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与花旦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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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09:51

  戏园位于青衣街,青衣街则位于青衣镇。街不长,却贯通着周边两个县,平日里,那些运菜的,卖瓜的,拉石头的,都要从这里过,街道就显得热闹,尤其一到集日,更是涌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柳玉自打读了中学后,就常在这条街上溜达,有时他坐在街西头那家中药铺门口的青石上,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有时则坐在街东头的菜市场里,看着大声砍价的人们,木木地发呆。考进中学后,他没有住校,而是在街道附近的民房里租住了下来,他本觉得这次终于离家远了,有个自由自在的环境,蛮好的,可母亲偏偏也要一同住过来,陪他一块念书,且说自己平常可以为他洗衣做饭,来减轻他的学习负担。

  母亲说这话时,正在自家的庭院里,柳玉用晦暗的眼神瞄了瞄天上的浮云,又将手中捏了很久的竹叶儿扯成了两截,没说一句话,就转身出了院门。母亲跟出来,看着渐渐走远的柳玉,低声喊道,听见没?赶明儿我就搬到青衣街上给你陪读去。柳玉走在窄窄的小路上,不停地伸手去拍打路边那些长势很好的野草。他知道,母亲做出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是母亲唯一的孩子,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母亲搬来后,他感到极不自在,每次放学后回到房间,见母亲正在给他铺床或做着其他的什么事情,他总觉得怪怪的,反正就是不舒服。时间一久,他就养成了往青衣街上跑的习惯。在街上,他很少和人说话,即便是遇见班上的同学,他也只是将嘴角翘向两侧,露出浅浅的笑容。

  某一日,当他串到位于青衣街中央的那座戏园时,他头次发现了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就像一群在他胸口乱撞的虫子一样,搅得他在上课的时候,思想总是抛锚。他偷偷将右手在桌子下面伸出并放展,当那根从大拇指一旁斜斜长出的小指头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眼里几乎快要憋出泪水来。他想起小时候,就因为这根多出的肉疙瘩,常常被伙伴们耻笑为那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来的六指妖怪,很少有人跟他一起玩耍。中学后,他更是极少和别人来往,渐渐地,他的话越来越少,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甚至有时连他自己也以为他是个哑巴了。中药铺里的老先生,嘴里时刻噙着一根长长的竹烟竿,他偶尔走出门来,吐出一口烟,然后盯着坐在青石上的柳玉说,嗨,小哑巴,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柳玉转过身,见老先生着一身青袍,头戴粗布帽,留着山羊胡子,神采奕奕,犹如仙人。柳玉不说话。老先生拔出嘴里的竹烟竿,走上前来,缓缓说,小哑巴,我这铺子里可有专治哑巴的药材哩。柳玉心想,这老先生既然连哑巴都能医好,那治六指岂不是容易的事情?他立起身,径直走进中药铺,老先生随后跟了进来。柳玉很少进药铺,里面浓郁的药材味儿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将老先生拉到一处角落,看着那满脸皱纹的老先生说道,我有一病,老先生能否治愈?老先生再次拔出嘴里的竹烟竿,连忙问,什么病?柳玉极其羞涩地将右手掌展示在老先生面前,老先生一见,心里吃了一惊,想他这一生以来,阅人无数,长了六根指头的人也是见了不少,可像眼前这个孩儿长得如此奇怪的他还真是头一次碰上。

  只见那根多出的小指从大拇指根部长出,又朝掌心位置弯了过去,顶部则长了一个肉疙瘩,那肉疙瘩也不大,粉粉的颜色,又有些透明,猛一看,蛮吓人的。老先生便问,孩儿,你这六指是何时长出来的?柳玉用左手擦了擦鼻翼上的汗珠,然后说,娘胎里带的,老先生,你看能医治好吗?老先生闭上眼,冷冷地摇头,说道,没治了。柳玉又问,真没办法了吗?老先生睁开眼,轻声轻气说,办法倒是有一个。柳玉赶紧问,什么办法?老先生将身子拧向一侧,开着玩笑说道,狠狠心,用刀剁了吧。柳玉一听,“哇”了一声,吓得立即就跑出了药铺。青衣街上的人出奇得少,柳玉低头走着,心里空空的。他猛一转身,朝药铺的方向看去,那老先生还在药铺门口站着,他几乎还能看见从老先生嘴里喷出的浓烟。

