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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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3

  庄先生眉头微皱,开口道,你看起来不该像是这样淡薄的,这番回忆起来,像很轻巧而无牵念的。作琴料到外人会是这样的看法,不知如何回话,没有开口。庄先生进一步问,家里什么情况。她照实说了,如何开蒙去念书,如何考到县里念中学,如何念不成大学在家里闹气,如何差一点嫁人,如何一路到这上海来,再如何一路入学终于念成了书。这么一讲,庄先生就明白了,像是有言要发,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其他人听了,不禁感慨一番,却也无人过度同情,因这一室里七个人,就有三个的家庭是这样或那样的不顺,进得大学,都是受过磨难的。

  庄先生坐在书桌前,桌前的小窗撑开着,这局促的小空间里,抽的烟,呼吸的气,均由这扇小窗与外面对换着流通,窗口小了,流进来的新鲜空气不够,室内依旧味道浑浊,可他们早不觉得了,坐定似的,身上热得很,也还那么挨着坐着,动也不动一下。总有人不断冒起新话题,讲起来,然后延伸到各种各样上去,除了谈论时事政治,谈文艺,谈历史,谈中华大地上的种种,又谈起民风民俗,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香港,人人是只百宝箱,样样知晓,桩桩倒出。思想与思想的碰撞令他们脸上起了红晕,眼睛发亮,神经警醒着,脑里火花一闪,随时打断别人,插话进来,正在说的人也不恼,愿听取他人看法。

  外面寒冷的气流丝毫没有侵入亭子间的夜谈,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夜晚,这里的人,统统没有家室之累,忧愁的只有未来将在何处的自身,然而这忧愁本就缥缈得很,早也荡开去,无影无踪了,未来那么远,此刻谁管得到那么多,庄先生也说,不要忘了人世的任务,也不要忘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窗外传来“笃笃笃”敲竹板的声音,庄先生看看手表,是卖馄饨的来了,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里弄走一遭的。他们吃了晚饭到这里来,谈到现在,零点过了,肚子不觉都饿了,庄先生说,我请大家一人一碗馄饨。

  郦沅常来这里,熟悉这间居室,要从床底下拿篮子,作琴和子露就从床上站起来,挪到一边,他蹲下来够出床底的篮子,庄先生摸出口袋的钱,数了几张票子放进去,郦沅抱来一摞碗,压在钱上,到桌前搬开窗沿摆着的书,趴在桌上,把篮子吊下去,往下面喊:八碗馄饨!

  猪肉白菜馅的馄饨,一碗接一碗吊上三楼,热腾腾的馄饨散出的香味笼罩了屋子,受这香味刺激,他们更觉肚饿了。碗里的汤,看得见油花浮在上面,煮熟的馄饨皮薄得透明,里面是粉红色的猪肉,褐色的香菇,绿色的香葱。他们捧着碗,都不说话了,只吃喝起来,这凌晨的馄饨,真是人间美味。吃完,庄先生又散烟,男生们抽起烟来,屋里复又烟雾缭绕,女生们隔了薄薄的烟雾看人,人人脸上浮着饭后满足的微笑,不觉像在蓬莱岛,真有那么点仙境意思了。免费的烟,免费的馄饨,还有这美好的夜晚,他们心里感激,庄先生真是个慷慨的值得敬爱的人。

  郦沅把空碗收到一起叠起来,子露笑他像仆人,什么都做,做得那么积极。郦沅毫不在意,是我把你们请来的,自然我伺候你们。见他捧起碗要出去,作琴调侃他道:你们男生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尽管高谈阔论好了,不要沾这些细事。郦沅乐得两手空,把筷子也给她,说冬天洗碗手实在冻。子露开开门,拿过一半碗,和作琴出去洗碗了。

  吃了馄饨,久坐的身体像长了力气,消下去的精神长起来,直谈到四点钟,此时学校是回不成了,校门要到天亮才开。庄先生建议大家索性再去马路上走一走,吸些新空气,怎么样。没有不答应的,于是一个个鱼贯地下楼,出了里弄口。

  在屋子里坐了这么久,人的精神都坐屈了,将将凌晨五点,正是黎明前的黑天,都还有些劲头,走到马路上,闲荡地边走边谈。冷风渐渐把他们吹清醒,身上的暖气散走了,却不感到冻。谈到天亮时分,早起去劳作的人已经走上街了,整座城市还在睡梦的尾声里,此时市声未起,上海安静得很。他们经了一夜的心灵淘换洗涤,像成长了一截,天色是在他们眼中点点变亮的,于是像拥有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新世界,这新世界充满着旖旎的想象,有着蓬勃的芽子,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然而他们到底是倦了,精神萎下来,思维的锋角钝了些。庄先生把他们送到路口,嘱他们慢些走,平安回校。过了马路,大家挥一挥手,回学校去了。

  放了寒假,学校人数渐稀,作琴住在宿舍里,没往潘有旦那里去,这学期来,只见了他一回,每没有钱了,或有什么事,就去赌庄找分杏,让分杏带话给他,过几天分杏就把钱和话带到学校来。挨到年跟前,宿舍楼空荡荡没几个人了,她决定还是往他那里去。收拾了几件衣服,够出床底下的藤条箱,箱面蒙了一层灰,她提到水房去,拿湿抹布抹了,箱子变得新几成,就想起王华琪,她不大肯往那里去,就是不想看到在一起的那两人。

  潘有旦已买好回乡的船票,吃了今天的中饭就要走,知道作琴学校早就放假,总不见她来,他忙于手里的事不得空去接她,早上他嘱咐了分杏,这两天无论如何去接她来这里,依旧三人过年,只住几天都可。他晓得她不喜欢这里,只是不来这里她无处可去,总不忍看她一人在学校孤零零守新年。

  作琴到得富和里,正是午饭前的工夫。看到一辆人力车停在楼下,车上放着一口边角包了铜皮的箱子,认出是潘有旦的,心就跳起来了。停脚顿一顿,不知见了他要怎么办,就见他从门里出来了。

  见她来,他一时极高兴,隔了老远就叫她。她听他一声叫,刚才还很硬的心就软下来。心里算,有四个月没看到他了,四个月说不久也久的。一见到他的人,她一学期的变化与进步,学校里那学生的样子学生的心思,全没有了,她又是原来乡下那个人了。

  你来得正好,下午来就看不到你了。他步子轻快地走过来,一把提过她手里的箱子,夺去似的,她撒了手,让他提去。

  他仔细看她,几个月未见,她有一些变化,一时刻,心里充满了怜爱,低了声气说,看你的气色,好多了,想你刚来上海时皮包骨,让人可怜。

  她想起那间破庙,好久远的事了,他这话把她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委屈勾回来,塞满在胸口。总是要说话的,她便开口说,我本来打算就在学校的,不来你这里。

  他空着的一只手拉起她的手,她先不动,让他拉着,一会,想明白,抽出来,手往背后放去。

  这孩子气的话和动作,他全明白。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有这些,他得意这个。他明白她现在是变了,欣慰她的变,她来上海就是来变的。她聪慧,爱自己,他便也叫自己敬爱她。

  她来这里,是鼓起勇气来的,是准备来受这一对男女的气的,可幸他马上要走了,又不想他这么快就走,这难堪的矛盾让她瞧不起自己。乡下的日子又在眼前了,历历在目,鼻子就酸起来,但她忍住马上要出来的眼泪,转了身子,收一收神,朝靠在墙上抽烟袋的车夫看去,冬日的阳光照在他多皱的面孔上,他的目光看向弄堂口,嘴里吐出烟雾,脸上是享受阳光的舒坦神情。他们两个人,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上是阴冷的。她转回头,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缕香进鼻子里来,记起来了,是王华琪身上的香,人便清醒了。旁边的他,衣襟上有块模糊的灰,是她箱子上的,他一身挺括,还是那么有样子,可是她让自己志气些。

  他像觉出来她此刻的变化,他总是能轻易知悉她的心。问她,还有没有钱?

