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人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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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09:52

  清晨,窗外池子里浮着一具尸体。

  这池子是最近两年刚挖的,椭圆形,面积就比普通水井大那么一点。我搬进这屋差不多三个月,刚搬进来那天就一眼注意到了这奇怪的小池。池子被浅色的瓦砖围了一圈,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这圈边界在阳光下总发着闪,好像这池深水的存在不过只是为了高高抬起这樽精心打磨的白玉镯。

  住楼下的房东是个不爱管闲事只在乎自己积蓄的老太,一听我打探这池子就皱了眉,不耐烦地说那是以前一个古怪的诗人房客整天去小区管理所提议要加强绿化环境,后来管理人员没办法妥协了才挖的。本来打算在里面加点浮萍之类的植物,年终靠它评个优秀小区给这儿的房子增值,结果连续一年放种子下去这池都没反应。投钱人火了,找房客问事儿。提建议的房客请了个风水先生,说要把这池子的边缘修修漂亮,这次他自己砸了点钱把池子边缘修成闪闪发亮的,等了一年却还是没任何动静。投钱人更火大了,而房客也知道自己这回没办法,只得悄悄搬走。这池从此以后就变成了废池,一周循环一次水,水深水浅,无人问津。

  这回算是出事了吧。

  我从窗口望出去,不声不响地看着趴在水面漂浮的人。深秋的太阳起得晚,清晨这会儿才有那么一点羞涩的阳光,但也把这池缘照成淡红。池水和往常一样, 在边缘光亮的反衬下显得尤为暗沉,好像早已是一潭死水。那具浮在水面的尸体倒被隐约洒落的光照出了点色彩,风一吹过,被池水浸透了的开始发胀的深蓝色衬衫啪啪地颤动,应着单薄的水纹,抽打那被包裹着的没有了呼吸的皮肤。

  注视得越久,我的目光就越疲倦,偶尔涌上来的故作恶心越来越陌生。我试图往其他地方看,只是一个人都没有走过。我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快7点了,城市已苏醒,我似乎都可以从这狭窄的窗口感受到那几棵隔离住宅区与马路的小树背后的喧嚣。我有点无聊地用手指滑开手机屏幕,触到电话键。

  要拨警察电话吗?我再瞥了一眼池里的尸体。深蓝色衬衫,黑色长裤,黑色皮鞋,毫无生气地软弱地趴在水面。我往窗外再靠近了点,凑着鼻子嗅了嗅。没有任何味道,没有不知多久以前地震那年我第一次闻到就再也没忘记过的尸臭。也许他刚死不久?也许他是昨晚溺水的?也许他是刚被人谋杀抛进去?我甩甩头,走到书桌前坐下,再往外面看了一眼——在书桌前我也能看到这池,从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满足地为自己点上一根,对着右侧的全身镜无奈地吐了一口烟。

  氤氲里反射出的自己,目光躲躲闪闪,好像不愿看到写在自己脸上的配角特征——一个警匪片里发现尸体的经典配角。

  我慢慢地吸完手里的烟,心中弹奏着一首梦一样沉重的曲子,偶尔斜眼看那具尸体,开始等待别人发现他。太阳慢慢出来了,虽然看不到那个圆形的燃烧体,却从池边白光的亮度感受到它的存在。终于,人们聚来了。

  我兴奋地站起来,跳到窗口。肺叶里新鲜的尼古丁把清醒通过血液传送全身,我睁大眼,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些汇聚起来的没怎么见过面的邻居房客。

  围过来的人大多是中年妇女,有的用手捂住嘴,发出来的惊呼却比没捂住还要响;有的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跟旁人低声议论,多种声音重叠在一起代表美好的一天正式开始。我看到刚搬进来那天遇见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拿着车钥匙准备上班,步子却忍不住往这里移;一个住在对面楼上准备高考的姑娘也愣在池旁,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几天前早上看到过的一个晨跑青年刚晨跑完,喘息着给自己在人群里找了个地儿站着。

  “不好意思让一下。”一个打扮得挺漂亮的女人声音特别尖,立即穿破了多重声音的蜂式鸣音。她把自己挤到最靠近池缘的地方,池缘的浅色直接把她也反射得亮白亮白的。

  我认得她,她就住在我楼下,房东的独生女,在外资公司上班,外语说得不错。和她母亲不同,是个典型爱管闲事的女人。

  她晃了晃手里的智能手机对着池里可怜的人拍了几张照,然后再往旁边走几步,停下来,换个角度拍几张。

  “你以为你是警察?”人群中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房东在奚落女儿。

  “哎呀,妈。”房东女儿赶紧从人群前边退了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不可以直接发微博嘛。”

  房东瞪了一眼女儿,摇摇头拉她走离是非之地,她有点勉强地往外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地一回头,大喊一声:“这不是那个陈先生吗?”