  柳玉没理老先生,继续往前走,快到街中央的时候,他听到从一侧的巷口处传来高昂的唱戏声,调子拉得长,打在对面的门面房上,便形成嘈杂而巨大的回音。柳玉循声走进巷子,里面是一块很大的场地,场地里涌满了人群,柳玉瘦小,从人群的缝隙间挤到前面,但由于他个子太矮,仍是无法看清前头的情景。他急得直跺脚,就在这时,他看见西边那塌陷的土墙上也坐满了人,于是急慌慌地再次从人缝中钻过去,硬是在土墙上挤出一方位置。柳玉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戏园,人们目光正对的地方,正是戏台所在。柳玉是头次进到戏园里来,不免为戏园里能有这么多的观众而感到惊奇,他所在的位置尽管是斜对着戏台,却仍可以看清戏台上的表演。

  戏园里很热闹,柳玉从土墙上望下去,人群宛若一片黑色绵延的网罩,将戏园牢牢地套了起来。那戏台足有一米多高,上方是巨大的拱形建筑,中间挂有一块光彩暗淡的木板,上面题写有“青衣园”三字。柳玉感到吃惊,他没想到这样一条普通的街上竟有一处名字起得如此好听的戏园。柳玉将身体坐正,又将脖子歪向一侧,戏台上的演员就出现在了柳玉的视线中。柳玉判断,这是一对恋人的角色,男的公子样儿,女的则头戴凤冠,身着锦衣,瘦小玲珑样儿,显得娇滴滴的,很是可爱。柳玉离得远,那女演员的脸看得不甚清楚,他见旁边的人笑了,他也跟着笑,旁边的人入神地看戏,他也就装出认真的样子,而对那戏台上究竟在演什么,他丝毫也不清楚,戏词一句也没听明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一个小插曲,改变了柳玉后来的行径。那时,柳玉仍在土墙上坐着,他的目光一会儿盯在戏台上,一会儿又落在旁边人的脸上,当某次他回转过头时,戏台上的女演员恰巧朝前踮起身并做出兰花指的动作,就是这个在秦腔花旦角色里经常出现的动作,一被他看见,就令他像冬季里倒挂在屋檐上的冰棱溜子一样,滞在了土墙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那个女演员,四肢一动不动,很快地,他脸上就冒出了虚汗,脖子上的青筋也跟着暴起来,他似乎像看见了传说中的鲸鱼人,那鲸鱼人刚一出现,便将他的魂儿勾了过去。直到那个女演员更换到下一个动作时,柳玉的神情才稍稍缓了过来,但他的嘴里仍连续发出了几阵有如鸟鸣一样咿咿呀呀的声音。

  柳玉完全恢复过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他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马拉松比赛一样,累得气喘吁吁,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幻觉当中:挂在他头顶上方的两个大喇叭发出的那有些沙哑的声音,穿过密不透风的人群后,开始贴着地面旋起,接着就在四周的土墙上胡乱碰撞,经过多番的合奏和交响之后,就在他的耳边发出犹如孩童放炮一样的轰鸣声;那站在戏台上的男演员的右手像拨浪鼓一样挥动着,他响亮的唱腔刚一出口,便在人群中炸裂开来,惊得人群来来回回地晃动起或瘦或胖的身体,隐隐约约中,他看见众人都滴下了晶莹的泪珠来,人们抬起袖口轻轻擦拭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柳玉猛一抬头,见挨他身边坐着的那人并未哭泣,而是一脸天真的笑容,且正在使劲地拍动着双手。

  再向戏台看时,见那女演员已经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男演员仍在卖力唱着,那悬在他头顶的大喇叭偶尔还会发出两声快要将人耳膜刺裂的鸣响。柳玉有些失落,但前一刻的震惊并未轻易过去,他的心脏仍在猛烈地跳动着。于是他跳下土墙,以极快的速度从人群中穿了出去,径直冲进了药铺里。当他刚迈进药铺那已露出豁口的木门槛时,他自己也吃惊为何就跑到了这儿来。药铺里的老先生正俯身在柜台边,对着账本打算盘,见柳玉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就打趣道,小哑巴,家里着火了吗?柳玉站在门口,怯弱地说,要是着火才好了。老先生一惊,说道,为什么?柳玉低着头回答,那样的话,我娘就可以回家住了。老先生不知柳玉的意思,只是说,你这小子,要是被你娘听到,非揍死你不可。