  有,她说,用得到来年开学。

  他把箱子放到地上,他竟忘了放箱子,一直就这么提着,提了这么会。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看也不看全给她。她想了想,还是接了,捏在手里,上来点屈辱,压一压,一时难压下去。我是借你的,她说,每回都记了账的,将来都还的。

  他就笑了。她不知说什么,就问起作瑟。他讲了些,说这回回去,我跟她讲你,可以讲了,不必再瞒了。

  怎么讲?

  他从先前的情绪里脱出来,声音大了些,这我早想好了,明年你可以回去了,出来一年了,她们想你的。

  她听不得这话,她不想她们。她话里含了讽意,说,反正你在上海做什么,她全不知道的,她也落得清净。

  好好的,不要说她。他不情愿的口气。

  却激起她的心情了,说,你做的桩桩事还怕她知道?也只你有福气,娶个聋盲太太,尽可做你喜欢的事。

  这话更叫他不愿听了,也只笑一笑,无话可说。她总是突然就来刺他,喜欢讽他几下,话里带些酸气,然而他以前偏是喜欢她乖僻苛吝的一面,因别的女人都是顺他的。他不得法,声音含混起来,告饶似的,说我晓得的,晓得的。

  她没作声,提起他脚边的箱子,进去了。

  富和里比原先的里弄住处宽敞多了,又是分杏给她铺好床,收拾出房间。中饭她没去跟他们一桌吃,他明白她,没有来喊,也没叫分杏来喊。一点多钟,听到王华琪把他送下楼走了,她才出来,去厨房盛饭吃。

  他一走,她来时的坏心情像全好了,身心自如起来,对王华琪也不感憎恶了。他在,她就感到隐约的剑拔弩张,把王华琪当作敌人。王华琪不会对她有什么,去年过年就过得那么安逸,是她自己容不下自己,自己让自己透不过气,弄得不自在,他走了,她立马变回学校里的人,变得健康了。

  这个新年,又是他们三人一起过。这景象恍惚让她感到不真,却又再真不过,处处摸得到嗅得到,眼前还是那两个人,一对姐弟,只是换了住处。去年此时,她处处小心,寄人篱下心重,时感惊弓之鸟,年后去保育院,心安静些,却尝着些清寂,倍感孤漠。好在这一年是往好方向走了,这个年会过得踏实的,这么想,便增些底气。

  她跟分杏更好了,早听同学说“大世界”如何好玩,不常出学校,没去过,便带了分杏一起去逛。上午吃了早饭去,逛了“大世界”,中饭就在外面吃,下午又到别处去逛,晚饭间回来,在弄堂口烟纸店买了橄榄和盐金枣,分两个纸包装,一个纸包装两样,回去给王华琪一包,自己和分杏吃一包。

  作琴跟分杏好,王华琪都看得到,去年她刚到上海跟他们一起过年,那时候是有着陌生的戒防的,日日相处下来,看出她不比她那没用的姐姐,是个聪明人,说话做事有分寸,令人安心,今年又来,她欢迎,多个人多份热闹。

  她带了他们两个去裁缝铺,赶在年前一人做一身衣裳出来,好过年穿。晚上,三人坐在一盆炭火边嗑瓜子,讲一讲闲话。分杏自来上海就没回过乡下,父亲是把他丢给姐姐了,父亲在乡下苦得很,估摸着是再也不管他了。分杏先前还心里有芥蒂的,日子一久,跟姐姐过惯了,不念父亲了,就是他来接,也不愿回去了,来了城里,谁还愿回乡下。

  王华琪说,人都说乡下第一城里第七。

  我就做第七,分杏说。

  三人都笑了。作琴把瓜子壳抛进炭盆里,说,数一数,我们三个,都是乡下来的,再数一数,上海的人,其实都是乡下来的。

  有分杏,佣人又早几天回六安老家了,又是分杏包揽所有家务,这房子什么都有,他不用每天起早去外面担水了。作琴住在这里,做不到完全袖手旁观,依旧烧火,其余事跟分杏一起做,王华琪什么都不管,只管有饭吃有热水喝。

  分杏储足了木柴,可烧到正月十五后。农历新年这一天,早上,分杏把炭盆里的旧炭倒掉,刮干净炭灰,拿把斧子下楼到里弄劈柴,作琴帮他捡木头。下午,点燃一盆新炭,就那么让它烧着,反正有的是木头。晚上,三人围着炭盆守岁,打开的窗子,冷气进来也被室内的火气抵出去了,温暖得很,他们脱去棉衣,吃零食讲闲话,这房子里透露出少有的温馨来。到了零点,分杏要去放爆竹,便都披了棉衣出去。

  弄堂口,分杏把一挂爆竹系在竹竿上,让作琴帮他执着竹竿,他执一根香,触到爆竹引子上,火一接上,噼啪炸开了,他接过竹竿在里弄口跑起来,爆竹跟着他转圈游动,人极开心。作琴也放了一挂,说小时候年年都要亲手放一挂的,大人拦不住。王华琪跃跃欲试,不敢,又不肯放弃,于是分杏执了她的手放了一挂。

  除夕夜晚的露气并不寒重,有路灯,淡淡的光辉洒下来,照得弄堂口周围的屋墙一片清幽的寂静,像古书里人住的地方。远处也有人在放爆竹,只听到噼啪声,听不到人声,这个弄堂口只有他们三人。爆竹放完了,不想上去,就站在街口望。

  王华琪说,小时候没有爆竹放,却比现在喜欢过年,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还记得,年前爹老早买了爆竹,收得好好的,怕我们提前偷去放了,过一个年,只放一挂。

  分杏说,现在过年也只放一挂,爹让给我放,我知道他最想自己放,我就和他一起放。

  作琴也忆起来,我小时候不怕,每年总熬佣人,熬不过了他们就让我放一挂,担心我伤到,有一年守岁我点了竹篙上的爆竹,跑到佣人房里去,有个老佣人已病得起不来床,我偏吓她,伸到床里去,帐子里都是烟气,第二天他们早上就去告状,正月初一我就吃了母亲的打,心里也不冤。

  你姐姐呢?王华琪问。

  她从来胆子小,有这些事情,她都在房里的,我放爆竹她总很羡慕,只羡慕地看,没这个胆子。她怕很多东西,最怕蛇,夏天院子里的草深些,来不及除,就有蛇爬,每年的夏天,晚上吃了饭她就不出房,再热也闷在里面,就怕蛇去咬她。

  王华琪和分杏笑了,央她再讲些以前的事,作琴愿说,许多幼年的事情,说起来竟都忆起来了,自己也觉出几分怀念的味道。王华琪也讲起从前来。见姐姐说,分杏就插嘴,要说自己在乡下的事,然而他口齿不及她们流利,她们不耐心听他的,他就不说了,光听她们说。

  乡下的新年过得平静和顺。潘有旦一回乡就听说了,腊月头上李家娶了新媳妇,是旁边县里的。潘有旦便说好,娶了好,这一年李家等,我们也在等,这下两边都安逸了。听他快意的口气,作瑟只觉他也是了结了一桩事的放心。

  他想了一刻,跟她说了作琴。说在上海到处打听,没打听到,她竟找来了。作瑟惊得站起来,问什么时候找到他的,怎么找到的。他就说,是来问他要钱的。

  她有心找我,就找得到的,况且我在上海认识人多,一打听就打听得到,她是托她同学的朋友找了温商会的人,问到我的。本想把她押回来,你晓得她犟的,怕又要跑,她主意大,再跑了,恐怕一世不得见了,我只好顺她。我问她那时跑了在哪里过生活,吃饭怎么吃,晚上睡哪里。她不说,很防我,人不见瘦,倒养得白些了,想是没受什么苦。我劝了一时,过细跟她说好话,她才告诉我,那时出去了,到上海投奔一个同学和那同学的亲戚,那同学在上海念大学,亲戚家经济富裕,知道她从家里跑出来,可怜她,肯接济她,她考进了个学校,我问哪个学校,她不肯说。心大得很,朝我狮子大开口,我怎么能不帮,只有给她,拿了钱就走了,再没来找我。

  作瑟心潮起伏,怎么不写信来告诉我?

