说他是看你老实,想骗你。作琴走到学校门口,要赶他走。但看见他的人,就没有骂的心了。她从未注意到过潘有旦,不大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这一看见,心里就承认了,镇上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连相貌也不像镇上人了。潘有旦跟她说话,彬彬有礼,带着熟人的亲热,她知道是做出来的,心里却想难怪作瑟入了魔。她跟他说,作瑟在念书,他不要老来找,让他走。潘有旦没有多问,面上一笑,道了别走了。

  作瑟文文静静,恹恹安安,作琴不怪,她生来就这样,从小到大没变过,只是作琴看不惯,从小意图改造她,改造了十几年,还是这样,没有长进,只没往回退,她就不管了。作瑟的脸是椭圆长,五官淡,眉毛淡得近无,身姿匀称,走起路来却像妇人,慵散的妇人。仔细看她的脸,才知其实脸是妇人相,看久了,就把她那无力气时刻要倒下的身姿看作妇人了。作瑟的脸,恹恹的,轻淡的,小时倒不像,长大了越来越有妇人味,若不是开口说话那股不谙世事样,真有人认为她老成了,作琴想她幸好还在家里,若嫁了人,年龄一长,就真是实实正正妇人相了。

  作瑟要退学时,作琴死不同意,知道她这一不念书回去就是待嫁的命,还会变得与母亲一样。母亲说作瑟念得够了,再说连她也不准念,她自始至终就这一处软肋,只好吞下肚里的话。新学期一个人去学校,过了两个月回去,果然,作瑟有了不同,是在往她预想中坏的一面走了。作瑟没事就喜欢靠在房门口,望着门前发怔,一靠很久。姑娘家单薄地靠在门上,像什么样子,她走过来,作瑟就回屋,她跟进去,作瑟靠在桌沿边。她很生气,去拿了本《莺莺传》来扔给她,说,你看,让你看死。

  作瑟退学后,与潘有旦通上了两地信,只是那边很疏,又总是来得迟,信里也没说什么,作瑟急而郁,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是焦苦的,她已经在这个年龄里了,他迟迟不兑现,又不像要兑现的样子,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写信,算怎么回事呢。她不敢在信里问,怕他看不上她,问了更怕看不起她。就这么一来一回,跟他写着不虚不实的信,人不比在学校好多少。

  潘有旦常年在城里,一年回来两回,也住不长,在家住不到半个月就走了。然而他只要回来,就是她快乐的日子,他一走,她又变回忧苦的可怜人。作琴一心向着书和知识,在学校看了些新书,更加瞧不上她这副模样。

  潘有旦从城里回来,已是中秋后了。他来到康家,佣人阿康开门,见他神采而谦逊的样子,料到点什么,恭敬让进院子里,跑去报夫人。潘有旦向康家提了亲,要娶作瑟,这次专门为这件事回来。他今天来,先亲自来说,之后家里会请人来正式下定。潘有旦虽诚恳,却从来对康家人保持着一份傲贵,他对康夫人说话的口气,像大太太生的儿子对父亲的二姨太,尊敬,不完全尊敬,轻看,又非常有礼。康夫人早没了丈夫在时的骄贵脾气,自丈夫死后,她做了全家人的主心骨,却没威严,作瑟作琴愈大,愈不听她的,她只欺得住一个没脾气的老阿康。康夫人想他自小过着富裕娇养日子,要哪有哪,有架子是自然的,潘家愿娶作瑟,她是愁云头上来了太阳。

  屋里的人不曾想到站在门外的阿康与作琴,全听到了。作琴把母亲的谄笑迁就与潘有旦的高人一等全听进了耳里。跟康夫人讲完,潘有旦告辞,走出朱色大门,与巷子里的作琴面面相碰,她提着篮子,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他春风得意地对她一笑,要走,作琴叫住他,并不领会他傲贵的神色,于是他平等下来。

  他对作琴印象不错,她不像她姐姐,又在县里念中学。这是两人第二次说话,已隔了一年多了,他仍是不生分,开口就说:你上回赶我我还记得。作琴未免难为情,辩说没有赶你,你来了她念书不安。

  作瑟与潘有旦两两相悦,作琴是看在眼里的,小时倒不记得他这个人,只听说潘家少爷出息乖聪,她嗤之以鼻,不过从有钱老子手里得的罢了,那回在学校门口看见,她就服气了。两人都有话要说,就往巷子深处走,潘有旦拿过她手里的空篮子,穿到手臂上摇来晃去,作琴停下步子,一只手撑在墙上,说出对姐姐的担心。

