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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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5

  三人都没心思理会他的邀请,现在谁有心思去玩,都要顾自己了。他们一处商量,子露反正要回重庆的,学校内迁,正好跟着学校一起走。作琴犹豫些,郦沅的事于她是个大打击,自他不在后,她对学校的教育,对以前高谈的理想种种,对青年人的未来,不全盘相信了,命运真是无常,她由一派天真体尝到了苦苦的人心,悲观时竟相信起以前唾弃的命来,说到命,骨子里也觉得摆不脱。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如是最初入大学,那时候转移,我十分愿意随学校共进退的,来上海到现在,眼见这些事,内情外景,尽是不如意,我在乡下时,全然料不到如今是这样一副景象,那时我只憧憬大学的好与自由,想外面再怎么样,恶手伸不进学校来,总是一块自由地,可现在学校都不能幸免。我不愿花精力跑了,去后方了又怎样呢,更漂泊了,兴许更难看到希望,上海几时恢复上课,我回教室念,不恢复,大学也算念圆满了,我也不怪自己,是这世道让人事事难,我就不遗憾。我不去西南的,我就在上海,我在这里还有亲戚,去了别处,谁晓得到那里是不是要变成孤魂野鬼。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子露和仲成安慰她,她听了,只觉是不奏效的话,因自己的心到底只自己明白。她不愿再听他们安慰,开口问仲成,你怎么打算。

  仲成说,还不知道要不要随学校去,已往家里去了信,在等父母的意见,来了信再说。

  过几天,子露决定不随学校一起迁徙,先自己走,回趟家,好在家里待一待,再追随学校去。她托人买到了回重庆的船票,走前收到家里来信,说已给她联系到重庆一所设有法文专业的学校,回去了可直接插班,子露便打算转学,不跟随致大了。

  事事动荡,许多本可顺其自然的事情便生了阻碍,杨鉴对子露的心情,彼此都晓得,也都朦胧,只是子露要回重庆去的,便先就不领他的情。杨鉴这边也不得自由,他是家中独子,先不说他愿不愿去西南,就是去,父母也难放他出门,况且子露已决定留在重庆念书,就是做同学也做不成了。于是两人只得到此为止,他也做不得行动出来。却也是这样,在未深入感情前分离,无论个人还是彼此,都不至于品尝到苦。

  子露将回重庆,这下分离就是长久的事了,何时再见得到,说不准。她预先邀请作琴,以后如是旅行,如是安家,请把重庆放在选择项里考虑,同窗情谊若不是遇上打仗,怎么会断?作琴说,我们保持通信,信来信往,我们就还像现在时一样,人生这么长,我们总会再相见,那时我们都要高兴的。

  送子露到码头,分别前再彼此嘱咐,或作琴去重庆看她,或她来上海,不管成不成行,要有这个心念,再一个,书信千万不能断,也请时刻保重自己。要走了,四手相握,紧紧捏着,两人都哭了,真是不想分开。

  子露上了船,轮船起锚,慢慢驶远,正是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天地昏黄,这时刻,许多像作琴一样在送别亲朋的人挤在码头上,她抬起手,朝那金色的巨影般的轮船挥一挥,心里念着,要珍重,要珍重。

  第五章 沦陷

  作琴去找庄先生,亭子间已换了租客,住了一个电车公司售票员,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说一口苏白话。她并不多意外,那回来这里告诉郦沅的事,走时庄先生说了番话,说的是将来之事,她听不很明白,但听出了些心灰意冷。上海沦陷以来,作琴每想起庄先生,就猜到他的事业——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做哪些事,但很愿意称他做的事为事业——多少要受到影响,搬走于他也许是好事。问那人,说不认识上任房客,见都没见过,搬进来时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空铁床。她往铁床看去,铺的一张墨蓝底缀白花床单,全然陌生的了,曾经这张床上铺的是一张鹅黄色床单,她和伙伴们坐在上面自由畅快地高谈阔论。伙伴们呢,如今都散了,房间的主人也不见了。看窗前,桌上没有堆得那么高的书了,摆着别人的生活用物,桌前的那把藤椅,庄先生很爱坐在藤椅里抽烟,也不见了。她很失落,心里茫然,没有再问,退出去,下楼回去了。

  庄先生就这么不见,她有点不甘心,往四马路去,到他写过稿的报馆和出版社去问,都不肯告诉她地址。打听到一家报馆,一位编辑反问她,打听庄喻之做什么。她才晓得庄先生原来叫庄喻之,想了想,怕也是个笔名,从前他不大肯轻易露出自己名字,她也无心打听。她说,跟庄喻之同乡,是故交,老家托人有事找他。编辑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问她是不是学生,她说是,又问哪个学校的,念哪一科,她诚实报上。编辑看她样子,年龄尚小,脸上几分学生稚气,说话口气却成熟,怕不是说假话,抄了张地址给她。作琴接来看,是嘉兴某处,想他大概避战回了老家。她猜得到他为什么不是只换住地,干脆回了老家,有一回在亭子间,郦沅替他整理抽屉,她在旁边,看到几本书,是外面人避之不及的赤色书籍,她没有作声,郦沅也没说什么,都只当没看到。庄先生回老家了,她觉得欣慰,他仍在这上海,怕是要有麻烦上身。

  她找庄先生其实没什么事,地理上,一个浙南人,一个浙北人,隔得很远了,可因崇敬他,她极愿意跟他做名义上的同乡,感情上,是把他看作一位老师,尊敬欣赏。她得了地址,就往嘉兴去了信,信里述说上海失守以来的种种:看到郦沅父母南来后的痛苦模样,她一个旁人都感到天都灰了;同学们的离散,子露已回重庆,不知何时再得见;家国的未来何在,她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什么才好;等等。子露已走,其他同学都分散各地,没有人倾诉,便跟庄先生倾诉,信写了很长,她写:样样都在击打我们青年人的心,要您在,恐怕会说,样样都在考验你们青年人的心,我极想再亲耳听到您这鼓励的话。自郦沅走,我不愿一门心思朝乐观里想了,国土沦陷,社会危情一日重似一日,我们过于悲观了,心里苦愁,以前我恨我做不了什么,如今能做我怕去做。但是,但是,还是乐观起来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是青年人,我们应当乐观,您也想要我们乐观,多想您在,依然指引一点我们,给我们一点信心,可是,可是,我实难再对什么抱指望了……如收到信,请回信,想听一听您的话,我现在迷惘得很,很多事难想通,十分期盼回信。

  她寄了信,对收回信只敢抱一半指望,然而不管庄先生收不收得到,仍是要写,写信让她心里实一点。庄先生这个人,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本来是经郦沅认识的,郦沅这个人都没有了,庄先生不见,不以为奇,战事一来,许多人情往来就要断,免不了,她想,不是她一个人有这样遭遇,人事无常,宽慰些想,不以为多憾了。

  学校图书馆里一部分书跟着运去西南了,门上挂了把大锁。作琴无法再去图书馆寻书,便去外面买书回来看。除看书,再就是跟要好的同学写信,发出去,东西南北都有,跟子露写的最多,一封去一封回,打发些孤寂。她心里算着日子,期盼庄先生来信,总是没有,便不指望了。

  学校彻底是空壳了,她,还有那些同样没跟去西南又未回家的学生,住在宿舍楼里。食堂已关闭,锅碗瓢盆搬得动的,都跟着运去了西南,食堂大门也锁了起来。有一对校工夫妇,本是安徽人,全家搬来上海十几年,便把这里当了家,现仍住在学校里,为留下来的学生开起了临时食堂。一间废弃的大教室,搬干净,垒起一口大灶,搬进灶具,东拼西凑拢来十几张各式桌子当饭桌,做起了一日三餐。改造的食堂外面,夫妇俩拾出一方地,圈出几垄菜园,搭起篱笆,还养了一群鸡,鸡群天天在周围散步,到了饭点学生来吃饭,也不怕人了,时而胆大的公鸡竟敢去啄人,倒叫学生躲避。作琴去吃饭,见夫妇俩各忙各的,鸡群闲庭信步在学生脚边,颇像一幅田园风光景致,像回到乡下了。