  老先生说罢,就继续对着账本打起算盘来。柳玉站了好一会儿,才打破了药铺里的静默。老先生,有一事,想请教您一下,不知当不当讲?老先生一听,停下手中的算盘,抬头看着柳玉说道,怎么?小哑巴,要剁了你的六指吗?柳玉知道老先生打趣他,就说,我才不剁呢,那不得疼死啦。老先生便说,那你要干什么?柳玉再次低下头,脸色则微微红涨了起来,他轻声轻气地说,老先生,方才我在青衣园里,见一女演员摆出那般动作来,你知道她是演什么的?柳玉的脸越发红起来,他双手并在身前,已有些发抖。老先生好奇地问,哪般动作?柳玉的怀里就像钻了一只小兔子,闹得他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他将头又朝下弯了弯,接着就快速做出了一个兰花指的动作。从始至终,他没敢看一眼对面坐着的老先生。老先生淡淡地看了一眼,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他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说道,兰花指,这动作在秦腔里太常见了呀。

  柳玉头次听到兰花指这个词,他惊得将头抬起来,却恰好撞上了老先生深邃的目光。老先生见柳玉满脸通红,整个人抖个不停,仿佛着了魔一样,他惊讶地说,小哑巴,你这是碰上鬼了?柳玉仍在抖,却又问,老先生,你知道那女演员演的什么角色?老先生站起来,透过架在鼻梁上那两个厚厚的镜片看过来,柳玉还在抖。老先生说,若是做了兰花指的动作,当是花旦角色呀。柳玉一听,抖动的程度越发剧烈,他嘴唇紫得透亮,脸色已变得青一块、红一块。老先生见状,迎上前来,拉住柳玉的胳膊说,小哑巴,我给你瞧瞧,看你这是犯了旧病还是撞上了新鬼?柳玉却猛地将胳膊抽了出来,转身就从药铺跑了出去,老先生撵出来,用微弱的声调喊道,小哑巴,快回来,不剁你的六指,快回来。

  回到住处,柳玉将门反锁了起来。他听见母亲问他干什么去了,但他就是不吱声。躺在床上,他开始细细地回味起刚才那个女演员的一颦一笑,指头在空中划过的那道弯曲而流畅的弧线,那弧线刚一出现,就如同两条曼妙悠扬的旋律一样,升升降降,伴随着看戏人群起起伏伏的身影,时而交叉,时而平行地穿插进他的脑海里。嗨,兰花指,花旦,多好听的两个名字。柳玉默声说。就在这一时刻,他心中生发出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的念头,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像那个女演员一样登上戏台,扮演花旦角色,做出那个让他心里忍不住发痒的兰花指的动作。这个念头刚在他的脑子里闪出,他竟感到害羞起来,心想若是被熟人看见他扮演女性角色,那岂不被人笑话。

  柳玉一边想,一边学着那个女演员做起兰花指的动作,就在手指简单的变换与滑动之中,他寻找到了乐趣。他发狂般地重复起这个动作,来来回回,越做越感到有意思,越做心里越发激动起来,他就像短时间内远离了尘世,来到了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净土,那种原始的快乐情绪从四周一股股地朝着他漫涌过来。柳玉如痴如醉,然而他的六指的出现,让他同时又感到无比恶心,为了能更大限度地沉醉于那久远的幸福中,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双臂、手指却仍旧在重复着兰花指的动作,他甚至开始模仿起女演员脸上的表情来,在某次将双臂弯向一侧后,他又将嘴唇轻轻翘向两侧,眉眼随着脸部表情的变化,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他始终紧闭双眼,在心里感受整套动作给他带来的快感。

  自从那日以后,柳玉整个人就变了,他除了埋在屋里模仿那套兰花指的动作外,其余时间,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往戏园里跑,有时见戏园里没人,就又跑回来,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言不语,任凭母亲在外叫喊。他几乎忘记了青衣街上的中药铺和那位老先生。他逃课成瘾,而对这一切,母亲一无所知。有一回,柳玉跑进戏园里,戏园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地上尽是人们看戏时丢下的垃圾,他顺着空场地走到戏台跟前。这是他头次近距离观看戏台,只见戏台高大非凡,上空是坚固的木梁结构,背后悬挂着一面带有褶皱的巨型褐红色幕布。他双手扒住台面,猛地跳上戏台,站在中堂,眼观四方,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浩然之气来。他用大拇指捏住中指,做出兰花指状,且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东看看,西瞅瞅,心里甚是舒坦。他再次想象起有朝一日自己登台扮演花旦时的场景,到那时,戏台两边均坐满奏乐的、拉琴的和打鼓的,台下则涌满黑压压的观众,他立在台上,身体微微向前踮起……

