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爷的黄昏(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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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03

  一

  年前腊月十五日晚,十三婶被鬼上身的事情,整个小周庄都知道了。第二天中午,人们心有余悸,我奶奶曹氏喊我九爷爷周千九一家到自家吃饭。

  饭桌上,九奶奶南枝好奇地询问曹氏,昨晚十三婶被我九爷爷的前妻翠心附上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奶奶曹氏说道,能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你男人死赌,连死去十多年的翠心都看不过去了。听我奶奶曹氏讲完事情的经过,九奶奶南枝停下筷子,把饭碗朝小方桌上一搁,对我奶奶说道,四嫂,我今晚和青桃想在你家睡。曹氏一开始没怎么领会南枝的意思,只漫不经心地答应道,那就和以前一样,你俩睡里屋,吃完饭我去收拾收拾,铺好被子。我十二岁的小姑姑青桃高兴地叫起来,用铁勺敲击瓷碗,砰砰地响。南枝夺过青桃手中的铁勺,继续对我奶奶说道,四哥四嫂,我的意思是,我想和青桃多住一段时间。

  我爷爷周徙南回道,在这儿还不和自家一样,别客气。九爷爷与我爷爷的关系有些特殊。他们在家族辈分上是堂兄弟,但年纪却相差近四十岁。我九爷爷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因病去世,后来全靠着我爷爷奶奶养大。他们的关系表面上维持着兄弟的名分,但实际上更像是父子两代人,以至于我的大姑姑红桃,和我的小姑姑青桃,小时候总喜欢称呼她们的四伯四伯母为爷爷奶奶。

  吃了一会儿饭,九爷爷看见我九奶奶南枝脸色严肃,似乎不太对劲,于是问道,家里住不下你啊,又来麻烦四哥四嫂。南枝忽然把铁勺丢在桌子上,勺柄扫到碗底,砰然一声响,所有人都一愣。我奶奶曹氏才反应过来,南枝说要住在自己家里,原因可不是之前几次那么简单。南枝面对九爷爷,有些气愤,又带着委屈的腔调说道,我不回家住,那个破草房黑咕隆咚的,当年翠心就是在里面烧死的。说不定哪天夜里,就被翠心吓个半死。她要是来上我的身,那可咋办。

  我奶奶曹氏说,有什么可怕的,你都住了十多年了,我看也没什么不对劲。再说,当年翠心住的草房子,早被一把火烧干净,现在的房子是我后来重新盖的。南枝说,这可不能算是新盖的,地基和原来一模一样,一寸都没挪,只是用泥巴垒起新墙,房顶换了新草,和原来的房子没啥区别。翠心就是在现在的屋里烧死的,她死在哪一角我都知道。以前倒没觉得害怕,可是昨晚我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翠心在夜里盯住我看,黑咕隆咚的,两个大眼睛,你说吓人不吓人。

  九爷爷说,有什么好怕的,四婶说了,鬼就那么点本事,只要你不怕她,一片鬼魂能把你咋样。南枝气愤地骂道,你每天都在外面赌,每天都大半夜回家,一到家倒头就睡,啥也不想,当然不害怕。九爷爷说,别再跟我提赌钱的事。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一直住在四哥四嫂家。九奶奶南枝忽然停顿,看一眼我爷爷奶奶,低声说道,我想盖房子。我奶奶先是一愣,把筷子放到桌上,但随即坚定地说道,盖。南枝也一愣,没想到我奶奶这么快就同意。

  南枝继续小声说,盖瓦房,不是草房。我奶奶听完,释怀似的拿起碗筷,一边吃,一边说,盖草房我能替你们盖,我这辈子不知替人盖过多少间了,可盖瓦房我不会,你们得找别人。九爷爷说,四嫂你都七十多岁,可不是年轻的时候,盖草房不要别人搭手。现在你还能爬到房顶上压草?我奶奶曹氏不服气,说道,咋不能,前两年房顶漏水,还是我爬上去换草的。我奶奶与九爷爷开始聊起以前盖草房的事情,南枝插话说,我要盖瓦房。我奶奶有些失落似的,又说,盖瓦房,你得找别人喽。九爷爷说,盖什么盖,哪来的钱!

  九奶奶南枝不吭声,隔一会儿才抛出三个字,我不管。九爷爷平和地说道,现在小周庄大多数还是草房子,只有近几年结婚的年轻人,才会盖两间瓦房。咱俩现在都快五十岁了,两个娃全是闺女,将来全得去别人家。盖什么瓦房?我看就这草房子挺好,能住一辈子,就这么将就过,四哥四嫂不也一辈子住草房?九奶奶南枝说,你别说自己不想盖瓦房,我看你比谁都想,只是你自己穷,钱全让你赌钱败光了。现在家里还有点儿积蓄,要是不盖房,以后说不定哪天就全被你输光。九爷爷说,就你那几百块钱,连一面墙的砖钱都不够。

  九奶奶南枝说,我不管,我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反正我就想换个地方盖瓦房。我奶奶曹氏说,你们要真是想盖瓦房,我和你四哥还有点儿钱。九爷爷说道,那不行,那是你和四哥养老用的,我一分都不要。九爷爷忽然灵机一动,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就算咱两家把钱全拿出来,也不够盖两间瓦房的。九爷爷又忽然转向我爷爷周徙南,试探性地问道,四哥,你说咱周姓的祖上,真有那么一笔财宝藏在地下?

