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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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1

  你在县里念书,回来人都生了,你也不问。

  我不知道去不去。她虚蒙蒙地说。

  随你,我在上海就想到让你来,你每次来的信让我对每天过的日子愧疚,也许你该去做家庭教师,上海兴家庭教师。

  作琴看他。

  我是有一个理想的,他看着她头顶上方说,视线对着阔芜的天。将来在上海定了脚,儿子七八岁了,我请家庭教师上门,她是漂亮的人,看到我,她一定会自动爱上我。

  他说这话时一点都不像以前任何时刻的他,她不惊讶,似乎他有这样的理想再自然不过。

  她说:你在城里活滋润了,异想天开。心里却在说:我经不起你说,你一说,我就有了做家庭教师的想法。

  去不去?他再问。

  什么时候?

  我去不了,作瑟刚进门,我们都不见了,算怎么回事?

  那我怎么去?她声音颤抖。

  没说不去,晚你几天,我让华琪接你,你和她一起住几天,正月初五我就回上海,把你安置好,再回来。

  她没应,看着四处,近处的田野和远方的天空在视界尽头合而为一,眼里全是灰白色。转过身,河水像一条凝住的玉带,她跺跺脚,没有感觉,摸脸,脸颊被风吹得很硬了。

  她看不透他,他这样,仅是为自己的志向与理想吗?他在城里的生活,她想得出大概了,她去了有地方吗?

  晚上,她去作瑟房里,问作瑟:八月十五那日母亲提到父亲的话,你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作瑟淡淡道,很不愿与她说话的样子。

  作琴横她一眼,你横竖把自己当潘太太了,记得什么!她说让父亲纳小,谁知父亲答应了,却得了病,是真的吗?他是死没本事,娶个小都不敢,得了病是想娶,他想冲喜,她说你就要死了不要害了人家,他更郁重,他是被她激死的。

  你怎么!作瑟动了真,将出门,格外护着母亲。

  你护她!作琴站起来,火直冲头顶。你们从来一伙,她教你三从四德,教得跟她一模一样,死脑筋封固经脉,她年轻就守寡,你也要守寡,你以为你好得到哪里去?你这个样子指望潘有旦喜欢你?他不过要你做他守在屋里的太太,死气横秋的太太,你嫁,嫁给他,你要给他生一堆儿子,生不出看他打不打废你,你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弱的。你会生吗?你受得住生吗?只怕把你生死!

  作瑟扶住床架喘气。见她这样没用,作琴更恼火,走过去抓着她的肩膀说:你只会喘,你这样经不住说,下次婆婆说了你你岂不要跳河?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我也不该生下来,你去死,你去死了我也去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你进了潘家我还要咒你,把你咒死,你生来该给人骂,给人欺,我恨不得杀了你,看你这副样子,你该死,你该死,你死了他安逸,我也安逸……

  直到听到阿康和母亲的声音,她才停下来,愣一下,跑出去了。回房插了门闩,拉了把椅子抵住,没有点灯,她站在屏风后面,听到作瑟房里传来的叫声,像极女人难产的凄厉,阿康的声音时断时续,像劝又像骂。她木着,直站到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暖气,受不了了,摸到床前坐下,脱了鞋,裹着被子不停打战。热泪流过冰冷的脸面,像一盆热水从头浇下,浑身被烫般,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来。

  腊月十四日,嫁作瑟,多日阴着的天起了太阳,光朗朗照在院子里,来的亲戚族人都喜庆着脸,太阳照在人们脸上,褶皱一清二楚,明灿灿的,像一张张老去的面皮。

  李家已经来了一应物品,都堆在作琴房里,她一一拆开看,再一一包好,母亲来喊她出去吃饭,她转过脸,神情讷着,目光飘雾,如在睡梦里。前天晚上的事,她知道母亲忍着,等今天作瑟过去,就要跟她算账了。她说,你现在就跟我算账,晚上算,我要跟你吵。

  你得了病!母亲咕一句,嫌恶地看她一眼,出去了。

  腊月十八的晚上,她挎了篮子去庙里。等了很久,潘有旦才来。他进来就说:第二天回门你也不肯出来。

  我不愿看到你。

  是不愿看到我和作瑟一起。他笑了。

  她怎样?她压下重重酸涩,问。

  嗯?他随之反应过来,说,不知是怕还是不喜欢,不像进门前对我好了。

  听到他得意的声气,她讽笑一声,她还不习惯做你的太太。

  他换了副口气,我看她是不喜欢我。

  你少说没良心的话,她把一辈子都给你了。作琴有些恼火,想到作瑟,温和地说,你要爱惜她,现在对她好一些。

  他走近来,你跟我走,跟我去上海,怎么样?

  他的声音像被热水泡着,软又暖。她分不清楚他是怎样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此时她也不愿想了。

  怎么想?去不去?

  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去不去。

  他忽然严肃起来,说清楚。

  像被救上来又被推回水里,他的脸怎么能一下子冷峻起来?

  你强硬些,志气些,走上了好路,我会尊敬你,作瑟是天生的命,你不是,你才十八岁。

  我不相信你。

  我坏到连这点好事都做不得?

