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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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09:59

  她惊讶地看着我说,“有病啊!”

  我没有放开她,继续说,“我给你钱。”

  她瞪我,“神经病啊!”

  我攥住她的手腕说,“给你五百块,我们打一炮。”

  她挣扎着,但并不能摆脱我,她说,“你走开。”

  我的语气很坚决,“给你八百块。”

  她掰着我的指头嚷嚷,“放开,你弄疼我了。”

  我说,“一千块,我们打一炮。”

  她不再挣扎,疑惑地看着我说,“想嫖?”

  我放开她道,“不是。”

  她揉着手腕底气不足地说,“我可不是小姐。”

  我拿出一千块塞进她胸口说,“我们打一炮。”她低头看了看钱,没有说话。

  我们来到卫生间,反锁了门。没任何前戏,我扒开她的裙子,从后面直接就进入了。她的脸被我挤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两具肉体撞击。她痛苦得直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轻点,你轻点。”

  我越发来劲了,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肩膀,肩带立刻染红了。她开始反抗,喊道,“疼,疼,停。”

  她越喊疼,我越觉得像是报应在兽夫、屠留和瓜苏以及四个女友他们身上应验了。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扯着我对她进行猛烈撞击,像是在扮演一个刽子手,根本停不下来。她开始骂我,“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停下。”

  我死劲儿摁住她的脖子说,“你他妈闭嘴,老子给钱了。”

  她急了,嘴里什么话也出来了,“你这个人渣,傻逼,我他妈不是婊子。”

  我使劲摁住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说是,你就是。”

  她反抗,“你姐才是婊子。”

  或许,她只是着急随口一说,但敏感的我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姐姐?”

  她冷笑道,“整个师范学院谁不知道你有姐姐?”

  我当下一惊,像是有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了,以一种审讯的口气继续问她,“那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在扭曲的表情中,她冷笑着,仿佛胜利者,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了三个字,“艾公子!”

  突如其来的身份指认像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一下子,就软了。双手也耷拉了下来。

  她趁机用高跟鞋踩我的脚,我还没来得及做出相应的保护措施,裆部就被踢中了。真疼啊,倒下去的瞬间,我看见她从胸口掏出那一叠钱,在手心拍了拍,就像在完成一种大仇得报的仪式,将它们狠狠砸在了我脸上。同时下来的,还有她扯着嗓子酝酿了良久的一团浓痰。卡在便槽里,我的身体僵硬着,无法动弹。我试图挣扎,但她的鞋跟立刻就又踩住了我的裆部,我屈辱地,像失败了的困兽,嗷嗷叫唤着,流泪。

  就在那些钱窸窸窣窣滑进便槽里的同时,我在自己的哭声里,清晰地听到她说,“真他妈恶心!”

  五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踏入过蓝色妖姬。

  春光逝去。漂亮的女人们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她们裙裾飞扬,眼眉流光。兰州一年一度地开始躁动起来,就在报纸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打架、自杀、强拆与扫黄新闻中,我沦落为了一个平常路人。我的创作欲望接近枯竭,从敦煌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写出过一首诗歌;我的身体也没有一丝想法,有时,我试图带着其他姑娘去厮混,但它已经不能挺立。我阳痿了。我成了姑娘们的笑柄。接下来的每个夜晚,我都处于惶恐与惊吓状态,盗汗,心悸,痉挛,精神萎靡,噩梦成群,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病人。

  我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与风流。我拉着帘子躲在寝室的黑暗里,除了翻来覆去地睡觉,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流泪。精神的煎熬和肉体的自卑,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厌世情绪,我见不得一点光亮,听不得一点声音,寝室里的同学,人人对我避而远之。只有在夜晚,当大家都已睡着以后,我才会拉开帘子站在阳台上沉思。其实也不能叫做沉思,因为我只是站着,脑子里空白一片。我学会了抽烟,开始很少,后来,瘾越来越大,猩红的烟头在寝室的夜晚一直闪烁,每晚都有一包卷烟,在我的肺里被燃烧成云雾,它们是黑夜的颜色。我像一个幽灵,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散去烟雾,扫净烟尘,我又摸黑爬进了帘子里。