  你真娶她,我不相信了,以为你看她好欺负,好骗到手。她耿直地说。

  骗是什么?骗是娶,娶就是真的了。潘有旦笑。

  他这样一说,作琴没有话了,问城里怎么样。

  哪里都一样,城里人倒比不得我们乡下人讲究。

  她知道他说的“乡下人”是指乡下的富人。她看他,二十来岁的脸上已然是成熟貌迹,唇上的髭须生出一点儿,隐约的,不细看看不出来,看上去不像伪大人,也不像装成年却弄巧成拙的少年,整个相不弱,也不硬。再看过去,一张脸圆又方,眉眼周正,一脸的气度。

  你会开汽车吗?作琴想起学校有女同学的哥哥开汽车送妹妹来学校。

  他不知她怎么问起汽车,说不会,以后有了汽车,开回来。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好笑笑,他也笑了。

  走到巷尾,两人往回走,秋天的黄风劲劲吹来,走到康家大门口前,她突然想,他到底还是不是那回学校门口的他,他的脸一点都不像孩子,可像大人又年轻了,他在城里是怎样过的?然而潘有旦开口了,过几天来看你们,下月初一我回省城,我写信到你学校。说完不等她应,迈步子走了。

  他知道她想什么,一句话就了了她的期愿,作琴这天余下的时间喜悦了,他愿意跟她产生联系,也跟她写信,作瑟不算什么了。

  作琴回到学校,就往省城去了信,一半是不自禁,一半是不甘心,也不管他回不回,只想跟他写,让他不单只看见一个作瑟。她对作瑟的失望逐渐积起来,每次回家与她说话,作瑟总慢一拍,不知在想什么,要么说是说,她就像一人对着块木头在说,渐渐不说了。她彻底放弃作瑟了,一面对自己说,不要放弃自己。

  放不放弃自己不是她说了算的,省城大学录取通知下来了,她知道这一关难过,还是央求母亲,好话都说尽,能想到的都作为理由摆上来。女儿家念大学,天大的笑话,也没这个闲钱,佣人都只剩阿康了,恨不能连阿康每月的薪钱也不给,念完中学,已是到顶了。作琴生生断了念书的心,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吃不喝,母亲由她,说过几天就好了。果然,郁了一阵,她好了,照常吃饭照常行动,只是学校里多年养成的文雅乖静不复存在,一股脑丢回了原始,她一点点刻薄蛮横起来。

  对她念不成书,那一阵作瑟的不闻不问,让她真正恨上了作瑟,开始事事与她作对。她去作瑟房里,作瑟躺在床上看书,说一声“你来了”便不再理,她在房里东摸摸西看看,想尽力找出什么错误来,好把她说一顿。作瑟知道她的心思,房里凡能见人的东西一律有条有理,她硬挑也挑不出什么。偶尔,作瑟喝了茶,茶杯与茶盖分开得远远的,不幸被她看见,就开始一通说,从父母生出她这样的人说起,把小时她不乖的事一一数尽,最后说到潘有旦身上。作琴以前从不这样,第一次这样,胸中溢满报仇的愉快,每日烧火洗衣的郁闷全发出来,说完就觉得快活点,以后便隔三差五要找由头说一次。作琴能说,说得极尽不给情面,母亲不让她念大学,总归心里有愧的,便任她。起先作瑟抵几句,当然是抵不过的,作瑟不能动火,一来气,脸就发白,说话吐不成句,她天生不是有火气的人,平日连高声说话都困难,后来随作琴说,任她怎样说得难听,与母亲一样只当听不见,也更不爱这个妹妹了。这样,两人越来越仇对了。

  作琴念不成书,心还是往那方面去的,阿康六十多岁了,烧出来的饭菜三人都嫌弃,怕不干净,于是作琴揽了下来,每日烧火洗衣,母亲每月支一点钱,她从这个钱里抽出一些隔一阵子去县里买书,也自回家后,县里那间书铺就成了她与潘有旦通信的收发地址。她洗衣,作瑟的衣裳是不洗的,只洗自己与母亲的,作瑟也许心比她硬,不对她抱期望,就不失望,什么都不说,每日换的衣裳自己洗。见作瑟这样,她又不舒服了,惭愧和不满互相交叠,最终衣裳少洗得快的想法占了上风,她与作瑟更疏了。