  我爷爷知道,九爷爷周千九总是借各种机会,打探祖上财宝的秘密,便说道,没有,一分都没有。九爷爷笑嘻嘻地说道,四哥,我听说那笔财宝有很多金子银子,到现在几百年下来,分文未动。我爷爷说道,你听谁说的,全是瞎扯淡。九爷爷继续引诱我爷爷说,四哥我也不是那种贪财的人,没说要把财宝全拿出来。只要取出指甲盖儿这么点儿金子,盖两间瓦房就绰绰有余。您不跟别人家说,根本没人知道。我爷爷知道自己的九弟向来油嘴滑舌,再这么下去,根本说不过我九爷爷,于是只好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再打这笔财宝的主意,没钱盖瓦房,就住草房,认命。九爷爷嘿嘿笑道,住草房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笔祖传的财宝。要是真有的话,总埋在地下,也不是个办法。

  我爷爷说,咋不是个办法。就算有这笔财宝,那也是属于大周庄和小周庄所有周氏后人的。知道为什么几百年没人动这笔钱?就因为守护这笔财宝秘密的人知道,现在大周庄和小周庄那么多姓周的,都穷了几百年了,忽然多出一大笔财宝来,那还不得全乱套?九爷爷笑道,四哥,你以前不是说没这笔财宝嘛。我爷爷骂道,混蛋玩意儿,有没有对你来说都一样,几百年没人敢动的东西,我咋动。

  这笔财宝的传说,我九爷爷知道得最多,因为只要是关于这笔财宝的只言片语,九爷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财宝的秘密,与大小周庄的源头有关。

  据说明朝中叶,一对在京城衙门当差的周姓兄弟,负责将一名犯人,从京城押解到流放之地。犯人是一位姓刘的富商,本来已经判处死刑,但家人四处打点,之后被降刑流放。一行三人走到凤阳府境内,刘姓富商提出,自己虽被判流放,但巨大的家业还在,只要周姓兄弟肯放他走,他一定知恩图报,予以重金。周姓兄弟起初不敢知法犯法,但商人不停地增加金银数量,并为兄弟二人提出很多种避免追捕的方案。最后,兄弟二人决定,再按照原路朝前走五天,就放走富商。拿到钱财后,再返回凤阳府境内,寻找一片荒僻之地,隐居几年。等到风头过去,他们就用那笔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可比在衙门当个小差强很多。

  富商给以他们的金银,数量庞大,足够好几代人吃用。兄弟二人为避人耳目,就分别在相隔十余里的两个地方,隐姓埋名。后来官府追查,风声渐紧,兄弟二人商议后,决定只留下一小部分金银,其余全部埋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除非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任何一人乃至于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不得取出埋藏的金银,以免暴露身份。几年之后,他们二人都娶妻生子,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并靠着手艺和农耕,维持生活所需。兄弟二人中,哥哥的后代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周庄,弟弟的后代形成现在的小周庄。村庄中虽然慢慢有外姓人迁入,但大部分还是周姓。关于当年被兄弟二人埋藏的那笔钱财,现在只剩下一些零星碎语,大部分周氏后人并不把它当回事,只认为那是家族传说而已。有人说,大周庄和小周庄的每一代人中,都至少有一位知道财宝秘密的人。他们往往是年长者,或者辈分高者。不过,在大多数人的意识中,这笔钱财都是不存在的。

  这日晚上,九爷爷独自睡在家中,脑海中不停地寻思两件事。

  第一件,当然是家族财宝的事情。我九爷爷从小就对这笔财富抱有十足的幻想,直到如今,年近五十,对祖传财富的渴望愈发强烈。在潜意识里,我九爷爷总认为这笔财富是属于自己的,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九爷爷也说不清楚。按理说,这笔财宝一旦公之于众,大周庄小周庄只要是姓周的,至少是姓周的男性,都有理由分得一份。但我九爷爷又想,现在大周庄那边,年长者甚多,秘密不知存在谁的脑瓜里。但是在小周庄这边,年纪和辈分,都是我爷爷周徙南最高,他显然知道财宝的秘密。而我九爷爷自己,又是与我爷爷同辈,关系最亲密。这么一想,我九爷爷就认为,将来财宝的秘密应该传给自己。但我爷爷早就防备着九爷爷,现在看来基本没戏,说不定我爷爷已经把秘密告诉我那位七十多岁的大伯了。九爷爷好几年前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我爷爷去世之前,得知财宝的秘密。可是我爷爷守口如瓶,不论九爷爷如何拐弯抹角,我爷爷总是回绝。九爷爷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仿佛在现实中忽然受挫,丢失一大笔钱财似的。

  第二件,是关于盖房子的事情。九爷爷心中早有重新盖房子的计划,原本只打算在别处新盖几间草房子,现在的这间,不打算拆除,留下来还有不少用处。至于盖瓦房,在我九爷爷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对自己很有自知自明。这么多年下来,自己手中基本没有积蓄,每次手中刚有点儿钱,就跑去推牌九,不消几日,就全落入别人的口袋。现在别说盖两间瓦房,就是盖两间草房子,需要购买梁木、芦苇、石块等等,自己都不一定拿得出钱。九爷爷自己一算计,这么多年自己输掉的钱,已经够盖好几间瓦房了。

  想到这里,九爷爷忽然有些懊悔和心疼,但很快就回转过来。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与别人不同,不赌钱真没趣。至于赌钱带来的乐趣到底在哪里,九爷爷总是想不通。九爷爷躺在床上,伸出双手抓摸空气,不禁嘿嘿一笑,但随即顿住。九爷爷想,狗日的破玩意儿,日子过得像空屁。输了这么多年,九爷爷经常会重新认识自己赌博的嗜好。他觉得,别人骂自己好赌博,其实不是骂自己赌博,而是骂自己经常输钱,要是自己天天赌博能赢钱,保准没人骂。别人只能看到你输掉多少钱,根本不知道这些钱带来的刺激和快活。这跟吃喝是一个理,跟那些爱抽烟爱喝酒的人一样,他们怎么就不明白?九爷爷想。

  接下来的几天,我九爷爷没再去推牌九,而是在他那一大群侄子家中转悠。虽说是侄子们,但大部分年纪比我九爷爷还大。起先一两天,九爷爷只是到别人家中坐会儿,问问别人家中状况,闲来无事聊上几句,便又换一家。等到第三天,我九爷爷专门去那些已经为结婚的儿子盖好瓦房的侄子家串门。九爷爷站在别人家门前,起先不进屋,伸出手指,抚摸红色的砖块,和砖块之间用水泥抹上的缝隙。九爷爷有时还用手指甲在红砖上划几条白色的痕迹。别人喊几次,让我九爷爷进屋坐会儿,九爷爷才回过神,一边答话,一边进屋。

  九爷爷说,小周庄盖瓦房的还不多,再过十年,保准到处都是瓦房,再也见不到草房子。侄媳妇们客气几句,说道,就为盖这两间瓦房,欠一屁股债。现在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开的条件能上天,不盖瓦房不愿意过门。九爷爷呵呵笑道,盖瓦房还不是为了后辈能过上好日子,一代比一代强,要求也高得很。像咱们这岁数,还住什么瓦房。侄媳妇说,九叔你说的不在理,年纪再大也能住瓦房,咱们忙活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九爷爷立即转口道,你说的和你九婶一样,她这几天总是闹腾,要让我给家里盖两间瓦房,你说我哪来这么多钱。

  侄媳妇忽然谨慎起来,问道,九叔你不会真打算盖瓦房吧?