  柳玉想象了一番,然后转身就掀开了身后的幕布。幕布被掀起时,里面传来尖细的女声,柳玉知晓里面有人,走进去一看,只见幕布里头大若房间,左侧的一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前一个姑娘正对着镜子描眉。见柳玉进来,姑娘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是谁?柳玉紧张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柳玉,在青衣中学上学呢。姑娘又问,那你来这干什么?柳玉将头歪向一边,用余光打量了几眼这个姑娘,方知那姑娘差不多和他一般大小。想到自己喜欢上兰花指这个动作,柳玉觉得有些害羞,他支支吾吾地又说,我——我——来这——随便看看,对,就是看看你怎么唱戏哩,你叫什么名字呀?姑娘放下手中的眉笔,上下看了柳玉一阵,说道,我叫小武,跟师傅在此学艺,师傅上午有事所以没来。

  姑娘说罢就继续对着放于桌子上的椭圆形镜子描起眉来,柳玉则四处转了转,他发现这个幕布背后的屋内,放满了各类吹拉弹唱的道具,也有各式各样的穿戴服饰,色彩靓丽有致,一时间让他不禁眼花缭乱起来。柳玉蹲下,拿起一件女式服装,用手摸了摸,那感觉又薄又滑,布料好不精致。姑娘却转身过来喊,嗨,我说自打你进来,就又翻又看,你究竟想干什么?柳玉被羞了个红脸,他抬头看那姑娘,姑娘妆饰已快画好,显然正是上次他在戏园内所见的花旦角色,脸蛋粉扑扑的,线条色彩搭配均匀,娇滴滴而不失自然。柳玉心想,这般模样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倘若他也能画上这个妆饰,再配上他长期练习的兰花指,岂不更像个女人了?柳玉痴呆呆地望着那姑娘,越想心里竟越发激动起来。

  姑娘见柳玉这般呆样儿,心生怒火,说道,你这小子,不仅又翻又看,还故意装出一副呆模样,你要再不说话,我就喊我师傅去了!姑娘的语调很高,将柳玉吓了个趔趄。但在那一瞬间,柳玉并非心生害怕,而是产生了几分嫉妒之情,他看着面前这个名叫小武的姑娘,朱唇皓齿眉如黛,粉脸瘦腰声俱佳,醋意漫起,想自己上辈子或许就是个女人,只恨这般标致的容貌自己怎就不能拥有。于是,柳玉放下手里的女式戏装,站起身来,怪声怪气地说道,谁说这戏园内,旁人就不可以进来了?我只身前来,也是学了一些技艺,不然我又怎敢擅自出入?姑娘站起走到柳玉跟前,盯着柳玉说,不知你学了哪些技艺?可否展示二三让我瞧瞧?柳玉和姑娘离得近,更见姑娘脸蛋的标致,那涂在脸上的粉饰真就不多不少,恰到了好处。柳玉妒忌极了,他真想也能给自己画上这般妆饰。

  柳玉说,展示就展示,有什么大不了的。却突然想起自己的六指来,心里就隐隐有些后悔。姑娘却继续煽风点火,说道,来呀,让本姑娘也见识见识你的技艺。柳玉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快速做出了那个已被他熟练掌握的兰花指来,他很快又将长有六指的右手插进口袋。他睁开眼睛时,只见姑娘已在他的面前捂住肚子笑弯了腰,柳玉被羞得脸色很难看,他大声说道,你笑什么?我做得不够好吗?不像个花旦吗?此言一出,那姑娘笑得越发厉害,眼睛里都笑出了晶莹的泪花,柳玉的脸上则一坨青,一坨紫。等那姑娘终于笑够了,说道,你一个男生,为何要摆出兰花指的动作?要知道,这可是我在戏里要摆的动作。柳玉无话可说,心里却对自己刚做出的动作感到分外满意。

  柳玉知道姑娘并未看见他的六指,于是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柳玉说,我就喜欢这个动作,碍你什么事儿了?柳玉心里明白,如果当初站在戏台上表演的那个女演员正是眼前这位姑娘的话,那他的兰花指其实还是从她的演唱中偷偷学来的,这么说来,姑娘倒是他的师傅了。可见到这姑娘是这般的一副美坯子,柳玉恨不得现在也给自己画上同样的妆饰,和她现场比比谁出落得更为标致哩。姑娘说,好好好,你喜欢你就练吧,我可没有工夫跟你扯嘴皮子了,我出去排练了。说罢,姑娘走到一边,在木箱里取出一件锦衣长袍穿在身上,然后就掀开幕布到前面的戏台上去了。柳玉转念一想,趁着这个当儿,何不偷走那姑娘的一件服饰,便蹲在木柜跟前,再三挑拣,将一件粉色服饰夹在怀中,匆匆跑回去了。