  两人到这一步,是作琴自认为的“新”与作瑟的“旧”相对成的,作琴总是想改造作瑟,当作瑟不听从,她便怒,继而骂,最后厌弃,她很少想到她是自己的亲姐姐,有时想起来自己都觉像后娘待继女,而作瑟以同样方式还她,不过是以牙还牙,但还得不够聪明,总吃败,这愈发使她滋长霸王气,没事都要挑一口。

  作瑟成天闷声不响,要么发怔要么看书,作琴厌恶,她的书总这一本,翻来翻去总看那么几页。每回临去县里,问要带什么书,这时她是真心的,真心想给她买,作瑟不领情,说不要,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讪讪出了门。到了书铺,还是留着心,看到合适作瑟的会酌量,《莺莺传》就是酌量后买的,她安了一点坏心:你不是天天捧着那本书看吗,让你看《莺莺传》,让你得病,死在家里。

  来年七月,潘家来人给了准信,两家的事就是今年了。从去年中秋来说,拖到今天定日子,康夫人才放稳心,作瑟已经二十了,再等不得了,先前是不敢去问的,女儿是大了,可这份矜傲是要持着的,一定要等潘家来提。

  眼见作瑟就要出嫁,作琴一点苗头都没有,母亲嘴里不说,心里是酝酿着的。又是中秋,八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三人照例喝了桂花茶,在院子里看月亮。母亲开了口:你爹无承担,我也没本事,日子一天比一天差,总算还有租子收,不致饿死。孤家寡院三个女人,眼看着院子再不修就要塌,墙皮都被雨淋日晒蚀掉了,还是你们祖父手里年轻时修过一回,你爹病重时谁顾上了呢,我也修不好,让它烂着,这些年了。

  父亲是在八月里去的,这是每年八月十五母亲都要说的话,作瑟作琴每年听,都不厌,作琴今年听出了异味,说:我也指望潘家多给些,好修墙皮。

  母亲没理她,说道:就还一个阿康忠,跟着康家,你爹一死,叔伯都不肯顾我们了,每年租子请他们去收,谁知道到底收了多少,到我手里一年比一年少,说乡下吃不上饭,我们就吃得上了?我吃了一辈子霉,受一辈子屈,他在我对不起他,不在了我对不起这个姓。早先我是说要他纳小,拖了几年,答应了,谁知得了病,也不好害了人家,我无用一生,指望你们有用。

  作琴又听出异味,对作瑟说:你要给潘家生一屋儿子。

  原先是不让你们念书的,但我记得他的话,终是让你们念到十几岁。现在还不是这个命,指望念出什么?都念得不规矩了,作瑟还好,时时我看着,你我不知怎么办,作瑟是大了,可就是今年了,就不迟,你怎么办?有人来说还可以,可没一户意向你的,十八岁了,你不急吗?

  作琴不作声,尖牙利嘴不起来了。母亲得了胜,说:终是要我一个个替你们作主,我活到现在,就这两桩事指着,平时你多闹气我都让着,只说你将来是人家的人,自己顾自己,我是你娘,承让着,去了人家还有人承让?只望你变过来,不然吃亏吃死你。

  作琴以为母亲是借今天训她一训,把平时的默怒发出来,然而母亲不肯再作铺垫了,开口说,前天有人来跟我说了。

  她一惊,警惕地看向母亲的脸,月光下,母亲的脸像古人,与白天里的不一样。

  西边的李家,你兴许看见过的,叫李兴绥。他有个小弟弟,才三岁,你过去了要作孩子待的。母亲笑了,等这个小叔子长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不会争什么。小叔子长到十几岁,就给你们分家,那时你们有儿有女了,自然会看重大的。不是这样我不会答应,我苦了一世,不能让你们也苦。

  作琴看着肘下的石板桌面,想就要有人来给她们分家,给她们分出三块地盘来了。她清醒过来,不看母亲,看作瑟,怕作瑟笑。作瑟没什么表情,月色下面孔白冷冷,眼睛凝着散发灰光的滑净桌面,身子一动不动,她想起广寒宫里陪兔子的嫦娥。

  第二天,作琴到作瑟房里,问她怎么想,作瑟避重就轻,只说:你嫁了谁陪母亲?