  九爷爷长叹一声,说道,是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钱还差点儿。侄媳妇忽然理解我九爷爷的意思,赶忙说道,那可得准备多点儿钱才行,你看咱家这两间瓦房,花光所有积蓄不说,还到处欠债,现在家里一分钱都没了。九爷爷听出侄媳妇的意思,只好说道,那是,我这几天正愁没办法,瓦房可不是说盖就盖的。九爷爷起身,侄媳妇出主意似的说道,要不是盖瓦房,咱家还有点积蓄。要不你去别家没盖瓦房的去问问?九爷爷一连跑了好几家,侄子和侄媳妇们,要么在自己说明来意之前就委婉拒绝借钱,要么就假装糊涂,等我九爷爷把借钱的话挑明,他们才表示出为难的意思。侄子们都觉得,要是盖两间草房子,泥土到田里挖回来就可以,需要买的东西不多,盖房子的时候,侄子们都可以过来帮忙。但是要盖两间瓦房,侄子们便说,要是有那么些钱,自己家早就盖起瓦房了。九爷爷心里想,又不是让你一家出钱给我盖瓦房,这么多侄子,每家出一点儿,钱就足够。

  可九爷爷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也明白侄子们的心思。一家人忙死忙活,还住着草房子,到头来,却出钱让别人家住进瓦房,总有些心有不甘的意思。一直到腊月二十日,我九爷爷跑遍所有侄子家中,没有一家明确地答应借钱。他们也知道,借给九爷爷的东西,总是有去无回,这是历史经验和教训。这几天夜晚,九爷爷总情不自禁地琢磨起自己的生活。他依然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抓摸寒冬里冰冷的空气,愤愤不平地骂道,全是空屁,空屁。

  二

  九爷爷算不得在思考人生,而只是在思考生活。

  九爷爷每次思考生活的结果,总是对人生不再有什么切实的期待。不过真要说些缥缈的期待,倒也是有的。第一个期待,就是能在牌九桌上赢一大笔钱,一来给自己长长脸面,告诉别人单靠赌钱也能发家致富,二来自己盖瓦房的计划也能够尽快实现。第二个期待,就是期盼我爷爷哪天回心转意,把家族财宝的秘密说出来。九爷爷也知道,这两个期待变为现实的机会,总是渺茫得很,于是便装作毫无期待的样子,但实际上,心底里还留存些许不可言说的幻想。

  九爷爷从侄子那里借钱盖瓦房的梦想破灭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赌钱。九爷爷自己身上的钱输光,用各种借口找别人家借来的钱输光,我姑姑红桃省吃俭用从外面寄回家的钱也输光,就打起南枝身上那几百块钱的主意。九奶奶南枝还有一小笔钱,我九爷爷是知道的。每回九爷爷回家要钱,南枝总是不给,说自己攒下这笔钱,有自己的打算。九爷爷多次在家中翻找,也没看到一毛钱的影子。

  我九奶奶南枝这笔钱,也是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家中大部分开支,都从南枝身上出来。九爷爷偶尔赌钱赢一笔,才会掏点儿出来,给小女儿青桃买点儿学习用品。起先,在外面打工的大女儿红桃朝家里寄钱,全都邮寄到我九爷爷手中。九爷爷只给南枝一小部分,刚好够家里购买柴米油盐。其余大部分,都塞进自己的腰包。后来,红桃得知,自己寄回家的钱,大部分都被九爷爷拿去推牌九输了,就开始把寄回家的钱分成两部分。较少的部分寄给我九爷爷,也算是尽一份孝心。剩下的大部分,不是直接寄给南枝,而是寄到我奶奶曹氏手中,再由曹氏寻找时机,暗地里转交给南枝。即便如此,九奶奶南枝的那份钱,有几次藏的地方不够隐秘,被我九爷爷发现,悄悄偷走。后来,九奶奶大概是听从我奶奶曹氏的建议,把钱藏在另外的地方,九爷爷一次也没找到过。此后,九爷爷便甩手不管家中的花销。他的意思是,红桃寄回家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南枝,家中的花销,理应由南枝解决。至于家中种田得来的收入,南枝一分钱也没见到过。本来九爷爷的心思已经不放在南枝手中这笔钱上,可是近来在赌桌上的手气极差,欠债越来越多,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别人知道九爷爷手头没钱,便不让他上桌,九爷爷只好焦急地站在旁边看。

  直到腊月二十三日,九爷爷终于找到南枝那笔钱的藏身之处。

  如果不是连续几日,别人不让他上桌推牌九,九爷爷还真不一定有耐心找下去。这几天,南枝和青桃一直住在我奶奶家中,九爷爷每天晚上回家后,都在家中四处翻找。九爷爷首先把箱子和柜子找一遍,把所有衣服口袋掏一遍,又把床上的被子和席子掀起来,把枕头芯掏出来,都没有找到一分钱。之后,九爷爷开始寻找其他可能藏钱的地方。柜子里还有两床没盖的被子,九爷爷怀疑,钱可能被南枝缝在被子里,就把这两床被抱出来,铺在床上,反反复复摸索好几遍。九爷爷又怀疑,钱也许藏在墙缝里,于是在屋内四处搜寻,拿手电筒照射可疑的裂缝,还到锅台四周察看。连续几晚上,九爷爷连梦里都在家中找钱,但都一无所获。腊月二十三日,九爷爷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够蠢。南枝已经到我奶奶家住了好几日,那笔钱肯定也一起带去了,傻子才会藏在家里。