  她掀开篮子上覆着的一层布,给他看,是几件衣服。她嗫嚅道:你现在就送我走。

  我忍够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家里,我死都不愿了,你把我带走,不管干什么。她的泪又蒙在眼里了,双手紧紧攥着篮子,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伸手捏住篮子的把,与她的手挨着。

  那就走,我说的是真话,早想把你带出去,你要嫁李家,我不准的。

  她不看他,心里却发愿般地涌出全部的东西,是甘心,和相信他的虔诚。

  我愿意出去。她说。

  庙外打更的人敲着锣,声音近了,两人屏着气,动也不动。更声由高到低,远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我没准备好,明天,明天这个时候你多带些东西。

  她把篮子放在香案上,靠过来,只敢靠着一点,贴着他的肩膀,心里有了热度。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次,你娶作瑟那天我睡不着,每次你回来我都想跟着你,想天天看见你。

  他伸手捻熄了蜡烛,任她靠着,这样偎着,两人的心都缓得温轻了些。

  你喜欢华琪?她问。

  她做过妓女,你是干净的。

  作瑟。

  她是块木头,我担心她将来活不长。

  她笑出声,黑暗中的声音令自己也吃一惊,我也想过她活不长,兴许生孩子就生死了。

  他笑了,你们一点都不像姐妹,她让你,你越欺负她。

  他不动,她也不动,她贴着他,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她抱着了一个饱实的梦中世界,是由天造,再由地设,塑出的这么一个形,有气呼出,有血流动,是真实的,真实的人。她贴着他,心里的快乐涨得满满的,报复了作瑟,也报复了华琪,他没有她们,此刻他在这里,跟她挨在一起。

  恍然,她明白了什么一样,松开他,明天来,告诉你我走不走。她拾起篮子,打开门走下台阶,消失在庙外。冷风嚯地灌进来,迅速吹走身上刚刚蓄满的热量,他打了个激灵,走出庙,整片深夜是无垠的深蓝。

  她一路上也不知道冷,只顾走着,回到家,推开掩着的大门,轻手推上,插好闩,仔细看了院里的动静,她房里亮起了灯。她把篮子放在院子墙角下,走到房门口站了站,推门进去,母亲坐在她梳妆台前的绣凳上,不知坐了多久。她飞快扫了一眼屋里,走到床前,看到枕巾一角皱着,房里像被翻过。她坐下来,倒在床上。

  你到底要怎样?母亲凄厉的声音。

  你这个冤孽,我就不该生你,你有作瑟一半好我省多少心。母亲把手里的刀片掷在地上,薄脆的一声响。

  她坐起来,我不嫁,你答不答应?

  屁话!母亲从凳子上起来,过来抓住她的头发,你刚才去了哪里?你想害谁?

  她不动,任母亲抓着,身子又倒下来,手脚敞开摊在床上。

  母亲撒了手:从现在起,不准出房门一步,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命!说完捡起地上的刀片出去了。

  她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从床上跳下来,一脚踢翻母亲刚才坐的凳子,门外的影子停了一下,走了。她脱了鞋子躺上床,想明天早上阿康发现墙边的篮子,交给母亲,母亲看了会进来逼,逼不出,又是一顿吵。她把手伸进衣服里,冰凉的手摸着光滑细腻的肚皮,像手伸进燃烧后的灰烬堆,温温的余热,她呵呵笑出来。

  第二天中午,阿康送饭进来时臂上挎着篮子,她的强硬折了一折,只坐着不动。阿康说:我捡了来,里头是你的衣服,没让夫人知晓,你是要去哪里?她顿时很感激,面上不语。阿康把饭菜端上桌,夫人很生气,你去跟她道个歉,就要去人家的人了,去了李家皮包骨我们面上不好看,你多吃些。

  她立起来,走到桌前,端起饭碗扣在阿康头上,饭团从他头脸上落下,地上身上都是饭粒子,阿康愣住了,她又端起盛着一条鱼的碗,阿康连忙后退,她拈起鱼尾巴提起来,走过去,一只手扳住他的肩一只手把鱼往他嘴里塞,两人打架一样你推我搡。终于阿康挣扎着出了门,奔跑着呜呜叫喊:夫人……夫人……

  她奔到床前拿起包袱跑出去,跑过院子,跑出了朱色大门。

  她往巷子深处跑,从另一头跑出巷子,拐进一条平时无人走的窄街,跑到三面河边,沿河跑到田埂头,怕被人看到,翻了田头的矮墙,跑进了庙里。

  晚上潘有旦来了,屋里漆黑一片,他关好门,去摸香案,脚踢到了案腿,声响像偷食的老鼠慌张乱窜撞到了锅瓢,他微一惊,在暗中笑了笑。点燃蜡烛,微弱的火苗烧了几秒,变成拇指大,他看到门旁一尊残了两根手指的菩萨下,她睡熟在并起来的三张蒲团上。他蹲下来看她,她睡得很深,身子侧蜷着,肩膀和抱在胸前的手随呼吸一起一伏,脸上安静无忧,和平时很不同,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子,看着她这副天真的睡相,他生出几分怜爱来。看了一会,拍拍她的手臂,她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

  你不怕冷?

  我忘了冷,早就不冷了。她把衣服拉到脖子上,坐起来,并起膝盖,拉了衣服下摆盖到脚上。她已冻麻木了,四肢没有感觉,棉鞋里的两只脚已经不觉僵疼了。

  十点钟有舟子等在码头上,不是这里的人,我给了钱,他送你去,明天坐一天马车到城里,他带你坐船去上海,他手上有信,华琪会接你们。

  她清醒过来:我有一点怕。

  我喜欢冒险。他笑。

  她推过去一个蒲团,他坐下来,双手叠在膝盖上,一只手不停摸搓下面的手,他也很冷。烛光下,他的脸如涂了层青色的玉,她忽然感到亲近,谁在中间也隔不开的亲近。

  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她问,刚醒来,什么也不怕。

  他一愣,你做了家庭教师,我喜欢你。

  她不回话,心莫名一动,拉开衣服跪在他膝前,两手打他的肩,要把他拍疼的用力,他捏住她的手臂,又放下去,她不打了。

  他看她,身上热起来没有?

