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爷的黄昏(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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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03

  在二炮家吃完晚饭的九爷爷,再上桌之后,就不再有之前那么好的运气。不断输输赢赢,一直到下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九爷爷把之前赢的钱,全输光了,自己面前堆起来的大山一样的钱堆,慢慢地变矮变小,直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从里兜扯出来的一百块钱。九爷爷心中一横,猛一下把兜里剩下的四百块一齐掏出来。这四百块钱被拦腰折两道,九爷爷把它们放在第一张展开的一百块钱上面。手刚离开,又折回去,把四百块钱也展开,铺在之前的一百块钱上,再用手掌一搓,让每一张纸币都露出一角,钱的数目一眼就能看出来。九爷爷说,这把我押五百。比牌之后,九爷爷赢五百块。接下来,九爷爷说,这把我押一千块。这把输了,九爷爷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九爷爷接下来又开始欠债,而且越欠越多。刚开始有人押很多钱时,还有另外人会有说几句,到后来便口无遮拦。谁欠谁的钱,欠多少钱,似乎有些混乱,是一笔糊涂账。可实际上,除了我九爷爷之外,每个人心里,都计算得非常清楚。等到天亮散场前算账的时候,九爷爷才意识到自己一夜之间,欠别人好几万的账,还稀里糊涂的,把自家那间破草房也抵押了。别人怕九爷爷赖账,就叫二炮找来纸笔,写一张欠条。九爷爷签完字,有些发蒙。

  倒在床上,九爷爷立即陷入似梦非梦的境地。昨天一夜的大部分细节,自己都记得不太清,只有结果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旋。似乎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和强调,你欠了几万块的债,你输了自家的草房子。九爷爷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想见光。九爷爷又在梦里看见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年红桃刚满八岁,嚷嚷着要去别人家看电视。这年,有户人家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电视里播放《西游记》,每晚三集,一直播放到十点多。那户人家把电视机搬到门前的空地上,放电影似的招来几十口人。那天晚上,前妻翠心把红桃交给我奶奶曹氏,吃完饭,我奶奶曹氏就带着红桃去看电视里的美猴王。九爷爷在梦里看见,翠心从七点就躺在床上,一直哭到十点,然后失神似的从床上起来,把门从里面锁上,钥匙丢出门外,才拿出火柴,依次点燃被褥和柴火堆。火势渐猛的时候,翠心朝地上一坐,哇哇大哭,叫喊道,日你奶奶,不死不行啊。可是梦境忽然又转入另一种画面,翠心哭到十点,就渐渐入睡。这时候,门外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这个人点燃一根火把,朝屋顶的干草上一扔,又点燃另一根火把,丢进屋内。

  九爷爷忽然大喊,翠心,火不是你自己点的,是别人把你烧死的,我对不起你啊,接着又喊道,快把南枝放出来,天黑就有人来烧房子啦。九爷爷被自己的喊声吵醒,发现天已经黑定,自己倒头睡了一整天。曹氏和周徙南听到九爷爷莫名其妙的叫喊,连忙跑到屋内,看到我九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平时嬉皮笑脸的大男人,脸上全是眼泪。我奶奶曹氏连忙问道,快五十的人了,哭啥哭,谁要烧你的草房子?九爷爷说,那些讨债的,我还不上钱就来烧我的草房子,翠心就是给他们烧死的,你快去把南枝放出来。九爷爷说完,伸手去兜里掏钥匙,钥匙刚拿出来,又迅速塞回去。九爷爷说,不能放,放了她就跑了。我奶奶曹氏说,到底放还是不放,放了好把青桃带回家,不能夜晚也让她待在十三郎家。九爷爷又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我爷爷周徙南面前,说道,四哥,我欠的那笔钱,真是几辈子都还不清,可这欠的债要是不还,说不定又会像十几年前一样,不知谁半夜里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房子不要紧,我怕南枝和青桃,别再跟翠心一样。

  我爷爷低沉地说道,你给我跪下有什么用,我哪来这么些钱替你还债。九爷爷止住哭声,哀求似的对我爷爷说道,现在能救南枝和青桃的,就只有祖上那笔财宝了。我爷爷忽然把脸一横,说,别听别人瞎说,哪来的这笔财宝。九爷爷说,四哥,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只要能把这笔债还清,我一分多余的钱都不要,以后我再也不赌了。我爷爷说,根本没这钱,别再指望了。我奶奶曹氏袒护我九爷爷似的,对我爷爷说道,我看你守着那笔财宝有什么用,几百年多少代人,连这笔财宝的鬼影儿都没看见过,却偏要守着它不放,倒不如找几个老人合计合计,找些个年轻人把它挖出来分了,省得以后不知哪一代出乱子。我爷爷说,你懂什么,既然几百年没人动过,我们这代凭啥动?九爷爷说,四哥你的意思是,真有这笔财宝?周徙南叹息道,实话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真没人知道到底有没有,你又不信。九爷爷说,那肯定有人知道财宝藏在哪儿,只是没人去挖。我爷爷沉默一会儿说,还没到周家断子绝孙的地步,不能挖,挖了对不起祖宗。

  九爷爷说,四哥,这次你一定得帮我,就算不帮我,也得帮帮青桃和南枝。十二年前欠了一笔债,舍掉翠心一条命。我不想再因为我欠下的赌债,再舍掉南枝和青桃的命。可现在真没办法弄来那么多钱,唯一的指望就只有祖上那笔财宝了。我爷爷周徙南把拐杖往地上轻轻一磕,又哀声叹一口气,对我九爷爷说,那你是别指望了,指望不到。说完,我爷爷转身出门。九爷爷瘫坐在地上,身体极其疲软无力,我奶奶曹氏把他拉起来。九爷爷说,四嫂,你去把青桃带回家,我去把南枝放出来,年前这几天,吃饭都不要喊我,我在家自己简单弄点儿吃的。曹氏说,看你这样子还能做什么饭,一家人都在这儿吃得了。九爷爷也说,南枝和青桃还在你家吃饭,我自己回家去,我没脸见她们娘俩。曹氏说,都是一家人,什么有脸没脸的。欠下的钱,总有办法还,一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还,总有还清的时候。草房子输给人家,就让人家拿去,又不是没地方再盖。有空我再找机会劝劝你四哥,不知他守着那笔财宝不放有什么用,早晚要被子孙后代挖出来,不知拿去干什么荒唐事。九爷爷说,四嫂,你别和四哥说财宝的事,他是不会说的。曹氏说,我就不信,八十多岁了,还能带到棺材里去,总得告诉个人才是。