  午后,我九爷爷从柜子中翻出南枝的棉袄,还有几件青桃的衣服,便拿去我奶奶家中。那时候,我奶奶正坐在屋外晒太阳,做着针线活。我爷爷吃完饭,就去我大伯家,和几位侄子商议腊月二十八祭祖的事情。九奶奶南枝带青桃去十三婶家串门,顺便聊聊翠心。我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阳光底下,抬头看见九爷爷,又低下头去,说道,怎么不去赌?九爷爷嘿嘿一笑,说道,不赌了,没钱了。这几天天冷,南枝早上让我给她和青桃拿几件衣服过来。我奶奶头也不抬,说道,她娘俩去十三郎家了,衣服放里屋就成。我九爷爷在心底里窃笑,轻轻答应一声,就怀抱衣服,钻进里屋去了。九爷爷把衣服扔到床上,迅速关上门,在屋内小心翼翼地翻找。起初也是找不到,时间有点久,九爷爷有些着急,所幸没有闹出大动静。他把床上床下都察看一遍,把席子和垫被都掀起来,又原封不动地铺好。钱依然不见踪影,九爷爷又打开屋内的木箱,里面尽是些破旧衣物。我奶奶丝毫不起疑心,正在门外专心纳鞋底。阳光正好,我奶奶有些发困。

  九爷爷最后如愿以偿,他在门后发现一个军绿色小包,包内有一块折叠起来的方形手帕。军绿色小包是我爷爷的,里面有小半包勋章、臂章、红色和绿色的小本子,都是我爷爷年轻时当兵留下的。叠好的手帕就放在其中,沾惹不少灰尘。手帕是南枝的,九爷爷一眼就认出来。他打开手帕,里面露出一沓一百元的钞票,九爷爷数了三遍,一共六张。看样子,每一张都是拿汇款单从邮局取出的,一直没动过。九爷爷把其中五张塞进棉袄内的口袋,再从另一个口袋中取出一块早准备好的报纸,用剩下的一张一百元,把这块折叠好的报纸裹起来,外面再用原来的方形手帕叠好,放回军绿色小包中,挂到门后的铁钉上。我九爷爷从屋内走出,感觉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地用手遮在眉毛上。九爷爷跟我奶奶说,年头天冷,听说要下大雪,你让她们娘俩多穿衣服。我奶奶抬起头,跟我九爷爷说,你看我给青桃纳的鞋底,春天就能穿了。九爷爷接过来,张开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就送回我奶奶的手中,说道,刚刚好,准合脚。我奶奶说,你用手这么一扎,就知道合不合脚?九爷爷说,我女儿的脚有多长,我当然知道啦。

  离开我奶奶家,风忽然有些紧,真要下雪似的。九爷爷裹好棉袄,径直朝小周庄东边走去。二炮新盖的三间瓦房,成为人们赌博的新据点。以前,推牌九是在二炮哥哥大炮家的草房中,屋内阴暗不说,每逢下雨,屋内都被踩成烂泥地。二炮新婚,父母给盖的红砖瓦房,房顶一层青瓦,整整齐齐地排列,砖头间的缝隙用青色水泥抹严,在周围一大圈土灰色的草房中,看上去鲜亮有威严。我九爷爷来到二炮家,站立在门前仰望屋顶。屋顶显得极高,扭断脖子也看不到头似的。二炮对我九爷爷说,别看啦,就几片破瓦,快进屋,早开场了。九爷爷嘿嘿一笑说,二炮你哪来这么多钱,二十出头,一下子就盖三间瓦房。二炮说,花不了多少钱,都是牌九桌上的运气。九爷爷继续嘿嘿笑,说道,瓦好,亮堂,不漏雨。二炮感到莫名其妙,说道,灰不溜秋的瓦,亮堂个鬼。九爷爷低下头,朝屋内走去。门开在三间瓦房当中的一间,进门就是堂屋,摆放一些桌椅和柜子,算是待客和闲坐的地方。进门朝左转,看见一门,入内就是二炮和妻子的卧室。

  九爷爷轻车熟路,进门循声朝右转,推开紧闭的房门,屋内顿时扑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但屋内明显暖和很多,空气温热。见有人开门,屋内的声音顿时停住,二炮赶忙朝里说,别紧张,来的可是老熟人,给挪个位置。这时候我九爷爷还没看见屋内推牌九的人在何处。临门就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踅子,里面存储夏天收获的小麦粒,足有一人多高,在方形房屋内占据中央区域,空出房间的四角。九爷爷沿墙朝里走,在屋内最里边的一角,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七八个人坐在方形木桌周围,又有七八个人站在旁边观看。九爷爷顿时明白这种安排的妙处,推牌九的场地变得如此私密,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兴奋来。踅子其实没有入门时看到的那么大,只不过故意朝门前堆,以求空出房屋最里面的一角,可供摆放一张牌九桌,七八个矮板凳,外围还能站一圈人。这样热闹是热闹,可是人们不敢像平时一样大声吆喝。毕竟每年过年前后,都是赌博的高峰期,也是危险期,派出所的民警们,白天夜晚都开着白色警车四处转悠。抓到赌博的,也不恐吓拘留,而是掏出一包烟,每人散一支,和声和气地没收赌资,若是遇到不顺眼的,再罚一点儿钱,塞进自己的腰包,顺便警诫几句,就转身开车走了。

  人们都说,他们过年缺嫖资,就来没收赌资。

  人们看见是我九爷爷,就让开一条道。九爷爷站在方桌一角,观察形势的变化,趁机在某一边押上一笔钱。起初几把各有输赢,九爷爷不觉得满足,毕竟自己身上那新得的五百块,还没派上用场。推牌九还是自己坐下去,独掌一门比较过瘾。可是桌子只有四边,发牌倒可以多发几对。但来得早的人,一旦占据一方,除非输得太惨,便很少有人中途离席。不过这次倒是例外,北侧那一边,仿佛中邪似的,谁坐谁输。一下午,已经连续有四人输光所有的钱。最惨的一个,那么多次比牌,一次都没赢,不到半小时就起身离开。我九爷爷站在桌角,等了一个多小时,下午第五位坐在北面的人再次输光。他把牌九一推,哗啦地一声响,骂道,真邪门,这北门的板凳底下,难道是坟地,谁坐谁输。二炮笑道,哪有什么坟地,盖房子的时候,可是找人看过风水的,这三间屋里面,就数这一块风水好,是聚宝之地。输光的人站起来,愤愤地不答话,也不离开,而是站在旁边观看,并询问身边哪位愿意坐下去。所有人都在犹豫之中,九爷爷一扭身,从身边一个人的面前挤过去,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嘿嘿一笑,歉疚似的,把牌九搂到自己面前,一边翻牌,推牌,叠牌,一边笑着说道,我来坐北面,不信这个邪。