  原是想告诉你,你若回康家讲了,徒增你母亲烦恼,她去年受了这一遭,再招不得气了,况且你母亲我是知道的,晓得她在上海,一定要我把她弄回来,你想一想,这样来,我难办,她一世恨我了,我恐怕也没能力把她弄得回来,又要跑的,这怎么行,我好人难做,她来找我,我晓得她平安,我就放心了,现在才告诉你,就是叫你不要担心。

  作瑟担了一年的心这下放回去了,说,嫁人也好念书也好,随她罢,她打小就喜欢念书,如今如了愿,也好了,母亲老了,管不到她,我做姐姐的,想管手伸不长,她也不服我的。如今在外面上学,以后是怎样,全凭她自己了,只希望她乖聪些,不受人骗。她再去找你,你定要劝她回来,母亲气归气,这么久了,气总会消,你跟她讲,说我总想她,你一定细细劝,道理她总该听的。

  潘有旦重重点头,自然,出了年回上海,我去各个大学问,总问得到的,到时我跟她说好话,请她回来,你们姐妹相见,她也去跟母亲道个歉,总是一家人,没有一世的仇。

  正月初二,两人往康家拜年。康夫人坐在中堂下,脸容严肃,身背坐得不那么直挺,人又见了点苍老。阿康端茶来,人走不稳,端着茶盘颤颤巍巍,潘有旦起身接过来,捧起一盅茶奉给岳母,叫阿康坐,阿康在他旁边椅子里坐了,胸口微微喘着气。他看阿康,这么冷的天,一身旧衣,脚上的棉鞋很旧了,鞋底早磨得很薄,想必不暖和的,再看岳母,一身簇新,脚上黑棉鞋显见是新纳的,每年过年,她总是一身新,他便想,作琴再心狠,没她做母亲的心狠。

  作瑟难掩喜悦,把作琴的消息讲了,母亲没有反应,只是听了,不说话,阿康喜不自胜,笑出声来,说这是新年头一桩喜事。

  母亲开口了,还是那个话:她在外是生是死不关康家事,康家没有她这个人。作瑟感到为难,劝道,您不要这样说,找到她了,她迟早要回来,她与您总是母女情分。母亲就生气了,说,我一世难得想通,念书就那么好?念出什么滋味了?还跑到上海去念了,她有通天的本事,一世不要回来。

  这就无法往下说了,好消息母亲也听不得,作瑟心感不自在,只无可奈何,只好闭了嘴。潘有旦开口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您不认她,是她的命,您顾好自己身体,每日吃好睡好,我但凡回来,都要来看您的。

  再说些别的,夫妻俩想说些热闹话,气氛转不过来,终是坐久了身上冷,要回去了。母亲没留他们吃饭,虽阿康烧出的饭菜他们是吃不进口的,母亲却留也不留,两人觉到受冷,只是不言,阿康把他们送到门口,叮嘱一两句,回去了。

  赌庄一拨收债的人里,分杏年纪最小,一张脸孩气未脱,跟着出去,说话做事都用不上他,权起充势作用。分杏年龄一天天长大,心还是那颗孩子心,懵懂,终是世面见得少,人情往来上领悟得也迟钝,不懂得什么,胆子又小,跟人出去,遇到不好对付的债主,两方快要动起来,他先就往后缩了,偏这样,也是最易遭难。

  那回他就遭了欺负。跟着三个人去收债,债主是个赌子,好炒股票,日日在证券交易所晃荡。他们就去交易所截他,他们专门讨债,流氓遇得多,自有一套方法,几个来回钱就收得回来。在交易所截住了人,那人今天手里流来一笔新钱,他们来讨,他只得全交出去了,身上分文干净,心里极不服气,像身上去了块肉,看来的四个人里,挨他站得最近的是个最小的,颀长的身材,样貌瘦薄,不像其他三个狠里狠气,就一把拉过来,拽着他的衣领子,推搡了一把。其他三个知道他是为出气,就让他推过了。他本要放了他的,看他们不在乎这个小的,就把分杏又扯上来,推着颈背摁在地上,分杏欲挣脱,他的火气激上来,手脚照着分杏的脸打上去。这就是坏规矩了,三人扯住他,交易所门口已围了一圈人,都来看这场热闹。分杏挣扎出来,捂着头脸跑出老远。三人将那人教训了一番,既是还了债,不该下狠手。只是于分杏来说,他吃了不明不白的亏。回了赌庄,几个跟老板讲清楚,老板安慰分杏一番,塞了点钱给他。他听话地留在赌庄吃了晚饭,又拖了些时间,夜黑得深了,老板才叫他回去,要他明天天一亮就来,切不可让他姐姐知道。

  回到富和里,他摸进门去,轻声上了楼。进了房脱衣,左臂抬不起来,慢慢地脱,勉强脱下外面的衣服,撩起贴身衣,看去,肩膀青了一片,去摸,牵扯得筋骨疼。他睡下来,默声流了半夜泪,眼泪和鼻涕湿了枕巾,听到外面隐约鸡叫,头脑昏胀,才累得睡去。

  一觉睡到睁眼,太阳照得窗子满亮,知道睡过了,赶紧坐起来,身上一动,痛又牵起来,想起昨日的事,很伤心。慢慢穿好衣,出房,要去赌庄,不巧姐姐在客堂间坐着,是躲不过去了。

  王华琪以为他早就去赌庄了,此时见他才从房里出来,抬头看去,就看到一张肿得像猪头的脸,眼睛也是肿的。分杏的脸本打得肿了,夜里又哭过,现在眼睛红肿得眯成了一条缝。这肿眼她是很有经验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苦的年月。

  喊他过来,分杏就听话地走到跟前来。问怎么回事,他支吾两下,讲了。王华琪就气不过,骂了声,一群瘪货。说他是个没用的,怎么不晓得还手。他更是一声不吭。她站起来,挨着他的身子,捧了他的头细看。他动都不敢动,姐姐头一回这么亲近她,不提防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禁紧张起来,眼睛朝地下看,任她按他身上各处,像不疼了。

  他听姐姐的话没有去赌庄。佣人买菜回来,王华琪叫她再去买几斤蹄髈,好煨汤喝,佣人拎了篮子出去了。她说,你天天喝汤好了,就在屋里休息,这一久就这么过,身体先养回来。他疑心姐姐忽然这么疼他,说不去赌庄他们要怪的。她反问,谁敢怪你?以后你都不去了,也不要去告诉,过几天,王老板自会来找我,他晓得怎么回事的。