  天黑之前,南枝在草房内饱受煎熬。她在门前坐了一天,眼看外面越来越暗,屋内也就越发黑暗。完全黑暗倒无所谓,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怕与不怕都一个样。南枝最怕那种明暗交错的隐约和朦胧,屋内的东西只能辨出轮廓,只要你稍微动用点想象,那一个个黑黢黢的影子,立马就变成可怖的妖魔鬼怪。南枝又试过几次拉开白炽灯,点燃煤油灯,可是依然无法忍受暗黄色的光芒。南枝恍惚之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屋内走动,脚步轻盈,在地面上踩出轻柔舒缓的节奏,但这节奏却令人头皮发麻,全身不安。南枝又听到九爷爷的前妻翠心在喊自己的名字,南枝,南枝,跟我走吧。南枝一转身,背部倚靠在门上,双腿收回胸前,双臂笼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南枝说,翠心你别来吓唬我,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你丈夫也不是我抢来的,当年是他把我骗来的,我也没对不起你女儿红桃,我待她跟青桃一样亲。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南枝侧耳倾听,又鼓起胆量,朝屋内打量,屋内器物黑乎乎的影子,似乎都像人形。南枝又听到翠心说,我是为你好,跟我走吧,别活着受罪,我们是好姐妹。南枝哇一声大哭道,你别勾我,要勾就去勾那个狗日的。

  不一会儿,九爷爷来到门前,把钥匙插进铁锁内,咔嗒一声。南枝吓一跳,立马朝屋内挪了挪。九爷爷推开门,看见南枝跪坐在门前,只看了她一眼,就朝床前走去,并对南枝说,要走就走吧,这次不留你。南枝先是一愣,再哭着说,不走了,不走了,走到哪儿翠心都跟着。九爷爷鞋也不脱,直接躺上床,把被子一拉,接着睡。南枝和九爷爷都一天没吃饭,头脑有些晕晕沉沉。九爷爷变了个人似的,对生活彻底失去指望,心中的两个隐秘期待,都绝无变为现实的可能。九爷爷又想到,空屁,都是空屁。南枝饿了一天,断断续续哭喊了一天,又被翠心吓得够呛,神情有些恍惚,幽幽的,充满哀怨。南枝站起来,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关门,而是晃晃悠悠地来到我奶奶家中,看见青桃和我爷爷正坐在桌子上,等待我奶奶端上饭菜。南枝跑上去搂住青桃,又呜呜地哭泣。我奶奶曹氏说,哭一天还没哭够,哭有啥用,让别人笑话。南枝说,四嫂,我命苦啊。曹氏说,你还回不回四川娘家了?南枝说,回啥回啊,十几年没回去,爹妈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曹氏说,不回就好,青桃还在,日子就有指望。我看千九这回输得厉害,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定就能把这赌戒了。南枝听到曹氏又说起赌钱的事儿,便呜呜地哭个不停。曹氏说,还哭,还哭,不要在孩子面前哭。南枝说,四哥四嫂,我命苦啊。曹氏说,你哪儿命苦?南枝说,我跟你们说过,我是给千九骗来的。

  当年南枝的确是被我九爷爷骗来的。南枝一边哭,一边说。

  那年冬天,九爷爷的前妻翠心被火烧死没几个月,他就去了浙江打工。晚上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饭店的门口,看见南枝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哭。九爷爷徘徊许久,终于走上去,安慰几句。交谈之中,九爷爷得知南枝在饭店里给人上菜端盘子,还经常帮忙洗洗碗。南枝跑出饭店,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哭,是因为刚刚摔了一盘菜,给老板骂了一顿。南枝还说,自己是从四川老家逃出来的。南枝给自己的瘸腿丈夫生了一个儿子,但丈夫和公婆经常打骂自己,就像对待一头牲口,还说自己是用钱买来的。于是南枝就想逃出来,前两次都被抓到,第三次才成功。好不容易买到车票,来到浙江,找了份工作,但终究孤苦伶仃的。在后来的交往中,九爷爷告诉南枝,自己在老家有几十亩田,还有两个大鱼塘,只要南枝愿意跟他回家,保准过上好日子。南枝哭着对我爷爷奶奶说,四哥四嫂,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等我跟他回家,结了婚,才发现他除了那间破草房,什么都没有。要不是我无依无靠,想找个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早就跑出去了。结婚的时候,只想日后能好好过日子,没成想十几年过去了,家里还是那间破草房,还是什么指望都没有。四哥四嫂,你说我这命,咋就这么苦?

  我奶奶曹氏说,你说的话,怎么跟翠心一样。

  吃完晚饭,我奶奶曹氏带了点儿吃的去看我九爷爷。门没关,曹氏点燃煤油灯,看见九爷爷依然躺在床上,侧身朝里。曹氏掀开被子,把九爷爷拉起来,逼着他把一碗稀饭喝掉,又吃掉一个馒头。九爷爷说,我吃饱了,不能再吃了,困得慌,再吃恶心。曹氏在昏暗的灯光中,发觉九爷爷似乎真有些心灰意冷。曹氏坐到床边上,帮坐起来的九爷爷拉上被子,才说道,你爹比你现在年纪小十七岁的时候,人就没了;你弟弟比你现在小三十九岁的时候,人也没了。你爹那一代人,没几个活过五十岁的。你过完年,就四十九了。九爷爷垂下头,不说话。曹氏继续说,你四哥常常梦见自己的父亲和叔叔伯伯,还有他的几个兄弟姐妹。你四哥还说,自己活到八十多岁,总感觉对不起祖宗,好像自己的寿命,是从他们身上借来的。九爷爷轻轻咳嗽两声,对我奶奶说,四嫂,你想说什么,就尽管直说,我就是你和四哥的半个儿子,有啥不能直说的。曹氏说,我没拐弯抹角,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只要想想上一代人是怎么活的,他们的命是怎么熬下去的,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就不会觉得自己命苦,也不会觉得欠债是多大的事儿。只要命还在,欠的债就能还。九爷爷说,四嫂,这个债,我不想还。曹氏说,怎么能不还,不还别人能愿意?九爷爷又躺下去,盖上被子,嘀咕道,总有办法不还,总有办法。