  九爷爷把牌九摆好,左手拉开棉袄的领襟,右手斜伸进去,在贴身的口袋内,从折好的五百块钱中,捏出一角,再缓缓将这张一百元从另外四张中抽出,右手才从棉袄内伸出来,将一百元铺开,摆在自己跟前的桌面上。九爷爷说,锅里一共一百块,你们押吧。这时候有人提出异议,对我九爷爷说,你刚来不知道,我们之前说好了,最高五十块,一百不成。旁边也有人应声,说玩得小一些,输了钱不心疼,见面还能打招呼。九爷爷说,哪有不成的道理,我之前倒是输给你们多少钱,不照样没记恨你们。好不容易要过年,一年到头,就大方一次嘛。这时候有些人默不作声,反对的人互相使个眼色,算是默认。听完我九爷爷的话,谁再不同意,就显得小气了。二炮挤进来插口道,不管你们赌多大,咱可都说好了。我给你们开个场子,可是有风险的,万一派出所来抓人,不知要罚多少钱。输钱的人我没得说,赢了钱的人,我可得十抽一,你们记好账。大家一起起哄,说二炮这人尽讨便宜。所长是他家亲戚,大家才安心到二炮家里来赌钱。

  我九爷爷刚坐下的第一把,就旗开得胜,赢了几十块,接下来又连续赢钱,运气从未这么好过。九爷爷有些得意,便说道,我看北面不错,是二炮说的宝地。接下来一个小时之内,我九爷爷就没输过,他看到各种面值的钞票和硬币堆在自己面前,不知道有多少钱,也没工夫去数。一会儿之后,我九爷爷对面那位,钱输得有些慌乱,便一口气押了两百。这时候又有人反对,说刚才才说好,最多一百块,怎么又两百了。南面的那人也不多说,只是埋怨自己输钱太多,这儿慢吞吞地下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输掉的钱捞回来。我九爷爷没说同不同意,只是冲对面点点头,说道,今天不赊账。对面那人明白我九爷爷的意思,拍拍自己右侧大腿根的裤子口袋,说道,钱有,这里。九爷爷说,你会拍口袋,别人也会拍口袋。九爷爷又拍一拍自己胸前的口袋,说这里有三千块,你信不信。对面那人知道我九爷爷在嘲讽自己,就快速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两百块,拍在桌子上,大声说,我押两百。九爷爷说,这不得了。对面那人又埋怨道,你输钱的时候就能赊账,凭什么我不能赊账。九爷爷嘿嘿一笑,说道,钱都掏出来了,还什么赊账。

  这一次,南面押两百,东西两面只押十五块,九爷爷赢了东面和南面,输给西面,算下来又赢两百块。九爷爷把东面的钱推到西面面前,又伸手去拿南面的两百块,南面那位把手朝钱上一压,说上次你还欠我两百块,这把扯平。九爷爷的手指依然停在百元纸币的一端,说道,这次的先结清,以前欠的明天再算。南面说,那不行,你这不厚道,下次没人跟你玩。九爷爷嘿嘿一笑,缩回手,说道,那成,先这样,那我欠你的钱,算是还清了。南面点点头,说道,还清了,我押一百。旁边有人劝说,让他少押点儿,但都被拒绝。接下来,南面这位不但把两百块输光,还欠我九爷爷三百块钱。九爷爷得意洋洋,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中间输过几把,但没关系,钱赢了一大堆。天也黑了,九爷爷觉得时机刚刚好,便把面前的硬币和钞票理了理,装一部分进口袋,再分一次牌。这次,九爷爷输掉六十多块,但没关系,整个下午赢了一大笔。要从整体上看待问题,九爷爷想。可转念又想,要是真从整体看问题,这几十年自己输掉的钱真是太多了。不过,没关系,九爷爷想,反正今天赢钱了,真痛快,几十年没有这好运气。

  九爷爷说,天黑了,我要回去吃饭。一群人几乎同时说道,那不成,钱都输给你了,现在走,不太厚道。九爷爷说,我吃完饭再来。别人说,那不成,谁知道你还来不来。不如再玩会儿,就在二炮家吃饭。九爷爷知道自己走不掉,别人也不会让他走,便嘿嘿笑道,那我就再赢你们点儿,谁让我今天运气好。有句话,叫时来运转。我九爷爷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输钱,今天终于转运。九爷爷在心中计划,怎样找机会,再把从南枝那里拿来的五百块送回去,说不定,就是这五百块给自己带来的好运呢。自己现在赢的钱,远远不止五百块,九爷爷也没有细数,只是在心里大概有个数目。在牌九桌上数赢来的钱,是要招致怨恨的。这点,我九爷爷特别清楚。每次赌钱结束,总有赢钱的人当着自己面数钱,九爷爷认得出哪几张钞票是自己的,心里便有些仇恨似的,恨不得上去把钱抢回来。可是九爷爷也知道,愿赌服输,输给人家的钱,就是人家的,和自己不再有什么关系。可是,钱虽然输了,可赌钱的过程激动而快乐。这跟花钱吃喝是一个道理,没啥不舒坦的,九爷爷总是这样想,搞不懂别人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三

  住在我奶奶家期间,九奶奶南枝每日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门后军绿色小包前,伸手进去摸一把藏起来的那六百块钱。六张钞票都是崭新的,到邮局用汇款单取出后,就一直包在方形手帕内,平时也不会打开检查。九奶奶南枝只要伸手进去摸一把,就知道自己藏起来的钱安全不安全,仿佛手指上长了眼睛似的。这六百块钱是南枝的心肝宝贝,五根手指不知道抚摸过多少遍,似乎形成一种熟悉而默契的感觉。手帕包裹后形成的褶皱、凹凸、厚度与转折,都在那一两下触摸之间表露无遗。九奶奶每天早晨摸一把,发现自己的钱没有什么异样,心里就十分舒坦,感到自己的生活到底还有些依赖。九奶奶南枝心想,依赖谁呢?人是靠不住了,只好自己偷偷攒些钱,还好没被屋内的老鼠叼走或者咬破。不过 ,腊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南枝伸手进去摸到手帕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叠是叠好的,只是以往摸起来那种透熟的感觉不复存在。南枝发现异常,心头一冷,也没打开手帕看一看,就突然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完蛋了,钱坏了,南枝大声哭嚷。

