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安里少年往事(三)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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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07

  西餐厅布置得很高档,巴洛克式的立柱拱门,窗上是彩色玻璃,桌椅都是繁复的雕花款式,有穿着统一服装打着领结的服务生引着人往里走,直走到一处靠窗的座位才停下。两人落座,又有服务员端着热毛巾上来,供人擦手,毛巾温热,擦完手上还留着好闻的香味儿。樊小龙第一次体会到作为有钱人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让他觉得又新奇又紧张。

  林晓贞询问了樊小龙的口味,各式各样的小点心都点了些,说是让樊小龙都尝尝,樊小龙觉得林晓贞特别体贴,从心里就对林晓贞产生一种感激和依赖的情绪。吃完饭,林晓贞问樊小龙着不着急回去,要不要去兜兜风,樊小龙正意犹未尽的,赶紧顺势说好。

  两个人开着车一路兜到海边,华灯千盏,沿着海岸线一路绵延,樊小龙喝了点红酒,坐在车里有点燥热,就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海风涌进来,吹乱了林晓贞的头发,她今天也喝了点红酒,瓷白的脸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绯红,暖黄色的路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眉眼说不出的温柔好看,樊小龙的内心又升腾出一种久违的悸动,这种悸动是纯洁的,不带一点色情味道的,他想要一把抱住林晓贞,不做任何事,只要抱着她就好。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小城的夜生活早已结束,整个城市都开始陷入沉睡之中,只有一辆暗红色桑塔纳奔驰在路上,车里的两个人一言不发。樊小龙拿眼偷偷觑着林晓贞,她在专心开着车,眼睛直视前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又恢复瓷白的面庞,像是戴了层面具,看不出情绪。樊小龙想,她一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鲁莽的行为生气了,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对她的不尊重,可是他就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是谁说的,喝红酒不会醉的,他刚刚可不就醉了?

  樊小龙正低头暗自懊悔,却发现车子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了?樊小龙朝窗外看了一眼,车停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看不清有多大,周围零散停着几辆车,桑塔纳发动机的声音在静谧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樊小龙转头看了眼林晓贞,用眼神问她,是不是开错地方了。林晓贞没有说话,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就下去了,樊小龙只好也跟着下了车。下了车樊小龙才发现右后方连锁酒店的大招牌,后来怎么走进去的,樊小龙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脚好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软绵绵的。

  也许是红酒的刺激,也许是林晓贞太过体贴,樊小龙那晚特别卖力,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他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林晓贞送樊小龙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一直把樊小龙送到胡同口,临走前从车后备厢里拖出一个麻袋,看形状樊小龙就知道是烟,林晓贞笑着冲樊小龙眨眨眼,说:“小樊,好好干,帮我赶紧处理掉,卖出去了我还请你吃饭。”樊小龙接过麻袋,答应下来。

  林晓贞给樊小龙的烟全部是日本烟,樊小龙有点暗暗发愁,这烟不好卖,樊小龙心里是有数的,但是他又不想林晓贞失望,她夸他能干来着,更何况她说卖出去了还要请他吃饭的,樊小龙知道请他吃饭意味着什么更深层次的意思。

  樊小龙从没觉得三天这样漫长,像过了三个月,这三天他每天都陷在昏昏胀胀的情欲里面,他觉得他有点上瘾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他甚至自诩算是自制力很强的人,但是到了林晓贞这,他栽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太想了,想得啮肉噬骨,甚至不能想林晓贞,只要想起,他就觉得下体鼓胀起来,涨得他整个人都烦躁不安。樊小龙给林晓贞打电话,让她过来一趟,林晓贞问货卖出去了吗,樊小龙像魂被牵走了似的,只顾着答应:“卖出去了,你来吧,你来。”林晓贞又出现了,樊小龙几乎是冲着上去抱住林晓贞的,他疯狂地吮吸着她的嘴唇,脖颈,手臂,像是犯了病的瘾君子终于吸上了一口,暂时压制住了体内噬骨的毒虫,他抱着林晓贞慢慢地滑下去,最后瘫坐在地上。林晓贞依然站得直直的,风姿绰约的,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迷乱和情欲,冷静得像樊小龙初见时一样。樊小龙突然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只有他这样,于是更加奋力地想要讨她的欢心。