  一日,她从外面书店回来,到食堂吃饭去,看到了李仲成。她已久未看到他,原来也在学校,日日来吃饭,却未逢到过,以为他回家去了。问他怎么也留在学校,他说西南太远,条件比这里艰苦,不愿路途颠簸。作琴便揶揄他,跟杨鉴一样是个偷生之辈,半点苦都吃不得。他并不介意,说若是偷生,我怎么不回家偷生去呢。说罢两人都笑了。他留在学校并未一味赋闲,找了份事,在外面一所民办小学校做教员,教国文。作琴日日待在宿舍,稍感乏味,听此,也有心出去找事,向他请教,她可不可也去做教员。仲成说,男生在外很可以磨炼一番,我做教员也是挣一点餐费,你是女生,不是困窘为难不必要也去外面找事,是手里困顿还是怎么?怎么不回家去?她说,吃饭的钱是不缺,只是日日在宿舍闲待,也觉日子荒废,至于不回家,家原先是家,自出来,那个家回不去了。见她这样说,他不好再问,她也打住话头,让他过几天去女舍找她,仔细谈一谈去外面找事的事。

  第二天傍晚,仲成来女舍找了。女生宿舍楼几乎已空,没住几个人,先前蓬勃的人气现在稀薄下来,在幽黑的穿廊走着,只觉寂寞深静。他只知她住二楼,不知住哪一间,于是喊她的名字,声音打到墙壁上,弹回来,回音大得有些变形。作琴闻声出来,是穿廊深处的一间。光线昏黑,他只看到一个人立在门口,是她的样子,抬起手招他过去。

  进了宿舍,眼前一片明亮景象。宿舍朝南,天还未黑,天光从阔大的窗子透进来,室内摆设井井有条,几张空床露出光秃的床板,只有靠窗一张床收拾得干净规整,叠成条的被褥,下面铺着白底缀细碎蓝花的床单,透出洁净的素雅。床前一张桌子,上有一摞书,一瓶墨水,钢笔插在里面。作琴从另一张桌下抽出张板凳让他坐,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她接过来,是她想看未看的,于是讨论起来。

  仲成常来了,都是他自己找来,她并没有请,来了,她也高兴,两人说一说话,如正遇饭点,便同去食堂吃饭。他既不去西南,也不回湖北老家,独自留在这荒草枯败的学校,来多几回,作琴便明白了。对仲成的印象是很好的,是个正直的人,也读过些书,头脑里有思考,只是心性未免温吞了点,因她是有主见的人。

  仲成跟子露同是外文系的,学英文,早先几次在清谈会上都看到作琴,便记住了她,她发的言他都记得,对她有些好印象,只是不大好贸然走近,她和子露两个人都不是柔弱的女生,说话做事样样要强,有想法的男同学就感到不那么好接近。秋季四人到杭州去,日日相处,天天相谈,增了些亲近与好感,感觉就深几分,然而除了讨论共同话题,她并不与他有过多交道,就还不敢轻易去表明,怕自己会像杨鉴一样。回了学校,见得少了,跟她本无什么交情底子,子露一走,跟她的来往便疏了,但他有心留在学校,就留了下来,光在学校又闲不住,就去外面找了教员工作做,稳得住一些,知道她一直住在宿舍,没有擅自去找,直至在食堂逢到,才自然地跟她接上来往。

  作琴先是想,现在学校里没个伴,连个谈天的人都难寻到,有个他,时常来说话,可互相帮忙,是件好事,后又想,其实在杭州时,他那沉静稳重的样子和言语间的想法,是让她欣赏的,跟心气毛躁的杨鉴不一样,只是当时没往那里想的。现他在外做教员,挣一点薪水,是自立的模样,不免又生出点尊敬来,他看似慢性子,其实是个行动有计划的人,到底比她稳得多。

  她去男舍找他,同样不知他住哪一间,喊他名字,他从一间宿舍走出来,迎她进去。也是整洁的布置,只是马虎多了,她随手把他的被子叠好。在杭州时,她跟子露轮流帮仲成和杨鉴洗衣服,那时没有什么,此时跟他叠被子,她悟了悟,跟在杭州是不一样的,只是叠了就叠了,不当什么。然而仲成语气却谢谢她,她就说,有什么好谢的,又不伤力气。这样说,两人却笑了。

  她把带来的锦袋拉开,拿出一卷钱,说是姐夫送来的,分他些,帮助他过生活。仲成自然不要,说不缺,家里正准备给他寄钱来。她既已拿出来,再收回去,总不过意,怕他觉多了不好要,便把这卷钱分了一半再给他,这一半已是潘有旦给的总钱数折中后的再折中。见她一定要给,他便接了,她就又抽几张给他,动作里透着几分急迫的生涩。他们还都是只知用不知挣的人,于钱上都是新手,此时为钱推来推去,两人都是难为情。他犹豫着不要,怕她也不要,像为了使这几张钱有个主人似的,只好接在手里,脸发起烧,说家里的钱到了还她。她就知道他其实缺钱用。

  校园一番破败相,路上枯枝败叶无人扫,下过雨的水洼,里面积着废纸书页和树枝,真是荒凉得很。仲成到女生宿舍去,那一条幽黑深长的穿廊,有时有风,阴阴地吹来,仿佛是一栋空建筑,他不相信她就住在其中一间。见了她,他问,穿廊没有灯,晚上气氛显得可怖,她怕不怕。她说不怕,晚上不出去,就是出去也不怕,她从小就不怕这些。

  他们在她的宿舍,或是他的宿舍,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开起两个人的讨论会来。谈起世界的种种,中国的种种,学校的种种,自己的种种,从大到小,从远到近,许多话是老话重提,可是两个人说起来,一点也不厌,倒增新鲜,都知是对彼此的兴趣,旧话里也生出新话来,便觉愈有话要说。也是除了彼此间说与听,他们没有其他朋友了,这就使他们生出一种难境中一同相依的紧贴感,偌大的学校,空寂寂的,这么相伴着,实在就是互相帮助了。隔个几天,他们到外面书店去买书,几回下来,书资一算,竟不是笔小钱,作琴便说,还是想进图书馆去找书看。

  仲成有办法,他找临时食堂的校工借到了一把长柄榔头,尽管学校已无什么人,他们还是天擦黑了才往图书馆去。学校迁走时,一切仓促就简,图书馆门上的锁是把用过多年的旧锁,起了锈蚀,看着大,实不坚固,仲成几榔头就砸开了。两人进去,是如获至宝的心情。图书馆多日不通风,尽是书籍发霉发旧的气味,他们先把窗全开开,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当时学校内迁,要带走一部分书,师生来图书馆搬书,手忙脚乱,带的不带的全拿下架,却只带走一部分,剩下顾不了的书,许多乱堆在地上,前久下雨,雨水从窗缝渗进来,沿墙的地上摞着一排堆起的书,不少毁了些,两人见了不免叹息,一道把书挪到书架下。

  走在书架间,嗅着旧书的味道,作琴心里愉快,说,我们这个冒险,让我想起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了,那时母亲锁了我,我不怕,凭我的本事,想出来,总跑得出来的,果然第二天就跑出来了,出了门我就跑得像风,直跑到庙里才歇,那一路好长,那时我想,我恐怕把一辈子的力都跑完了。这情景,仲成听她讲过,此刻她重复,是在图书馆里心绪别样,触发了旧思,他明白她,只听她讲着,不去打岔。仲成打了电筒,两人找了一会书,找到十几本中意的,放到门口去,然后把地上的书一本本码上架。书全上架,夜已深了,他们一扇扇关上窗,抱了书出来,拿买的新锁锁上,钥匙在他们手里。