  把《敦煌》寄出去后,我尽量活得简约,单纯,像只乌龟,一有风吹草动,便紧紧把自己裹起来。躲进小楼,不管春秋。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与我并行地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与我置身的师范学院、蓝色妖姬、高校诗坛格格不入,宛如从未开化的亘古年代。

  就在这种与众人隔绝的缝隙里,有一天,我收到了《诗刊》编辑的用稿通知,虽然没能全发,但这也足够令我疯狂。一个在省级刊物都没发表过诗歌的我,竟然可以在《诗刊》上发表诗歌,并且还属于自然投稿。摊上这样的好事,简直犹如走路捡金砖。

  眼前的陈郁一扫而光。我唱着歌儿去喝酒。整扎的啤酒。我一个人喝。我只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喝了多少,但没醉。人生得意须尽欢,但这种快意也得找人分享,才更见喜乐。我能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宫和雍。兽夫、屠留和瓜苏已不再是兄弟,这等喜悦,只能找作为诗歌评论家权威的姐夫分享。

  我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即将在《诗刊》发表诗歌,不找姐夫庆祝,找谁?当时去敦煌的初衷,不正是要整出点大动静,吓他一跳吗?我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约他,他一口应允。但乐极生悲啊,二十个小时之后,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直接就推我到了万劫不复之中。

  那天,我和宫和雍约在蓝色妖姬。先要了一箱啤酒,不够,又要了两瓶白酒。这是我从敦煌回来后第一次约人喝酒,像之前一样,因为开心,怎么喝也喝不醉。在酒精的催动下,我带着炫耀的语气对宫和雍说,“怎么样,你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潜质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吧?”

  然而宫和雍并不买账,他轻蔑道,“狗屁诗人,发表了两首诗歌就了不起了?”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就是不服气,有本事你也发呀。”

  酒醉后的宫和雍咬着大舌头说,“不是我吹牛,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诗歌早已发遍了全国刊物。”

  我惊讶地问,“那你怎么没做诗人?”

  他冷笑道,“诗歌有个屁用,买房子,娶老婆,评职称,没有钱,你有什么资格去弄?还不是被你爸嘲笑?诗歌?那都是贵族才能玩得起的东西,当然,你天生有资格玩,我没有。不过,现在你也没资格了,你爸妈都死了,你固化的阶级地位已碎成了渣渣。”

  我愤愤道,“你这是嫉妒,自己干不了,又怕别人干成!”

  我期待着宫和雍的反驳,但是,没有,在我说完后,他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我不满意,我要他心悦诚服地认输,承认自己并没有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潜质,于是,我以一种激怒他的口气说道,“怎么样,怂了吧?”

  他先是一言不发,后来被我逼得急了,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他哭啊哭,哭得那个委屈啊,就像一条丧家的老狗。

  这让我感到索然无趣,该哭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吗?简直受不了一个比我大几乎二十岁的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叹了口气,便以上卫生间为由,走开了。之后,我又溜达了一圈,可是回来后,却发现宫和雍不见了。我问酒保,他告诉我,“走了。”

  我问去哪了,他说,“不知道,只看见开车走了。”

  开车回家了呗,我想。说不过我,就开始呜呜咽咽,就想一头躲进家里,躲进姐姐艾怡温暖的怀里,真是个没硬骨头的孬种啊。还能怎么办呢,我也出了门,摇摇晃晃回家了。

  父母自杀后,家一直空着。人不住,里面就落满了灰尘。我来到他们跳下去的那扇窗户往下看,那里是水磨石铺成的马列大道。马列大道上有几处伟人雕像。爸爸和妈妈跳下去时,都是脑袋撞在马克思的石像上而死。他们一生信仰共产主义,这样的死法,极具仪式感,又颇有意味。我看了一会儿,悲伤泛了上来,有些胸闷,就跳上床,捂着脸,倒头睡了。

  深夜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从敦煌回来后,就已经好久没听到它响过了。迷迷糊糊中,我接起来,是姐姐艾怡。她问我,“在哪?”