  你笑我,是不是?作琴愠气上来,要作瑟说真话。

  见她生气,作瑟笑了笑,眼角带出几条纹。也许久不笑的缘故,作瑟一笑就经不住,作琴想她是一个丑嫦娥。

  我以为你不会嫁人,你从来都不像要嫁人的样子。作瑟说出真话,你像个凶霸的管家婆子。

  作琴没有回击,只说:我不想嫁。脸色暗下来,此时的弱不怕作瑟看到了,平时在作瑟面前,她是连脸色都要赢的。

  作瑟感到狠了些,温温地说:李家好,都要去人家的,我们都要去。

  这一霎,作琴有些感激,作瑟很少这样跟她说话。她望着作瑟,问她:你有没有看到过李兴绥?

  没有,作瑟说,过一久他会来,你到时看他。

  这天是两人久违的温亲时刻,为表示亲近,作琴主动坐到作瑟的床上,心里是不习惯,就没有摊出全部,她软下来,面上仍是粗声粗气,作瑟也就不好温柔,但总算都退回女人的里子,作瑟也坐上床来,两人挨近坐着。

  此刻都像要嫁人了,有了共同的怅惘与新的心绪。作瑟的声音柔和细软,微弱的声气吐在她耳边,你答不答应,迟早都要嫁。我去潘家,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我过去了,他还出去,我没有办法。

  让他带着你,作琴说。

  我不想他出去,家里不好吗?什么都有,每回来信,也不见有特别意思。

  他就娶你了。她说,心里很酸,酸的同时担心,仿佛看到作瑟的将来。

  过了一阵,李家来人了。李兴绥没来,来的是管家,李家管家很老了,长眉毛拖到太阳穴,然而人清醒,说话厚道又精明,很讲礼数。管家说兴绥原是不愿早婚,三个姐姐悉数嫁出去,他也到年龄了,父母不肯马虎,一定要找放心的,他们中意康家,几辈人老实勤恳,家风好,女儿贤顺,兴绥听说康家作琴小姐在县里念过中学。说到这里,管家顿了顿,对夫人说:李家不兴诗书,可从来尊敬读书人,兴绥自己没念什么书,见了读书人自然温逊谦良,极讲礼节的,康家世代厚荫,女儿都是金贵娇养的,到了李家自然把这边当娘家待,将来结了好,兴绥也是这边的儿子。

  两人在门外偷听,作瑟笑,作琴垂目看着地,不知该想什么好,可总要想点什么的,不想心就是空的。先前念书时,唯一一个想时常看见的就是那开汽车送妹妹来学校的哥哥,那哥哥长得不算好,却有男子气,从车上给妹妹拿下箱子,一手一个,一步一跨很是迷人,但是没有多想的,也没想有一日坐上那车里去,只觉那幕情景好。

  入了冬,李兴绥来了,管家陪着来的。人很平常,瘦条身材,脸相涩糙,因此人显得精矮,他对康家一人一物、一桌一椅都有点受惊,阿康端茶过来,他慌忙有礼去接,然而阿康不给他,放在了他旁边的桌上,他就更加受拘了。兴许是环境陌生,人也生,所以他表现得不太像大家子气。作琴自己走出来,他看作琴,作琴大方看他,他就有点儿怯的模样。作琴心里实了一点,男人在女人面前怯,就会对她好。

  就见过一回。那回李兴绥的模样,一直是那天的样子,每想起这个人,就是他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样子。想了不少回,还是很陌生,有时愣怔,将来要跟这个人过到一起去,真到了一起又怎么过。

  作琴诧异,自母亲嘴里说出来,她没反对过,一直顺着,说李家人来,她就等李家人来,说李兴绥来,她就等李兴绥来,这样着,母亲以为她愿嫁,时常提起来,听多了,她习惯了“李家”,跟作瑟说话,一人说到潘家,一人就说李家,仿佛两人都嫁了,是回娘家相叙。

  去到李家,真正是怕的,她顺着同意下来,是还怀着一颗朦胧的少女心,一嫁就有个爱她的如意郎君了,书里不都这样写?阴差阳错,偏布下好姻缘,可她心底又是不信这些的。她摸不清自己的心,只是怅惘地想,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押在这形影薄轻的人身上,赌注太大了,她根本没这条胆子,是他们在推着她走。