  按着形势看,学校暂时是不会迁回来了,留守上海的人稀少,也就不会开课,有几所学校聚拢了留在上海的学生,寻了地方做临时课堂,作琴和仲成没有去,作琴对继续学业不那么抱着热望了,也不多么可惜,愈想出去找份事做,只如今局势不稳,波及到经济,通货膨胀得厉害,外面的职业哪一个似乎都难做得来,又不明前景,虽学的经济管理,无一点职业经验,又是女子,去社会上谋个饭碗,难而又难。

  大学或迁走或停课,上海的许多中小学也停了课,学生们要么转到私人家里凑成简易课堂上课,要么干脆休学在家。孩子在家玩是自在,大人却感到荒废了,经济宽裕些的家庭,有的请了家庭教师上门来教,于是渐渐兴起一股聘请家庭教师的风气。报纸上常登各类聘请家庭教师的启事,作琴看了些,跟仲成略微商量,有心去聘一份。

  依报上的启事聘到了一家,带一个六岁的男孩启蒙,教国文算术英文三门,一星期去上三四课。

  这户人家,男主人是在电影公司制作电影的,女主人是剧艺社演员,现在随剧艺社开往前线慰问抗战士兵演出去了。因父母自由的职业性质,又都常不在家,管教松散,这男孩被惯得很野,手口好动,家里只有一个老佣人,管他不住,是需要人来压制他的蛮性,再教点知识。作琴来了后,他迫于父亲威力不敢不老实上课,父亲不在,就使出他的蛮性子,捉弄作琴。作琴不忌他大人,既是请她来教,就用她的方法,他不听话时,先说,他再不听,她出手打他几下,打不疼,是压一压他心理,语气上也不迁就他了,直硬地叫他听从,句句在理,这时佣人也过来帮腔,两个大人在他身后盯着,他终是小,无气势,又无道理,只得服软。几次,扳过来了,很服她管。男孩父亲知道了很放心,他在的电影公司平日里很忙,作琴再来上课,他请她带一整天,自己可全心在公司忙事情。

  这个家庭作风很新派,屋里许多新奇的西洋摆设,好些作琴只听闻过。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帧帧女主人的演出艺术照,细看,长得颇像一位当红电影明星。佣人跟她说,我们太太从小出众,万里挑出的一个,十八岁时有电影公司要招她去,那时她一心要嫁我们先生,就没去,直到生了家里这个,外面还有人惦记她,她也想走出门,就到剧艺社去了,我们太太从来只做女主演,不演二号人物的。

  这佣人是女主人从娘家带过来的,是个有点摩登的老太太,房子大,她独享着一间宽敞的房间。在这个家里,她有相当的权力,大到该添置什么,小到每天吃什么菜,由她说了算,简直像她才是头号主人。她房里最好的摆设,是一台留声机,男主人送的,主人不在家时,常放唱片来听,西洋唱片也有,听是听不懂,享受个意趣。男孩很亲她,有时晚上黏着跟她睡,所以她管不下他的蛮野。男孩的房间,进去挨墙敞开着两个木箱,盛着各种玩具器物,都是他父亲从公司拿回来的电影道具。下课了,他拉作琴跟他一起玩玩具,作琴乐得跟他玩。

  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可见一斑,男主人在家吃饭少,每去公司,作琴来上课,佣人仍做四个人的饭,她兴许是寂寞,平时无人可说话,每回作琴来,就留她吃饭,作琴推一推,她还留,便留下,在这里吃饭等于打牙祭。吃完,还剩许多,作琴就请求将剩余的饭菜给她带回去。天擦黑,仲成从小学校回来了,先去女舍找她,他们再去临时食堂,她借食堂的锅灶,把饭菜热一热给他吃。

  已是仲冬时节,一天冷似一天,作琴叫仲成把换下的大件衣服拿来,中午她去洗。他跟着去水房,帮不上忙,倚在门口看她洗,看一会,回她宿舍,坐在已是他专坐的凳子上看书。衣服洗了清干净,她端回宿舍,把衣服晾到宿舍外面。仲成看到她被水泡得发红的手,挨近了看,他头一回注意到女人经冷水发泡后的手,比平时还洁净,禁不住拿起她的手,冰凉凉的,他捧起来,样子有点痴。作琴红了脸,抽出手。他并不难堪,说,你现在的手,是古诗里浣衣女的手。她便笑了,说,你看这么会书,看呆了吧。伸直双手自己看了看,走到桌前,白色的细颈瓷瓶里插着一支红梅,是他拿来的,给她袭古人寄梅伴读,增一点读书意境。她持了瓶托在掌心,斜阳照进,梅花放出清淡的光华,很见精神。她说,我夜里也没闻到幽香,怕要谢了。仲成说,谢了我再去摘。

  作琴想了想,开口道,有梅伴读自然好,只是我们现在,等于困在这里,进教室念书是不指望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她朝他看,心里是真实的困惑。

  仲成没料到她说这,回她,不打紧,暂且过一日是一日,等春节过了,我们再作打算,父母想我回老家的,我无意见,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跟我去。

  我不知道,她说。确是茫然得很。郦沅在时,很多东西我还相信,那时还想像郦沅说的毕了业往延安去,他说我们念了书,总能贡献点什么,郦沅走了,庄先生回了老家,想起那回去告诉他郦沅的事,我走前他说的话,他不像以前那么充满希望了,我知道是郦沅的事给他的刺激,郦沅的事,也刺激了我,我不相信很多事了。我还有很多怀疑的,信里我也问庄先生的,延安怎么样,得不到回音,他不能给我们解惑了。

  仲成说,我不大想去延安。

  我也没多想去那里,是郦沅想,他那时常跟我们提,若他还在,遇到学校内迁,他若不去西南,兴许就要集合了人往延安去。

  我们就在上海待着,仲成说,等到明年,看看情况怎样,反正我们还年轻。

  是年轻,正是年轻,我就总忧未来。她觉得梅花不如刚才好看了,放下瓶子,放回原来地方。

  仲成缓了口气,先等局势稳点吧,你想去重庆也可以的,子露在那里,我们去看她。

  两人这么无目的地谈论一番,也没个定数,本也不是当务之急的,便不了了之了,不再讲了。仲成喜欢待在她这里,又拿起书看,她也翻开本书,偎到床上看起来,彼此静默了。到了晚饭点,两人合书放下,出宿舍,往临时食堂吃饭去。

  早晨黄昏,每日这么过着,有课的日子各自上课去,无课聚到一室相守,时间这么缓慢地流逝去,两人互相宽慰孤独的心灵,生活的清苦是惯了的,心里朦胧地有着些信念,虽不明,也不觉得这冬天多冷了,两人就这么依靠着,在这残年急景里,竟没有感到寂寞。

  因战事影响,沦陷区的经济大幅滑坡,商业景况一片萧条,普通民众的生活依然有序过着,生活物品所需还是照常的销路,只是市面上的日货人人抵制,几乎销不出去,难的是商人。上海失守后,来沪的日本人多起来,他们的衣食住行需求就起来了,有商人宁肯不做生意也要抵日,有的看中门路,跟日本人做起生意,买卖逐渐做出气象。潘有旦预测不到上海未来会是什么样,只想抓住当下丰实自己,城市沦陷了,他一面担忧中国的命运,一面又有隐隐的兴奋,觉得在这表面萧条的经济下,内里其实有着无限机会,只要足够灵敏。说到底他不管国破家亡这一套,有生意就靠上去,于是跟上形势,洋行最近跟日本商人打交道多起来。他谨慎聪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微听得点风声,就收敛些,擦着政府规定的边走,别的,债券股票也没落下,时常获些利,已是证券交易所常客,不仅这,现在手里还有一桩长线的生意对象,是申先生牵给他的,就是做租界里的洋人和来这安乐浮华之地安享晚年的北方没落王室贵族的房产生意,接在手里没多久,才刚上路。总之,他一心经商,样样不落,对于未来踌躇满志。