  姐姐这么说,自有她的打算,他便在家里歇着,每天睡得足,顿顿吃得饱,身上的肿伤一日日消去。

  过了几天,他吃了饭歇午觉,佣人来房里喊他出去。他出来,看到赌庄王老板站在客堂间,果然上门来了。姐姐也在那里,抬手招他过去。他依从地过去,脸已经红了,难为情地避了王老板的眼光。王华琪一把把他拉过来,他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些,她就扯下他左肩领口,露出半边肩,连人推到王老板面前给他看。王老板顿时变了脸色,很不过意,局促地笑了两声,说把皇帝得罪都不敢得罪王小姐。末了跟分杏赔不是,朝他微鞠一躬。分杏哪里受得起王老板赔礼,只是不开口,姐姐交代过的,王老板来了她不叫他说话他就不要说。

  王华琪这一出,有自己的打算。未出正月时,苏州来了封信。这么快又来信,必有内容的,依然坐人力车去那远处,找那代写书信的先生念了。信里说,家里人病愈重,三十吃年饭都没坐起来,上不得桌了,医生说至多挺到今年入秋。他等不到入秋了,更减了药量,不久,烛火将熄,她现在要做来的准备了,分杏自然也带来,来了到粮行柜上做事。他已准备在城内觅屋,觅到合适的就赁下来,他们来了先在外面住一阵,再接进容家。不用回信,再等他的信即可。

  和潘有旦,首先于她,就有些不同了。想了些日子,把信给他看了。他看了没有发言,她聪明了一回,没开口问。两人照常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心里都明白,日子要散了。过了些天,都有些释怀,本来当初聚到一起就没做长久打算的,可再是逢场作戏,感情是过出来了,这感情里,又有些共患难的意思。他初来上海,是她带着他,处处帮他经营人际,帮他找路。他有起色后,没有负她,是个大方的人,花销上从不卡她,分杏来投靠,不拿他当累赘,甚至比她还注意他些。争嘴是有,回回是他赔小心,很会哄女人心。在一起这几年,真就像夫妻一样。她自己,虽面上矜傲,心里有低处的,很明白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过往,然而他极尊敬她,样样事顺她。他不表态,是在负气,负气,就说明心里有她,可是他那么年轻,比她小出一截子。他也明白自己年轻,明白她的人与她的情,于自己漫长的将来,只是人生的一段。都太聪明了,又看得开,于是再怎么,两个人,就是一场长些的露水,而今露水要到头了。

  要往苏州去,撒在各处的钱就要收回来,借分杏这个事,正好跟王老板收回投在赌庄的钱。她开了口,王老板没有多问,一口答应了。他这么干脆,多少是要挽回点自尊,他大小是个生意人,要脸面的,何况在一个女人面前。她在他赌庄里算个小股东,分杏跟了他这么久,该她谢他收留的,现在偶受这一遭,像反过来了,全像自己理亏,今天上门来已是迁就,只未料到她这么做得出来,说话冰冷无情,当着分杏和佣人不给他面子,这是仅有的一点朋友情分都不要了。他心里暗骂,这女人究竟是那路货,心肝小气性大,太把自己当人,好笑。

  王华琪未必不晓得此时他的心,只是不惮了,随他怎么看她,反正她马上要走了,未来要有真正的依靠了。话赶话,她便说了个日子,到那天去赌庄跟他对账,本利全收回。他又是一个好字,极干脆。两方说好,王老板抱着一肚子闷气,告辞走了。

  到了日子,王华琪叫潘有旦同她去赌庄,账本契据拿出来,潘有旦跟王老板把账一算,两下对清,钱全拿回来了。

  分杏在家歇着,闲不住,他做事做惯了,就帮佣人分担些活计,佣人是个话多的老妈子,每日做完手里的事,要么去房里睡觉,要么去别家,跟别家佣人聊闲天。他日日待在屋里,听不到人声,也无人可说话,自觉又回到寂寞的境地了,想起作琴,跟她,是很有话说的,她总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引得他话也多了,且她处处待他那么好。他就希望潘有旦又给他一卷钱,叫他送去她学校,他就能见她一回,又带他去玩,领他去西菜社吃饭。

  一场绵密的细雨过后,出了温和的太阳,季候进了四月,正是极好的春天。暖春的气息飘进里弄,钻进楼上窗子里来,分杏躺在床上看小人书。枕头上排开了一套《水浒传》小人书,是潘有旦给的,不知他在外面哪里看到了,随手就拿回来给他。小人书很好看,很能打发时间,他不识字,光看图画,一页页翻,一整套看完,又看一遍,是他的喜爱。晚上,他半躺着,盖了被子,翻看小人书,听到他们房里说话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大得他这间闭了门的小房都听到了。

  这一久,他平稳待在家里,是感觉到了点什么,只未在意,这家里的日与夜,还是原来那样,再仔细一想,是姐姐和潘有旦同出门的回数少了,往常他们喜欢晚上出去玩,玩到半夜回来,自年后潘有旦回上海,再没看到他们双双出门了。那边房里说话声愈大,他合上小人书,屏息听,听不清楚。下了床,悄声打开门,留一条缝,听清楚了,那声气是在吵架。吵什么呢,他见过他们闹气,总是不咸不淡地拌几句,隔一天,又跟以前一样好了。今天的吵架,他觉得跟以往不一样,便走出来,客堂间黑漆漆的,佣人房里无动静,怕是也在听吧,可他不是佣人。他走到他们房前,贴近门,站定了,听一听,听清楚了。

  姐姐要去苏州了。他恍然全明白了,只怪自己竟无半点察觉。可是她去苏州做什么,他眼里就上来泪,现在,他很依恋姐姐,她抱了他的头看伤,父亲都没那么亲近过他。她走了,他怎么办,回乡下去还是一人在这上海,他不愿离开姐姐。他站得有点呆,里面争吵声愈大,他回过神来,举起拳头狠狠擂起他们的门。

  潘有旦开开门,见分杏定在门口,眼里噙着泪,泪后面的一双眼睛,在恨恨看着他,这样子,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发现,分杏跟他一样高了,像大人了。他很久没注意分杏了,以为他还是来时那样,无声无息住在这个家里的小冻猫,却已长成大人样子了。

  分杏看到房里面,姐姐坐在床头,低着头,双手绞着,手指上的戒指闪着光,猜她是在哭。王华琪抬头看门口,眼里却是干净的。姐姐朝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回房去,去睡。他心里涨起的士气熄下去了,为自己流过泪的脸被姐姐看到感到难为情,微微往后退了退。见他不走,王华琪站起来,又说,你回去睡,大人的事你管什么。他听了这呵斥,稍微放心,回房去了。

  他拿起小人书接着看,一面注意着那边,一会儿,声音止息了。他熄了灯,闭上眼睛想,就是叫他回乡下去,或是留他一人在上海,他都不怪姐姐。

  五月,王华琪和分杏去了苏州。临去前,分杏最想的事是见作琴,晓得去了苏州,再也跟她玩不成了。跟她,他纵是没什么话说,可是只要两人见了,总是那么合得来,光听她说话,他就很高兴了。王华琪和潘有旦都只顾自己的事,没人想得到他的心愿,他也不会讲出来。为这个,上了船,他还非常不甘,郁郁的,可是旁边姐姐很高兴,拿出码头上买的果脯来吃,他也拈一块放进嘴里。姐姐说,苏州比上海好,苏州人比上海的人有良心。他没搭话。太阳的温度已很高,晒得江水泛着金色的波浪,他靠舱倚着,太阳照到身上来,他看一会船外面,收回目光,望到脚下的行李,嘴里嚼着果脯,甜得好吃,心里不那么郁了,这么跟着姐姐,也是很好的事,姐姐去哪里他就跟在哪里,姐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一年,外面大形势严峻起来,其他地方不说,就这上海,情势急转直下,敏感的人已嗅到不妙的气息,仅是学校里,许多人许多团体,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郦沅常牵头组织讨论会的一群人,不常聚到一处了,聚到一处时,作为东道的郦沅也不如以往那样积极了,看出些心不在焉,像有其他的事在牵着他。作琴和子露又随他去过两回庄先生处,一回是向庄先生请教问题,在那里坐了一会就回来了,一回如去年深冬那样在亭子间里谈天说地,几人坐了一下午,晚上庄先生请他们到外面吃了餐饭。