  她跪下来,与他对着脸,我就是喜欢你,恨不得时时附在你身上,我恨作瑟,恨她有你。

  他捏起她的手,说,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你做了家庭教师,我不能不喜欢你了。她摸着他的手,伸进袖子里,摸到手腕两侧的骨头,很硬,仿佛不是他的。

  她说出昨晚回去和今天跑出来的事,凄凄笑了声,十点去码头,怕是被活捉。

  那怎么办?他像真担心,又像戏她。

  她忖了忖,说:只这样说,十点还是去,捉到了,命里死在这里,出去了,恩念你一辈子。

  你倒很蛮勇,他露出点赞赏,我爱惜你,不会不管你。

  她一笑,眼睛里认真,又不敢露出过多认真,你真爱惜我?

  我不爱任何女人。他正色,最爱一个人也是一时,你该知道任何男人都一样。

  她没表现出什么,淡淡的,把左手袖口卷起来,一道很细的痕迹横亘在手腕。

  他有点慌,蹙眉看她的眼睛,要看出答案。

  你说要带我去上海那天,回去我把作瑟骂了,我想让她死,我不想活了。

  蠢,你喜欢我,就是输,没有好结果。他的口气像患了痨病的男人拒绝家里给他纳妾。

  我本是死人,被你拨弄着,活了几天,又要做死人了,你不该这样来搅我,没有你,我甘心去李家。

  真的甘心?

  她不说话。他没有哪一回不看破她。

  我在上海有了这念头,这次回来看见你,你可怜。

  她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不可怜?

  你走不走,真正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不会喜欢上海,但以后可以去别的地方,如果你弃了自己,你自己看值不值。

  他站起来,拿起她的包袱夹在腋下,走吧,要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见码头上真有人往河西面跑。

  她知道潘家大院的后门在河西面。他忽地要做勇士,要无私奉献,他坏是坏,是温文尔雅柔情脉脉的坏,是只对女人的坏,他真正是个有志向的人。

  她转头朝他一笑,去了,别想我做你的家庭教师。

  月色很浅,前面黑黢黢一片,他跟在她后面几十米远,走在暗处。她知道后面的他在看她走路,在跟她走路,他与她中间隔了一世界的冷风,这一世界很大,又很小,她一转身就能穿过去靠牢他,又一转身就看不到,他躲着。

  走近码头时,看到木屋里透出马灯的亮光。河边只有这间屋子,遮阳挡雨,做渡舟人的休憩处,木屋半间屋子大,由三面木板和顶板拼成,低矮简陋,敞开的正面对着河。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舟子,或者,有舟子,也有母亲、阿康和拿着棒子的叔伯家下人。不敢再走,也不敢回到他身边,他根本不知在哪里,回头都是黑暗,他藏在哪里看着她?木屋里黄雾色的光,照出屋外模糊的廓影,像遥远世界里的企盼,像上海晚上的一束路灯光。她回头望,黑黢黢一片,他也是怕人的吗?他怎么不出来?

  她提起胆子朝前走,不呼气也不吸气,这口气要等到进了木屋再吐。

  木屋里走出来一个人,细长条影,看不清面相,她陡地一惊,提着心不自主吸了口气,人木着,不敢动一分,怕一动被那人看到。直立立的人站在空地上,怎么看不到?他是从木板缝里看到要送的人来了,走了出来。她像尊塑像般不动,他也站住不动了,都怕是深夜的鬼魅。

  肩被什么碰上,她再也受不住惊,失声叫出一声,半转身,是从暗里钻出来的他。他拉着她的手臂往木屋走,低头笑,不说话。她木了一样,失去动的力气,被扶上船,安坐好。

  他站在屋前,站在中间,挡住了身后挂在顶板下的马灯,那照亮码头与河水的光亮的中心源。周围的黄色光晕拢着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背朝她推。她的心被什么按下去,由一种锋利的东西切开,切成两瓣,贴在冰凉的铁皮一样的东西上,她要站起来,站不起,呼出声:有旦。

  岸上传来幽远的一声:到了来信。

  到了来信。她又听到一声,隔着水面,声音波荡着飘来,消散开去。

  桨板划在水里,发出清凌凌响,深夜河水的腥气透着清润的干净味道,他们漂荡在一河黑暗上。四处望去,哪里都是黑,寒气浸进骨子里,船下是满河的恐惧,她不知道怕了。年轻舟子递给她一壶水,她抱在怀里,解开包袱,拿出一件衣服披上,手枕在膝上,听着桨板划在水里的声音,睡了过去。

  第二章 城里

  舟子不停歇地划船,费了力气,只觉热,脱下棉衣盖在腿上。不知睡了多久,作琴冻醒来,舟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说,挨一些,再这么会就到了。她听着他的声音,脑袋醒转过来,晓得是在船上,真在往上海去了,就有点怕,怕船下黑漆漆的一河水,怕家里追上来。四处看,都一样,黑阔的水面隐入更黑里去,那黑,是无边无际的吧。舟子把腿上的棉衣拿下来,朝后递给她,她接过来,披在身上,觉得安全了些。

  约摸黎明光景,她只猜到是天快亮了,船靠了岸。他很敏捷,站起来一跨就上了岸,摸到岸上一根木桩,系上绳子,再跨下来,扶她上去。上了岸,回身望那片水,想是离家越来越远,心就又松一截。