  见母亲并未在住处,柳玉满心欢喜地躲进自己的屋中,忙将那身偷来的女服换在身上,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上看下瞧,猛然间,竟真觉得自己像个女人,看看他那清秀的眉眼儿,薄薄的嘴唇,再配上这身粉色的戏装,真倒是个素雅脱俗的姑娘家哩。那女式戏装质地很光滑,贴在皮肤上,凉嗖嗖的,柳玉紧闭上眼睛,接着又做了一个兰花指的动作,他整个人完完全全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将屋里假想成青衣园里的戏台,先是走上前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又返至屋中央,再三酝酿后,便拿出一副唱戏的架势。默声哼唱了一段秦腔开头的曲子之后,他微微将脚向前踮起,跟着收腹、张口,双臂弯向一侧。柳玉心想,如今这套兰花指的动作已被他练得熟稔,就差上台演他一回。

  夜里睡觉的时候,柳玉连衣服都没舍得脱,他不时地用左手抚摸他的那根六指,在昏暗的灯光和朦胧的夜色下,那根六指显得很是透亮,犹如一根粉色的萤火棒昂挺在他的面前,时而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时而在镜子里透射出深沉的暗影。他突然想起小武的面孔,且越想越发迷离起来,一时间,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镜子里呈现出的面容究竟是他还是小武。第二日清早他就跑出屋子,那会儿母亲正在烧饭,抬眼看时,见一个身穿传统女服的人影奔了出去,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莫不是屋里钻了女鬼?她忙将柳玉的屋门推开,见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忙撵出去,朝着青衣街上喊,野驴日下的,是不是你?大清早的,你野驴日下的跑哪里去?昨天你老师已找我谈了话,说你好些天没去学校,野驴日下的,回来!正在街上摆摊的人们纷纷将脑袋扭转过来,盯着柳玉母亲看了片刻,就又忙自己手头的事情了。母亲站在冷风中,心里无限凄清,想她当初为了能减轻柳玉的学习负担,专门租住在这小镇上,一心一意照看他的饮食起居,不想他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连人影儿都抓不住。蓦地,她眼里涌出两股热泪来。

  说那时,柳玉从住处跑出来后,没歇没停,径直奔到了青衣园里的戏台上。由于他来得太早,那名叫小武的姑娘还没来排练,柳玉站在戏台中央痴痴地发呆,他想象着台下人山人海的场面。约摸一个钟头后,那姑娘和一名中年男人从侧门走了进来,拉开幕布后,姑娘见柳玉身穿她的戏服在场,大声对着身后的男人说,师傅,就是他,他偷了我的戏服!柳玉闻声转身,中年男人走过来,说道,小武说你偷了她的戏服?可有此事?柳玉见状,猜想此人定是小武的师傅,便连忙跪倒在地,对着男人一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男人忙扶柳玉,口中道,你这孩儿,这是干什么?柳玉跪在地上说,我虽看秦腔少,但上次来青衣园看后,就过目不能忘记,一直念念在心,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立在这戏台上表演一回,师傅若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地上不起来,还望师傅能够成全。

  一旁的姑娘咯咯地笑出了声,男人一边躬身拉着柳玉,一边转身说,小武,你笑什么?姑娘说,师傅,不是我笑,昨日他给我表演了一番,他专门学女人的兰花指呢。柳玉忙将头抬起,辩解道,我学的是花旦!男人笑了,说道,你这孩儿,有啥话先站起来好好说。柳玉含泪说道,请师傅收下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登台表演一回。男人说,好好好,答应你,你先起来。柳玉猛地站起身,女式戏服飘然若浪。男人上下看了看柳玉,盯着他的脸说道,你这孩儿,虽是男儿身,却生得红唇皓齿,眉目清秀,穿上这一身女装,倒还真像个女人。柳玉脸上立即堆满火云,他为男人的夸赞感到激动。姑娘却说道,师傅,他是个贼,怎么能跟着我们学戏?男人说,这孩儿模样生得不错,适合演花旦,留下看看吧。