  接下来几天,九爷爷几乎没下过床,一天三顿饭,都是我奶奶送去的。每次去送饭,我奶奶曹氏不免对九爷爷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九爷爷总是不听劝。曹氏想把九爷爷拉下床走动走动,说一个好好的人在床上躺几天,也会出毛病。但我九爷爷总赖在床上,不愿意下来,说自己白天困得厉害,一到晚上,翠心就来梦里折腾自己。曹氏说,那我今晚来捉鬼。九爷爷说,四嫂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别人怕翠心,我不怕,我想和她聊聊。

  五

  以往祭祖,都是大周庄和小周庄一同祭祀,声势浩大,人数繁多,组织起来困难重重,也出过一些不大不小的乱子。最近这几年,大周庄和小周庄的祭祖开始分开举行。毕竟,大小周庄虽然是明朝两个亲兄弟的后代,但现在的祖坟也都分开很多年了,血缘的关系也早就不那么紧密。尽管如此,大小周庄各自祭祖的时候,都还会邀请一批对方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参加。祭祖中有一项重要仪式,那就是用肥猪肉涂抹一块石碑。以往,这件事情都是我爷爷做的。今年,他们把大周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爷请来了。

  腊月二十八日,响动是从凌晨四五点钟开始的。天还是黑乎乎一片,对面撞到人,都不知道是谁。大公鸡在寒冬腊月里,也变得特别慵懒。此时,小周庄的周姓人家都开始起床准备。早饭是不吃的,要等到祭祖回来吃。收拾完毕后,人们聚集在村西的南北大路上。按照之前的安排,每人各自携带或搬运祭祖的物件。前进的队伍有些散乱,逐渐歪歪斜斜,孩子们前后跑来跑去。队伍的开头是四个唢呐手,起初吹一首高亢尖亮的曲子,之后便开始呜呜咽咽。接下来是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一前一后,用扁担抬半桶从水井中提上来的清水。后面的男孩手持长柄大勺,每走几步路,就舀出一勺清水,洒在路上。后面有两个中年男人,手持竹编箩筐,一路上不停地抛洒圆形和方形的纸钱。手持各式各样纸器的人聚集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走着。纸器有样式古典的花轿、马匹、床柜,还有现代的轿车、电视、自行车、冰箱等一堆电器。祭祖用的供桌在队伍中间,四个中年男人用两条竹杠抬起。供桌中央是一只肥大的猪头,颜色有些惨白,鼻孔中插入两根白色大葱,前面放置两坛白酒和一排粗瓷大碗,四周摆放一圈装着点心的盘子。猪头后面的大盘中,放几块切好的肥猪肉,油乎乎的。再往后便是参加祭祖的人群,帮忙拿着各种物品。女人们带着小孩子,跟在队伍最后。

  等到早上六点钟,祭祖就会在西边大坝上的庙前如期举行。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堆,土堆上长满杂乱的树木,拥挤在一起,黑咕隆咚的,看不到里面。庙的前面埋一块高高的石碑,外表有些粗糙,没有刻字,不知年岁。与以往的年月相比,现在祭祖仪式在各种环节上都被极大地简化,到如今只留下几个特别重要的仪式。首先到达庙前的唢呐手,抬水桶的男孩,以及抛洒纸钱的中年男子,会继续沿着庙的四周绕行三圈。唢呐变化成悠长悲恸的曲调,后面的男孩继续洒水,中年男人照旧抛洒纸钱。三圈过后,唢呐手停在庙的一侧,两个男孩把水桶中剩余的清水倒在石碑脚下,抛洒纸钱的中年男子,在庙的另一侧点燃一堆柴火,一张一张地焚烧纸钱。供桌放在庙的正前方,地面上放一排三个装满麦秸的口袋,供跪拜之用。纸器放在靠近柴火堆的一侧,祭祖结束后,纸器全部在这里焚烧,算是送给祖先的生活器具。一切都准备妥当,主持祭祖仪式的大伯走到我爷爷周徙南身边,问我爷爷说,四点半就让人去大周庄把老太爷抬来,马上就六点了,现在人还没到。周徙南说,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就再等会儿。不还有十几分钟嘛,你再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大伯说,四叔,我看九叔今天好像没来。往年准备的时候,他都跑过来瞎指挥,今年倒没见他人影。我爷爷说,爱来不来。

  刚到六点钟,大周庄那位即将一百零七岁的老太爷躺在木板床上,被小周庄四个年轻人抬到庙前。床上盖着厚厚的被褥,横放在一侧的空地上。老太爷侧过头,刚好可以看见举行仪式的地方。我爷爷走上前,象征性地替他塞塞被子,问一声十七爷好。老太爷说,好,好,天太冷。火光通亮,我爷爷周徙南示意大伯,祭祖可以开始了。跪拜是祭祖的第一项。大伯手中有小周庄所有男性的名单,已经按照辈分和年纪排序。被我大伯喊到名字的人,就走上前,跪在垫子上磕三个头。磕头之前,我大伯喊一声行礼,磕头之后,大伯喊一声起身,就算完成。所有人中,大周庄的老太爷辈分最高,年纪最大。但他已经无法下床,只好在床上,伸出两只手,在面前合十,摇摆两下,算是礼毕。小周庄颜字辈,只剩下我爷爷周徙南和我九爷爷周千九。大伯念完我爷爷的名字,又念了几次我九爷爷的名字,但无人应答。这混蛋还真敢不来祭祖,我爷爷想。大伯喊道——行礼。我爷爷独自一人在垫子上跪下,磕三个头。我大伯喊道——起身。我爷爷从垫子上起来,环顾四周,有些悲凉似的,小声嘀咕一句,就我一人喽。

  我父亲这一代男丁人数众多,每次三个人一起跪拜。我爷爷周徙南走到边上,找到我奶奶曹氏,问他我九爷爷怎么不来祭祖。曹氏说,你没看他这几天的样子,没了魂似的,要是能来祭祖,还真是见鬼。我爷爷周徙南不愉快地哼一声,真是不分轻重,就他这种对祖宗的态度,还想要祖传的财宝?