  这个舟子,看上去跟她一样大,寡言寡语,却很会做事。从前天晚上被母亲锁在房里,昨天跑出来,到现在,没进一粒米,早已饿过头,不觉得饿了,只是身上没力气。他呢,划了一路船,也是耗力气,肚子早空了,却比她能支撑。他提了她的包袱,步子疾疾地走,天还是黑的,清早的寒气笼着雾,此时格外冷,她跟在后面,低头看着前面的两条腿,模糊地跟着他,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过几条街,在临街一户屋前停下了,迈上台阶,用手捶门。门缝里有亮光,捶了几下,一块门板从里面下下来,冒出一张人脸,认得他,诧异道:原来是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他没说话,引她进去,才对那人说,带个乡人上城来买点东西。那人便没有多问了。作琴环视屋里,堂屋里摆着四张方桌,后廊那里走来一个人,一手捧着坛子,一手拿着一叠碗,就知道是间食铺,他是带她来吃饭。

  那人原来是掌柜。掌柜端了两碗热水来,他们对坐着,一人面前一碗,她双手摸上碗,捧着碗,烫热从手心流向身体,身子立马暖和了,抿一口水进嘴里,不很烫,就喝了一大口,热水下喉,她的眼泪就惊出来了,想坐在这里不走了,这里多暖和啊。舟子喝完热水,又要了两碗,再一人一碗喝下肚,通体舒畅温暖,积了一夜的寒气从身体里逼出去了。

  温暖唤醒了饥饿,就觉出肚里空空,迫不及待要进食。他们是食铺今天的第一拨客,一会儿,掌柜端来两碗阳春面,放在面前。这味道清淡的面条于他们是至上美味了,他们真是贪而馋,顾不得吃相了,汤汁都不剩,全进肚里了。当然是不够的,又上来两碗,第二碗就吃得慢些了,她想,等到上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路上不一定吃得饱,现在多吃些,第二碗也吃得碗底空。掌柜在另一张桌上坐着,看他们吃,知道是连夜坐船到城里来的,却不好问是为什么事这么急,他认得他,这后生他晓得点,不是做坏事的人,她呢,年纪和他一般大,穿着虽旧,样子却像有家底人家出来的,便猜到些什么,可这后生的家是很穷的,两人也并不亲近,进来就喝水吃面,没说过一句话,他便没往深里猜,这世道,谁管谁呢,反正是客,吃了就走的。

  吃完面,坐了一会消食,舟子感到身上渐渐上来力气,付了钱,带她出去了。天已麻麻亮,他熟悉城里的每一处,她还是不管不问,只跟着他走。到一间车行门口,车行刚开了一扇边门,他叫她等在外面,自己钻入门里去了。一会儿,车行旁边的仓库门开了,他走出来,后面跟着辆马车。马车赶到跟前,他接了她的包袱,撩开棉帘甩进去,看她躬身进了车里,自己坐到前面赶车去了。

  马车走的官道,是一条到温州总码头最近的路,却要到下午才能到。舟子一路上仍是沉默,时不时撩开棉帘往马车里看一眼,好放心她。作琴找他要信,他在身上摸一阵,摸到了,手伸进窗口里来,她接来信,挨到他的手,极冰凉,赶车受着风,想是很冷的。信文潦草简短,说家里妹妹要来上海,让她帮他照顾几天,过了年他就回来。她撩开棉帘往外看,外面是冬天被冻荒的草木田野,他们就是追也追不上了,她感到困乏,挪到角落靠着,睡了过去。

  马车进了温州城,街市的喧闹传进车里,作琴醒了,一路车颠簸得身上酸痛,却补了顿觉。到了总码头,两人早已腹内空空,舟子把车赶到一处饭铺门口,扶她下来,两人进去吃了饭。吃完,他叫她在饭铺等一会,他先把马车还到总车行,回来了再去买票。作琴把他喊住,说自己能去上海,不要他送。他很稳重地,没有搭她的话,要去赶车。作琴心里还是防他,不能叫他送到上海,不愿他晓得更多。她走到车前,拉住他的棉衣角,他让你送到,是不放心我,你送我这一路,看得到我是怎样的人,我到得了上海的,你不要去。

  此时他才显出他这个年龄的本来面目来,是一张稚气的脸,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她脸上也有稚气,出口却是不容商量,不要他送。他就答应了。他从小到处走跑,年纪虽轻,经历的人与事不少,算是个看人和做事有数的人。他是由人介绍来到三和镇做这个事的,见了姓潘的人,听明白怎么做,就晓得不是桩明朗事,马上要过年,哪个好人会离家往外跑?这个年轻的小姐,和那个姓潘的人,怕是一前一后跑到外面去的男女,他一路上暗暗注意着她,不像那路女人,却想不到另外的由头去,收什么钱做什么事,关他什么事,现在她不要他去,他不去就是。

  他从身上摸出点钱给她,叫她等一会,走远去了,一会儿回来,一张油纸包的几块饼子,给她路上吃的,说船上有买的,不如岸上的好吃。她解开包袱放进去,他真是个周到的人。

  马上春节,人都是从外面回来,去上海的人不多,船票好买。买的是晚上七点发出的一班,他送她进闸,作琴谢了他,嘱他回去了不要讲出去。他轻轻笑了,露出方正的白牙,变得极稳重的样子,我不是你们那里的人,也不知道你是哪个,我不会讲。

  舟子穿过人群走远了,直看到不见了踪影,她才上跳板上船去。这一路,很像是个梦。她携了包袱站在甲板上,甲板上走来走去的人,没什么好看的,便进舱里去,坐在她的位置上,手搭在腿上的包袱上,包袱里是舟子给她的饼子。外面早已经黑了,轮船起锚的声音巨大地响起来,震得整条船发抖,她坐不稳,身上又冷,欠身往里坐稳了,眼泪就出来了。再怎样,人是出来了,到底不怕的了,她不要自己怕,不准自己怕。