  柳玉就留在了戏团里,当然,他还不能上场,现在也只是临时做点杂务。师傅对他说,你先好好看,好好听,看多了,听够了,耳朵就惯熟了,学起来就能快一些。柳玉感激得连连点头。然而每逢集日,戏园唱大戏时,却见小武连续演出,自己不能够登台,柳玉心里的嫉妒就日益浓重起来,他跑前跑后,只能干些抬箱子等之类的活计,他心有不甘。当他立在一侧偷偷观望戏台上正在表演的小武时,他无数次地幻想那化了戏装且立在台上的能够是他,他恨恨地看着,有几次真想冲上前去将小武推到一边,然后自己站在那里当着众人表演上一段。时间久了,柳玉见登台越发没有盼头,于是就暗暗在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青衣镇的人都知道,每年的农历九月二十六日,青衣街上就会举行盛大的集会。卖吃食的,卖服装玩具的,卖农用品的,各类商贩都会将货摊摆进青衣街上,几乎所有青衣镇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在这一日来到青衣街上,吃吃喝喝,买买转转,好不热闹。到那一日,整个青衣街就会被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商贩,人们熙熙攘攘,来往不休,这是青衣镇一年四季当中最为热闹隆重的一天。除了卖东西的,还有耍杂技的,唱戏的。而唱大戏,对于青衣镇上的人来说,就只有青衣街上的青衣园了。眼看就要到过会的这一天,青衣园里的戏班子每天雷打不动地进行排练,柳玉呢,却只能在其间跑个龙套,他不断在心中谋划着那个计谋,每回见小武化好戏装后排练,他立在一边,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小武,我想唱戏。柳玉闷闷不乐地对小武说。小武却翻来白眼说,师傅都说好多次了,你现在没有资格登台,先好好练习你的兰花指吧。说罢,小武就笑起来。柳玉一来嫉妒小武长得妖娆,二来更为自己不能登台而怀恨在心,他说,好你个小武,竟敢取笑于我,我再说一遍,我学的是花旦!我学的是花旦!花旦!小武咧嘴笑着说,花旦,花旦,那你以后就叫柳花旦吧。柳玉被羞得满脸通红,愤愤说道,有你好果子吃,你等着,小武,有你好果子吃。小武当然没有把柳玉的话放在心上。柳玉则已谋划了多时,他默默等着那一天,想到自己将立在全镇人民的面前,将自己在戏中那娇柔妖艳的形象展现给全镇人民,他不由得激动起来,夜里连觉都没睡好,一连做了好些奇怪的梦。

  有一个梦是这样的:他梦见自己站在戏台上,全镇人民都站在台子下面,静静地等待着他精彩的表演,他先是一连几个空翻,又是走了圈连环步子,惹得台下掌声如雷,站定后,他屏住呼吸,放声唱了起来,又是兰花指,又是摆弄双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博得了众人的喝彩。正在这时,天边飘来一大片白云,他驻足而望,台下众人也全都将头抬起。只见云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那人面若桃花,身坐金莲,说道,唱戏者可是柳玉?柳玉闻声,立即跪倒下来,说道,回观音菩萨,正是孩儿柳玉。那云上之人又说,刚才我在宫廷漫步,赶巧看了你的表演,甚觉精彩,现邀请你上天庭专为玉皇大帝表演一场,可好?柳玉听罢,惊得双眼发呆,台下众人见状,忙指着柳玉说,你这小戏子,还不快快应了菩萨。柳玉又连磕几个响头,之后就说,承蒙菩萨厚爱,我当前往之。说毕就往云朵上走,却不想一头栽在床下,扭疼了脖子。

  醒过来后,柳玉才知刚才全是一场梦,现在距离青衣镇九月二十六日集会仅仅剩下了三天时间。三日里,柳玉默不作声地帮着大家打点一切杂务,毫无一声怨言。小武化好戏装,走到柳玉跟前,说道,快过会了,你的兰花指练得怎么样了?小武知道柳玉不能登台,只是仍将柳玉偷她戏服一事铭记在心,顺道讥讽讥讽他罢了。柳玉没说一句话,走下台子,将一堆乐器抱了上来。直到过会头一日的傍晚时分,柳玉才松活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默默看着天边的红云说,望观音菩萨保佑,让我明日顺顺当当将戏唱下来,好日后到天上给玉皇大帝唱去。说罢,柳玉就跑到幕布后边找到化妆师,偷偷问道,小师傅,你可知小武明日过会时扮演的什么角色?化妆师说,《花亭相会》中的张梅英。柳玉抓了抓头,说道,小师傅,你知道我来戏班子这么长的时间,跑前跑后,从无怨言,我就想有一日也能扮个女性角色,而现在,我的唱功尚不熟练,不能登台,眼看明日就要过一年一度的集会,你能否满足我的请求,圆了我的梦想。化妆师说,什么请求?柳玉说,小师傅只要给我化上张梅英的装束就行。化妆师笑着说道,你这孩儿,这还不简单,你快快坐下,我现在就给你化上。

  化妆师给柳玉化妆的时候,柳玉看着面前的镜子,激动得心跳如雷,他看得认真,瞧得仔细,随着装束的浓艳,镜子里的柳玉,愈发显出女人的模样来,柳玉在心中想,这辈子要是永远能做个女演员该多美,只可惜无法改变自己的男儿身。那化妆师边化边说,你这孩儿,之前还没留意,如今一化,活脱脱一个女人呀,是个花旦苗子。柳玉听得激动,忙说,应谢谢小师傅的不嫌,帮我化上这个装束。化好后,没人再能认出这位花旦演员就是这些天鞍前马后的柳玉来,连刚刚进来的小武都吃了一惊,她看着面前这个嫩生生的花旦演员,还以为是师傅从省城请来的著名秦腔演员呢。柳玉带着张梅英的装束,小跑回了住处,关起门来,一夜未睡,他坐在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明日集会的到来。