  直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我九爷爷周千九在祭祖前一天夜里所经历的事。

  我猜,那必定是特为艰难的夜晚,他前妻、我九奶奶翠心彻夜折磨着九爷爷的心。我想,一切定是从夜里十一二点钟开始的。九爷爷在昏昏沉沉之中,感到头晕目眩起来。屋里没有一丝光亮,但那些可怖的黑暗也开始旋转。九爷爷睡梦里仿佛听见,屋内忽然布满可怖的女人的笑声,他分辨出其中一个是翠心的声音。他梦到翠心说,你过不了这个年了,走吧,千九。还有另外几个女性的声音交错着说道,走吧,姐夫,上面赌钱能输掉性命,下面随便你堵得翻江倒海,快活日子你想也想不到。我九爷爷在一阵眩晕之后,趴在床边上呕吐一阵。缓过来之后,才有气无力地说道,翠心,你终究还是来勾我的魂了,我的命不值钱,我早就想走了。那些尖利的叫声断断续续,翠心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有那么几次,我九爷爷感受到,翠心似乎是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翠心说,千九,你昨天晚上八九点,偷偷到外面,买那两瓶啤酒和两瓶除草剂干什么?九爷爷心里想,翠心我这回真不想活了,你要是勾不走我,我就自己走。翠心说道,百草枯药性毒,味道不好啊。九爷爷心里说,我不是买了两瓶酒嘛,啥难喝的东西,掺进酒里,都好喝得要命。翠心说,那你喝吧,省得我和小姐妹费力气。九爷爷心里说,翆心,我到底死不死呢?

  翠心说,你本来就是该死的。你爹妈死得那么早,你弟弟十来岁就没了,凭啥你能活到五十岁?你也不想想,你这几十年的寿命,是打哪儿来的。九爷爷说,都是从他们身上借来的,我真该死。翠心说,我给你生个女儿,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到七八岁,你啥时候顾过家?家里没吃的没喝的,你都不管。红桃没衣服穿,大冬天耳朵手脚和脸蛋全冻烂了,还不是四嫂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给红桃做了件棉裤。现在你倒好,红桃才二十岁,在外面的工厂里卖命,你在家拿她寄来的钱去赌,把钱全送到别人的口袋里,你说你不该死谁该死?难道是我这拼命照顾家里,整天为你担惊受怕的苦命女人该被火烧死?难道是你那十来岁,啥都不知道的弟弟活该被饿死?九爷爷说,是我该死,我不该死谁该死?翠心又说,这间草房子虽然破烂了些,但到底是当年四嫂低声下气去你那些侄子家里筹钱盖的,当年这房顶上的芦苇和草,还是四嫂自己爬上去弄的,后来被火烧了,又是四嫂一个人修整的。你倒好,一夜之间就把房子输给别人家了。这破房子是不值什么钱,可你也不想想除了四哥四嫂,谁还能对你这么好?九爷爷说,我该死,我真该死。翠心说,你好歹也是个男人,结过两回婚,有两个女儿,以前也在外面混了不少年,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做个人?九爷爷说,我该死,真该死。

  翠心说,你说你该死,我看你不还活得好好的?九爷爷说,要死太容易了,翠心,等我想好了,就死给你瞧瞧。

  实际上,要死也没那么容易。我猜整个后半夜,九爷爷都在与翠心交谈。直到早上四五点钟,翠心忽然不再说话,九爷爷试着喊几声翠心的名字,但屋内依然死寂。随即九爷爷就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想到该去祭祖了。九爷爷想,年年祭祖,年年祭祖,我看这日子也没好起来,等到明年,他们也该连我一起祭了。等我到下面,我一定把周家这一脉的祖先挨个问问,为啥每年都给他们送去那么多祭品,就不见他们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做点事情。九爷爷翻过身,拉开床头的白炽灯,缓缓坐起来,穿上鞋,走到门后把啤酒和除草剂取出来,放到桌子上,又到锅台里侧取来瓷碗。九爷爷用牙齿咬开酒瓶盖,猛喝几口啤酒,才定了定神,拿起一小瓶百草枯,拧开瓶盖,用剪刀戳破瓶口的封膜,拿到鼻孔前一嗅,一股农药的味道扑面而来。九爷爷干呕几声,厌恶地把药瓶放在桌上,又喝几口啤酒。接下来,九爷爷倒半碗啤酒,又倒一点儿百草枯。九爷爷端起碗,摇摇晃晃,凑到鼻子前闻闻,味道缓和许多,色泽看上去甚至有些诱人。九爷爷把碗口凑到嘴边,嘴唇刚刚衔上去,就猛然把碗拿开,放在桌上,砰然一声响。九爷爷一怔,盯着碗内啤酒和毒药的混合物,不禁犹豫万分。九爷爷想,这要是喝下去,可就真永远没机会摸牌九了。可要是不喝下去,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九爷爷坐到七点多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地放亮,祭祖仪式进行到关键环节,那就是用供桌上的几块肥猪肉,去擦拭庙前的石碑。这一直被认为是祭祖仪式中最为庄严的环节,能够用肥猪肉去擦石碑的人,往往辈分较高且品性端正。一般而言,擦石碑的一年只有一人,但也有不少年月,遇到特别的情况,会由两三人甚至更多人共同擦拭。按照今年的安排,首先由我爷爷周徙南手把手地拿着大周庄老太爷的手,握一块较小的肥猪肉,在石碑的顶上象征性地擦拭几下,再由我爷爷用剩下的肥猪肉,把整个石碑擦满。关于这一做法的寓意,大概是告诉自己的列祖,以往那种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现在好日子已经来临,子孙后代已经可以吃上肥猪肉了。但按照我九爷爷的说法,每年都白瞎了那几块猪肉。这些猪肉挑选时格外讲究,不能是猪肚子下面带脂肪的那一块,也不能全是没一点油脂的瘦肉,要讲究肥瘦搭配,最好能在石碑上源源不断地抹出油水来。这几块肥猪肉的质量,要比家里逢年过节买来的猪肉好很多。我九爷爷以前每年都说,那块石碑真脏,每到夏天都沾满黑乎乎的苍蝇,祖先见了,也不知恶心不恶心。然而今年,九爷爷没去参加祭祖。当我爷爷周徙南在擦拭石碑的时候,我九爷爷正坐在破草房中的矮板凳上,对着一碗气味古怪的液体发呆。当我爷爷周徙南弯下腰,用肥肉涂抹石碑根部的时候,九爷爷想,世上还是有鬼好,虽然吓人,但死了才会有盼头。