  借着内外不稳的气氛,学校不少学生也像得着了什么香,逃课成风,作琴只知道郦沅常不去上课,爱往庄先生那里去。她有些猜到,他是在跟庄先生做什么事,事情的性质,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他与庄先生来往,作琴赞赏,想他跟着庄先生或许真能做出点有用的来,如今外面情况这样,多几个他这样的人是好事。作琴对念书以外的事没有真正的兴趣,光是口头上谈一谈可以,因此在学校逢着他了,并不问他,也是怕他不肯说。

  郦沅的确跟庄先生来往得频密了。鉴于上海紧张的形势,庄先生更多地写起文章来,时评杂谈社论,样样写,发表在外面报刊上,署名都不姓庄,是一个个随口起的笔字,他的笔名数下来,怕有十几个。郦沅对于他的崇拜,落实于行动上,便是主动替他做秘书,往报馆与亭子间两面跑,替他向书局催要出版税,发电报,代写公务信,庄先生也只叫他做这些。有时他留在这里吃饭,庄先生会烹饪,烧两个下酒菜,买几两酒来,边吃喝,边谈论些事情。庄先生随手翻来一份报纸,翻几翻,手里筷子指一篇给他看,跟他讲这文章是什么人写的,写得怎么样,再教他怎么样作时评文章,那些行文的道道讲出来,很中听。

  郦沅只觉拜对了老师,如鱼得水,又觉自己是一块好铁,将来希望能锻成一把好剑,现在是学习的好时期。他洋溢的热情与年轻人的无私,使他什么都可以跟庄先生去做,只是那地下印刷厂,庄先生始终不曾提到,有一回他忍不住,沾了点边曲折地说起,庄先生像没听见一样,没搭他的话,他再没有提了。

  立夏前后,庄先生回了趟嘉兴老家,回上海来,告诉他,他的生活要改变了。其实已经改变了。老家有个旧相识,从小是同学,中学毕业她念了女子师范学校,他去了日本,几年间彼此断了音信,师范毕业她在小学校教书,嫁了人,丈夫生病去年离世,两人没有半个孩子。今年春节他回乡,见到她,一个死了丈夫,一个至今孤身,不免忆起往昔,勾起别样的情愫,又都是有了年龄的人,便见了几次,有心将来一起过。春节后回上海,他便一直想为这个事做个安稳打算,奈何手里事多,脱不开身,又是紧要关头,离不得上海,这次回去,她告诉他,才刚发现有了身孕。

  郦沅听得,并没感到这个事如他说的多么为难,说不如将她接来。庄先生叹一口气,讲了些少时跟她相处的情景,说人生像圆圈,总是在圈里打转,转到故人处,倏忽一见,已是中年。他环视这屋子,说道:若我是世上最俗之人,尽可为着中年得后沉乐陶醉,然而我虽俗,不致最俗,麻烦就上身来,这狭窄的亭子间,比茅檐草舍好得一点,如何住得下一个有身孕的人,我现在,纳是纳得了新增的两个人,未来怎么样呢,最困不过文人也,我又效仿不得古人,不能随梅妻鹤子去,夹在当中,事业又未成功,一年一年,真恐人生况味越过越彷然。

  庄先生回老家不过十余天,回来人是有点变样子,去年脸上丰润的光彩减了些,现在坐在桌前,一上午他伏案奋笔,抽了许多支烟,神色有些疲倦,整个人透出点为俗务所缠的颓气来。他现在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家口之累很难不使一个男人生出为家计筹谋的神情与心理来,庄先生现在的模样,确乎像个困于柴米的中年人。郦沅想起去年与庄先生初识,他身上一副做事业的豪情,还那么鼓励他们这群学生。他想,再不能把同学招来这里谈天了,他们每来一回,就要消费庄先生的烟和饭食,他本不富裕,自己处处还是天真了。

  郦沅写信给家里,叫寄些钱来。不出半个月,北边寄的汇款到了,他取了,把一多半拿给庄先生,叫他先用些,寄些回去给家里。庄先生不要,上次那抱怨话叫他误会了,不过是发发牢骚,他一人在上海虽不富裕,吃饭不成问题的,她现已歇了学校的课,搬去他堂叔家住了,由叔叔婶婶照料着,待到暑热之时,他要回去办婚酒。推了几回都不要,实是不缺钱,郦沅只有收回。

  天气转热,校园里人人换上单衫,午后阳光愈烈,吃了中饭,作琴和几个同学到教室看书。窗外面的景象,地上被照得发亮,远一些的屋子全曝在太阳里,温度再高些怕要晒出烟来,他们坐在室内,久了感到凉和静,午后的宁静与晕懒扰得他们精神涣散,看不下书,伏在桌上睡起来。作琴睡进去了,平稳沉入安静里,愈困了,不想醒来。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有低低的说话声,依稀飘在耳边,听不进,声音飘远了,睡进深里去。睡一刻起来,只觉没睡够,难有精力,旁边同学告诉她,刚才有个另外系的学生过来讲,土木系一个男生出了事情。

  郦沅的朋友,她现在知道那朋友叫归生,云南人,出了这个事,听说要转回云南去念书。寻了没课的空隙,作琴同了几个跟郦沅要好的同学,结伴去归生的学校,找他问清了。

  归生是郦沅结识已久的外校朋友,也念土木,每相聚一处,交谈所学,时常来往。半月前,他跟郦沅约好在校外一处地方会合,一起去乡间看一座明代古庙。星期三他们起早出学校,会了面,往古庙地方赶去。午饭前到得地方,那庙建得很好,至今建筑坚实无损,于他们很有看头,是来着了。正逢午饭,便在斋堂吃了饭,向庙里人打听这庙的情况。早十年前,这庙还有十几个和尚,这几年愈不太平,战火波及,人人只想储钱,少肯往外舍钱的,来庙进香的少了,香火潦倒,和尚们稍微有能力的,脱下僧衣去外面谋食了,现只剩下几个老病守着这座庙,讨一点香油钱过活。两人由一个老和尚领着,里里外外每间屋都看了,因空着手来,他们找和尚要了纸笔,画了几张建筑图。回去路上,刚进城就遇到封锁,被挡在了封锁线里,听说前面一条路上抓人,两方打起来了,跑掉一个,现在封锁要查人。封锁线久不放,人人耽误事,不耐烦,又出去不得,枯等到近四点钟,有人进这头封锁线来查,重点查身材样貌魁梧的男青年,查到他们身边,郦沅身材并不丰壮,不在搜查范围内,是他手里图纸挑起的事。图纸本没什么,几张折叠的黄表纸,毫不起眼,那人却看见了,偏抽走,黄表纸质地薄软,从他手中抽出去就扯破了,郦沅不满,嘴里咕了一句,那人执一根警棍,敲敲他手臂,叫他不要着急。郦沅拨开警棍,不想这一拨拨起了那人的火,收回警棍,再使出去,就一棍打在他背上,郦沅受这一击,腿脚退一步,背上沉痛,归生扶住他,以颜色示意,他只好服软地不作声,忍着身上的痛。那人把图纸摊开,只见画着几座古式居屋建筑,看不懂,折起来,也不还给他,问他们名字籍贯。知持图纸的是致远大学的学生,就像抓住辫子了,高声唤来远处另一人,把他们押着,带回了警局。