  母亲在屋外破口大骂,你个野驴日下的,我供你念书,你整天在外厮混,如今竟连课都不上了,你个野驴日下的,我看你是要活活气死你的娘亲,气死了我,我看以后谁人去管你!母亲骂到半夜,见柳玉躲在屋内一言不发,也就怀着愤怒睡去了。柳玉端端地坐着,一动不动,生怕涂坏了自己的装束。次日一早,柳玉又飞奔到了青衣园里,园内已满是摆好各类货物的货郎,柳玉心想,他等这一日等得好不辛苦,忙冲进戏台背后。师傅和小武也早已到场。小武见到柳玉,悄声问师傅,师傅,这位可是你从省城请来的演员?师傅冷笑地说,睁大你的眼睛,那是柳玉,你不认得?小武大惊,言说,好你个柳玉,今日你又不登台,化这般装束要为哪般?柳玉笑着说,我过过做女人的瘾还不行么?

  小武大笑之余,又盯着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看倒不知,一细看却令她大吃了一惊,心想道,这柳玉尽管长得秀气了些,可毕竟是个男儿身,而如今这样一化,竟真衬得个女人模样,更与那戏中的张梅英相似了几分。她转念想到,若师傅认可了柳玉的形象,日后替换他演戏中角色可该如何?就有意冷了声调,说道,你个柳玉,化得这般清澈动人,趁着师傅在场,你现场倒是演上一段呀。柳玉未听出小武的弦外之音,却在那个当头,只是觉得小武要比他更为标致一番,妒忌的潮水不断从胸口涌出,他跟着说道,听说你今日要表演张梅英的角色,不知准备得怎样了?小武挺起鼓鼓的胸脯,满脸自信地说道,这场折子戏,我练下也有数百遍了,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演个头道来。柳玉想笑,但见师傅立在一边,他还是忍住了,心里一连冷笑了几声。

  话说等到上午时分,青衣园内已涌满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群,放眼望去,真个黑压压的一片,柳玉掀开幕布的一个角儿,看到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日前刚做下的怪梦,他想或许今日若能在这台上唱上一次,说不定真就被观音菩萨给召唤去了。他仍在等待着,等待着戏曲的开始,等待着小武的登台。不久,秦腔大戏就在青衣街上的青衣园里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大幕,先是一段经典的《三滴血》,接着又是一段《周仁回府》,再是一段《火焰驹》……一直挨到上午十点多,才轮到了《花亭相会》,柳玉好不激动,他站在戏台背后,观望着,观望着,终于开始了,男演员已经出场,小武立在幕布背后静静地等待出场,这时,柳玉赶紧走到小武跟前,对小武说道,小武,小武,师傅让我喊你,说要告诉你几句话儿。小武转身,眼里尽是迷惑,说道,我马上就要上场了,师傅这会儿叫我干什么?柳玉装出一副焦急样儿说,师傅说十万火急,你快去看看。

  小武刚一出去,柳玉猛然冲上了戏台。冲上台后,柳玉站在男演员的一边,台下则人山人海,连两边的土墙上都挤满了人,场面甚是壮观。柳玉见状,一股热血猛然涌上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其实,这些天来,他只顾盯着戏班子里的女演员看,看她们的装束、眉眼、走姿,一句唱词都没学下,更别说是折子戏《花亭相会》了。说那时,小武慌慌张张跑下去,见了师傅,问道,师傅,柳玉说你叫我?我马上就要登台了!师傅一脸惊讶,回说,他哪个耳朵听见我叫你了?快快登台唱你的戏去!小武赶到戏台上,拉开幕布一看,顿时两眼发了呆,只见化妆好的柳玉已经站在了戏台中央,她当然不能再上去,不然势必要闹了笑话。小武轻声喊,柳玉,你快快下来。小武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