  祭祖在八点钟收尾,柴火堆已经燃烧两个小时,人们打算把各种纸器、剩下的纸钱和草纸扔进火堆焚烧。在临近尾声的时候,妇女和小孩子们才有机会给祖先磕头。大伯扬声朝后排喊道,妇女和小孩一起磕头。大伯喊道——行礼,后排一大群人错乱地磕头。大伯又喊道——起身,妇女和孩子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我爷爷周徙南将擦完石碑的猪肉放回供桌上的盘子里,此时人们忽然听见我九爷爷在人群后面大声叫喊的声音。九爷爷有些口齿不清,舌头忽然肥大或卷缩似的,发音有些模糊和短促。人们听见我九爷爷慌乱地喊道,把肥猪肉给我,我来擦石碑,快给我,我擦石碑。随即,九爷爷周千九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踉踉跄跄地朝供桌小跑过去,几次差点摔倒在地上。大伯示意几个年轻人把我九爷爷拦住,但都被我九爷爷冲撞开。九爷爷趴在供桌边上气喘吁吁,我爷爷和曹氏发觉九爷爷不太对劲。他们看见他大汗淋漓,面色发黄,脖子和胸口随着呼吸的节奏,大幅度地起伏,棉袄上沾满呕吐的秽物。九爷爷周千九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一块肥猪肉,五指极用力,摇摇晃晃地朝石碑走过去。九爷爷走到石碑前,想抬起手中的猪肉涂抹石碑,但被我大伯一把抓住,我爷爷周徙南和曹氏连忙走到跟前。大伯训斥似的说道,九叔不是我说你,这擦石碑的规矩你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猪肉上来抹两下。曹氏以为九爷爷在发烧,上去摸一把他的额头,但手感冰凉,不禁一惊。

  九爷爷挣扎几下,终究没能把肥猪肉蹭到石碑上。几个年轻人跑过来,夺走九爷爷手中的猪肉。九爷爷一下子瘫坐在石碑跟前,奋力挣扎一番,但终究无用。九爷爷感受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散尽,胸口的重量越发沉重,呼吸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九爷爷松开油乎乎的五指,一下子瘫软似的,靠在石碑上。九爷爷又有气无力地哼两声,把肉给我,我要擦石碑,到死你们都不让我擦石碑。说完又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我死了,不也成了祖宗,等我成了祖宗,你们一个个不都得给我烧高香?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对我。可我还不想当祖宗,我后悔啦,我快要死啦。我爷爷周徙南说道,一早不来祭祖,现在来闹什么闹。九爷爷说,四哥我啥也不说了,送我去医院吧。我奶奶曹氏从后面挤进一圈人堆当中,又摸一把我九爷爷的额头,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冰凉。九爷爷说,四嫂,啥也别说了,祭祖也结束了,叫人送我去医院吧。说不定还能医好。我奶奶曹氏忽然紧张起来,问道,你病了?九爷爷嘿嘿一笑,我喝药了,一瓶药,真难喝啊,兑两瓶啤酒才喝下去。

  曹氏问,你喝什么药?九爷爷说,除草剂,百草枯,真难喝。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了。日他奶奶的祖宗,都是翠心害的,一晚上尽在我梦里说我该死的话。

  六

  医院里,九爷爷不断地追问,自己现在躺的那张病床上,以前有没有死过人。

  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九爷爷就把人家喊过来询问一番。医生和护士起先要么回答说不知道,要么劝我九爷爷不要多想。等到傍晚的时候,有个年轻女护士被我九爷爷三番五次地追问,便说这里是医院的病床,不是家里或者旅馆,哪张床没死过人?九爷爷身体一震,猛然拔掉插在手背上的针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回家吧,回家吧,治不好了。九爷爷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呼吸的状况时好时坏,刚刚猛然一用力,又是一阵眩晕和冷汗,洗完胃之后倒是不再呕吐,只是感到身体散架似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主治医生过来,把我爷爷奶奶和九爷爷的一群侄子们喊到一边,对他们说道,要想回家就回家吧,趁现在病情还算稳定,路上不会有啥意外。他喝的是百草枯,药量太大,导致肺部出现不可逆转的纤维化,肝脏和肾脏已经开始衰竭。我奶奶曹氏双眼一瞪,问道,你说的啥,我一句听不懂。我就想问,这到底能医好还是医不好?医生说,没办法了,回家该干啥干啥。我奶奶曹氏又问,还能活几天?医生说,说不好,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夜里,今天腊月二十八,要想挨到明年,希望不大。我奶奶说,日他个祖奶奶,你这一家都是短命鬼,没有一个能留到五十岁。

  回到家中,九爷爷家的草房内挤满了人。九奶奶南枝和青桃不断地哭泣。我那在外地打工的姑姑红桃早上接到电话,一直到天黑才赶到家。九爷爷躺在房屋中央的床上,不是自家房角的那张大床,而是一张很久不用的单人床。按照习俗,人死的时候睡的那张床,是要和死者的衣物等生活用品一起烧掉的。所以,一般都要在人快要死去的时候,把他挪到一张废旧的床上。我大伯主持完今天的祭祖,又要开始着手准备我九爷爷的丧事。大伯不是我爷爷的儿子,而是我爷爷同胞哥哥的儿子,只比我爷爷小十几岁。大伯此时有些犹豫,除了突发的死亡之外,那些可预见的死亡的一些准备环节,一般都是从死者的弥留之际开始的。比如说,要给将死者换一身新衣服,以及在将死者床位的四周收拾出一圈空地,然后铺一层稻草或麦秸。自家亲近的人,都需要在这间屋内一直睡到死者下葬为止。大伯不知道现在要不要开始准备这些,因为我九爷爷身体虽然虚弱,但意识十分清醒。每隔一会儿,还知道自己坐起来,和周围的人聊几句。当着一个大活人的面,做这些具有死亡意味的事情,总显得古怪。晚上九点多,九爷爷的新衣服和新鞋子已经买回来。大伯决定先给九爷爷换上鞋子试试看。我的哥哥们刚给九爷爷穿上一只鞋,九爷爷就用脚蹭掉,并且大声骂道,混小子,给我穿新鞋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大伯和我爷爷奶奶商议后,决定缓一缓。