  而今街上闹事的尽是学生,有课不上跑出来游行,年轻血性,又好动手,叫警察为难。前几天有群学生聚集游行,声势浩大,他们去驱赶,起了矛盾,有个激愤的学生打伤了他们一个人,可惜让他跑了,没有抓到,听得那学生是致远大学的,便记下了这桩仇。今天搜到这个致大学生,正好,不管有没有事,先关几天再说。

  两人被关进号子,那几张图纸还到郦沅手里,已是烂纸一团,他也不要,扔在地上。他的腰背疼得厉害,站得起来,走不得路,莫名受这一遭,关得不明不白,也不给个说法,不忿得很,心火愈炽,只面上老实,聪明地不去跟他们硬顶。归生第二天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放他,他想不明白,只得忍了干等,不知要关几天。

  归生回了学校,担心郦沅的安危,他胆子小,不敢去关押地问,过了三天,想他大概也放出来了,就去致大找,不见郦沅,问他同学,说几天没见他的人,不知哪里去了。归生找到土木系的老师跟系主任,讲了情况,学校才发觉有学生被关到警局去了,就派人去问。给答复是死了,暴病死在监牢里。学校又去几个老师,见到尸体,身上有伤。去的人跟他们讲道理,根本讲不通,怎么样被抓的,怎么样死的,全是警局一面说法,口气硬得很,不当回事,像是死只老鼠。老师无辙,学校再派几个后勤的人去,领了尸体,送到殡葬所先停着,给郦沅家里发去急电,等他家人来认。

  郦沅的死激起致大师生的愤怒,就有激愤的老师支持组织学生游行,带头堵在警局门口讨说法,说法没讨到,抓进去几个为首的。学校去交涉,被百般为难,好歹是把人保了出来。事情一桩桩,校长在教师大会上警告,再有撺掇学生闹事的,轻则停课,重则革职,哪个的学生犯了事哪个去保,学校再不出头了。自此,学校真就懒得管了,师生从几桩事里看到利害,老师们怕惹麻烦,又不想得罪气势焰焰的学生,只要不出事,任他们去,学生们规矩了些,虽来上课,不大认真。

  作琴犹记得,初识郦沅,曾问他,他的姓和名都不常见,两个字本就冷僻,组起来作名,有没有缘故。有缘故的,郦沅细细地讲,郦姓在老家只有一支,人丁稀薄,他家里,到他父亲,是祖父的一根独苗,从小严格受管教,会走路就在药行里熏染,家业将来要他挑起的。长到十五岁,祖父认为他可以出门见识了,把他交给管家,跟着去云南进药。归途在湖南地界逢上一支逃难队伍,队伍里有个女子,又病又饿,无亲人,单她一个拖在最后。他打听得跟自己一样大,就舍了她食物,她便一路跟着他们运药的车到了北地。回到天津的家,她已怀了他的骨血。祖父没成想放他出去,却弄出这桩事来。父亲倔强,不要她走。祖父无可奈何,于是父亲娶了她。他为什么叫沅,因为母亲是湖南的沅江边长大的。母亲生他时困难,生下他,落了病,再不能生育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小时祖父和父亲又教育严厉,回想幼年时光,没有玩伴,记忆里孤独的时候多,长大了,自己在外结交,才渐尝自由的滋味。到这代郦家,又只他一根独苗,自然地是要继承祖业入药行,可他是“五四”精神滋养下长大的,不听父亲话,为祖国破碎的山河担忧,自觉要担起青年的责任,要学科学,还要离家远远的,于是到上海来念书。

  她记得郦沅说这些话的样子,明媚的天光照进教室来,几个学生在里面谈天,他那骄傲的神色铺展在五官分明的脸上,一脸的精神气,那时她想,这是个志趣高尚有未来的人。

  他最后一回邀他们到庄先生那去,不知谈到什么了,她和子露合起伙来激他,说郦沅你这么有志气,怎么不上前线去。他听了很当真,说他最大的理想其实是做个清雅的书蠹,只是这乱世容不得他享安逸,这世界如永远这么纷乱下去,不怕她们笑,哪一天他失望得痛心了,就跑到大后方去,躲一世。当时子露笑了,说他是个缩头乌龟。他不恼这话,说躲在大后方是不是偷生,难定的,我可以完成庄先生的理想,做个梅妻鹤子的自在人,独善自身又未可知呢,况我要做,也做得到的。那番话令亭子间的气氛有些蓬勃盎然,庄先生接过来说,郦沅是万千青年中有智有勇的一个,只是年轻了,缺点圆融。郦沅向来大度,毫不介意,反过来将她们一军,叫她和子露去做一个花木兰。作琴不买账,说这世界也只差令人失望得痛心了,花木兰可以有,叫别人去做好了,我不做,做了代价何其大,我其实明天就想到大后方去。大家都笑了。旁边的郦沅朝她伸出手,把我带去,叫我跟着你讨口饭吃,好不好。她说,好。

  郦沅的事情似乎是个信号或风向,以前学生在外面再怎样,警察不敢直接闯到学校来。这一久,很多人口口相传:风声紧。怎么个紧法,有一天作琴亲眼看到了,下课从大教室出来,走在廊下,看到几个人押了一个学生走了。她跟众人一样,默默看那瘦仃仃的脸色惊得青白的男生被扯拖着拉走了。回宿舍路上,想起那男生惊骇的面孔,太阳地里,她低头看地,只看见地上两只脚急急地往前走,自己也不知这双懵懂的脚要走到哪里去。

  郦沅的命,过早地从空中飘下来,飘进尘土里不见了。她想着他这粒尘埃,如此轻,轻得令人心痛。她从前心里高浮的念头,点点沉下去了。从认识他,相交至今,一件件一桩桩,睡不着时细数,细想,想来想去愈不服,却又无法。暗自哭过几回,为这国家的沦陷,为这社会的不稳,为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想得真切时,感到一切难看到希望了,心是灰的。白日里,听同学说,仗一打起来,学校的命运恐怕风雨飘摇了。她有心不听进别人的话,每日只去上课,闲余更紧地看书,以抵焦灼惶然。

  庄先生回嘉兴办婚酒,住了半个月回上海来。半个月的积报堆在桌上,厚厚一摞,作琴来他住处,见他正一张张捡看。以为庄先生知道的,庄先生却问她,怎么单她一人,郦沅怎么没一起来,他在老家疏于跟上海通信,子露也没来。作琴心里很不忍,酝了酝,张口说了。庄先生不语,静定看着桌前的小方窗。她看他,他陷在藤椅里,一身绀青色长衫包裹着比去年稍微丰实了点的身子,无声无息。她感到不能说话,又觉得宁静得可怕,不知说什么好。庄先生开了口,他窝在藤椅里的身子转过来,向着她,眼里的哀郁反使他的眼睛透亮,显出婴儿的纯澈来。他慢慢开口,说:人世的事有四样苦,渔,樵,耕,读,读最清苦,读不出来,捞不到丁点进肚子的柴米,却最能撑起一番理想,如今念了书的人,不致饥饿,竟比不得前三样身命无虞了。说的生正逢时呢?作琴想起郦沅曾说自己是生正逢时的话,心里愈不好,要张嘴劝,庄先生猛一拍书桌,吓得她一惊,他站起来,在这小空间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悲愤的心情使他眼泪急恼地滚下来,滴在地上。她看到泪滴落在地上的湿印子,一个圆点,撑到最大,慢慢变淡。她看不得,扭头看别处去。