  柳玉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立着,等那扮演戏中人物高文举的男演员将自己的台词唱完之后,见一旁的张梅英竟不接下句,慌得忙用衣袖扇了柳玉一把。那会儿,在场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入迷,等待着张梅英在花亭下哭诉心中哀怨。柳玉被当时的场景完全给镇住了,之前他哪里见过台下站有这么多的观众,猛然间,他还以为自己似在梦里,他抬起头来,等待着观音菩萨的降临,以邀请他前往天庭专门为玉皇大帝表演。男演员急得乱了阵脚,忙上前用手臂推了柳玉一把,柳玉清醒过来,想到他今日还要在这万千观众面前表演一场,于是赶忙闭上双眼,踮起身子,极其熟练地做了一个兰花指的动作,做完之后,他并无其他准备,又一连做了几个兰花指,这时,台下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

  笑声很快就在空中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先是弹在对面的房屋上,又从房屋上弹到戏台上,柳玉被笑声震得睁开了双眼。那时间,他突然看见了自己那丑陋的六指仍伸在空中,他一阵恶心,忙将六指收回,之后就站在戏台上大声喊叫了几声,那几声,撕心裂肺,比起刚才的笑声,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戏台下面一阵唏嘘,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大笑,有人则破口大骂。小武冲进来,大声喊道,柳玉,你在干什么?!只见柳玉眼睛里满是泪水,眼球里布满红色的血丝,他又大喊了一声就直接从戏台上跳了下去,硬是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跑出了青衣园。他边跑边哭,边跑边叫,人们全部转过身来,眼看着这个刚才还在戏台上准备唱戏的女人跑了出去。是的,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是一个男人。

  青衣街上也是人山人海,扮演张梅英的柳玉奔跑在大街上,引得众人皆驻足观看。柳玉冲进了中药铺里,刚一进去,他就将门关了起来。他失声痛哭起来,老先生正在为人抓药,见一个女戏子跑进来,惊了一跳,说道,你这是?柳玉用双手擦了一把眼睛,脸上的装束已被他涂抹得化了开来,他哭着说,我是柳玉,柳玉。老先生又问,柳玉是谁?柳玉立即将长有六指的右手伸在老先生的面前,老先生一看,说道,原来是小哑巴。剁了!剁了!柳玉边哭边喊。老先生吓得一脸苍白,忙说,啥?你这孩儿,究竟是怎么了?柳玉径直拿起木柜上面放着的铁杆小戥子,并将尖细的那一头戳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哭着喊,老先生,今日你若不剁了我的六指,我就自尽在你面前!

  老先生吓得膝盖一软,身体颤了一下。他说,你这孩儿,千万别想不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爷爷!柳玉只是哭,他将戥子死死地戳在脖子上,由于用力过猛,脖子上的皮肤已被他戳破,老先生见状,赶紧说,你这孩儿,快快放下戥子,出了人命我可背不起,剁就剁,我这一辈子又不是没剁过,剁的六指比你见过的都多!柳玉仍在哭,他一脸疯癫样子,乌青的嘴唇仍在抖动着,他再次喊,快给我剁了!柳玉边说边使力狠戳自己的脖子,脖子上已流下血来。老先生慌忙进屋拿出菜刀,走到柳玉跟前,可他仍是下不了手,他继续劝说道,你先放下戥子,爷爷再给你剁也不迟!鼻涕和眼泪同时从柳玉的脸上流下来,由于装束已化,柳玉的脸看起来很是滑稽。柳玉连哭带喊,老先生,我求你了,快给我剁了!老先生径直拉起柳玉的右手,且把柳玉的那根六指横放在了木桌上。

  小哑巴,当真要剁?

  剁!剁!快给我剁了!

  小哑巴,你可想好了。

  剁!剁!快给我剁了!

  啪——菜刀在空中画出笔直的线条之后,又与木柜撞击出闷闷的鸣音。

  与此同时,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从药铺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木柜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那根飞将出去的指头还在隐隐地动弹着。

  小哑巴。

  小哑巴?

  小哑巴?!

  只见柳玉的右臂滞在空中,像一截风干的莲藕。老先生心里焦急,忙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白布,说道,小哑巴,快让我给你包扎住伤口。柳玉并不说话。老先生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将他的手臂强拉下来,却见柳玉猛然将手臂一甩,数滴黏稠的血液就如同射出的子弹一样弹落在空中,绚烂的样儿,宛若一朵朵盛开不久的桃花,绽放在了青衣街这年秋季里最热闹的一天中的上午时分。

  从此后,柳玉就完完全全地变了。他不再看戏,不再逃课,也不再出门坐在药铺门口的那块青石上。老先生见了他,有时还会问,小哑巴,怎么现在不来我这里了?不认得爷爷了?柳玉只是呆呆地看他,不言不语,他开始发奋读起书来,后来就被保送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三年后,他成为了青衣镇上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药铺里的老先生,还一直守在药铺里,他逢人便说,嗨,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可是那个小哑巴的救命恩人哩。

  范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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