  于是特别煎熬的等待开始了。屋里聚集四代人,大概都知道我九爷爷快要死了,九爷爷自己想必也是知道的,但或许心中还存留一丝侥幸。九爷爷嘴唇有一层干皮,南枝端来温水,用勺子喂给九爷爷。刚喝下第一口,九爷爷就缩回嘴,说道,辣,你放辣椒干什么,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南枝说,这就是白开水,哪来的辣椒。九爷爷说,我不喝,太辣了。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和偶尔的交谈,红桃和青桃每隔一会儿就哭一阵。十点以后,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几家亲近的人,围在九爷爷床前。起先也不说话,仿佛可以留到日后再说似的。但午夜之后,九爷爷的状况越来越差,呼吸开始出现笛鸣声。大伯起初暗自嘀咕道,这是肺坏了。之后,大伯给我爷爷使了个眼色,便对我九爷爷说,九叔,你有啥想不开的,非得走到这一步。九爷爷断断续续地回答说,你不懂,我心里有数。大伯说,我知道你有数,都到现在这样了,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是个什么数?九爷爷说,什么什么数?大伯说,你输了多少钱?输给谁了?九爷爷说,就输了三千块。大伯说,别蒙人,你能为了三千块就把药喝了?都到这一步了,还想瞒着家里人。九爷爷说,就是三千块,你们别问了,我心里有数。大伯说,九叔你这样说,那我就不问了。你有数就好,就怕你没数。隔一会儿,九爷爷又嘀咕几声,我有数,我心里有数。我奶奶曹氏说,你有什么数,我看是迷糊数。

  下半夜,九爷爷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让人把他扶起来坐在床上。留在屋内的人,轮流休息一会儿。我奶奶曹氏一晚上都在草房子内看来看去,仿佛屋里有什么不易察觉的异样。夜里两三点钟,我奶奶曹氏走到九爷爷床前,问道,你说是翠心让你喝药的?九爷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是我自己决定喝药的。曹氏说,那你早上在庙前又说怪翠心。九爷爷说,不怪她。她早就想勾我的魂了,但是怎么也勾不走,是我自己喝药的。曹氏说,你自己的药,那你怎么喝完就后悔?九爷爷说,开始后悔,现在不后悔了,我该死。曹氏顿了顿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小周庄周姓你这一代人,就剩下你四哥和你了,没想到你要走在你四哥前头去。九爷爷说,我有句话想问问四哥。曹氏把我爷爷周徙南喊到床边,九爷爷问道,四哥,你看我也没几天了,临走前我还是想问问你,就是想死得明白些。我爷爷周徙南回答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九爷爷说,四哥你其实知道我要问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那笔祖传的财宝,到底有没有,它到底是真有这么个说法,还是人们瞎编乱造的胡话?我爷爷周徙南叹口气,停了一会儿说,哎,你从十几岁就问我这个事情,到现在还在问这个事情。九爷爷说,四哥,你就说有没有这么个说法?我爷爷周徙南说,说法是有的。九爷爷又问,那说法是不是真的?我爷爷周徙南说,不知道。九爷爷说,那财宝在哪儿?我爷爷周徙南说,西边大坝上。九爷爷冷笑一声,躺倒在床,说道,那就把我葬在财宝那儿吧。

  我爷爷周徙南说,几百年了,哪轮得到你,四周早就葬满了人。再说,这只是个说法。九爷爷说,你连地方都告诉我了,看来我真的是要死了。

  挨到第二天清晨,九爷爷坐在床上,头部低垂,脸色暗黄,每一次呼吸都会发出一阵笛鸣,身体剧烈起伏。床周围已经铺满一圈麦秸,很多人坐在上面,面色阴沉,静静等待。大伯不知道忽然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是北边三十里地外有个小马庄,村里有个马老头,六十多岁,专门给喝农药的人看病,去年一年就救活了五个人,只是得先付钱后看病,而且价格昂贵。大伯赶紧让几个年轻人赶往北边的小马庄,去把马老头接过来,并开始挨家挨户凑钱。每家出多少钱,大伯都记在账上。一直到中午,马老头才赶到九爷爷家中。马老头先是翻看我九爷爷的眼皮和舌苔,听听九爷爷的肺部,然后冲我大伯铺开右手,再蜷回中间三根手指头。大伯二话没说,就将准备好的六千块钱递给马老头。马老头这才说道,情形不好,能不能救回来,不好说,价格也不便宜,你们要是不愿意试,我就把钱退给你们,你们送我回家。大伯说,钱都给你了,当然是想试试。马老头说,试试就试试,但要是医不好,这钱我可不退。大伯说,不退就不退,赶紧治吧,人都快不行了。马老头说,药我带来了,熬药的瓦罐我也带了,你叫人去挖点儿干净的黄土,小半碗就够了。大伯说,要黄土干啥?马老头说,天山雪莲的药引子。