  我说,“在家。”

  “你姐夫呢?”

  “不知道啊,我们很早就分开了。”

  但姐姐告诉我,她刚才接到警察电话,宫和雍的车被发现掉在黄河里,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死了。

  我登时意识清醒了大半,一骨碌坐起来问她,“死的是谁?”

  姐姐艾怡说,“目前还不知道。”

  我又问她,“宫和雍呢?”

  她冲我吼,“我他妈在问你呢!”

  死者身份很快就被证实了。叫鬼素手。我一度以为警察搞错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姓鬼的人。但一个老警察告诉我,这字做姓氏时不念guǐ,念kuí。鬼素手生前是师范学院教古代文学的老师,然而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宫和雍的前妻。

  鬼素手系窒息死亡。

  警察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姐姐艾怡也在现场。她问警察,“宫和雍呢?”

  警察说,“不知道。”

  姐姐发怒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警察也火了,“我们又不是你家雇佣的,怎么就老是围着你家转来转去?”

  姐姐问道,“你什么意思?”

  警察在一边吹冷风,“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他这么一说,我们倒都哑口无言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爸爸自杀,再是妈妈跳楼,现在,宫和雍又遇上这样的事。就是再有耐心的警察,遇上这样的事,被同一个家属逼紧了,也会如此。

  我们干坐着,气氛尴尬。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我主动问警察,“宫和雍有没有生命危险?”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好说,你们要做好承受一切可能性的心理准备。”

  我说,“他会游泳。”

  警察叹了口气说,“现在正赶上汛期,就算是游泳健将,也不能保证活着出来。况且,你还说他喝了很多酒,意识不清醒。”

  听到喝酒,姐姐艾怡又开始骂我了。父母自杀后,她曾勒令禁止我喝酒,我嘴上答应着,其实却全部当了耳旁风。

  就在她的骂骂咧咧中,鬼素手的丈夫也来了。他看上去老实敦厚,绝不像爸爸说的那样,是个会溜须拍马的奸商。他告诉警察,“出事前,她接个电话就出去了,说是下楼取快递,之后就一直没再上去。”

  警察告诉他,据通话记录显示,昨天鬼素手的手机一共响了二十一次。其中只有一个陌生号码,剩下的那二十个,都是他打的。他也向警察交代,那二十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打通。警察还告诉他,那个陌生号码是个黑号,没有户主,那种卡,路边小摊就有卖。很便宜,一个30元到100元不等,按卡里的预存话费定价。

  经过梳理,事情到这里已经清晰不少。大概经过是,我约宫和雍喝酒后,他醉酒驾车,用黑卡打电话将鬼素手骗下楼,再将她弄上车,之后俩人在车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汽车撞破护栏跌进黄河,鬼素手窒息死亡,宫和雍神秘消失。

  这个结局让鬼素手的丈夫难以接受,自己的老婆竟然死在前夫的车里,这算怎么一回事。他的情绪很是激动,嚷嚷着必须让姐姐艾怡给他一个说法。

  姐姐艾怡说,“无论宫和雍做了什么,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其他的事,在没搞清楚缘由的情况下,我保持沉默。”

  警察也无奈,只好让我们先回来了,说是有消息立刻通知。

  从此,姐姐艾怡的生活中便多了一项事情,那就是隔三差五给公安局打电话询问,从黄河里捞起的尸体,有没有宫和雍。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过去确认,但每次都无果而归。有几次,她还专门驱车前往一个叫做什川镇的地方,辨认一些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那里有一个黄河水上垃圾打捞队,也兼捞尸。尸体捞上来,面部朝水,用绳子系住双手,拴在河岸悬边的树上,放出消息,等待有人来认领。假如要把尸体翻过来,面部朝上辨认,这个价格是一千元。如果要领走,再给两万元,里面包括打捞费,管理费。如果对不上号,再把尸体翻过去,水里泡着,等待下一拨人来。半个月以后,如果还没人来认领,拉出来就地焚烧。