  房东老太被女儿的这句话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惊诧地看着池里的人。人群中瞬间一阵唏嘘,我也忍不住在窗前觳觫一阵。陈先生就是当初那个偏执地要求造池的诗人房客,三个月前还住在我这窄小的房间,在书桌前起草各种建筑池塘的充满诗意的建议书,在破旧的窗口日夜凝望楼下心爱的池塘。

  房东女儿抬头朝我的房间一看,正巧撞上我的目光,我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走到书桌旁来回踱步,再忍不住往下看去时,人群里竟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使我一个趔趄倒在了窗口,好像那具尸体突然与自己合在了一起,好像俯卧在白玉镯心里的是自己。

  一分钟后,我的房门响起一阵叩门声。我走过去开门,是房东女儿。

  “你好。”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一句得体的见面词。三个月同住一房,我们从没正面交谈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脸色煞白。

  “陈先生是你的……?”我吃力地用喉中哽咽的音节拼凑成零散的词组。

  “房客。”她默念了一下,手中的智能手机突然滑落在粗糙的木质地板上,碎了屏幕。

  “你没事吧?”我连忙帮她捡起手机,窗外传来警车的声音,红蓝光和白色亮光混合在一起洒进房间。

  我和她一起走到窗口。人群很勉强地散开一条道,几个戴白色口罩拿塑胶纸的人从车上走了下来,穿制服的几个警察不可一世地走到池边,拿出电子笔记本记录。那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打电话给警察、做这场戏里最小配角的人们一脸失望。

  “那是他的衣服和鞋。”房东女儿轻声念道,一面回头环视我的房间。不,是他的房间。

  “他是自杀?”

  “是。”我没想到她回答得那么确定。

  “为什么?”

  她沉默。外面的人正把尸体打捞起来。尸体被翻了过来,那张脸却已经发青,沾满污水,使人看不清他的模样。我看看旁边的房东女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躺在白色塑胶纸上的人。

  “他说要决定自己的死亡。”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半合的眼帘突然深深地闭上了,“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

  也许是因为我在这个人的屋子里住了这么久有了通灵感,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在夜光下惊心设计自己死亡的男人模样。我仿佛看见书桌上摆满的一幅幅水池设计图纸,一首首写给恋人和写给死亡的诗,一本本瓦片材料选择书,一杯杯失眠咖啡,一根根兴奋而痛苦的香烟。我看见那个人得意的笑容,在每个夜晚品味死亡降临时在镜子里看到的属于主角的狂喜。

  终于,成为主角。白玉镯,池中人。

  陈先生的尸体很快被运走了,人群则散得更快。不爱管闲事的房东和她忽然缄默的女儿在楼下客厅里被警察询问做笔录,我在屋里静静地抽烟。我没怎么听清她们说话,只听到警察问“你和陈先生什么关系”的时候忽然从地板缝隙深处听到两个没有任何其他人听到的字。

  爱人。镜子里的人对我默念,我的唇间呼出两个音节。

  我全身不适,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我又站到窗口看下面柔和的池水。月光把池水的边缘描成象牙色,水深彻明,像一面镜子。又过一天,又过一天,如果没有上帝治疗这毫无希望的无聊,是否真的要用无意义的生命建筑一个完美的死亡?

  失眠一晚以后,我决定离开这个屋子和这个池子。我缴了租钱,临走时房东老太什么也没问,数了数钱就侧身走了。我把箱子装进租来的车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光亮的池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尸体,没有生命。

  后一年的夏天,一朋友拉我一起去看房,车子绕城一圈总算到了这目的地。一进小区我就说这儿我以前好像住过,再往前开一点我就全部记起来了。他把车子停在一个很小的池子旁边,嘿嘿地对我笑着说,这小区可传奇了,最近那个诗集很红的诗人以前是在这儿失足死的,却倒给这池子带来植物和花,简直就是奇迹。

  绚烂的亮光,围绕着不断往外涌的茂密的荷叶。荷叶上点点错落着白色的莲花,钻石似的珠水,滴滴被池子边缘的瓦砖光束穿透。阳光下耀眼的生命,静静地被锁在玉镯般的池里。

  陈先生那年撒的是三年的莲花种。

  顾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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