  马老头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不透明的,伸手进去拿出一朵小白花。马老头说,天山雪莲,纯正的藏药,咱们这破地方,可养不出这种花。天山雪莲已经晒干,是完整的一小朵,只有核桃大小,花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白,而是有些许暗黄。在我九爷爷家门前一侧,马老头用别人早就准备好的砖块搭起临时小灶,把自己带的药罐架上去,倒入小半碗干净的黄土,把天山雪莲和布袋中的其他药材一起放入药罐中,再加入清水,盖上盖子,引燃柴火,开始煮药。煮药的过程格外漫长似的,药罐周围一圈人在围观。有人询问马老头,这天山雪莲是不是真的,马老头说六千块就买这一朵,其他药材和这瓦罐我都没收钱,你说是不是真的。有人议论说,自己只在电视和书上看到过天山雪莲,听说药性极热,天山下雪的时候,雪莲花周围都是没有积雪的,落雪全都融化了,据说雪莲花能起死回生。马老头很谨慎,说道,雪莲是好药啊,几千块一朵还算便宜,可是起死回生不敢说,只能试试,就当花钱买个指望。大伯说,可不就是图这个指望,其他也没办法,这几千块还是挨家挨户凑来的。我们周家几百年来多少代,就只有九叔一人吃过天山雪莲。旁边有人开玩笑说,咱们可都是出了不少钱的,要不药煮好之后,分半碗出来,咱一人尝一口。大伯训斥道,你去喝百草枯,这一罐都给你。

  药煮了一个多小时,一大罐水加进去,最后倒入碗中,只有大半碗。我姑姑红桃坐到床边,让九爷爷靠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用小勺给他喂药。九爷爷每喝一口都说辣,从嘴唇一直辣到肚脐眼,但还是忍住把药喝下去。九爷爷的表情很痛苦,每喝一口都要停顿一会儿,大口呼吸几次,缓和一下食道和胃部的疼痛。人们围在床边,看我九爷爷喝药。药喂到一半,我奶奶对红桃说,我看你也不会喂药。我奶奶曹氏走上前去,让红桃起来,自己坐在床边,接过红桃手中的勺子和碗,舀一勺棕色的药汁,将勺底在碗沿上刮两下,蹭掉液滴,将勺子抬到嘴前,轻轻吹几下,再递到九爷爷口中。九爷爷喝药的表情缓和许多,但仍然说味道辣。九爷爷从腊月二十七晚上开始,就没有进过食,从医院回家之后也几乎没有喝水,不管给他吃什么或者喝什么,一点点东西吞咽下去,九爷爷都说辣,辣死了,为什么要放辣椒。喝完药之后,等到下午两点钟,马老头又检查一遍九爷爷的眼睛和舌苔,说我九爷爷有些好转,你们听他呼吸时候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今晚了,他要是能撑过今天晚上,明天你们家就能安心过年了。我奶奶曹氏说,要你看,他能不能撑过去?

  马老头说,说不好,没别的办法了,你们叫人送我回家吧。

  一开始,九爷爷的状况的确在好转,呼吸时的笛鸣声慢慢减小,自己能够从床上坐起来,吃了一点儿稀食。一下午好几次主动找别人说话,告诉家人哪些东西放在哪儿,别以后需要的时候找不到,还嘱咐南枝和红桃,逢年过节的时候,别忘了去西边大坝上祭拜一下自己的父母弟弟和翠心。说完,九爷爷又幡然悔悟似的,对南枝说,以后你要是想回四川老家,就回去吧,四哥四嫂你们也别拦她,可是青桃你不能带走,毕竟是我们周家的女儿,族谱上都写着名字。一圈人安慰九爷爷说,下午喝了马老头的药,效果很明显,一定能够好起来。九爷爷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要是真有,医院早就关门了。曹氏说,你瞎说什么,你看你现在不比早上好?早上眼看你就不行了,现在还能坐起来说话,还说人家药没用。九爷爷说,不是药起作用,我看我这是回光返照。曹氏说,瞎说,你没听过人家的回光返照是啥样,人都快没了,忽然就能下地,屋前屋后瞅,回来还能吃掉好几碗饭,这才叫回光返照。你这就是情况好转一些,要是回光返照,你下来跑几圈看看?九爷爷嘿嘿笑道,告诉我今天推牌九的场子在哪儿,我准一溜烟跑去。我奶奶曹氏生气地说,还想着牌九,牌九在阎罗殿。

  九爷爷说,不想了,没意思,都是空屁。

  九爷爷的状况,是从晚上十点多开始恶化的。在家人都以为情况会好转的时候,九爷爷忽然咳嗽吐血了,呼吸的笛鸣声又开始出现和加重。每一次吸气,九爷爷都抓住胸口的衣服,用力朝外拉,似乎能把沉重的胸部拉开似的;每一次呼气,又使劲捂住胸口,然后便咳嗽吐血。之后,一直到十一点,家人全都围在九爷爷身边,并且让人去把之前已经回家的人喊过来。青桃和红桃趴在床边哭,南枝把我九爷爷搂在肩膀上,不断地流泪。我爷爷周徙南对大伯说,准备吧。几位媳妇开始在草房中翻找,把属于我九爷爷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全都找出来,在门外一侧的空地上堆成一堆。这些东西,最后都要放在九爷爷现在躺着的床上,抬到路边一起焚烧的。九爷爷还有几张照片,学生时代的两张毕业照、以前在外面闯荡时在某个公园的留影等。我奶奶曹氏说,一张都不留,扔了吧。于是,照片被扔进衣服堆,等待销毁的命运,颇有点陪葬的意味。九爷爷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但不愿意躺下去,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屋内外都挤满人,年纪比九爷爷大的有很多,但几乎都是他的晚辈。大伯站到门框里,对屋里屋外的人说,快不行了,晚辈准备好磕头吧,找几个人去买白布和白鞋子。

  买东西的人刚转身,大伯又把他们喊回来,补充说,再买一桌新牌九,活着的时候不想让他赌,死了就不管他了,让他带一桌牌九走吧。

  刚到腊月三十,旧历除夕,夜里十二点零几分的时候,在自家破草房内的破床上,我九爷爷周千九靠在南枝的肩头,度过一生中最艰难的半分钟。九爷爷呼吸的笛鸣声戛然而止,忽然间面目朝上,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身体僵直坚挺,双手紧紧抓住被褥,直挺挺地僵住,但却吸不进半点空气。周围的人也受到惊吓屏住呼吸。十三婶低声一叫,然后转身退到人群之外,不敢再看我九爷爷。不到半分钟,九爷爷的身体松弛下来,双手松开被褥,肘部弯曲,腰部下沉,嘴巴稍闭拢一些,双目依然睁开,头朝一侧一歪,瘫在南枝怀中。晚辈们全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朝九爷爷的床跪下,按照各自的年纪和辈分,喊几声。红桃和南枝跪在床边哭,拉住九爷爷的手臂和身体,被大伯叫人搀扶起来,坐到旁边的麦秸上,一坐就是一瘫,全身没了力气。大伯走上前,用手试试九爷爷的呼吸和脉搏,接着把九爷爷的嘴巴和眼睛合上,再把他的双腿拉直,并拢在一起,又把他双手拉直,贴住身体放好,才把被子盖在九爷爷身上。大伯对屋内屋外的人说,你们抬起头,再看一眼。不一会儿,大伯把九爷爷身上的被子朝上一拉,盖住九爷爷的面部,只露出头顶的一片头发,宣告我九爷爷已经和这个世界彻底告别了。