  寻找宫和雍持续了两个月后,姐姐不抱希望了。我理解她的心情,这两个月来,宫和雍杳无音讯,十有八九死了。即便找到了,面对一具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归根结底,我是这起案件的源头。假如我没有叫宫和雍出来喝酒,此后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在学校里待了。光是那种被众人围观的眼光就能把我烧伤,遑论各种流言蜚语。

  这次不只是师范学院退休的老教授们,凡是认识我的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克星。克死了爸爸,克死了妈妈,克死了姐夫,现在就剩一个姐姐了。甚至有好事者还怀着一种救命的心态,专门找到姐姐,让她珍爱生命,躲我远点。

  我整天整夜躲进蓝色妖姬,泡在酒桶里,发出感叹,虚无啊,虚伪啊,虚幻啊。而当我这样感叹的时候,省内的一家出版社却主动联系到了我,他们说,要给我出个人诗集。不仅公开出版,且有单独书号。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诗刊》发表了我的诗歌,这是契机,而更大的阴谋是,我现在已是一个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本身就具有巨大的营销价值,给我出书,他们既不会担心质量太差的问题,又能获得一定的社会效益,何乐而不为呢?

  我明知这是阴谋,但绝不会揭穿他们。我也想在诗坛上混出名声,社会规则就是如此,各取所需,何必为了心中的不快,而自毁前途呢?我答应了他们。为了紧抓舆论的时效性来获得最大的利益,诗集很快就出来了,名为《麋鹿》。是我自己起的,意义有二,一则自嘲我写的诗歌“四不像”,当然,是自嘲,也是自谦;二则取“迷路”谐音,摊上这么多事儿,眼下的我,实在不知道前方的路,到底在何方。《麋鹿》销量很好,这多半取决于我身上所背负的社会舆论,有的书店甚至贴出了有我照片的大幅海报,在对我的介绍中,那些文字被他们极尽粉饰,又不着痕迹地提及了我的身世。我懒得管,他们为钱,我为名,有诗集在,怕什么呢?卖得越多才越好。

  风头太大,挡也挡不住。兽夫、屠留和瓜苏主动来找我了,他们夸我,奉承我,还假惺惺对我表示关心。他们说,“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我心想,什么操行,诗人都这么虚伪吗?当初背着我,泡我女人,现在看我出名了又来讨好我,一帮什么玩意!当然,我绝不会这样说,还是那句老话,反正日后大家彼此之间还要相互利用的,何必为了一时的不快,而自毁前途呢?

  我又和他们混在了一起。当四个女友再次出现时,我竟不再心存芥蒂,甚至还有意和大家分享她们。他们假装惊讶,连连夸我“大度”,我笑笑,并不说什么,就好像之前他们背叛我的事,我从没看见过。我尽量保持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态,将二十几岁的肉身,裹上一层将死之人的哲学外衣。

  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让我再一次堕落,彻底忘记了敦煌大漠那轮悬在头顶的白月亮。直到一个晚风沉醉的夜里,在蓝色妖姬的门口,我亲眼目睹了姐姐艾怡与一个陌生男人的丑事。

  六

  和兽夫、屠留和瓜苏继续混在一起后,我们依旧日夜寻欢作乐于蓝色妖姬。累了倦了,就躺在里面的沙发上休息,只有饥饿时,才会出门觅食。我们的饥饿,一般降临于深夜,彼时,唯一能吃到的东西只有烧烤。这种滥觞于兰州大街小巷的食物,是制作起来比兰州拉面还迅速的中式快餐。架在烧烤炉上一片一片翻烤,多慢啊,那得是七八好友围炉而坐的怡情行为;此地的烧烤,无论荤素,全部以热油煎烙,熟了后,用大刀剁碎,在百吉饼中夹近十厘米厚,如豪华汉堡一样,天生带着一种狂野的诗意。

  我们正需要这样狂野的诗意。

  我就是在酒吧门口的路边摊吃烤肉时,一眼就瞥见马路对面的姐姐艾怡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胳膊的。这个场景出现得沉重又猛烈,像一记闷棍,立刻将我打蒙了。等我意识到要去做点什么时,他们已经拐进了旁边的如家酒店。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件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绝不会是姐姐艾怡啊。她那么爱宫和雍。即便此时,我还对此事的可能性持有其他想法。