  永嘉乡下,作瑟收到了结婚以来有旦写回的第一封信,很短,他的信从来写不长,还在康家做姑娘时,跟他通信,每回他的信到,拆开都只寥寥几语,去了潘家,他从此不写信了。这封信依然寥寥几句,却说想接她去上海。作瑟惊喜,把信拿去给婆婆看,婆婆接在了手里,才想到婆婆不识字,冒失了,于是把信念给她听。婆婆也高兴,暗想老三在外面怕是长大了点。

  从踏进潘家的门,一家子都盼望她生个一男半女,因她体弱,他又总不在家,公婆并不明说,只每回他回来,厨房会做些别样的吃食,专供他们的,晚上作为宵夜送到房里来。每回他走后,婆婆格外注意她,总无什么动静。秋天他回来待了几天,走后,这回婆婆看出来了。婆婆看她脸色,观察她饭量,就看出一半了,来房里问月事,她的月事每月都迟上几天,又不大记日子,不记得上月来月事没有,细想,更记不清了,婆婆要晓得清楚,把服侍她的丫头喊来问,丫头记得她每个月的日子,因她的贴身衣裳都是她在洗,一问,算日子,心里就有数了,为放心,请了大夫来家里看,确是怀上了。

  有萍在家里时,常听父母私下说起潘家子嗣的话,听得多了,也希望哥哥快生个孩子,她好真正做姑姑。这月学校放假,一回来佣人就给她报喜了,她饭也顾不上吃,高兴地跑去东屋,要向嫂子道贺。作瑟怀了孕,心思更细,易起愁绪,时刻想着肚子里装了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怕稍不留神误祸到肚里的小种子。有萍始终不拿她当长辈,不在门外问一声,直接推门进来,作瑟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怔,被闯进来的声音吓一跳,手捂上心口,转身去看,是有萍,她又放假了。

  有萍走近来,作瑟便站起来,眼里有点惊有点羞,晓得她是知道自己怀孕了来看的。有萍竟礼貌地问一声嫂子好,作瑟便回一声你也好。自那回哥哥警告后,有萍收敛了许多,母亲恐她去招惹,时刻也教她安分些,她没有再对嫂子怎么样了,况现在又有了身孕,她再不懂事也不会去招她了。作瑟怕,总记得那回吃饭问她怀孩子的话,现在想起来仍感几分羞恨。有萍今天来她房里,她多少还怕她做出点什么举动来,她站得离她这么近,这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孩子。

  有萍不请自坐,坐在她的绣凳上,手摸上洋缎桌布,平整的桌布似乎让她觉得有摸头,两只白嫩的手在桌沿摸来摸去,脸上现出一副安宁情境下的寂寥神情来。这孩子式的淘气和无所事事让作瑟放了心,想她摸脏了也不打紧,只要不生事。她坐回凳子上,看镜中的有萍,有萍也看向镜子,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对了。她从未仔细看过这个小姑,这么看,还是一张孩子脸,肤色白,眉毛生得有点鲁钝,神气里是未经世事的天真,想起她的年龄,十五。不能多看,怕惹出她奇怪的话来。有萍依然看着镜中的嫂子,作瑟便低了头抽开镜匣的一只屉子,屉子里是几盒平时不用的胭脂膏,心想她来了也不说话也不走,到底是来做什么。有萍并不来做什么,她放假回来,总喜欢各处看一看摸一摸。洋缎桌面摸来摸去,终于摸厌了,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出那门去,依旧无声无息的。作瑟往门口再看一眼,门外空寂,放了心,重新专心看回镜子里的自己来。

  给有旦去了回信,是给他写过的信里最短的一封,比他写的还少,只两句话,告诉他她有孕了。很快,他回了信,拆开来,多了一张纸,信里的喜悦与期盼跃然而出。她想了想,没有给他回。

  公公不愿她去上海,恐在那里照顾不周,生出闪失,还是家里安稳。婆婆不这么想,老三娶了媳妇后,两人聚少离多,去年立冬时节他回来,有意叫他带她一同去上海,他没作声,当时看他神情,就猜到他在上海怕不会是安静的。她这个儿子,真正跟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儿子比父亲还有本事,她晓得儿子心性,行事比他父亲张阔,将来在外面若再娶一房,媳妇天性柔弱,只怕不能阻止,这次要接去,正好趁此机会,两人多住些日子,有了孩子,说不定使他心性改变些,事事多疼顾她,自己也是从媳妇当过来的,晓得其中各种滋味,老爷终究是男人,想不到这一面去。

  作瑟愿去,公公就不好阻拦了,家里便要为送她去上海兴起一番准备的动静,潘家上下竟生出些热闹气氛。临走前,她回娘家看母亲。

  母亲恋着她的老床,身上越来越没有劲,每天是阿康烧好饭,端来房里给她,也只吃得下半碗。她提来一篮吃食,坐上母亲床沿跟她报喜。母亲伸来手,触到她肚子前,挨着衣服轻轻摸了摸。作瑟说,这去上海至少要住上半年,就要在那里生的,不出月子不得回来,还要看身体撑不撑得住,这些日子就不能孝敬您了。母亲不大有精神,只说你先生下来看看。作瑟的心情霎时从高处坠下,使了气性说,就是生个丫头也是潘家的人。她头一回跟母亲这么说话,母亲听了也没作声。她自觉刚才口气狠了些,从篮子里端出芋粥,粥还冒着热气,母亲不想吃,今年入秋来胃口愈差了,身子往床里退了退,叫她放在旁边。她问母亲,这些天吃的什么,母亲就来些精神,抱怨阿康不烧好菜,舍不得买鱼,她想吃鱼,说到此处竟哭泣起来。她连忙劝慰,想人老了果真退回孩子的境地。劝止了,母亲像来了食欲,她把碗端给母亲,母亲一勺勺往嘴里送,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脸上泛出红光,躺下睡了。她将空碗放回篮子,给母亲掖好被子,气不打一处来,去责问阿康。

  阿康坐在他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听外面已下小的雨声,昏暗的光线中,他觑见小姐进来了,忙站起来要跟她道喜。一下雨,老屋就发潮,屋里泥土腥味与久不换洗的衣物霉味让她退了一步,差点要发呕,更嫌恶阿康了。她站在房门口,对他的道贺不致回声,只责备他,母亲愈见得瘦了。阿康不作声。看他低矮的身子站在门槛里面,永远这么副样子,又有点可怜他,说母亲不事厨灶,只有靠他,他怎么总是不经心,人老了只剩一样口福,却天天刻薄她。末了,拿出点钱给他,阿康没有推,接在手里。她嘱咐道,你们想吃什么便买,只管烧了吃,不要刻薄自己的嘴。

  江南的冬天湿气重,连绵地下了一季雨,作瑟这个时候出门,公婆不放心,想等个好天气,好天气总也不来,她守在屋里,向往着上海和有旦,不免感到较平常还甚些的寂寥。雨势稍停,她等不得了,箱子已理了几遍,再没什么理头。