  我奶奶曹氏低声说,留下你四哥,老头子一个,怪可怜。

  这时候,家里女人们的哭声忽然响起来,大部分并不是完全因为悲伤,而是由于一种哭泣的习俗。哭泣的腔调千奇百怪,有些呜呜咽咽地细水长流,有些呼天抢地,特意号啕,还有些吟唱似的,哭诉或数念九爷爷的一生。过了一阵,大伯说,今天刚好大年三十,都别哭了,等到办丧事那天再哭吧。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停下,大伯说留几个男人在这儿看着,留几个女人帮忙拾掇拾掇,其他人都回家去吧。人们散去之后,大伯让几个侄子一起帮忙,给九爷爷换上新衣服和新鞋子,并用买来的草纸给九爷爷遮脸。准备妥当之后,才把九爷爷的床抬到正门前,头正对门,再用一张草席作为门帘,把门挡住。大伯找我爷爷商量丧事的时间,我爷爷周徙南说,总不能过年的时候办丧事,总得过了初二。大伯说,我打算等明天,该来的人都来了,再看一眼九叔,傍晚的时候先入殓,放冰棺里。我看了下日子,就初三办丧事,初四火化下葬吧。我爷爷周徙南说,这事儿你懂,你来安排。南枝和红桃仍然瘫在麦秸上哭泣,青桃被妇女拉到一边。我奶奶曹氏站在九爷爷的床边,盯住九爷爷的头部,想伸手去揭开盖在九爷爷面部的被子和草纸,被大伯看见,上去拦住。大伯说,四婶,就别看了。曹氏说,我想再看看。大伯坚持说,别看了,不吉利。

  曹氏接着又说,哎,这个年是没法过了。不管他怎么说,我看就是翠心的鬼魂害的。

  七

  大年三十上午,大伯看见我爷爷周徙南在西边大坝上刨土。

  那时候,大伯正在西边大坝上给我九爷爷挑选坟地,忽然看见我爷爷的身影。我爷爷周徙南的身体已经很苍老,腰背有些弯曲,穿着厚厚的棉袄,一条灰色布带缠在腰间。我爷爷周徙南手持铁锹,站在大坝上几堆低矮的坟包中间,缓缓地挖动黄土。这块空地的位置,几乎在整条大坝的中央,得从大路与大坝交叉处,朝里走将近一里地。大伯走到我爷爷周徙南身边,发现我爷爷有些不太对劲,面无表情,失了魂似的。大伯对我爷爷说道,四叔给九叔挖坟呢?我看这儿位置不合适,周围全是老坟头,这边这个都一百多年了。

  我爷爷周徙南继续缓慢地刨土,头也不抬,对我大伯说,不挖坟。大伯又问,那四叔你在这儿刨什么?我爷爷周徙南幽幽地说,挖宝藏。大伯一愣,问道,挖什么宝藏?我爷爷周徙南说,别多嘴,挖宝藏给你九叔还债。大伯又说,四叔,九叔昨天夜里已经走了。我爷爷周徙南说,走哪儿去,钱还没还上,又去赌了?大伯说,不是去赌,是人没了,没气了。我爷爷周徙南说,哎,我这祖传的宝藏还没挖出来,他怎么不多等会儿。

  大伯说,什么祖传的宝藏?我爷爷周徙南看我大伯一眼,说道,这秘密早晚要传到你这里,不如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周家这一脉,打明朝传下来的一堆财宝,就埋在这地底下。大伯说,不是说不能挖吗?你挖这财宝,大周庄的人能同意?我爷爷周徙南说,别说了,我得赶紧挖,挖出来给你九叔还债。大伯说,四叔,天冷,你跟我回家吧。我爷爷周徙南说,要回你回,我不回。大伯说,四叔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得挖到啥时候,要不你跟我回去,等吃完午饭,我跟你一起来挖。等宝藏挖出来,准能把九叔的债还上。周徙南说,下午你真来帮我挖?大伯点点头。

  大伯把我爷爷领回家中,我爷爷说有些困,就到床上睡了一会儿。

  我爷爷周徙南醒来之后,就去给我九爷爷烧纸钱。大伯越想越不对劲,就把我爷爷奶奶叫到一起,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我爷爷有些惊讶,他说早上迷迷糊糊的,做梦一样,不记得有这回事。我奶奶曹氏说,我看你这是丢了魂,千九到死还是怨你的。我爷爷说,怨我什么?怨我没把祖传财宝挖出来给他还债?我奶奶曹氏说,除了这个,还能怨你什么?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狠心,刚走就来勾你的魂。我爷爷周徙南说,我都八十多岁了,怕什么。我奶奶曹氏说,你不怕我怕,现在天还早,回家我给你收拾收拾,咱俩到大坝上去,我给你叫叫魂。我爷爷周徙南说,我不去。我奶奶曹氏说,咋不去,没听说哪个丢了魂不去叫魂的。我爷爷周徙南说,我不去,我都八十多了,怕啥。曹氏说,八十多怎么了?一百岁丢了魂也得去叫魂。周徙南说,那是他们怕死。曹氏说,你不怕死?周徙南说,我怕什么,我八十多了。曹氏说,没人忘了你八十多了,说那么多遍干什么?

  周徙南说,我这一代,一共兄弟姐妹十七个。

  曹氏说,人老了就爱唠叨,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知道十七个。

  周徙南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曹氏不语。

  周徙南说,谁要想勾我走,我就走吧。我也该走了,你别留我。

  乌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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