  然而没有,我想多了。

  他们开了一间房。我守在门口等了好久,也没见他们从里面出来。那刻,在蓝色妖姬打炮时那个姑娘说的话立刻萦绕在了我的耳畔——你姐才是婊子。难道,她也撞见过?我感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有千百次想冲上去砸门,将他们曝晒在世人眼中,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现在我们的处境,已经不容再有什么丑事发生了。

  后来,等那个男人走了,我才上去敲响了那扇门。姐姐艾怡怎么也没想到出现的人会是我,她围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遮住了脸,开了门转身又去擦头发了。

  她问,“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回答。她当然没有意识到站在背后的人是我。

  她又问了一遍,“怎么又回来了?”

  我还是没有回答,狠狠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桩笑话。

  之后,她转过身来,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直愣愣定住了。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坠,像落地有声的证据。有那么几秒,我感觉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道纱帘,姐姐艾怡正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缥缈和恍惚。

  地上的水滴聚集在姐姐艾怡脚下,将她涂了指甲油的十个驼红色的脚趾冲洗得愈发鲜亮。简直要像流淌下来了一样。我盯着它们,感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怒不可遏的血气上涌。

  我开门见山问,“他是谁?”

  姐姐艾怡抬手继续撮头发,“我的事,你别管。”

  我又问,“他究竟是谁?”

  姐姐艾怡说,“用不着你插手。”

  我被她这种口气彻底激怒了,不,准确地说,那个男人的行为在我看来,于我,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侮辱。这种侮辱,经过发酵,在我的意念中已经膨胀无疑了。于是,我故意以一种挑衅的语气问她,“你不觉得你这样活着很无耻吗?”

  “是啊,”姐姐艾怡冷笑道,“我这样活着是很无耻啊,但要仔细论起来,你恐怕连活着都是一种耻辱。”这话说的有点过分,我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不堪,但绝不至于连活着都是种耻辱。她这似乎是在故意挑明一些事情。

  我不解地问她,“我究竟做了什么,在你眼中竟连活着都不配?”

  她继续擦头发,沉默不语。不,一定有什么秘密藏着。

  我说,“你说出来。”

  “我答应过妈妈,绝不会说。”

  “你已经说了。”

  “我答应过妈妈。”

  我步步紧逼,“你必须说。”

  缓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但她一开口,就吓到了我。

  她说,“你并不是爸妈亲生的。”

  不。这绝不可能。我不相信。

  姐姐艾怡继续说,“一九九二年,爸妈都已是公职人员,要是违反了计划生育,就会被单位开除。但爷爷和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本来爸爸想把我送人,但妈妈不舍。后来,妈妈又怀孕了,检查出来是个男孩,衡量之下,爸妈就先假离婚了,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再复婚。妈妈为了避嫌,一直独居。但出现了意外,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妈妈爱爸爸到骨子里,知道如果孩子没了,恐怕和爸爸复婚就没希望了。正好,当时师范学院有个学生早产,家里人要脸,都不愿意要这个孩子,但妈妈看是个男孩,就要了下来。那个男孩就是你。当年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现在都没了音讯,妈妈不说,我们谁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但妈妈在临自杀之前的晚上告诉了我,她太爱爸爸了。你甚至都不能想象,她把爸爸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卧室,每天用水冲着喝,她说那样就永远和爸爸都在一起了。爸爸的骨灰喝完了,于是她也就自杀了。爸爸本来不至于那么快被纪委调查,尚有可扭转乾坤的余地,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挥霍堕落无度引起注意,爸爸也不会遭人举报。是你,害死了爸爸。爸爸不死,妈妈也不会死。还有宫和雍,你不约他喝酒,他就不会开车掉进黄河。我答应过妈妈,要照顾你,决不能抛下你,可是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就是个克星。你克死了我的爸妈,还克死了我的丈夫,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你怎么还不去死,你这克星!”