  康夫人愁得只有泪,阿康也愁得没了人样,康家剩下两个孤老守着一院准备喜宴的桌凳。

  作瑟和丈夫回娘家来,她也仿佛一下老了几岁,静默默陪在母亲身边。

  活端端的人,平空不见,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叔伯来家里问,不敢隐瞒,平时表现、神色、说话、墙边的篮子、枕头下的刀片,均实告。着人去码头问,往县道去的路边沿户问,都不知道,又派人下水捞,四处旷野寻,均无影。

  前后回想,都有预兆,都有预兆,早该想到的。康夫人拍着膝盖,她不想嫁我是知道,只当她平日里就是这副样子,去了就好了,哪个女人不是去了就好了,镇上都知道了,天大的丑事,我怎么做人?怎么向李家交代?我死了好……

  作瑟问有旦怎么办,有旦说,你们逼着她,她不愿嫁,念过书的人不能这么待,要诱。又对岳母说,您不该逼她,知道她是这样性子,又快嫁人,该顺着她,到时往李家一交,死活不是我们的事了。

  是,我太急,我不该寒她的心。康夫人哭道,这么多年,十八年,十八年,我怎么养大的,你爹死得早,我不苦?我最苦,都不体谅我,让我死都死得不安逸,这么跑了,跑去死吧,跑去死,我只当你活了十八岁,不是我身上的肉……

  作瑟泣不成声,流了泪,卧蚕发得像两个袋子,她一动气就无力,心跳吃紧,有旦赶紧扶住她,走到清净地方稳下来。屋里的哭声又凄厉起来,像咳,更像喘。阿康立在门外,多少年,这哭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刚进康家的门,就是这声音,这么多年也没变,她似乎没有老,老的是他阿康。

  阿康抬起袖子揩泪,泪一蒙满眼,眼睛就模糊,他要盲了,快要盲了。

  这个年,作琴在上海,同着王华琪、王华琪的弟弟,三人在一条旧式里弄房子里过的。

  王华琪的弟弟分杏十四岁,从小跟做长工的父亲住在东家,是小长工,夏天来上海投奔姐姐,有半年了。父亲从没跟他说过他还有这么个姐姐,今年父亲收到一笔上海寄来的钱,他才晓得他有个大他十几岁的大姐,五岁上给了人家做童养媳,自此跟家里断了信。王华琪有钱投在一家赌庄,从赌庄回过来的钱,是她现在一部分吃穿用度的来源,分杏来了,就派他去给赌庄看门。他很吃得苦,大冷的天,就坐在门里,看着进出的人,风灌进来,只管受着。看门是轻省事,他只需坐着,不出力气,比在乡下跟父亲做事好。

  分杏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对万事万物都有着好奇,又没有见过什么,来这大地方了,仍是每天只在一块小天地里打转,人却有了个正式样子,王华琪给他置了几身够换的衣裳,吃饭也有了油水些,时常还给点零钱,他喜欢上了上海的生活。大姐的过往,他不知晓多少,来上海前,从父亲口气里听出父亲对大姐的瞧不起,却又羡慕她的好生活,指望着她经常寄些钱回来。他跟大姐日日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半年了,也还不亲近,像是陌生的。他不喊她姐姐,喊不出口,他在乡下有两个姐姐,从小喊到大的,她们跟这大姐好不一样,她很漂亮,吃好的穿好的,举止做派也讲究好看,全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他来了上海才知道世上是有这样的女人,像画里的。对这姐姐,他有着因不亲近而生出的好奇,因了她的漂亮和吃穿排场,又有她是他亲姐姐的骄傲。对潘有旦,他也是不喊的,要是喊他姐夫,就该喊她姐姐了,怎么只喊姐夫不喊姐姐呢,就都不喊。

  潘有旦跟王华琪一样,不大注意到他,家里多个他,只当多了只讨食的小冻猫,他又听话,不惹眼,不声不响的,有时他在屋里,他们完全当他不在,说起什么来也不避他。年前潘有旦要回乡下去,分杏听到是回去成婚,才知道他并不是姐夫,再多想些,就生出跟父亲一样的嫌弃了,更不会喊她了,好在他也是不把他们两个放在心上的,知道了什么,转眼忘到脑后了,父亲送他来上海讨生活,他只管有吃有住就是了。

  腊月二十佣人就回六安老家了,是有分杏在,王华琪才放佣人回家的,佣人一走,分杏承担了所有家务,她自己什么都不需沾手,要做什么,指给他。分杏听话,姐姐要他做什么,样样肯做。年前几天,家里住进了一个人,分杏只知道她叫作琴,听她自己说,是浙江乡下来的,看她的样子,却不像田户人家的。

  作琴看分杏,就看出是乡下来的,脸上冻得红红的,皮肤皴裂着,一股未脱的乡气,初见她,样子很怯。作琴来的第一天,上桌吃饭,王华琪吃了一口,就抱怨分杏不会烧火,天天烧出这样的菜来,硌牙硌喉咙,败胃口。作琴晕船,在船上呕了几回,又睡不着,路上只就水吃了几张饼子,到了这里来,人虚弱得很,肚子是空的,上了桌就只顾吃,听了这话,用心点嚼味,确是不好吃,几样菜都烧败了,却不免为他抱不平,烧火这样的事,既吃不惯,怎么还要他做,她不像个做姐姐的。王华琪说他,分杏本不怪的,也听惯了,只今天当了一个刚来的生人面说,脸就红了,不自然得很,想回什么,言语嗫嚅,终是没开口。作琴开口了,说他还小,做不来厨房细事,下一餐她来烧。王华琪想,这个作琴,人刚来,却会看人看事。王华琪已吃了几天分杏糊弄出来的菜,又不肯自己下手做,有人来烧火是好事,爽快答应了。