  日本烟不好卖,工商抓得严,这种走私烟本就不敢大批量地摆在台面上卖,原来介绍的老主顾在买过一盒,觉得味道不好之后,就再也不买了。樊小龙急得没法,但又急于见到林晓贞,最后干脆也不卖了,只收进仓库里,谎称卖出去了,约林晓贞来。林晓贞一来,樊小龙就把店里的卷闸门拉下来,两个人在店里的柜台上,在林晓贞的车里,在后海的沙滩上……每次结束的时候,林晓贞都会从后备厢里拖出越来越多的烟,日本烟,给樊小龙。樊小龙也好奇林晓贞手头上这么多日本烟的来历,也问过一次,但是林晓贞当场就翻了脸,骂樊小龙事多,卖不出去就别卖了,樊小龙只好住了嘴。每次见面樊小龙都要从店里的账户上支出几千块钱给林晓贞,谎称烟钱。樊小龙的瘾越来越重了,他甚至一天都不能见不到林晓贞,支付的钱也越来越多,店里的亏空已经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地步,但是樊小龙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林晓贞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对樊小龙的态度也渐渐不耐烦,樊小龙能支付给林晓贞的钱越来越少,林晓贞来得也不再频繁。有次半夜,樊小龙打电话给林晓贞,央求林晓贞过来,电话那头林晓贞支支吾吾的,樊小龙觉得不对劲,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樊小龙终于急了,他隐约的察觉到她是什么人,他口不择言地骂着,婊子,婊子,你这个婊子。但是挂了电话,又忍不住想林晓贞。林晓贞第二天来了,是他在电话里哭着求着她过来的。他搂着她细软的腰肢,又爱又恨,他分不清这是爱还是情欲在作祟,但是想到她不属于他,她只是逢场作戏,他就恨,他更加用力地折磨她,弄疼她,他看见她疼得皱起来的眉头和弓起的腰背,没有一丝怜惜,竟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樊小龙意识到自己病了,真的病了。

  十二

  短短几个月,樊小龙瘦成了一把骨头,背都佝偻了下去,任谁看了都像吸了毒的瘾君子。店面已经维系不下去了,樊小龙没办法,去找陈唐借钱,自姜宇走后樊小龙和陈唐没再见过面,一是各自繁忙,二是总觉得不忍心,想起陈唐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樊小龙就觉得鼻子酸,他不敢见他,但是从以前的同学处也经常听到陈唐的消息,他现在混得很好。那件事之后,陈唐就在市场打出了一片天地,他不怕死,他打起架来全掐着要害来,别人都挥着钢管和木棍,他就是一把鱼刀,刀刀往要害上逼近,市场上都知道有个瘸子特别狠,打起架来不要命,就凭着这股不要命的劲儿,陈唐在市场上一家独大。

  樊小龙跑到市场上找陈唐,他早就不在原来的那个摊位了。

  樊小龙找了个卖鱼干的大姐打听:“大姐,你知道原来在那个角上摆摊的人现在去哪了吗?”

  大姐瞥了樊小龙一眼说:“市场上的摊位半年就流动一次,我哪知道你说的是谁。”

  樊小龙:“他叫陈唐,高高瘦瘦的。”

  大姐:“不认识,没这个人。”

  樊小龙:“他肯定在这个市场上,您再好好想想,他腿脚有点不灵便。”

  大姐:“腿脚不灵便,瘸子啊,你早说啊。”说完,大姐指使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去,你领他过去,找瘸子的。”

  樊小龙听着大姐一口一个瘸子,就觉得心里不好受,看来市场上的人都这么称呼陈唐。

  小伙子在前面带路,樊小龙跟在后面。樊小龙看着小伙子的背影,高高瘦瘦的,微微耸着肩,跟年轻时候的陈唐挺像,那时候多好啊,樊小龙觉得他还没见到陈唐鼻子就酸了。

  小伙子把樊小龙领到一排门面房前,指了指中间的一家说:“喏,就是那家。”

  樊小龙走进店里,店面不大,地上摆满大号的塑料盆,盆里用水泡着海鲜,有鱼,有花蛤,也有虾和螃蟹,每个盆里都有一根输氧管,突突的冒着水泡,往盆里充着氧气。靠墙立了一排铁架子,上面摆了各式包装好的干鱼片、鱿鱼片、晒好的扇贝丁。最里面一张木桌子,上面摆了秤和封口机,店里没有人,樊小龙就站在门口等。抽了半支烟的工夫,就见不远处一个人走过来,一只脚跛着,走一步一边身子就掉下去,靠肩膀拉着往上提,像一只提线木偶,是陈唐,幸好幸好,他摆脱了拐杖,自己也能走,樊小龙总觉得拄着拐杖就是真瘸了,只要不拄拐,就不算瘸子。他壮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白斩鸡一样的小身板,也晒黑了,从前的白皙皮肤不见了,剃了个小平头,胡子拉碴的,一点看不出才二十来岁的年纪。