  温情只是一时,她和作瑟又敌对起来了,只因心里那条像蛇一样爬着的不肯服的嫉妒心。她看得到作瑟与潘有旦的将来,潘有旦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作瑟看得清,他对作瑟绝不会像作瑟自己认为的那样,作瑟自己也模糊知道,可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想起李家,想起以后,闷怒和苦愁就发在胸口,没有一点办法。她看到自己降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己都愣住,悟不过来。活着没有意思,母亲生生隔断了她的命,她现在活下来是另一个人,靠水靠饭过着每天,她骨子里恨康家两个女人。

  冬月快过完的时候,镇上认识潘家的人看到潘家少爷回来了。

  康夫人也听阿康说了,她没有跟作瑟作琴说,家道中落,已不能与潘家比,她就不能理正气顺地发一封帖子去请他。要等他自己上门来。

  过了五天,潘有旦才来。阿康跑进来说带来了好些礼物,康夫人把喜闷在心里,让阿康去领他进来。等人进来了,立在面前,她心里的喜就减了半。

  他歉意的口气,进门就说:几天了才来,我不说求原谅的话,也是太忙,父亲让我入席,怎么好驳亲戚族人面子?今日才来,您千万别怪。

  康夫人心里安慰了些,但表面的话压不了实实在在的里子,他越发不像镇上人了。

  怎么能怪你,只望你在上海辟出了天。她看向桌上的礼盒,怕都是上海城带回的吧?

  都是,作瑟的没有拿来,只拿了您和作琴阿康的。

  康夫人露出询问目光。

  他微笑的脸严肃了些,今天来不打算见她,明天拿来,我专门来看她。他看一眼屋外作瑟房门的方向,说:让她好有个准备。

  潘有旦走时,作瑟倚在房门口,看他高直的背影和极富活力的脚步迈出敞开的朱色大门,消失不见。

  傍晚吃饭时作琴就说开了:去了上海就有骨气了?溜光水滑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没娶进门就由他见不见,真辟出了天还会要你?

  作瑟不作声。

  让你做准备,他就是皇帝心,拿你做他的宠人,宠完就不要了,你当你是宝?天天瞎在屋,门也不肯出,谁会要你!

  作瑟气得拿筷子的手发抖,弃下碗筷出去了。母亲见怪不怪,继续吃饭,她听厌了作琴的刻薄话,对作瑟也不护怜了。

  作琴的气只是一个原因:潘有旦这次回来没有提前来信。

  天将黑时,她洗了衣裳在院子里晾,墙外抛进来一团纸,她捡起来打开看,看完撕成了碎条。天压黑后,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母亲和作瑟都回了自己房,她走到厨房,吩咐阿康把明天的柴水备好,轻身轻影地出了门。

  走到僻处的庙子前,看见了翘起在黑天中的两弯檐角,模模糊糊的,她低头看地下,不敢轻松一点,心里笑了,每回他回来,他们都来这里说话,像贼一样。上了台阶,看到窗户里隐约有光,她平了平气,推开掩着的门。

  她吓了一跳,他就站在门后,正对着她,似乎从门缝里就看见她来了。他穿得一身挺括,脸上期待而自得的神情,散发着自然而去不掉的光。他站得有点僵,她想他是等了很久。

  作琴关了门,他走近来,故意近脸看她。她不喜欢他这样玩笑的样子,看到他这么近的脸,脸不自禁红了。

  我看出你不是以前了,她后退了几步说。

  哪里?

  脸。

  他也许心知肚明,这一去上海,经历了多少。

  变了,怎样呢?

  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变了厉害的声气。默声叹一口气,转过身,摸上灰尘覆住的烛台。

  你知道我回来是娶作瑟。

  她的手停住,知道他是回来娶作瑟,可他说出口,她还是受了一震。

  还出去吗?

  暂时不出去了。

  她哼笑一声,你跟她过够了,过厌了,就出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是说对了还是诧异她直白的口气。

  这是她的命,她活该白送给你,又白送掉这辈子。

  我变了,你还是喜欢我。他顿了几秒,忖度地说。

  她正色道: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无用的,信里没有告诉你,我也要嫁人了?不等他问,又说,我愿意吗?不愿意,没有办法的事,你厌恶我,我也厌恶自己,你知道原来我不是这样,这个家把我过成这样,已经录取了,她不让我念,我有什么办法,天天烧火洗衣裳,我恨不得死。说着泪流下来。

  他掏出手绢,她痴无知觉地接过来。

  如果嫁给我,我会让你念书。他说。

  她哽着喉咙,我相信你的话。

  嫁给谁?

  西边的李家,李兴绥。

  你娘要钱?