  归生逢这一遭受了大惊,人瘦下来,精神萎靡许多,无限地自责,郦沅生命的陨灭全在他,他不答应去看庙,他怎么会丢命。归生家里知道后,觉得上海是个极危险的地方,要为他办转学,老家云南有所学校已同意接收他。他这一回老家,再不会来上海了。作琴子露,几个跟郦沅相好的同学,归生的同学,十几个人,一道送归生去火车站。月台上分别,有人跟归生说,命无常事无常,不要过于愧疚,回了云南定写信来,他们好晓得他平安。有人说,我们年轻,不可被这一枪就击垮,人生长,世界总是我们的,无论在哪里。这话鼓起大家一点信心,归生紧紧捏着那男生的手臂,不说话,大家团成一个圆,默默地相看着,眼光里是安慰和无法坚定的期许。

  火车要开了,归生提起两个箱子上了车厢,他只拣了最要紧的东西带。他们透过窗子看他,他在车里不去看他们。火车头轰隆响起,归生转过头向他们瞥来一眼,两方目光对上,火车开动了,有女生哭起来,一干同学就都哭起来。

  王华琪走后,潘有旦伤神,她初走的那些天,晚上他回富和里,走进那门里,里面的物件摆设,跟原来一模一样,想她正拧开电台听,在等他回来。他跑上楼去,黑的,灯都没有开,他不相信,进去房里,开电灯,房间被光铺满,空大得寂寞了,房里有人的痕迹,是佣人的,没有人在等着他了。再也没有那好闻的香味了,他细细地嗅,一丝都没有了,好多天前就消失了。他关了电灯,在房里空了手走来走去,怅然若失。

  放了暑假,他到致大来,作琴才知王华琪带着分杏到苏州去了。便怪自己一向不肯往那里去,他们要走也不知道,她不舍分杏,心里郁郁遗憾,以后再难见到了。也感激王华琪,两个春节在她屋檐下过,待她周到,若知道她将走,怎么都要当面谢一声的。

  想着暑假漫长而炎热,潘有旦叫她收了东西跟他回富和里去度暑,再过些时,趁空了带她回乡下。她明白他全是好意,只是都不答应。现在,她始终想到跟他再亲再近,他终究是姐夫,跟他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无隙。

  他再问,她说就在宿舍住着,乡下也不回,她晓得母亲的,回去了,是送上门遭辱,她在母亲那里全无价值。见她这样不情愿,他不好再邀。

  溽热的暑期,作琴待在宿舍里,仅是看报,就感到外面充满了隐隐而不安的气息。七月,北方爆发的宛平事变像亮起的一盏信号灯,消息传到上海来,所闻处一片愤慨,国内局势愈发严峻了,她留几分心关注着外面动向,仅想一想,就想得到外面一团糟的模样,无事更不出学校了,天天歇在宿舍看书。八月,上海终于不能幸免,仗打起来了。夜里睡觉,听到远处“嗖嗖”的炮弹声,扰醒了,心里惊起来,就感到大祸临头般的怕,背后热得湿透,翻身侧睡,摸到枕边的芭蕉扇,拿起来扇风,扇一会,迷迷蒙蒙睡回去了。早晨醒来,太阳照进窗子里来,窗外一片安静景象,是新的一日,便感到些兴头,只是这新的一日,和前一日并无什么不同,她换了衣裳,拿了毛巾脸盆去水房洗漱,感到一点生活的无趣和寡淡,可是生活总要过下去。

  暑假行将结束,远在重庆的子露收拾行李要回学校,父亲阻着她,不让她去冒险,子露不怕,说,上海几时太平过,从去上海念书,那里就不太平,现在打起来了又怎样呢,战火再烧恐怕是烧不到学校来的,我总要把我的书念完。父亲阻不了,派了个比她大两岁却按辈分要叫她姑姑的族里男性,一路把她护送到了上海。

  开了学,学校全然没有新学期的生机气象,竟透出萧条来。仅作琴班上,缺课学生就有一半人数,上海正打仗,外地的学生多数不肯来,纷纷只来一封信,都是向学校请假的,请到几时,要看战火什么时候熄。

  战事闹得人心不稳,学生们难收心,作琴也难安心听课,有的老师有意不闻窗外事,心神理智些,定心讲课,只是下面学生一副副浮躁的面孔,观整堂教室,零落地散着十来个学生,实难有兴头讲下去了。教作琴班一门课的老师连着好些天没来上课,不知怎么回事,学生们课堂上便自由得很,有人消息灵通,打听得这老师不顾学校规矩,擅自走了,避难去了贵阳,一时不会回来,那同学回来告诉大家,竟都高兴得很,学校调不出老师来教这门课,叫他们自习,可是再上这门课,教室几乎为空。作琴又听说别的系有老师不顾系主任叮嘱,公开在课上大胆发言,讲到厉害处,急得团团转,那副模样倒使一班学生看戏一样好笑。

  勉强敷衍了一个月,学校发出通知,放假,放多少天,暂不知,于是师生干脆尽散,走的走玩的玩,全部放羊了。学校里看不到拿着书本的人,人都不知哪去了。

  子露有个要好的男同学杨鉴,是杭州人,放了假要回家,邀子露去杭州玩。江南一带子露从未去过,想去,只不好单独跟他去,说不如多请几个人一起去散心,避一避上海的硝烟气。便邀请了其他两人,作琴,还有一个男同学,子露同系的李仲成。此时的杭州也不太平,四人既已商定好,不肯屈服于弥漫上海空气中的恐怖味道,有意要钻战事的空隙,偏要取清净处歇一歇,便一行四人结伴往杭州去了。

  杨鉴做东,自是住在他家。杨家经济宽裕,房屋宽敞,父亲在银行做事,母亲贤良,调儿养女,很会料理家事,性情又好,他们三人就在杨家住下来,一面注意着上海学校的收假通知。

  杭州的几所学校也停了课,街头乱,只不像上海那么乱,他们取静,探古寻幽,往人少的地方去,灵隐寺、虎跑泉、烟霞洞、宝石山各景,杨鉴做向导,一一逛了。又尝各种风味,有天专去西湖边的楼外楼吃了餐饭。四人心绪畅快,把各自的愁烦一律忘在脑后不去想了。

  自来杭州,他们未谈起郦沅,是有意不谈他,可是每游到一处,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又都会想起他,如他还在,跟他们一起来,该多好。四人都是郦沅组织聚会时的成员,这时候来了杭州,换了环境,人还是这么几个人,又彼此相熟,话语间就免不了谈些郦沅在时爱谈的事,好像他人不在了,思想还由他们承托着,只是景象到底不同了,谈不深,说一说便止了。

  他们走在堤边的青草坪上,遥望远处,晴日朗照下,西湖的景色相当美。子露提起杨鉴房里的一幅字,“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问为什么写这一联。杨鉴说,字是请祖父一位老友写的,老者是杭州城内名士,字好,索者众而难求到手,有回随祖父去老者家做客,就向他讨字,许是喜欢他这个年轻人,老者欣然应允,铺了纸墨给他写,他不主张老者意中的字,偏要一联唐诗,唐诗中唯李白最盛,其盛句里这一联又好,便要老者写此联。老者笑了,说你这年纪要这一联,不如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偏要这联,老者只好给他写了。

  李仲成说,要我讨,我就要“欲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杨鉴噗嗤一笑,李仲成并不介意,说,我就中意这一联。

  这两联很见两人性情,杨鉴是有些露锋芒的性格,骄性重,心性稍于浪狂,所以喜李白诗,又最喜那一联,以往聚会清谈,谈事情出言多激烈,看法非黑即白,却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易于接受旁人观点,懂得反省,也就不那么招人嫌,某些时候与郦沅很像,都是颗年轻沉不住气的心。李仲成沉稳些,发言少,惯于听,不好出头,讨论起事来,到激烈处也冷静得下来,不会顺了窄洞往偏里钻,以至钻入牛角尖,平时说话显得温厚,不把话说死,却不是精于世故,是性格里有厚阔处。

  李仲成走在作琴后头,双手背在身后,有意使自己像个中年人,闲闲说道:这世道,有酒喝,蛮好了。

  作琴便问:你常喝酒?