  下一餐起,饭菜就由作琴来烧,这也令她心安些,住在别人地方,总要做点什么才好。住下来几天,她看出王华琪待分杏并不是第一天那样的刻薄,头天抱怨他不会烧菜不是真怪他,想是说他说惯了的,分杏也是听惯了,不回嘴,也不往心里去,一会儿就忘了,依旧去做姐姐安排他的事,是个皮实的性格。

  分杏很听话,听话得近于老实了,也实在是个老实的孩子,佣人回去后,每天天刚亮,他就起来了,隆冬的早晨多么冷,他提着空桶去公共水井排队,里弄的居民们一早要出去做工,都提早打水担回去储着,他排在队伍里,是最小的。担了水回来,倒进缸里,去厨房热碗泡饭吃,就去赌庄了。作琴睡到七点多起,洗漱了,下楼去买菜,菜钱是王华琪给,用多少剩多少,每天买菜回来都跟她报数,王华琪不在意几个小钱,只是于作琴这一面,要让她清楚的。作琴带在身上的钱是她全部的积存,能不用就不用,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样的,钱留着,心里就有底气些。好在这里处处用钱的地方都不要她掏,王华琪极大方,想是潘有旦嘱咐过的,问过几回,差什么,只管找她要了钱去置办。她听得出不是客气话,只是不差什么,她差的东西,不是摸得着的实物,便只隔几天问她要一回菜钱。

  附近就有条菜场,出了里弄,过马路,走几步路就到了,按王华琪想吃的买。菜买回来,到厨房里,时间不赶,慢慢洗慢慢烧。中午饭熟了,分杏回来了,王华琪也从楼上下来,三人一起吃。

  他们住的房子,有一点破败相,不是作琴来之前想的那么好,在乡下时她以为潘有旦住的是多么阔气的地方。这条里弄属平民阶层居住的层次,几乎都是外地人,房客多是公司雇员、商店职员、电车司机、售票员、开食品铺的,成分混杂。他们住的二楼算宽敞,分杏来后,潘有旦把一楼也租下来,刚好佣人就搬下去,和分杏住楼下,他和王华琪独住楼上。王华琪说他来上海才一年,又是在别人手下做事,手里并不阔绰,等年过了,赌庄会回过来一笔钱,到时他们搬到新式里弄去。

  作琴来后,住的是王华琪叫分杏收拾出来的二楼亭子间。分杏做事细心,样样事做得来,地是他扫,床是他铺,房里有张窄桌子,他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只小凳子配它,过几天又拿走了,换了张合适的条凳来,更配了。亭子间虽狭小,作琴住得安稳,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再没什么挑的了,一日日过去,心里像是变了点,变了什么,理不清楚。有时她想,假如这里女主人不是王华琪,是作瑟,她绝不会有寄人篱下的心情。另一面又宽慰自己些,来前是把王华琪这个人想得极坏的,船到上海后,王华琪来接她,初见她,只觉她容貌好,善于修饰,没有先前想的风尘气,倒像念过点书的,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把信给她,她不识字,就念给她听,念完,两下都明白了。住下这些天,王华琪的大方与以礼相待,让她心里感激,又想起那个舟子,他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她遇上的都是好人。

  然而另一面,她又很明白这个家,姑且称这是一个家。她是这个家的客人,王华琪是在把她当客人待,两人说话不多,显得有距离,一间屋子里,相处很客气,不显生分。于两人来讲,彼此都是不明不白不可信任的路数,又都不愿相互倾诉和建立起情谊,这其中是很有些微妙的心理与情愫在作祟,却是种默契,默契一开始就建立起,后面两人就都不去打破它,好在中间有个分杏,使作琴不致陷入许多想得到的窘境。

  王华琪不问她家里是什么样,为什么出来,出来后做什么,只字不提,也就更不会问起她姐姐。作琴更是不会主动提,这叫她放心,只每听她说起他,出口是“有旦”,有些听不惯,以为这两个字只该作瑟和她叫的,想明白些,便释怀,他本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自己暂时落脚在这里,未来尚且难测,丝毫不敢有在家里时的蛮横。两人心里都清楚,都在等,等他回来,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权力决定这左右的事,就只有等,其间相安无事,过得舒心些就好了。

  分杏除了在赌庄,回家来,就全是伺候王华琪,她全把他当佣人,连贴身衣服也丢给他洗。作琴换下的衣服自己洗,王华琪说你给他洗去,他做这些做惯了的。作琴晓得冬天洗衣服手最遭罪,分杏的一双手尽做粗事,早裂了口子灌了脓。然而他来问她要换下的衣服,也就给他,只贴身衣服自己洗。她到灶上烧水,烧开了倒进木盆,兑点冷水,和分杏一起洗,洗一会叫分杏去玩,分杏乐得脱身。她到底比他细心肯做,洗得又干净又快。

  作琴的到来,使对异性的心思并不敏感明朗的分杏觉出她跟姐姐的不同,这种不同很明显,首先是年龄上的隔差,再是气质上的不同。他姐姐富于女人的味道,穿得出彩,一言一行透露出有资本支撑的成熟,又显出娇惯的馋嘴来,时常晚上还唤他出去买零食,在物质的开阖上,他依从她,心里其实就是喜欢的了。作琴素得多,身上的长棉衣从头天来到现在就是这一身,也是没有换的,她言语不多,少听见她说闲话,中午和晚上的空歇,在屋里拿本书看,书是来的第二天叫他带她去书铺租的。他分不清哪种好,只很明晰地领略到了两种女性的性情与味道,这种非刻意的体察,于无所事事时的他,很可打发心思,却也想不到深里去,他跟她们话都少,只一日三餐在一处,但是不陌生了。