  由家里的寿生护送,加上丫头和有萍,四人往上海去。原本只让寿生送了主仆二人去,有萍放寒假在家,她从没去过上海,就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吵着母亲要去看哥哥。婆婆去问作瑟意见,作瑟一心想着上海,随口答应了,说她哥哥恐怕也想她的,就一道去。

  冬至这天,四人起得格外早,天挨亮,厨房把早饭烧好了,饭时婆婆再嘱咐有萍,路上担心着嫂子些,不要只顾自己。有萍毫不在乎,嫌母亲啰嗦,朝作瑟说,我保证十分爱护嫂子的,什么都让着你,箱子我来提。作瑟笑了,说,箱子有寿生提,不劳你的。见有萍这样懂事起来,婆婆放心地说,姑嫂就该这样和和气气。

  雾气弥漫的清早,一家人把他们送到码头坐船。上船坐好,船往远处划去,公婆直看他们的小船消失在茫茫白雾中,才返身回去。

  船到永嘉,弃船登岸,寿生叫了三辆人力车,作瑟和丫头一辆,有萍一辆,他和箱子一辆。拉到车行,雇了辆马车,一路颠簸,坐到温州城总码头。寿生买了船票,四人走到江边,上得船,在舱里坐定,方才休息下来。好在都不晕船,一路出来,都疲乏了,便都渐渐睡去。

  一路无事到了上海。潘有旦安排了洋行的两个人已等在码头,接到他们,叫几辆人力车拉到了富和里。

  到得富和里,潘有旦在家等着他们。有萍臂弯里挎的包袱还未卸下,是母亲带给哥哥的鱼干。见了他,她斗气地把包袱往他怀里一扔,怪他,你总也不回来,爸妈都想你,我想你,嫂子也想你。说着竟哭了,抹起眼睛来。潘有旦把她往怀里揽,伸脸贴了贴她的脸,替她抹去眼泪,笑道,我总不回去,你总也长不大。有萍便破涕为笑了,为遮难为情,拉了旁边作瑟的手臂,往他面前一推,嫂子给你送来了。作瑟听了这话,轻轻低头,脸上有点红。潘有旦笑笑,拍了拍作瑟的肩,拉起她的手,问路上有没有晕车晕船。有萍抢着回:没有,我们都好着呢,就是坐船坐累了。佣人上来茶,一人喝了一盅,潘有旦叫佣人去把有萍的屋子收拾出来。寿生把鱼干提到厨房,箱子提到卧室去了。

  佣人冯妈是新换的一个,准备把作瑟接来时,潘有旦就把原来六安籍的佣人退了,冯妈是洋行里的人介绍的,宁波人,来上海帮佣多年,照料过两个孕期太太,做事知晓分寸。冯妈来后,确也样样做得周到,他放心,服侍作瑟是有余了。

  作瑟和丫头进了有旦的房,看他睡的床,他的衣架,他的柜子,物什与摆设,和乡下他们的房间全不一样,尽是西洋式的东西。挨晚吃饭,佣人烧了几个菜,和家里的略不同,倒很合胃口,她想,这怕就是上海的人的生活吧,和乡下不大一样的,她不那么喜欢,但有旦在这里,她很快就要过得惯,会喜欢的。

  冯妈将空着的亭子间收拾出来,寿生住了一夜,次早吃了早饭,潘有旦把他送下楼,嘱他给家里带些家常话,送出里弄,到街口,寿生辞了他,独自往码头去,搭船回乡下了。

  有萍留在这里,要住些天。她头回来上海,住在这样的里弄房子里,倍感新鲜,这里虽不宽敞,比不上乡下家里地方大,又不明亮轩阔,只几天就待不住,朝哥哥要了钱,跑出去胡逛。嫂子也是头回来上海,怕也想见识些新鲜风景的,她不愿带她去,有了身孕,嫌她麻烦,走路又慢,回回一个人溜出去,买些吃的玩的,逛得迷了方向,招一辆人力车,说到富和里,车夫就把她拉回来了。

  有萍的活泼和古怪令冯妈难伺候,来的第一天,冯妈就领教到她的不一般。他们来的那天,潘有旦心情好,晚饭叫寿生和冯妈也上桌吃,吃饭时,有萍忽然不吃了,停了筷子,手伸到嘴里,拿出来,指头上就有一颗半粒米大的石子,她把石子伸到冯妈面前,说你怎么这么不仔细,我要是吃进去,我就死了。说这话时她极认真的神气,好像吃进去真就会死。冯妈不免心里惊异,只忙跟她赔不是。她倒没再怪,收回石子看了看,再把石子朝冯妈伸过来,还给你,她说,慷慨慎重的样子。冯妈伸手接了,心里愈感这孩子刁钻怪异。饭毕,有萍回房去了,才给她收拾出来的小房,她觉新鲜,要在里面待着。潘有旦跟冯妈说,我这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娇惯到大,没受过丁点苦,性子刁了些,头回来上海,稀奇得多,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不要在意,反正住个几天就回乡下的,你担待些。冯妈心里松了松,说小姐多住些日子是好事,她还是个孩子,我总要服侍好的。

  见嫂子也不管她,有萍更每天都出去玩,潘有旦不担心,她虽不安分好动,脑袋是聪明的。得了空,把她带到洋行去见识,她好奇心重,样样见了新鲜,问这问那,回去时抱了一堆东西,吃的玩的。潘有旦房里的收音机也被她据为己有,有萍是问作瑟要不要,不要就给她,作瑟从不跟她争,本也不喜吵闹,让她抱去了。晚上潘有旦回来,教她调频道,几下学会了,得了空就打开听。晚上她开收音机,声音大得哥哥来敲门,叫她闭了匣子睡觉,她伸手调小声音,钻回被子里,露出头,听着木匣子里的男声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会儿听睡去了。

  冯妈每日早上起来,去问作瑟吃什么菜,作瑟说一两个想吃的,再叫她去问有萍,看她想吃什么。冯妈到有萍房里,有萍还在睡,问她想吃哪样菜,她迷糊回了几个菜名,冯妈出了门就去买。到吃午饭,有萍扫一眼桌上,不满意,说怎么没焖肉,说了早上要吃焖肉的。冯妈见她一副认真的样子,疑心早上听错了,再想,她早上确没说要吃这个菜,便说早上买了五六样菜,肉买少了,没做得成焖肉,今天的粉蒸肉将就着吃吃,明天准烧焖肉给她吃。有萍一口答应好,没追究了,就着一盘粉蒸肉吃下两碗饭,回房听收音机去了。这样几回,冯妈摸清了她的性子,能周旋有余了,这孩子心眼不坏,只说话不大讲道理,有时令人莫名其妙,偶发起脾气来话说得难听,冯妈不往心里去,更小心待她,只盼她快点回乡下。

  在这里住着,作瑟心安,思绪平静,有天想起作琴来。未待跟有旦讲,这天有旦回来就说了,说她来上海后,他就托人到各个大学去查学生档案,难指望的,竟查到了,看到作琴的名字,在致远大学,念的经济一科。作瑟不懂她念的什么书,也不管她念的什么书,只就要去这个致远大学找她。有旦说,上海沦陷后很多大学迁到西南去了,致远大学也去了,不知她跟着去没有。作瑟就急起来,我来上海,一为你,二就为她,我要知道她好,我才放心的。他便安慰,我明天就去致远大学找找看,只要她没去西南,我怎么样都要把她找到,押来见你的。作瑟听得这话,心情才平复些。

  过了几天,作琴来了。冷冬的天总是阴的多,她走进富和里,幽静的巷弄里,风鼓荡地吹来,进了那扇门,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踩上去,光线渐暗。背光的暗影里,老式梨木椅子里坐了一个人,穿白纺绸袄,她想,就是姐姐了。脚上的布鞋踩在地上没一点声音,走过去是静悄悄的,她走到椅子后面,喊她,姐姐。