  我奶奶曹氏在做饭的小矮房内听到哭喊声,慌忙跑到南枝的屋内,看到我姑姑青桃从被窝里坐起来,裹紧被子,不知所措。南枝坐在门后的地面上,双腿伸直敞开,时不时蹬两脚,仰面张嘴,不停地哭喊道,完蛋了,钱坏了。曹氏问道,什么钱坏了?撕坏了还是老鼠咬破了?南枝哭着回答说,不知道,摸着不对劲,肯定坏了。曹氏继续问,钱在哪儿?南枝抬起手臂,朝军绿色小包一指。曹氏将小包取下,打开铁扣,取出叠好的手帕,放到南枝面前,说道,这不是好好的吗,哪儿坏了?南枝说,我不知道,反正摸上去不对劲,比以前摸起来鼓一些。曹氏解开手帕,展开来,看到包在最外层的一百元钞票,刚想说钱没事儿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端露出一角报纸。曹氏理解似的望一眼南枝,然后缓缓展开外面的一百元,露出几层叠好的旧报纸。曹氏又望一眼南枝,说道,被偷了?南枝看到自己千辛万苦藏起来的六百元钱,只剩下一百块和一团旧报纸,继续大声哭叫,双腿在地上蹬来蹬去。曹氏说,哭有什么用,想想到底是谁偷的,还是你藏在别的地方了?南枝说,那还用想,准是那个狗日的,又偷去赌,也不是头一回,可这次连家底都偷光了,那是我留给青桃读初中的。

  我奶奶曹氏想起昨天午后,九爷爷给南枝和青桃送衣服过来,似乎在屋内停留过不短的时间,只是自己正在专心纳鞋底,根本没在意。再说,我奶奶也没想到南枝会把钱藏在屋子里。曹氏说,昨天下午那几件衣服,是不是你让他送来的?南枝说,昨天下午我在十三郎家,衣服我以为是你拿来的,也没多问。曹氏猛然一拍大腿,说道,还真以为是你让送的,就让他自己放在床上。哎,就那么会儿工夫,他就把钱偷走了,还换了一沓报纸。南枝哭喊一阵之后,也恍然大悟似的,停下来擦掉眼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我奶奶曹氏说,肯定是他昨天下午送衣服来的时候偷走的,我先回家看看,他要是不在家里,肯定就在二炮家。曹氏说,我把锅底的火灭了,跟你一起去,你让青桃再睡会儿,好不容易放个假。南枝说,四嫂,这钱要是要不回来,我就不能给你和四哥养老了。曹氏一愣,转而气愤地说道,就为这几百块钱,你可别学翠心,不值当。南枝说,我不学翠心,翠心傻,把自己烧死,屁用不管。曹氏说,你还真信那把火是翠心自己烧的?南枝一愣,狐疑地看着我奶奶,曹氏说,谁不知道,当年是牌九桌上赢钱的要不到账,就放把火解解恨,没想到烧死了人。南枝又是一愣,曹氏说,算了,不提了。

  南枝和我奶奶走到九爷爷家门口,看到一扇门关闭,另一扇门半遮半掩,南枝就知道我九爷爷肯定在家。南枝推开房门,屋里十分安静,四周黯淡,我九爷爷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南枝快步走上去,使劲把被子掀开,看见我九爷爷仍然穿着他的蓝灰色棉袄,双手抱头,面朝床里面的墙壁。九爷爷侧过身,看见南枝和我奶奶站在床边,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便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但依然躺着,神情憔悴而萎靡,极为乏力似的。没等南枝开口说话,九爷爷就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别找我要了,全输了。说完,九爷爷一闭眼,又要睡着似的。南枝立即扑上去,拉住九爷爷的手臂,使劲摇晃,又开始哭闹。九爷爷又有气无力地说道,闹什么闹,再闹也是输光了,一分钱都没剩下,连这间草房子,也是人家的了。我奶奶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九爷爷如此消沉。以往输钱时,曹氏和南枝骂他,他总会嬉皮笑脸地顶嘴,说几句缓和气氛的好话。可现在,无论南枝怎么哭喊闹腾,九爷爷都躺在床上,不说别的,只说钱是自己拿走的,但全输光了,连草房子也输光了,还欠了一点儿钱。至于这一点儿是多少,一直无人知晓。我奶奶曹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站立。

  南枝拉不动九爷爷,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开始分开双腿,蹬来蹬去。九爷爷转过身,面朝里面的墙壁,嘟囔一句,别吵吵了,让我睡会儿,昨夜梦里被翠心闹腾死了,一点儿没睡。南枝说,你还有心思睡,我存了两年才存下六百块钱,被你一晚上输光了。你还把房子输给人家,我和青桃住什么,你还让不让我们娘俩个过日子?九爷爷继续嘟囔道,刚开始我是赢钱的,一大堆一大堆,眼看就有两间瓦房那么高了,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全输了。全是空屁,不对,屁都不剩,屁都不剩。南枝一直抓住输钱输房子的事情不放,我奶奶曹氏听到九爷爷说昨晚上又梦到翠心,便有些警觉起来。好不容易等南枝停下来,曹氏便赶紧问道,翠心这个不安生的,她又来找你了?九爷爷说,你们别再问了,就让我好好睡会儿,醒来我全告诉你们,现在我就想睡觉。曹氏急不可耐,赶忙说,鬼勾魂的事儿还能等?九爷爷说,就是昨天半夜我回家,刚睡下没多久,翠心就来找我了。她说我说话像放屁,钱和房子输掉了,又欠下一大笔债,她年头就来勾走我的魂。我奶奶曹氏气愤地说,她勾不走,这回得好好治治她。九爷爷唉声叹气地说,四嫂,这回你是留不住我了,她说她和下面认识的几个小姐妹一起来,保证能让我过不了这个年。