  正月里,分杏跟作琴相熟些了。作琴在厨房烧菜,中午他回来早了,就到厨房来,猫到灶前,帮她捅灶塞柴禾。作琴跟他说话,问他以前在乡下都做什么,玩些什么。他这时变得话多了,就都告诉她,对着灶口说给她听。他虽是孩子,人情世故领略得少,从她住进来,却感到她心思的谨慎,明白她是寄人篱下的境况,他觉得她聪明,话不多,做事稳当,又是念过书的人,每朝他看过来,一双眼睛明亮正派,显出些威正,这副神态就教他不敢多看。话都是她起头,他先还想说了什么怕被她笑,看她并不介意他说什么,也就不顾忌了,渐渐和她很说得来。有一回,他帮她烧灶,说着话,不期然发现姐姐站在厨房外面,已站了一会的样子,便闭了嘴。王华琪是惊诧的,分杏来了这么久,跟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又是这么自在的口气,平常当他半个哑巴的。她说,你怎么这么多话了?带着笑意,是赞赏的意思。分杏没作声,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王华琪也没指望他接话,怕油烟熏到身上来,朝他们说,熟了喊我,上楼去了。

  在分杏面前,作琴也松坦些,初来上海,想出门逛逛,就请分杏带她出去。下了楼,出里弄,心气不禁放开些,胆子就大起来,什么地方都敢闯,身上只带一点钱,跟分杏在附近逛。分杏对上海还是陌生,不过街景熟些,叫他自己去逛是不敢的,跟作琴一道,只管跟着她,几回逛下来,很见识些新奇的东西。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寒雨,作琴要把看完的书还到书铺去,明天送去就要多出一天的钱,便叫分杏跟她一道去。王华琪下楼来提水壶,碰到他们回来,门被推开,分杏从外面进来,作琴跟在后面,拿着斗笠,斗笠是分杏从乡下带来的,逢雨他就披出去。他拖着一双湿了鞋的脚跨进来,地上就积了水渍,提提裤子,让裤脚不挨到湿鞋面。作琴的一双脚也全湿了,身上更是冻得很,她把斗笠放在桌上,分杏把伞立靠在桌腿上。这一前一后进来,又一致的动作,王华琪看笑了,说:你们才像姐弟,我倒像个做后娘的。作琴笑笑,说出去时以为雨不大的,不想回来弄堂口已积了水,不蹚水过不来。分杏没作声,上前接了姐姐的水壶,给她提到楼上房里去。他回房后,睡在被窝里,听着外面均匀的雨声,回味着姐姐的话,心里悟到,姐姐其实是在乎他的。

  潘有旦在乡下过得很舒坦,是新婚,又做成一桩事,心满意满。上海来信报平安后,他就放了心,一径在家里住下去。只是康家正不得安生,李家人连着来了几回,作瑟每天回娘家陪母亲,他也去守在康家,陪她们说话。

  作琴的跑令作瑟想不通,已经答应嫁,还要跑,就是母亲把她锁在房里刺激的,妹妹过于刚烈了,再怎么,母亲还不是为她好,自己去潘家前也是惶惶不安,去了就好了,就是一道心坎。她心里怪母亲对妹妹这么做得出来,嘴上不敢说,想母亲自己也愧疚的。自妹妹跑,母亲显见得消瘦了,逢人总哀叹,李家不会放过她的。叔伯们来了几回,问是问,也不知怎么办好,意思是帮不了的,除非她自己回来。

  李家又来要人了。潘有旦就当了半个儿子。出了这个事,李家比康家更感到难堪,儿子娶媳妇,临了媳妇跑了,生生让外人笑话。李家父亲和管家上门来,讲起来,于人于理,康夫人都是理亏得没一句话讲,她不作声,任他们讲,讲得差不多了,关键上,就是退一步该怎么办。退一步怎么办,潘有旦来出面。康家多少年就吃在没男人的亏上,每在要决策的事上,没个男人拿主意,没个男人去做,现在,她只好全靠女婿,事怎么办,听他的。

  先是退聘礼,全部退回去,康家还赔点,赔是没得说,自然要赔的。李家来人显然是统一了意见来的,他们同情康夫人,说事情如此,做父母的,儿女婚事不成就不成了,只是家里的兴绥还想不过来,自来了康家一回,看到作琴小姐,心里就认了她,现在人不见了,天天在屋里闹,不肯吃饭,弄得一家人都很难办。李家父亲说,这个年我是过不安逸了。

  我也过不安逸,康夫人说,早晓得她想跑,我怎么都看紧的,从她跑了,日夜我都留着门,只希望她气性过了回来,回来了,跟你们赔多少礼都赔得的,人也送过去,她不回来,我只好当她死在外面了。说完怪向阿康,责他连个门都看不住。阿康低头,凭夫人怎么说,嘴里应着,小姐跑全在他,他自责得很。

  潘有旦开口了,说道:回得来的,她小,一时糊涂,出了年我回上海,到处找找,请人打听看看,女人在外面不比男人路广,无依无靠待不长,过一久恐怕要回来的。

  末了,两家算讲和了,李家的意思,他们时刻等着作琴小姐回来,只等一年,到时不回来,兴绥年龄大了,等不得的,只好另寻别家。康夫人自觉愧人得很,家风是丢尽了,任李家人说什么,都答应,这桩事就算了了。

  正月二十,潘有旦要走,作瑟自是不愿意,她指望凭着新婚未尽的浓情,他有心带她去上海,走的前几天他是问过,问她想不想去,她随口回不想,他就再不说了,他不说,她就封了这个想法,上海那地方那么大,去了也怕过不好。给他收拾了衣服行李,走的那天,他一早起来,佣人把早饭端到房里来,她服侍他吃了早饭,送到门口。他父亲把他送到码头去,出了潘家大门,看他们走远,她回了房,关了门就落起泪来。