  单靠租子也能过下去,可谁不想多储些钱?再说我老在家里,总不是长久事。

  他没料到她也要出门了,这消息逼得他说不出话。两人没开口,默站了一时,他吹熄蜡烛,拉她出了庙。月亮高挂空中,洒下淡淡光华,照在地上,两人并肩的影子一长一短。走到街口,沿街铺子有几间敞着门面,屋里的光透到街上,路边有人影,两人分开,各自回去了。

  进了大门,作琴轻轻插好门闩,拭干净脸,踩着院子里的草坪走上走廊。从作瑟门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母亲的说话声,知道又是在教作瑟规矩了。自潘家来人提了亲,母亲时不时去作瑟房里看、问、教,她以前还在门外偷听,听一回听两回,万古不变的话。她喉咙里哼一声,走过去了。都是她教的,她不把作瑟从头到尾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作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第二天正午,潘有旦来了。母亲在睡午觉,作琴便主人样地让他坐,两人一主一客坐着,要说的话昨晚都说了,就说些天闲地安的话,看彼此的脸,昨晚庙里烛光模糊,没仔细看,他这一去上海一年了,变化大过前几年的所有变化,她想问些什么,问不出来。两人说着话,不着头尾,都心不在焉。潘有旦想起李家,要问,看她好心情的脸,没有问,坐了一会,没让她去说,径直去了作瑟房里。

  作瑟被突然而来的敲门声吓得一惊,她正在换衣服,准备睡午觉。

  她气愤地朝外面说:你撒泼子不睡也不要扰我。

  我回来了!潘有旦在门外喊。

  作琴在那边屋里听到这声喊,心里上下不舒服。作瑟立时反应过来,说是今天来,想是早上,午饭一吃还没来就不指望了,现在来,什么意思,他说“我回来了”,分明是夫妻才有的话。

  作瑟,我是有旦。外面又说。

  作瑟把要换的衣服收起来,扑到镜子前,放了心,才去开门。不敢看他,因此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是低着头的。他进了屋,她才看他,这一看,多少气,多少怨,全补回来了。

  他把两扎布放在桌上,你做几件衣裳穿。

  是上海买的?她问。

  这次回来带了两箱子,好拖累。

  两箱子,只给我两捆布。她想。

  他猜到她,说:有一箱子是你的,你去了才有。他靠过来,作瑟不禁往后退了退。

  我写两封,才回一封,你有没有想过我?说着委屈就上来了,再看他真真实实的人立在眼前,此时此刻,一年了,她的泪就快出来。

  已经定了,十四。

  什么时候?她诧然。

  十四,今天初三。

  太快了,你信里没有说。

  你本来知道就是今年,这一年都在给你做准备。他们晚上就把东西送来,那个箱子你去了才有。

  你在上海……她抽一下气,泪蹦出来。

  他坐下来,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拿起她的杯子,喝了里面的剩茶。他不说话,握着杯子一圈圈转,看杯子,又看她。她抬袖子擦泪,两人相看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作琴一动不动坐在中堂下,母亲午睡醒来,出房,见她坐在中堂下怔着,她无事从来不坐中堂下的,她不喜欢中堂下的位置。母亲诧异道:你不去睡?

  潘有旦来了,她说,向作瑟的房方向看去,他坐进去就不走了。

  母亲没说话,她看了眼母亲的脸,厌恶地站起来,出去了。

  潘有旦从作瑟房里出来时,康夫人正从房前经过。他说,作瑟仍是原来样子。康夫人不知他是责备还是高兴,说我会教,我会教她。

  走过堂屋时,潘有旦朝屋里看,没看见作琴,出了朱色大门,作琴倚在石墙上。他吓一跳,脸色立刻变了,不自在地说:你真要把我当兔子守!

  她想说什么,他大步走了。

  都定下了,先嫁作瑟,十天后再摆喜宴,嫁作琴。是母亲与两边定下的,母亲想越快越好,安安逸逸一起嫁了,再不操心。

  到了腊月初九,还有五天嫁作瑟,作琴不能再等,在街上找了个孩子,给他两颗糕糖,送信去给了潘有旦。

  她等在庙里,看到他进来的样子,她恨不能就跟了他,生也好死也好跟他去,她真这样想。

  两年前猜他是否还是孩子,现在才瞧出来,她骂自己笨,想了想,自己也要出门了,于是直白白也不怕地问:你跟了几个女人?