  他就笑了:并不会,心里饮酒罢了。

  心里饮酒,这话不免激起其他三人共同的感触,杨鉴说,心里饮酒是为最苦,明明无酒,却要装醉,为什么装醉?还不是这现实太不如意!

  说到这里,他们就讨论开了。本来他们来了杭州,是来做一回临安城里的赋闲人,享一享南宋遗韵的,此时不能了。年轻人的血也总不会一直沉静地流淌,他们的血易躁,有事激起,就在身体里奔突地流动,可是,无可厚非,也本该这样,年轻人该有这般气性。

  秋日上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这个季节独有的暖和令人舒适,远看去,堤下的湖水被照得一片白亮,单看眼前的水面,又是清澈地泛着浅绿,怡人心目。他们谈论着,觉得在此刻如此美好的环境下,东北方向的上海隔得并不远,怎么会在打仗,还打得那么厉害,国土又怎么会正在寸寸沦陷。可是不得不信,因为这是真的,此时的上海,兴许某一处的上空正在飞着炮弹。为这对比,他们有点激动起来,转眼四望,视野所及处一片宁静安逸,美得像画。但他们终究是聪明的人,悟性极好,一刻,脑筋回过来了,李仲成率先就说:我明白了,我们其实是苟且偷安的模样,应了那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是到底,我们也真正做了一回南宋人了。

  谈到停课,不知几时复课,复课后学期会不会延迟,难猜,再谈到未来,黯然中透着点期待,毕竟还都是极年轻奋发的头脑、头脑里多少装着些浪漫想象的人。此时如有外人走过,看他们四个人,会觉得是一幕朝气蓬勃的风景。现实已把他们培育得比较务实了,尤其是郦沅的死,加上暑假打起来的仗,上海这座城市的未来都不知在哪里,何况一个个单薄的人呢,短短几个月,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成熟许多。理想不允许空洞,都要与外面社会相融洽,就是毕业后的去向了。子露说她要回重庆的,念了法文,将来回重庆做法文教师,家里也是这么给她安排的。杨鉴听了,表情有点变,说重庆实在太内地,西南一带不如江浙风气开明,风土人情也不及江南,也许没有可教授法文的学校。子露说,怎么会没有呢,再是没有,就教英文去。这话有点赌气的情绪,作琴和李仲成都听出来了,来杭州半月,两人都看出来,也处处觉出来杨鉴对子露的心思,只是子露不大往心里去,事事并不在意。

  子露又说,学校不知几时复课,这个书念不念得到头都说不准,只是未来不管怎样,重庆是家,总要回去的。杨鉴没有接话,沉默了。李仲成开口,问作琴毕业了作何打算。对于未来,作琴没有子露的明确,也是比不得子露有家庭能时刻护卫她,说,也许在上海找份事,也许去别的地方。

  若去别的地方,想去哪里呢?他问。

  不知道,她说,心里确是茫然的。

  李仲成顿一顿,道,我也不知将来具体的事,从小父母不教我有大胸怀,我也果然没有。

  这话里透着不确定,语气里犹豫的悲观感染了杨鉴,此时杨鉴好像格外敏感,他望一望眼前堤下的湖水,提起情绪来,大声说:杭州离上海近,我两地都可考虑,父亲还未给我建议,到时参考他们想法,兴许接父亲的班也说不定,我做个银行家。

  作琴笑说,那你就做个银行家吧,将来发达了好让我们投奔。她想起李仲成的话,转问他,仲成,为什么你父母不教你有大胸怀?

  仲成便说,这胸怀,说的是志向了,我父母是看透世事的人,他们生来就在乱世,是没办法。生了我,也还在乱世,还是没办法。他们说这闹世太闹,世已很闹了,人再闹,一世难过得顺心。

  作琴不禁想,他父母倒很通透,便说,你父母倒是很明白的人,可是借前人说的,霁月光风虽好,可是俟河之清?

  仲成倒并不悲观,说,再怎样,自己顾自己好了,所以话就说回来了,他们不要我有大志向,只希望我平安顺利,所以我喜欢那一联。

  两人就笑了。那边杨鉴站在柳树下,一手揽着柳树的树干,一手撑在腰上,像搂着一位女子,样子有点滑稽,他听了接过来说:我来总结,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无非做人苦罢了。子露不愿被他归入苦人行列,她惯来相信未来的美好的,便朝他说:若做人苦,你也要做。你不愿做,去做狗做猪罢!说罢,都笑了,尽释一上午讨论未果的闷郁不爽。

  在杨鉴家住了二十多天,玩得够了,三人回了上海,杨鉴留在家歇息,陪伴父母,一边等学校复课通知。

  几所学校陆续复课了,致大跟着也复课了,说是复课,实际无甚课可复,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回来上课,课上转头看,人更少了,校道上零散走着几个学生,神情竟有些萎靡,看不到先前的生气,反正,校园里再无可能见到学生扎堆的稠密景象了。老师也少了些,先前停课,就有老师举全家避到内地,投奔亲朋去了,起码要等上海平安了回来。上课也无纪律可言,来上课的老师,不讲究到课率,因他们也看不清往后形势,随时可能再停课,难去责备学生,学校要他们上一日,他们就上一日,师生均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这样的情况下,师生都难用心,课是难上出精神了。有老师讲到一半,摔了书本,义愤填膺泄起心火,大骂起来,骂国家,骂地方政府,骂学校,骂学生,最后骂起自己,只激得教室里人人更焦惶。

  情况简直每况愈下,他们坐在教室里,听得到外面炸弹炸开的声音,先还惊弓之鸟,听惯了,便不在意,防空洞都懒得去钻了。学校为安稳情绪,停几天课,复课,停几天,又复课,几次三番,师生越来越少,纷纷离开上海避战去了,仅有的学生,不听话的多,有的趁了这空子去外面玩,有的积极参与外面的抗日救亡活动,更有学生放肆得很,上课提一只鸟笼来,课上逗鸟玩,老师先还无视,到底忍不得鸟不歇地叫,引得其他学生无心听课,走下来夺走鸟笼一把甩出教室,师生就在课堂上吵起来。

  留在学校的人也是煎熬,挨来挨去,学校收到教育部通知,全部停课,往大后方转移,上海其他的学校如是一样,一并要往广西、云南、贵阳、四川等西南地区迁去。

  杨鉴来了信,说他不来上海,也不随学校转移,就待在杭州家里,父母不让他跑远,形势不定,他也不敢贸然跟去西南。问他们三人打算。最后邀请他们三个去杭州晤面,再玩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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