  说好正月初五回来,过了初五作琴就在等,盼他快点回来好商量以后,却也想得到,他新婚,怎么也要在家多住些日子的。只是等得心焦了,虽时常与分杏一起,打发些寂寞,总不是长久事,在这里住着实在是权宜。

  他回了上海,王华琪和作琴都是雀跃的心情。他听得作琴在这里过得好,同王华琪和气有余,不禁得意。

  回来的头天晚上,他就和王华琪出去了,说是去见人。作琴看他们一同出去的背影,一左一右,很相契的,心里就上来醋意,为作瑟抱不平,想了想,其实是自己不平罢了。她回亭子间,坐在床头,看地上被灯光照出的条凳的暗影,怪自己,是她自己要来的,他也不是今天才是这样。

  次日吃了早饭,潘有旦才得空专门来房里找她。他做什么都是不急不忙的样子,她跟自己苦笑。他关了门,问她,在这里华琪对她好不好。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厌他这个话。

  华琪说你跟分杏倒蛮好,分杏跟你还亲些,她吃醋呢。他坐过来,要跟她挨着坐,她站起来,坐到条凳上去。

  他笑一笑,收敛了神气,正经起来,讲了家里的情况,说她跑后作瑟夜里睡不着,总是流泪,心疼母亲心疼她。

  她没想到作瑟这样担心她,只是无话可说。

  今年这一年你是回不去了,回去就要被押到李家去。

  我也不愿回去,一世不回去都可以。她赌气的口气说。

  谈起以后,她说,来了这里,有住有吃,却全不能自主,怎么办?

  他完全不像她一般担心,轻说,这好办,你想怎么办都随你。

  我什么都没有,想怎么办没有一点能力。

  你就在这里住着,又不收你的钱,还有分杏跟你玩,你也待不住?

  不好,她说,我长久在这里住,是住不好的,她房里的香,我闻不惯,下楼来吃饭,带下来,菜碗里都是,我吃不下去。

  他便知道了,两人看似和气的气氛,其实是表面。昨天王华琪也问了他的,她还住多久走。他笑了,自问似的,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吗?

  作琴就站起来,狠狠推了他一下,坐下来,却不争气地笑了,说道:我拿你作哥哥看的,你把我带来的,我来了就巴着你,你甩不掉的。

  是的,我也甩不掉,他说。

  她不想再跟他说些无用的话了,他总是喜欢逗孩子一样逗她,偏她又喜欢当真,老这样你来我回,没完没了。

  到底怎么办?她问。

  他忖了忖,开口道,按先前说的,去保育院,先住一阵子,等你想好怎么办,就按你的走。

  她便说,还是要念书,我都出来了,我要念书。

  他心里一震,感到她的志气,说:念书好,让你念,你看得到,我住在这个地方,现在没有多少钱,但你念书的钱还是有的,往后生意上正路了,你念到外国去都有钱,你跟作瑟不一样,不能白出来。

  她看他,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看她,脸上的神情,又像乡下庙里那副没心肝的样子了。都有些孩子的童真。两人相看着,不说话,都笑了。

  说话要算数,她短促地笑一下。他要说什么,她说你走吧,在我这里坐了这么久,她不高兴了。起身开门,叫他出去了。

  作琴不愿在这里多住一天,尤其他回来后,今时可走就今时走。潘有旦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若俭省,很可用一阵子。他晓得她的心,也不留,说王华琪那在保育院管事的朋友是个大善人,只管把那里当家住,安心做考学的准备。

  保育院在城市另一头,潘有旦在洋行做事,每天一早要往洋行去,腾不出空来,那地方分杏跟姐姐去过,记得位置,便由分杏送她去。收拾了东西,只一个包袱,来上海时的包袱,原样没动。临走,王华琪送了只藤条箱子给她,打开来,是几件衣服,才刚立春,正冷着,不知几时才得暖和起来,叫她不嫌弃就穿了。包袱放进箱子里,刚好装下,有这口箱子,路上要轻省些。分杏提了箱子,她只拿了把伞,王华琪送他们到街头,叫了辆双座人力车。两人坐上去,作琴朝王华琪挥一挥手,王华琪也抬起手挥挥,车夫抬起车把,一转头,往宽阔的马路拉去了。

  来上海后,她只由分杏带着出去逛过,逛不远,走上几里路就回去了,现在车拉着他们,一会儿出了眼熟的地界。她知道上海很大,不知这是在上海的哪里,问分杏,分杏也不知,他对这城市相当陌生。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车多人多,她望着宽阔马路两边的店铺,店铺上方的幌子漂亮地随风飘动,前面路上铺有电车轨道,延伸到很远去,没入人流中。她念中学是在县里,年前舟子带她到温州城坐船,城里已十分热闹了,却都比不上这上海的一条街,难怪人们要往这上海来,她想,若是顺从母亲去了李家,一辈子领会不到这些的,便很感欣慰与庆幸。旁边分杏没有受到熙攘市声的感染,他被车夫的节奏颠乏了,发怔地看着前面,快要睡着,作琴拍一下他,带了一股子兴奋,说我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街。分杏回过神来,有点吃惊,平时她像是什么都见过的,原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他没有说话,不晓得说什么,醒醒神,只攒起兴致也打量起这热闹的街景来。

  近中午饭点才到城郊。保育院在一所旧宅院里,从小门脸进去,分杏引她往里走,走过院子,一排整齐的平房铺排在眼前,有十几米长,近了去,是隔成一间间的房屋,大半空着。走到一间房门口,分杏敲了几下门,门从里面拉开,屋里的人露出半张脸,看是分杏,才把门拉得大开,推到墙上,伸脚勾来一块砖抵着,迎他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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