  他不惊,两个。

  跟我说清楚!作琴厉声,突然的火气,像是他的妻子。

  他略沉吟,说开了。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自己这一历史,像被捉住,又像讲给从没沾过女人的男人听。

  两个都是比他大的女人。第一个是十六岁去省城,伯伯家对面铺子的一个女人,近三十岁,男人常去乡下卖货,她原是单纯喜欢他,那种已婚女人对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的喜欢。他个头高,身材合衬,生得漂亮,不是白脸那种漂亮,是实实在在的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很有样子,举止说话也不像孩子,有种合宜的老成气。女人脸面平常,只是不老相,他才对她动心思,他知道自己以后将经历不少,他有这个本事与资格,于是就要学。他把对女人的所有想象叠加在她身上,尽量使出力气去喜欢她,装作孩子样去她铺子玩,孩子的渴望与不懂事最好装,她看出他对她的渴慕。顺其自然,不知谁先引诱的谁,就睡在一起了。他有了经验,开始贪恋上她,每逢她男人去乡下,两人就一起过夜,他从不觉得自己年龄小,反而有丈夫的感觉。隔三差五晚上不在,伯伯也许知道,但潘家男人都以风流为荣,父亲在镇上老老实实,但出去一回,不管办不办事,总要多待几天,哪有几个晚上不去窑子里?他从小暗窥到精髓,父亲每回去城里,必是伯伯领着去玩,母亲心知肚明,装不知道,他那时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也会这样。和她在一起一年多,邻里隔壁谁也不知道,平时街面上逢到,两人也不相看一眼,像清白白的陌生人。她像是忘乎所以,没想到其他,他想到了,他怕被缠上甩不脱,怕被她男人发现,也有了乏倦,开口断绝,她自然不肯。他说:管你肯不肯,我这次回去再不来这里,以后去上海,你去上海找我?讥讽的口吻。她很受伤,不说话。他厚下脸皮,最后不要脸一回,把她抱住,说这是最后一次,她也很没骨气,半推半就答应了。他回去镇里一个月,还是来了这里,只是真正不认识她了。她本是本分人,有了这一遭,人生罪恶了一年光阴,异常本分收敛起来,除了买米买盐,再不随意出门。他很坦然,直到去上海。

  作琴一字一句听进去,血液在身体里鼓起血浆,聚成泡泡,心脏急急地跳着,又愤怒又羞愧。

  第二个是去了上海认识的。他做生意精明,还会玩,玩得有山有水。伯伯把他领到上海一个熟人那里,留了钱就回省城了,他全靠自己经营。上海是他自己要来的,除了那份斗志,另外就是历练了,各方面的历练,他要一个一个来。第一个就是女人,他是有目的的,自身又资本足,机会就好找,这次不只在获取经验,他要好好历练。那女人是从苏州乡下跑出来的,从小做童养媳,过的苦日子,来上海后就变了道,一点看不出童年在苦水里过来的,她不隐瞒傍人发家的事实,但他猜到在傍人之前她做过妓女。一去上海就认识了她,两人一识就熟,这一年,他都和她在一起,她帮着他在生意上介绍引路。

  作琴问,你回来,怎样跟她说的?

  怎样说?我们都不作真,要怎样说?

  她有些厌恶,他身上该有了多少脏东西。

  我原先没这样想你的。

  作瑟是第三个,我想你是第四个。他的语气幽绵,靠在香案上,很浮气的样子。

  你少想!她恼怒道。然而心里并不是这样坚决,他实在太让人抵挡不住,自从在学校门口见到,她就把开汽车的哥哥换成了他。

  他说,小时候看上作瑟,就认了她,心里一直有块地方为她留着,每逢失意不快,想到回去有作瑟等着,就感到安慰。只有作瑟是他心底里最纯洁清澈的一个梦,这个梦从小做起,越做越大,越做越深,于是非她不可了。

  你是为圆儿时的梦,这个梦揪住你这么多年,可你娶了她,只是要她日日坐在家里,时刻等你从外面回来。

  还能怎样?他说。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满,心里哀叹。

  你有了这些,何苦还要她,她再不好,也不能被这样待。

  我知道其实好不长,我会喜欢她,喜欢她一时。其实要永远得不到,我才会永远喜欢,但我不准自己得不到,喜欢就要得到,后面的事,随后面去。我想了,只偶尔见一次,才喜欢得长些,不然,她这样,我不知以后会怎样对她。

  她命里该你的。她只回得出这一句。沉默了一会,又说:你不要欺她太重。

  你呢?他转口问。

  我更不是样子。

  跟不跟我去上海?