  作瑟回转身,不期然背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来了,真是她,站得这么近。姐妹俩看着彼此,都痴愣了,两人的想象里,再见到都不是这样,她们的样貌在彼此心里都变了。

  作琴自己往沙发上靠边坐了,没有开口,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从何说起。作瑟怕也是,她眼里已上来泪,拿起帕子揩了揩。作琴看她这副样子,想起母亲,母亲年轻时就是这样,总是无事地坐在她那圈椅里,单薄的背板,孤单的样子,坐得人茫然,父亲快咽气时,母亲就是守在他旁边,也是这样揩泪的。于是她愈感到任有千百句,一声也说不出了。

  闭着门的房里响起收音机的声音,作琴闻声朝那边看,想潘有旦怎么也在家里,她不该这中午来。不期然,门开了,兴兴然走出一个人,看她的脸,就明白是潘家小妹,跟潘有旦几分像,只不如他好看,脸上那双眼睛,跟他的简直就是一双。

  有萍走过来,见嫂子红了的眼眶,沙发上坐了个生人,微颔首,看不大清脸,挨沙发边沉静地坐得很稳,嫂子也不作声。不知这人是谁,准是她害得嫂子这样,她就朝作琴问:你是谁?

  作琴头也没朝她抬。作瑟说,是我妹妹。

  有萍的好奇心一下激起来,话里带了兴奋,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见她们都不理会,她兴奋里又夹了点报复,你妹妹不是死了吗,我听说她早就死在外面了,你们一点都不像。

  不要乱说,作瑟带了点愠气。

  嫂子当了生人面这么跟她说话,她不高兴了,只觉这姐妹两人越发奇怪,喉咙口上来许多问题,怕她们不理会,站了站,感到没趣,回房去了。

  作瑟开了口,我这小姑就是这样,人小没心肝,你不要听进去。

  没听进去,作琴说。她疑心她在潘家是不是受欺负。

  坐了一会,钟座上的自鸣钟走到四点一刻,作琴要回学校,作瑟想了想,没留她吃饭,是怕有萍再对她说些怪话,生些没道理的是非,再来再吃不迟。作琴起身,叫她不要送,好生歇着,过几天再来,走到楼道,一步步下去了。

  有萍在里弄捡了只猫回来,一身纯白毛,长得漂亮肥硕,样子慵懒,一看就是殷实人家养的,不知何故要丢。有萍日日进出里弄,见它在附近流浪了几天,无人捡要,就抱回来了。猫进了陌生的家,钻进床底下就不肯出来,有萍寻了个篾筐,拿旧衣裳铺了几层,给它做了个窝,把它从床下够出来,放进去,猫却总是爬着跳出来,依旧钻回床下去,叫有萍生气。晚上猫不安静,一声声叫起来不歇,弄得一屋人睡觉都受扰。次早,潘有旦来她房里,叫她哪里捡的送回哪里去,家里不准养动物。有萍不作声,只当作没听见那话。

  又一日,作琴中午来富和里,下午留在这里吃饭。晚饭间隙,有萍也放不下她的猫,放了碗筷下桌跑走,一刻,把猫抱来了,放在膝上,一边吃饭一边逗猫,夹了菜喂它,猫都闻一闻,不吃。有萍佯装生气拍了下猫头,猫跳下地跑了。猫在桌下转来转去,挨到作琴脚边,作琴自来厌猫,伸脚拨开了。却恰被有萍看到,她的猫被人这样待,怒意地朝作琴看去,作琴挪开眼,只吃自己的饭。

  饭毕喝茶,有萍抱了猫过来作琴跟前,要给她抱,作琴不理,她就斗气似的把猫往她怀里一塞,退一步看着她,看她怎么办。作琴把猫放下地,有萍气性就上来了。嫂子的这个妹妹,来了几回,从不跟她说话,像不把她当存在的人,有一回她主动跟她说,她也像没听见,今天又这样待她的猫,她怎么不像别人说的死在外面?想想这个生人,每回来,哥哥嫂子都那么高兴,她来上海才几天倒受了哥哥不少呵斥。有萍鼻子一酸,哭了,弯身抱起她的猫,回房去了。

  见这样,作琴不好再待,要回去,问作瑟有萍几时回乡下,回去前她都不来了。潘有旦叫她不要在乎,有萍就是这么个古怪孩子,没个规矩,点子多,心不坏的。说罢,见作琴并没跟有萍一般见识,没有在意,便到那边房里劝妹妹去了。

  作琴问作瑟,在潘家是不是受有萍的气。作瑟说没有的,就是她说话不周,我做嫂子的怎么会跟她计较?作琴想这话恐怕是轻了,却也没有问了,闲说了几句旁的,外面天已黑,便辞了他们回学校了。

  次早有萍起来,怎么也寻不见猫,一下就猜是嫂子把猫藏了去,到嫂子房里去问,作瑟说,你把猫抱回来起我摸也没摸过,我怕猫这东西。有萍根本不信,在房里东翻西找,作瑟任她,心里只期望她今天就回乡下去罢。家里遍找不见,冯妈买菜回来,问冯妈,冯妈也不知。她就去里弄找,在附近找了一上午,没有找见。中午她赌气地没吃饭,挨到晚饭,饿得很,上桌吃了一碗。一碗不饱肚,可她中午硬气地当了嫂子和冯妈的面说找不见猫就不吃饭的,于是不好意思去添饭,放碗下桌了。晚上哥哥回来,有萍问他,他说猫是他早上抱去丢了,两人就争起来,哥哥不再让她,她哭起来,他也不管了。

  第二天,潘有旦往乡下发了电报,叫寿生来上海,接有萍回去。过了几天,寿生来了,这下有萍想留也要走了。作瑟跟她把衣物收拾好,晚上到她房里,说了一回话,有萍闷闷着,嫂子说,她只答应。她来上海二十多天了,已进腊月,马上要过年,也该回去了,将回去,就很舍不得。嫂子说,你喜欢收音机,就带回去,乡下怕是听不了,你摸摸玩也好。有萍说,就是要带回去,让你们听不成。作瑟笑了,不计较她这孩子气,给她把收音机装进了箱子。

  冯妈依旧将亭子间收了收拾,铺了床,抱来被褥,寿生将就睡了一夜。次早,潘有旦把他们送到码头,嘱有萍在家不可招父母生气,定要听话。临别,兄妹俩竟不舍起来,互相说了几句软话,有萍忽而变得懂事了,叫他和嫂子原谅她做下的桩桩坏事。他说,我早就原谅了,嫂子原不原谅,要看你以后对她怎么样。

  船将开,没时间拉扯说话了,有萍抹抹泪,告别哥哥,彼此挥一挥手,跟寿生上船了。

  学校留守的人在除夕前几乎走光,校工夫妇也要回家同儿女过年,正月初八后才得回来,知道作琴和仲成不走,将养的一群鸡托付给他们喂,过年时可杀一两只吃,食堂的钥匙给了他们。腊月二十八,作琴跟仲成去菜场买了米和菜回来储着,够两人吃到正月十五了。

  春节潘有旦没有回乡,抛不下这边的作瑟,往乡下去了信,干脆等明年作瑟生了孩子,三人一齐回去。除夕,作琴没去富和里,他们叫她去,仲成没回老家,她便跟他一起守在学校。

  年三十早上要杀只鸡,仲成到鸡窝捉了只公鸡来,颈子割了一道口子,拿碗接着,流干血,扔进盆里浇上开水。作琴只小时见过家里佣人煺鸡毛,腊月末的厨房极热闹,两个佣人坐在盆的两头,边说闲话边煺毛,不出一刻,鸡身上就干净了。看是看过,没做过,也只有上手做。不顺利,水又烫,仲成来帮忙,一人从鸡头煺起一人煺鸡腿。待终于煺干净,已是中午。