  南枝抢在曹氏前面,愤愤骂道,怎么不早把你勾走,早勾走了也不会赌钱连房子都输了。你这次又欠了人家多少钱?九爷爷停顿了会儿,说道,别问了,够咱家人挣好几辈子。房子我是签了字的,人家要是要房子抵债,也没办法。南枝忽然站起来,失魂似的,不再跟我九爷爷和曹氏说话,而是慢吞吞地转过身,径直朝我奶奶家走去。我奶奶曹氏劝我九爷爷几句,说输了就输了,钱还能挣,房子还能盖,只要以后不再赌,什么都能赚回来。见我九爷爷不吭声,曹氏又有些担心南枝,便对我九爷爷说,赶紧睡会儿,不用担心翠心勾魂,中午来前头吃饭。我九爷爷嗯嗯两声,说刚好想找我爷爷商量点事儿,自己睡醒了就过去。曹氏转身关上门,朝自己家走去。刚进家门,就看到我爷爷站在南枝的房门口,问她收拾东西去哪儿。南枝简单地回答说,打算走趟亲戚。我奶奶不相信南枝的话,便不停地追问,打算去哪个亲戚家,要走几天,什么时候回来。南枝开始不想透露,后来便说,四哥四嫂,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娘家。

  我奶奶曹氏一怔,转而十分气愤,说你都快五十了,还学人家小媳妇,闹脾气就往娘家跑。再说,你都十几年没回四川娘家了,这几千里路,别再走丢了。南枝不理会我奶奶的话,转而开始哄青桃,问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外公外婆吗,今天我就带你去见他们。青桃疑惑地看着我奶奶,又看看南枝,不知说什么好。南枝说,还看什么看,赶紧拿个袋子装衣服。我奶奶曹氏有些生气,大声说道,要走你自己走,青桃你别想带走。青桃觉得气氛不对劲,泪珠在眼眶里转一会儿,终于没憋住,哇一声哭出来。我爷爷把青桃拉到一边,给她擦眼泪,劝她说没什么事儿。南枝说,我也知道我带不走青桃,既然你同意让我自己走,那我就自己走。我奶奶曹氏说,我什么时候同意你自己走了,你也别想走。不就输了点钱吗,他这么多年输的还少吗,也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南枝说,以前输的是他自己的那份钱,我不管,这次是偷我的钱,还把房子输给人家了。我奶奶又说,以前不也偷过你的钱?南枝说,反正这次不一样,不想跟他过了,没盼头。曹氏说,怎么没盼头,青桃都十二岁了。南枝也哇一声哭出来,说你就让我把青桃带走吧。

  不多会儿,南枝就把自己衣服收拾好,装在一个大帆布袋中。南枝把布袋子提到门口,又转身问青桃到底跟不跟她走。青桃刚刚停止大哭,被南枝这么一问,又大声哭出来。南枝心知肚明,自己走掉尚且困难,更别说把青桃带走。实际上,南枝自己也不是想真的走。她走到门口,拎起布袋子,就径直朝东面走去。东面镇上有汽车站,南枝说先去坐汽车到县城,再转车到市里的火车站,再买一张火车票。南枝离开我奶奶家门口的时候,我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心中着急但无可奈何。我奶奶几次试图拉住南枝的胳膊或者布袋子,都被南枝挣脱开。我奶奶曹氏不再拉扯南枝,而是转身朝我九爷爷家跑去,还没推开门,就对我九爷爷喊道,还睡,还睡,你媳妇都要跑了。九爷爷慵懒地说,四嫂我还没睡着,你怎么又把我吵醒了。我奶奶曹氏一边掀开九爷爷的被子,一边焦急地说,南枝背着布袋子,要回娘家,现在估计到村东头了。九爷爷直起身,说道,青桃在哪儿?曹氏说,青桃没走,就南枝自个儿。九爷爷又躺下去说,要走就走吧,钱没了,房子没了,没脸留人家。我奶奶拽住九爷爷的一只胳膊,把他拽起来,右手朝门前一指,命令似的说道,去,把南枝追回来,这事儿怪你。

  起先,九爷爷毫无生气地从床上坐起来,三下两下整理好衣服,靠着脚指头的力气将双脚伸进黑色棉鞋,拉上鞋跟,站立起来,忽然清醒似的,肃然对我奶奶说,四嫂,你说南枝她真要走?曹氏一边把我九爷爷朝门外拉,一边说,那还有假的,刚才差点把青桃也带走,还不快去追。九爷爷依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只是和刚才相比,似乎恢复了点精神和力气。九爷爷顺着我奶奶指的路去追南枝,开始脚步缓慢,还不如去推牌九的时候走得快,他估摸南枝也走不远,或者只是吓唬吓唬自己,说不定正站在哪儿等自己去找她呢。一会儿之后,九爷爷已经走出小周庄东面,镇上的房子已经可以远远看见,还没有发现南枝的身影。九爷爷开始加快步伐,沿着通往镇上的唯一一条宽敞的泥土路,一路小跑起来。最后,在快要进入镇里街道的路口,九爷爷发现南枝把布袋子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朝街里的汽车停靠点走去。九爷爷快步跑上去,南枝无意间一转身,发现九爷爷在追自己,也赶紧跑起来。南枝跑,九爷爷追。这时候九爷爷才来了劲头,猛跑一阵,仿佛发现了好玩的事情一样,之前的萎靡一扫而空似的。

  九爷爷在后面大声喊,你往哪儿跑,别跑了,十几年没回家,你连去火车站的路都摸不到。南枝一边跑,一边回应道,我能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不要你管!我当初也是让你给骗来的。九爷爷说,当初的事儿就别提了,赶紧回家,青桃哭半天了。南枝说,我不回去,我要回四川,日子没法过了。九爷爷说,南枝,日子是没法过了,可你也不能丢下青桃不管。南枝说,不能总指望我养青桃。我一个女人,哪来的钱。九爷爷说,青桃不指望你指望谁,我是指望不上的。南枝发现九爷爷几乎追上自己了,便不再说话,握紧布袋的提手,往肩上一甩,跑得更快。九爷爷也不再言语,猛吸一口气,朝前猛然一冲,没一会儿就冲到南枝背后,伸手一把抓住布袋的一角,再猛然一顿,停住脚步。南枝被九爷爷一拉,差点朝后倒下去,后背被九爷爷一把托住,才勉强站稳。南枝把布袋子的提手一扔,又打算继续跑,但被我九爷爷抓住胳膊,终究挣脱不开。九爷爷说,别跑了,回家吧。南枝说,除非你弄死我。九爷爷一只手拎着布袋子,一只手使劲拖拽南枝的胳膊。南枝抵抗不过,几乎被我九爷爷拖行,身体朝后弓起来,但双脚却趔趄着朝前挪。九爷爷觉得单手吃力,另一只手把布袋子夹进怀里,也凑过来帮忙。