  姐姐艾怡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的。她说完之后还很激动,似乎还想说,但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指指着我好几次后,重重地往我脸上甩了一个东西。离开酒店之前,我听到她恶狠狠地说,“我们两清了!”

  那个东西砸在我的脸上,像一枚暗器,打得我火辣辣地疼。之后,它又掉在了地板上,发出水花溅落的声音。

  我弯下腰去,在从姐姐头上滴落的那摊水中,捡起了它。擦去水渍,我发现,那是一张银行卡。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嗜酒。整天整夜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少有清醒时刻。命运的落差让我难以置信自己的身世。我的养父母受我牵连,跳楼自杀;宫和雍和我喝酒后,不仅把自己弄死了,而且还拉上了前妻。他们有的直接因我而死,有的间接因我而死。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我生来就是个克星啊。

  我常常在深夜悲痛欲绝,这种来自情感的疼痛感往往会越界到生理,比如心绞痛,肌酸楚,脑缺氧,其实我倒是希望它们来得如暴风雨般猛烈,这样虽不能死,但至少可以让我觉得是上天在对我做出肉体上的惩罚,这也会让我感到活着的价值所在,但没有,这种疼痛感每次都只是持续那么一会儿。我知道喝酒并不能减轻罪孽,但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嗜酒如命的人,从来感觉不到醉,这是件挺麻烦的事。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不记得上次笑是什么时候的酒鬼来说,喝不醉,就意味着虚幻、无聊、苦闷、孤寂、委屈、凋敝、悲戚、无助、焦躁、黯淡、空洞和低潮。

  自从害姐姐艾怡变成寡妇后,自杀的行为在我身上上演过无数次,吃过药,上过吊,割过腕,中过毒,跳过楼,撞过车,绝过食,凡此种种,一一失败了。直到最近一次跳河自杀失败后,我才屈从于宿命之手——我是一个克星啊,命硬,上天让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承受生命之痛。我彻底绝望了,深深体悟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最近。

  我的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先是精神恍惚,并伴有手脚颤抖。有时候整个人显得特别低沉,有时又特别亢奋。低沉的时候,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亢奋的时候,总想找人打架,杀死他。

  为此,我已经连续将夜晚下班回家路遇的两个流氓无赖的指头扭断了,要不是老板砸钱解决问题,恐怕现在早已在监狱里了。老板通知我先不要去上班了,好好去医院检查一番。

  他认真地说,“你可能病了。”

  我当然会以为这是喝酒导致的,去了医院检查后,医生不仅要求我立刻戒酒,而且还嘱咐我学会驾驭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被情绪牵着走。末了,他竟然还给我开了一堆药。

  我根本不相信这帮蠢货。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一个老头肺部不舒服,经常咳嗽,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以后少抽点烟。半年后,老头咳得更厉害了,再去找医生。医生说,不是叫你少抽点烟嘛。老头说,我就是照你说的办的啊。医生问,你现在一天抽多少?老头说,一天半包啊。医生又问,那以前呢?老头回答,以前我不抽。

  败光那笔遗产后,家里已经没有囤积的酒了。现在,除了一张床,也再无可换钱的东西。他妈的。我整天四仰八叉躺着,看灯光把影子反射在天花板上。随着太阳的移动,影子像一把转动的尖刀,我看见自己被投射下来的灯光五马分尸,身首异处。

  那一刻,我仿佛窥见了自己的未来。自杀过这么多次,我从没想过死后会不留全尸。

  这种毫无根据的事物联系性,我感到了深深地战栗。死神真正逼近时,我第一次觉察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头顶的影像太吊诡,我害怕地翻了个身,手掌甩出去的惯性却一把打落了枕边的药盒。它们散落在地上,像重重的心事。

  有氟西汀、帕洛西汀、氟伏沙明、舍曲林和西酞普兰。

  这都他妈的什么药,不仅拗口,而且名字我连一个都没有听说过。这蠢货医生,不会是想拿毒药害死我吧。不行,我得查清楚,揭穿他的阴谋,然后狠狠敲他一笔,去买很多酒喝。没有酒喝的日子,诗人还有什么活头呢?还有什么诗意可言呢?