  吃了中午饭,便开始烧年饭。一下午,煮了鸡汤,烧了几个菜,煮了米。灶上边的窗台上有校工夫妇供的一尊木观音,吃饭前,作琴抽三根香点燃,替校工夫妇拜了菩萨,将香插进香炉,再洗手吃饭。吃完年饭,洗抹干净厨房,往灶里添柴,两人坐在灶口向火。竟是一个寂静暖和的年夜,两人说些话,守到零点过,轮流讲故事,坐一会,靠着墙上闭一会眼,天就亮了。

  正月十五一过,仲成回小学校上课了,作琴的东家还未写信来,就等着,什么时候来信她就去。

  她闲了并不常往富和里去。作瑟进了潘家的门,一下变了质,里里外外都是太太模样了。她以为自己读了一年多的大学,养出些见识,要宽度许多,与着作瑟一处,却并不是,又变回乡下的样子了,有时不愿与作瑟多说,闷闷地待着,坐一会就回去了。富和里像支寒暑表,时而让她觉得好,时而又不满意起来。她去了那里,也是无事可做,可觉着作瑟的寂寞,不能全不去,一星期去一回,说会话,仅是跟她坐一会,总是照顾了她。

  有回她去,潘有旦也在,闲在家里,想是无事可做又心绪愉快,手里拿了方作瑟的帕子玩。气温回春,他穿一身鱼白色纺绸衫,是新做的,她头一回见他穿纺绸,看上去竟很入眼,从前他只肯穿时兴的西服和马夹的。他说她现在真做了家庭教师了,将来他们的孩子也叫她教。她没理他这话。他拿着帕子,在客堂间阔步走动,春日的风灌进来,引得他两臂宽松的袖子连连吹动,显出飘逸的倜傥来。她坐在沙发里,没有看他的脸,只见那身影在面前带着诙谐的意趣走过来走过去,得意的气息。她不耐烦了,心里鄙薄他这副样子。作瑟从房里出来,也是一身鱼白纺绸裤褂,挺着隆起的肚子走过来,款款的样子。这是跟谁学的,她想,她来上海后如鱼得水了,跟他真像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这回她没留下来吃饭,他们合声留她,话进耳里,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更像天衣合缝。她听了,耻辱地像在赶她,含糊几声,起身下楼了,回去的路上简直像落荒而逃。回了学校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就去想仲成,才好些。不带仲成去富和里过除夕是对的,他们是一对什么人,他永远不要认识他们。

  作瑟来上海前,作琴快忘记自己是有母亲和姐姐的了,刚入大学那一学期,是念书念得最有兴头的时候,想起过往,全不在意,以为自己是从虚空中蹦出来的,无亲故牵连的一个人。现在去富和里,作瑟喜欢跟她忆旧,也是除了旧,无别的好说。作瑟问,有没有想到过父亲。她说刚来上海,清明节上梦过一回。母亲呢?没有梦到过。作瑟说,我这些天老梦到她,我说来了上海不得回去看您,她不疼惜我,也不叫我回去,我说得了空回来,她也不接话,看都不朝我看,像在生我气。问作琴,梦里怎么会这样。作琴只说,梦是反的。作瑟就觉得她无情,问她有没有想过母亲。

  她诚实地回,不想。

  作瑟郁气上来,要扳过来似的教训,你怎么不想?出来两年了,还这么犟,她养的你。

  作琴心里不服,有点怒地看作瑟一眼,低回头去,想开口,知道一说就是稚气的话了,于是不说,忍回肚子里。坐一会,开口了,你再也不要跟我说她,她养了我,这份恩是甩不脱,我一世记着,可是,别的再没有了。

  作瑟嚅嚅嘴,想妹妹的心绝真真是随母亲的,一模一样。便不能全怪她,也忍回喉咙口的话了。

  每回如这样的时候,姐妹俩就各生一场闷气,谁也不服谁,只是都长了年龄经过事了,不动嘴,不吵,都懂得爱对方了,再不同,是亲姊妹。终于,作琴先动了,拿起空茶杯,从她手里夺似的拿走杯盖,出去了。作瑟就知道她气消了。

  作瑟先天不足,自小爱生病,来了上海,身体倒健实了,以前尖瘦的下巴,现在养得圆了点,冯妈一日做四餐,尽做的鱼肉,她从小厌荤,有了孕开始喜荤,现在愈爱吃荤了。作琴也见她胃口好,一餐吃两满碗饭,想她从前在家里,每餐只吃小半碗。她们尚在家里时,母亲强横,做什么都易被挑错,吃得少也是桩错,因不爱吃饭,作瑟没被母亲少说,也总被作琴挑刺地厌弃。

  有回去富和里,作瑟跟作琴说,有旦带她看电影了,第一回见世上有电影这样的好东西。作琴问好不好看。作瑟说好看,过几天再叫他带我去。作琴就说,他忙得很,我带你去。作瑟很高兴,喜悦的脸色,拉了她的手,说道,终究是我的妹妹。作瑟偎在床上,因有孕,脸就看出些母亲那饱圆的轮廓来。作琴先是心里一喜,把她看作另一个理想中的慈爱的母亲了,再看看,真有点像母亲,就变了心情,抽出她拉着的手,心里兀自立起一座高墙。

  对将来,作琴有一回没忍住,问作瑟,今后他再娶,你怎么办?

  这个话叫作瑟久不作声,只是她一向诚实,问了她,就要答的。说,要再娶,能怎么办?况且,男人都想那样的,他娶了,我只守住我的,不跟新人争。

  作琴没想到她说得这么轻巧,人来了上海,看是变了,肚里还是颗老芯子,于是立刻恨铁不成钢,恼火他得寸进尺,恼火她无用至极。

  你就不会不要他娶?在他面前狠一点。

  作琴又现出这副恶口气,突然横怒的样子叫作瑟怕,想一想,作瑟熟悉的,在家做姑娘时,妹妹就总是一张嘴放在她身上。她不会像从前那样回报妹妹了,妹妹终还是个孩子。自来上海,日日见有旦忙碌得很,一早出去,晚上回来一张倦色的脸,在家歇一天都是福气,男人在外哪里有不辛苦的,她理解宽谅他许多。将生孩子,自己猛然也像长了几岁,许多事即使有,将来会有,也不计较了。她温温地笑了,你念了书,学进知识,容不得这,人和人不一样,我容得的。这话噎得作琴无话可回,人是和人不一样,他早已对不起作瑟了,只是没叫她晓得,只望他将来不要把她逼得太狠,有萍都能欺负她,怕只怕他将来瞒都不瞒了。往深里想,愈感到凶恶,他穿纺绸在客堂间轻快走的样子,作琴立时恨不得叫他死一回。

  这一回在富和里,姐妹俩都伤了元气,无声息地,心里原本满的东西,敞开个口子,嚯地流出去些了。出了富和里,作琴感到自己对姐姐狠了,有些话何必说呢,走在清朗的夜街上,神经从那气氛里退出来,松缓些,就想从此要少去那里,去了勾得什么话都讲出来,叫谁都不好。

  作琴果真没再去富和里了,东家的男孩依赖上她,佣人也常叫她去,她便打算等作瑟生产时再去,算日子,下个月就要生。

  气候渐暖,时节已进立夏,一天,潘有旦到学校来找她,话出口是猝不及防,乡下发来信,母亲病重,叫他们回去。

  是阿康到潘家报的信,说夫人看着是不行了,潘家就往上海来了电报。他说,作瑟动不得身,坐不得船,你母亲无半个儿,我就该做儿子送她,却不行,手里的事脱不开身,我明天又要往广州去,一去起码二十天,不晓得她生时回不回得来,现在乡下这样,只能央你。