  南枝几乎被我九爷爷拖拽回小周庄。一路上,南枝虽然挣扎,但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安静,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挣脱不了九爷爷。但一被我九爷爷拖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南枝就大声哭闹,双腿再也不朝前走,瘫坐在地上,被我九爷爷拖拽着朝前移动。九爷爷本也不想这么对待南枝,可是南枝坐在地上不走时,忽然激起他莫名的怒火,于是双手一用力,把我九奶奶南枝,从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拖行到自家门口,往地上一扔。南枝爬起来想跑,九爷爷抬起脚,把她踹倒在地上。九爷爷自己也很吃惊,刚才那一脚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心中一凛,似乎自己也被谁踹一脚。九爷爷忽然强硬起来,外表并不显出愧疚,只是说,看你还跑不跑,再跑打断你的腿。南枝趴在地上,大声哭闹,说自己不想活了。我奶奶曹氏让我爷爷看住青桃,别让她看见自己爹妈吵架,自己则跑过去拉住我九爷爷,骂他没良心。但我九爷爷这次不听劝,只把我奶奶往旁边一拉,转身就去拉住南枝的右手,把她拖进自家的草房子内,一扔掉手,就立即转身出门,双手把两扇门一合,拿过一把大铁锁,把门锁上。南枝在里面哭嚎着拍门,说屋里有鬼,翠心在挠她的后脑勺。九爷爷不管,对我奶奶说,吃早饭去。我奶奶曹氏说,心真狠,她也不是真跑得掉。九爷爷说,先关一晚上,拿翠心吓唬吓唬她,就不跑了。

  曹氏说,不跑倒不跑,别吓出毛病来。

  四

  刚被我九爷爷锁进屋内的时候,九奶奶南枝只顾哭叫,大声问候我九爷爷的十八代祖宗。我奶奶曹氏站在外面还没离开,心中既怜悯,但又对南枝口中的咒骂之词感到气愤,于是对南枝说,你家男人没良心,你撒欢骂,但都是一家人,不兴骂祖宗,过两天就祭祖了,你留点口德。南枝接下来只骂我九爷爷,一边骂一边喊九爷爷放他出去,一会儿又说,四嫂你给我开个门吧。我奶奶曹氏起初想劝我九爷爷把南枝放出来,但转念一想,关一下也好。女人不能受点儿委屈,遇到点儿困难,就拍拍屁股,把家扔了不管。我九爷爷把曹氏拉回家中吃早饭,南枝继续叫喊一会儿,发现外面已经没人,便使劲踹几脚木门,安静下来,在挨门的地方坐下,才意识到草房内十分幽暗。整间草房只有朝南那面墙有一个小小的窗洞,长宽都只有一尺多,中间横一根木棍,算是遮挡,否则刚好够一个瘦弱的人钻进来。为避免冬日的寒风吹进屋内,窗洞已经用稻草塞住,不透一点儿光亮。南枝感到害怕,自己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屋,忽然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陌生感。

  南枝起身,跑到锅台边,掏出火柴点燃煤油灯。屋内虽然比之前亮堂起来,但总有一种影影绰绰之感,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屋内快速地飘来飘去。南枝更加害怕,于是又走到床边,伸手拉一把灯绳,咔哒一声,白炽灯发出惨黄色的光芒。南枝又觉得灯光的色彩有些诡异,似乎在昏黄之中,隐藏着莫名的东西。南枝总觉得屋内的光亮还不如黑暗让人感到踏实,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立即把白炽灯拉灭,又跑到锅台边上,把煤油灯吹灭。南枝转到门前,跪在地上,努力扒开门缝,将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尽可能地拉大,让外面更多的光线照射进来。外面的光线自然白亮,虽然照亮眼前的事物,但却是看不见摸不着似的,而煤油灯和白炽灯的光亮,直杵杵地横亘在眼前,给人一种暗黄色的实物感,一脚踢上去就会伤筋断骨。南枝只能把两扇门扒开拳头大的缝隙,连两只眼睛的距离都容不下。她就跪在地上,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从门缝里朝外张望,只能看到我奶奶家房屋的背后,视野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南枝从跪姿朝后一坐,双腿腾出来,改为坐姿,默默地哭起来。南枝哭了一会儿,大喊一声,日你祖奶奶,快给我开门。翠心就在这屋里烧死的,活活烧死的,她要来找我啦。

  一上午,南枝都在草房子里叫唤,在我奶奶家中,叫喊声听得一清二楚。喊到中午的时候,南枝声音嘶哑,几乎发不出声。等到午后,南枝的嗓子似乎恢复了些,就每隔一会儿叫唤一阵。青桃一大早就被我奶奶送去十三婶家,我爷爷不停地劝我奶奶曹氏和九爷爷去把南枝放出来。我奶奶曹氏嗯嗯喔喔地应付几声,九爷爷则对我爷爷说,不关不行,不关就跑了。之后,九爷爷在我奶奶家之前南枝睡的那张床上躺下,一直躺到天黑,午饭也没起来吃。九爷爷一躺到床上,忽然从南枝逃跑的事情中回过神,想起自己昨天夜里输了一大笔钱,连房子都输给人家的事情来。本来九爷爷是赢钱的,照这种趋势下去,不到天亮,赢的钱就能盖两间瓦房了。夜晚的赌徒什么都能拿来赌,起先还有最高押五十一百的限制,到后来便没人遵守,一张嘴喊上千块的都有。来来回回,输钱的把输掉的钱赢回来,赢钱的又把赢的钱输掉,十几口人,一直轮流输赢到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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