  她看他,眼睛里问:为什么说这个话?然而心被拨了拨,开口说:我已经是死的了。

  我虽不规矩,还是有志气的人,眼睁睁看你进李家,我有些不舒服。

  又不是你去!她心里亮堂了些。

  在上海给你找个好人家吧。在这里过,会把人过疯,作瑟不会疯,你会。

  不清楚的光线下,他的眼光似乎爱怜起来。

  她愣怔地看着座上的旧菩萨,灰扑扑的身子,能救谁?

  潘家已一切备好,康家也把喜帖都送了出去,借来的桌凳已摆好在院子里,阿康喜不自胜,仿佛自己女儿出嫁。阿康一生奉献在康家,服侍了康家四代人,没娶过女人,他眼看着康家衰到这地步,又无后,两个小姐一嫁,就剩他和夫人了。他已经很老,以后死了可以埋在康家祖坟旁边,夫人在他今年生日那天这样许诺,他心很安,做了一世佣人值了。

  作瑟不安,但凡将婚的女子都要经这一熬,她又喜又怕,自己家过惯了,这下去到别人家,她又是闷郁的性子,不讨公婆喜欢怎么办?母亲每天来房里贴身教:道德,恭顺,柔谦,怎样的地方该怎样跟公婆说话,说怎样的话,怎样跟丈夫说话、跟小辈说话。她一一听进去,心里模拟过,马上全要作真,还是很怯。她把作琴喊来,让作琴来说,知道她狠些,不惧这些规矩,也是想从她身上聚些勇胆。作琴就说:你不要怕潘有旦,一怕就弱了,他娶你,是拿你作太太,全家都要供着你,你要有些气量和狠勇,当怎样就怎样,不要太忍让。说着打住,心里一惊,差点说出错,幸亏作瑟听不出,以为要她拿出作太太的派度。作琴知道她根本做不来,还是说:孝敬公婆,凡事留个心,把公婆讨好了,你什么没有?又说,不管怎样,过去那边总比康家好,在康家会疯。

  她看着作瑟脸上还没抹去的纯涩,和她青瘦细长的身条,想这一去就要没了,给他这么个烂人了。想起小时候有人叫她“老小女”,以后真会变成“老女”了,这是天给的造化,要看着她在深屋大院里衰老、枯朽。

  从作瑟房里陪话回来,熄了灯上床睡下,模糊间想起庙里潘有旦的话,他满是信心的口气,她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手摸上胸口,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堵住。

  第二天去与潘有旦见了面,在三面河边。三和镇靠这三面河养着,人吃它的水,土吃它的润,三面河并没有三面或三条,只一条窄窄的波流,贯穿镇子,流到更僻远的乡下去。冬天天寒地冻,作琴套了长袄,齐脚踝裹住,脚上套了厚棉鞋,仍是冷,潘有旦不怕冷,看他的衣服,只一件厚绒衣,一件薄褂子套在外面。见他这样,她又像妻子样说:死要面子,穿个衣服冻死你。他对着河水笑,竟有几分温厚。

  荒枯的田野蔓延到天际,天色白苍苍,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作琴站在田埂边缘,说:看你得意,恨不得把你推到河里去。

  推下去了谁带你去上海?

  她不知怎么开口的,他说了。

  真去?她问。

  他走过来,站在田埂另一边,学着她两只脚的样子站立。我有把握才跟你说的,王华琪有个朋友在外国人办的保育院管事,你去先落脚那里。他轻淡的口气,似乎不是难事。我想你是不耐烦照顾孩子的,先住一阵,我再跟你找地方。

  她的心脏怦怦跳着,撞着薄嫩的肌血。他到底对她是怎样的心,是真要救她还是要她们姐妹俩都做他的奴隶?她迷茫地看着他,不认识他了,他忽然长了二十岁,是世故的滑头,专心的骗子,奸邪的噩梦。

  我不相信你。她说。

  我也是要担风险的,我何苦把你拉去给人贩子卖掉?他没有哪一回不看破她。你念了书,不该嫁给李兴绥,他是赌子,你不知道?

  他是真的对我吗?她问自己。

  你娘不会告诉你,作瑟什么都不知道,李兴绥有肺病。

  她想起李兴绥的样子来,一张涩糙的脸和细瘦的身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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