  也是我的本分,作琴说。心里纳闷,母亲从来康健,怎么忽然就病重。又作恶地想,母亲是不是一块牛皮糖,偏得这时候潘有旦他们都甩手。恶想法也只一瞬,自觉再没情分,最后的孝要尽到的,便说你们不去就不去,我去,电报说病重,想是很要紧,最好能赶上今天的船。

  藤条箱子拿出来,装了几件换洗衣裳几本书,写了两封信笺放在桌上,一封是给仲成,告诉他回乡看母亲,不要担心,等她回来。一封写给东家请假的,叫仲成寄去。弄完这些,随潘有旦往码头去了。

  到得码头,当天去温州的船票已卖完,潘有旦付高两倍的钱买到一张,又把身上的钱拿出全给她,嘱她若母亲真去世,丧事要钱,就到潘家去要。她接了票和钱。她总是在受他的恩惠,这是桩债,还不清了。也没多想,此时都是急急的心情,各自有各自的事,两人未说什么,船将开,她径直上船了。

  船上又是晕得难受,吐了几回,食物未进,只喝了水。水路颠簸,到得温州总码头,下得船,再坐到永嘉的船。回到康家大院,母亲刚刚咽气。

  屋里不亮,因刚死了人,叔伯家来的人进进出出,一股厌腻的气味在房里飘盘,作琴有点闻不得,只是再不好的气味,退不得的。伯伯和叔叔来了,看见她,目露惊异,马上又恢复原先神色。她没有喊他们,伯伯喊了她一声,叫她到跟前来,她走过去,跟伯伯站一处,听他说话。她想,若父亲在,到伯伯这个年龄,那副相是不是也老得跟他们一样,她已记不起父亲的面目了。叔叔也是上五十的人了,几十年被伯伯的威势无形压着,面目显得萎颓畏缩,朝她看着,像看到一个极意外的人。她微微转身,看床上的母亲。这对康家的老兄弟,站了站,做足了礼,终于出去了,她知道他们极不情愿沾这个事。

  阿康说,去年秋起,夫人身子越来越软,不爱下床了,饭总体吃得少,到年前,病了一场,日日高烧,烧了半个月才退,今年春上,他去找了大夫来看,给了明话,熬不过今年夏天,他没跟夫人讲,只细心服侍,指望她冲过夏天,不想到底没冲过。

  又问些母亲症状,阿康一一告诉。想起作瑟讲的母亲喜怒无常,瞌睡多,气色有时红光满面,她只当母亲心大,人老了身体却还好,到底有福气,要高寿的。现在经阿康一说,明白过来,其实那时就已得了病,瞌睡多,食量时多时少,气色不正常,就是得了病的症状。她有些悔,早没想到这里来。

  伯伯家的大妈和叔叔家的婶婶来了,后面跟着的几个女人进来站了站,往厨房去了。她们不成想回来的竟是她,跑出去两年,不期然就回来了,这关口总要有个人料理,她回来的是时候,只是此时不方便说其他的,便没去跟她问长问短。有人从厨房端来盆沸水,一人提了桶凉水跟进来,倒进盆里,兑好水,作琴拿来毛巾,要给母亲擦身。她们以为她怕的,却见她拧了毛巾到床前去了,这么沉稳得住,哭也不哭,像死的不是自己母亲。床上的人是她们的妯娌,这最后的忙,心里再不肯也要帮,便一齐到床前,一个揭开被子,慢慢去脱床上人的衣服,一个也去找毛巾。

  挨近床上,气味是难闻的臭,母亲死前一些天已溺在床上了,是阿康每天给她换洗。母亲的发髻用去了许多桂花油,很紧实,母亲的脸,作琴只觉没有变老多少,原来额上的皱痕,条条深刻了点,她晓得当时跑出去那一久,母亲是要萎一萎的,那时想过母亲哭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怜,她哭的是她自己。母亲的下巴收得紧,她现在看出来,那就是她逞强了一世的骄傲,这骄傲也叫她痛苦了一世。脱去袜子的脚,她头一回看到母亲的裸脚,小而肥,很白,没见过太阳的,她抹到腿,伸手摸上一只脚背,冰凉的,她略停留,收回手,轻轻用毛巾裹了一只脚慢慢抹。她们小时候,母亲问过裹不裹脚,她们不肯,她就没再提了,这是作琴极少的记得的母亲的好,想是她幼时裹脚痛得很。换了两盆水,擦完身,换上一身新衣,是拿的大妈给自己备的一套,她想,母亲这个人,终究不会做事,病到这地步,也没给自己备下套衣服,总以为自己命硬,还要活下去的。重新梳了头,衣装簇新的母亲,脸上又现出那副太太的威度来,她站开些,朝床上看,一副睡着的相。

  只作琴一人,是弄不来后事的,停灵的几天,大妈和婶婶每天一早过来,忙到晚黑才回去。母亲的性格,致使她们跟她几十年来往疏,现在人死了,总是妯娌的情分,务必要尽心。潘家来不了姑爷,派了几个佣人来帮忙,潘家母亲来过一回,劝了她几句,叫她忙完这个事去潘家住几天。她说等送走母亲,是要上门谢一谢的。

  发送了母亲,人一走,院子里空下来,冷清得很。她站在走廊上,转身望四面的屋,窗壁破败,屋瓦上长了一片嫩草,墙皮剥落得厉害,院子里是草的清气,不知多久没锄草了,长得齐腰高,有蚂蚁从草里爬上来,一支队伍,穿过走廊的地面,爬上一间房的门槛去了。衰朽得这样,哪里像人住的地方。绕过草丛,走到大门前,两开的朱色大门自父亲死就没再上漆,颜色红得旧,她就是从这旧门里走出去的,她也是在旧门里长大的。门槛很高,她站上去,小时候她常和作瑟站在上面,站一下午,为等糖贩经过。阿康从他房里出来,走上走廊,她看见他愈弯的一张背,慢慢走进了厨房。

  到厨房去,见灶上有碗冷粥,阿康躬身在灶前坐下,端在手里喝起来。他现在每天只吃两碗粥,菜都不吃了,没胃口。他跟她道歉,夫人一去,自觉自己也要去了,看活不活得过今年,她回来他很高兴,只是实在无力气给她烧饭了,请她自己烧火吃。

  阿康这个人,给康家做牛做马了一世,在作琴还是孩子的年龄,她就看出他佝偻的背板散发出的孤寡郁苦的气息会跟随他一辈子,她老早明白,因此不曾对他说过重话,就那一回,要跑出去,把一碗饭扣在他头上。

  阿康挪来只板凳,叫她也坐在灶前,问她,那时怎么跑出去,怎么过生活,现在怎么样。她变一变话,仔细讲给他听。他就点头,你从小乖的,你走后我老想你小时候聪明的事,不会受苦的。她问,母亲走了,这屋你一人住不好,愿不愿去叔叔家。阿康听了高兴,极愿意,说夫人一走就在愁这个事,我就要走不动了,怕要饿死在屋里。她说,你去了他们不要你做事,收拾个屋出来给你住,每天烧好了端给你吃,你吃饱睡好。

  阿康问她几时走,再几时回来。她说,出了三七就走,不晓得几时能再回来。他问,往后是不是就在上海。她说也不晓得,兴许离了上海,要去重庆,或是湖北,或是别的地方。这几个地方,阿康听了,想真是远,远到天尽头了吧,他生下来在三面河下游的乡下,幼时父母卖他到康家,他在康家大院过了一生,从没离开镇子一步。这几个地方,作琴想也真是远,她想,若是有个好家庭,有对好父母,她何必从小就攒起一颗游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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