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六)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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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6

  过了几天,叔伯来家里了。作琴晓得他们是要来怎样,待他们坐下,未等开口,她先说了。这些年承叔伯恩,母亲同着我们姐妹,三口人长大过活,没少受你们承心照应,这回母亲去,这么地来帮忙,我都看到了,心里感激,叔伯终是最亲的亲人。小时父亲走了,母亲是女人,做不得主,也做不出事来,家里的生意就给了叔伯,我们只留着乡下几亩田,不饿肚子就好,那时候起,每年租子请叔伯去收,给我们多少,年年记了账,这回我回来,看了账本,今天正好叔伯来,过一会我拿出来请你们看看从始至今的账目,我也清一清屋里还有没有钱。康家就我们这一户人丁单薄了,父母只生得我和姐姐,也该我们一屋人没用,我和姐姐自小孤零,父亲走前都不甘心,母亲怨了一辈子,到现在我也恨我没半个兄弟,有了事情毫无帮扶,无依无靠。那时父亲的生意给了你们,都是康家兄弟,没什么说的,只我自己算过,那生意项折成钱,够起几座房屋的。母亲病时没顾上活人的将来,走得急,没留个话,现在人去了,院子要空着,我往后不会回来了,就有打算,准备将它卖掉,卖得的钱分作四份,伯伯一份,叔叔一份,姐姐一份,我一份。买卖之事我全不懂,我请伯伯和叔叔用心,卖脱了另算佣金。卖得的钱,具体怎么分,到时细算。这是院子,剩下就还有乡下几亩田,我不要,姐姐和叔伯对半分,田契今天就拿给你们,这些年年年请你们去收租,辛劳得很,留一半给自家人是应当,给你们的一半,怎么分,叔伯私下自己去算。

  康家的遗产叔伯俩是想全部占到手的。老二无子又早逝,是他的命,他们先还怜他遗下的三口人,久了,惦起这一户的屋产。这回丧事,若潘家的姑爷来,他们是不敢有全部侵占的念头的,闻那姑爷聪明,上海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临了只作琴一人回来,心里喜,她若弱些,可全盘逼到手。今天两人商量好了才来,未提起,她倒先讲了,一番话讲得清楚明白,口齿周全,挑不出什么。看她的人,坐在中堂下,脸无颜色,不知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有了这样的脑筋。伯伯想问到时卖脱了屋钱怎么个分法,到底问不出口。作琴拿来田契和账本,田契对了数目,压下几张,其他的给了他们,账本翻给他们看,都看清楚了。再坐一坐,无什么好说,叔伯起身走了。

  作琴依旧坐在中堂下的圈椅里,心里真是凄凉,刚才话跟他们说轻了。作瑟出嫁时,母亲要陪几亩田去,伯伯来家里拦,她那时在门外,听到他说嫁女儿过去陪现钱就是了,不必陪现产。母亲不肯,总想作瑟去潘家,多去点东西康家有面子。

  她把椅子搬到自己房里,晚上烧饭吃了,回房来,无事可做,坐进去,心里竟是很安稳,这椅子像长了心,坐进去就被容纳了。伸手搭上扶手,那磨掉了漆已透亮的扶手,是母亲日复一日摸出来的。她摸一摸,扶手光溜地贴着手指,有点悲从中来。从前,她全为自己,谁都挡不住,然而她不以为是自私,但她要不自私,现在是怎样的,那才真是绝望胆寒的。

  日里康家大院就阒静地无半点声音,死气沉沉,夜里幽寂,又不点灯,像沉古的住屋,她难相信母亲和阿康日复一日住在这样发霉味的屋里头。黑夜如期而至,她躺在从小睡到大的房里,床上是新铺的被褥,血红色的蚊帐早褪了色,顶上蒙了层灰。夜过于幽静,难睡着,她坐起来,披了件衣裳,点点滴滴,从头回顾起这个家的过往,她的,不是她的,都冒出来。她和别人不同,别人是明亮亮地成长起来,她的过往,是从阴郁里来的,从小她就比别人懂得这个世界些。

  坐到天光发白,窗户亮了一层,远处的鸡叫在黎明的清寂中昂然响脆,此刻的世界万籁俱寂,这个清晨和以往的清晨一样,和小时候的清晨一样,却不是从前了,心倏然跳动一下,是想起了什么,勾起朦胧的跳动,她流出了泪。先还无声,而后泣着,惊着了自己,手从被窝伸出来擦了擦,拉下衣裳,盖在被褥上,慢慢躺下,睡着了。

  阴了半个月的天下去,太阳上来,照了半日,空气暖了些。太阳被流过的云遮住,云薄时投下强些的光,云厚时无光,只从云缝间投下丝丝昂贵的明色。仍有风,劲风扫过来,吹乱屋瓦上的草。院里的井,井水在下面几米深,水面透彻白亮,照到天上流过的云,小时候姐妹俩望天仰累了头就看井里的云,两人伏在井沿,坐在滑溜的石面上,看一会就有个人伸长头,水面照出她的脸。现在井里仿佛有张脸在笑,那是姐姐的脸,她用力拍打井沿,企图震动水面,让水上的面孔荡起来。

  三面河一年一年这样流,从未脏过一层,也没有更清澈,雨下下来时,有人打伞站在河边看雨,雨落在河面上的样子使他们一时忘了其他,这一刻,他们是痴醉的眼,安静而美丽的心。河两岸的人家,端了凳子坐在廊檐下看雨,天上飘下一条条珠线,细密结实,条条斜下来,落在地上,滴打在石板面上,啪地炸开,分成几瓣溅向四处,溅在过路人裤腿上,浸润小腿皮肤。河面上空的雨飘下来,落入这个大溶锅,把天上的清甜匀给这一锅千百年来始终涩腥的煮流。

  幼时的春节欢闹,每户人家在门口挂一串爆竹,这一夜,噼啪声不断。爆竹声扰醒睡梦中的人,有人醒来,心里恐惊,转而想起今夜是新年,这一夜一过,会是新的日子,新的年月了,于是安心睡下,再醒,心里喜热,迷糊听着噼啪声,伴着这吵闹睡过去,睡进深里,睡到天明。醒来,是另一日的云天晴阳,另一日的阴雨啸风了。

  张春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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