  打开手机,输入药名。时光在冷寂,当答案弹跳出来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愣住了。

  资料显示,“氟西汀、帕洛西汀、氟伏沙明、舍曲林和西酞普兰为抗抑郁症药物,由于比较安全有效,目前应用较为广泛。”

  我患了抑郁症?

  资料一页一页查询下去,症候一项一项对号入座。真相清晰之时,我已经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我确乎可以地明白,之前的那些行为,并不是我想死,是真的有病了。开始是想各种办法自杀,后来是掰断别人手指头。从自杀发展到他杀,暴力因子已经外扩。我的抑郁症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资料还显示,现在,我国每年每100人中,就有3人患抑郁症,而城市,正是引起抑郁症的最主要因素。

  缓缓闭上眼,我太累了。

  我想休息。

  想离开兰州,彻底离开,到甘南草原去,到那个干净圣洁的地方去。那里有我想要的安静和自由。

  上次北上敦煌,是为了诗歌,为了求索;而这次南下甘南,是为了遁世,为了治疗。

  和上次“消失”一样,我依然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姐姐艾怡、兽夫、屠留和瓜苏以及四个女友。

  来到甘南草原。正是十月份。这里处于青藏高原边缘,由于海拔高,颇见初冬景象。牧草枯黄,草原萧瑟。虽不见大雪,但牧民家已经生起火炉。一家人围炉夜话,好不温馨。路上又排起了磕长头的队伍,一步一磕,我知道,那是向着拉卜楞寺方向去的。每年此时,都会有大批的信徒从这里经过。这种古老又虔诚的行为,我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以前听说,总不尽信。以为人有信仰是好事,但要以这种方式来礼敬,实在过于恐怖。亲自见了,在被震撼到的同时,也被信仰的力量所感染。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安详,步履笃定。牧民告诉我,那是在祛除罪恶,祈求保佑。

  在被讹传的仓央嘉措《那一世》中说“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月,我轻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我不是仓央嘉措活佛,也没有这么多情。我生来就是一个有罪的人,活在这世上二十多年,身上背负了多条人命。

  罪孽深重,我想赎罪了。

  我不假思索地加入了磕长头的队伍,不为祈求保佑,也不为祛除罪恶,只为自赎,自净。

  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就在这翻越心灵的坎坷路上,我接到来自兰州的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他们告诉我,姐姐艾怡死了。

  一起死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顿了顿,他们又告诉我,“凶手是宫和雍。”

  山风在额头刮过,耳边有经声传来。两只雄鹰站在山巅,天空高远,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尽量不让这荒诞的世界在眼中变形。

  我没有说话。

  他们继续说,“宫和雍并没有死,当年,他故意伪造了那场车祸。他的前妻鬼素手,并非落水窒息死亡,而是由他事先捂死的。这几年来,他伪造了身份,一直生活在呼伦贝尔。这次偷偷回家,是为了取钱,结果就遇上了你姐和那个陌生男人在一起。”

  我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又说,“宫和雍还承认,当年,匿名举报你爸的人,也是他。因为,在他没和鬼素手结婚前,鬼素手就被你爸包养了,之后数年,俩人一直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他娶你姐,不过是为了报复你爸。”

  我仍然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

  最后,他们又说,“宫和雍还交代,他对这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敌意,因为他根本不具备生育能力,而两个妻子却都给他生了女儿。”

  我没有坚持到听完就挂了电话。过去在兰州生活的二十多年,简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我不想再搅入其中。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但从山间刮过的风,还是成功地扯动了我的泪腺。就在那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敦煌的菩萨。

  菩萨高坐云端,对我说,“我要满足你一个愿望。”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在拉卜楞寺安稳睡一觉。我希望梦见云朵一样圣洁的羊群,当我醒来时,它们就出现在拉卜楞寺门口。以前,我想做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如今,快要拜谒到活佛了,我决定换一换,做个草原上最普通不过的牧民,终生与这没有伤害力的素食生灵厮守。

  被圣洁包围,在这佛光普照的人间高地。

  在拉卜楞寺。

  鬼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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