  陈唐原本趁着中午没人跑到隔壁不远的店面去打牌了,隔壁店的打工妹老远看见陈唐店里去了人,就招呼陈唐,陈唐就丢下牌往回走,等走近了看到樊小龙,他一下子愣住了,愣了一会儿,他走上前去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不知道还以为弄断腿的是你呢。”樊小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陈唐瞅了他一眼说:“你还是别笑了,真他妈的难看,跟个大马猴似的,你认识大马猴儿吗,城东面的动物园里就有,赶明儿你去认个亲戚得了。”樊小龙觉得陈唐这话说得忒刻薄了点,他虽然是瘦了点,但好歹英俊帅气的五官还是在的,怎么也跟城东的大马猴搭不上亲啊,但是他一点没生气,反而觉得亲切,从前那个陈唐还在,他只要还这么跟自己说话,就说明他还是他兄弟,他要是跟他客客气气的,他就知道他俩完了。

  陈唐走进店里,拉开木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丢给樊小龙,樊小龙接过一看是硬中华,说了句:“行啊陈老板,现在都抽这个档次的烟了。”

  陈唐点了打火机伸过来,替樊小龙点着了烟,又给自己的点上,说:“也就你来了是这个档次,别人来了我都是给两块五的红双喜。”顿了一会,又说:“你是懂行的人,我可不能糊弄你。”

  樊小龙一听就明白了陈唐知道自己也开了小买卖,知道陈唐还挺关心自己的,打心底就觉得暖心,他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在干吗啊。”

  陈唐:“那是,你从不来看我倒罢了,我心里可挂着你呢。”

  被陈唐一说,樊小龙就觉得惭愧,自打上次火车站送姜宇一别,两个人就没再见过,转眼两年就过去了,如今自己要借钱了才想起陈唐来,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陈唐从桌子下面抽出两个小马扎,指了指门口说:“门口坐吧,屋里太腥。”

  两个人坐在门口抽着烟,陈唐看了眼樊小龙说:“你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怎么成这副德行了。”

  樊小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唐指的是什么,他慌忙摇了摇头说:“那哪能啊,我不至于那么没数。”

  陈唐盯着樊小龙的脸看了半天,确认他没撒谎,才说:“你有女人了?”

  陈唐一句话戳中了樊小龙的心思。

  陈唐见樊小龙脸红了,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促狭樊小龙:“你上学那会也没这样啊,怎么,当上老板开了窍了?”

  樊小龙:“我这回算是栽了,遇着妖精了。”

  陈唐:“甭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妖精,都跑不了男女那点事,只要她是个女的,就没有戒不了的道理。”

  樊小龙把脸埋在手掌里,喃喃地说:“你帮帮我,我这回真是出不来了,你帮帮我。”

  陈唐:“怎么帮,你说。”

  樊小龙:“你借我点钱吧,我那周转不过来了,我需要钱。”

  陈唐看着樊小龙,他真的太瘦了,眼窝深深地陷下去,整个人都是疲惫的,眼睛无神又暗淡,只有在提起他的妖精的时候,眼神里才迸发出狂热的神采。

  陈唐叹了口气说:“你要借多少?”

  樊小龙:“一万?五千也行。”

  陈唐起身往店里走,樊小龙拘谨地站起来说:“不着急,你手头上没有,回头抽个空转给我就行。”

  陈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把扔给樊小龙,说:“我用不惯银行卡那些玩意儿,还是钱来得实在。这是我今天收上来的货款,一万块,你先拿着周转吧。”

  樊小龙接过钱,把塑料袋攥在手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给你打个条吧。”

  陈唐抬头看着樊小龙,那眼神带着惊讶,带着厌倦,带着冷漠,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樊小龙被陈唐的眼神吓住了,两个人都没有动,最后是陈唐叹了口气说:“你走吧,我要忙了。”

  樊小龙才像得了赦令,慌忙逃走了。

  樊小龙提溜着黑塑料袋往回走,他没打车,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路两边的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嫩芽,翠绿的,有小麻雀停在上面,空气里有了温暖的湿意,樊小龙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外面的世界了,这些日子他天天昼伏夜出,像是被隔离了一般,连春天来了都不知道。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的,樊小龙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万块这样重,坠得他抬不起腰。塑料袋上有海水的腥潮味儿,这是他兄弟的血汗钱,他又想起刚刚自己站在陈唐面前,被他的眼神扫着,他的眼神冷淡又厌恶,他像被当场脱光了衣服般,心甘情愿地抛弃了一切尊严和脸面,他简直恨死了自己。

  然而一回到店里,刚刚的羞耻和不堪又被欲望压制住了,他着了魔一般地抓起电话,拨通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电话那头林晓贞冷淡的声音响起,她问有事吗?樊小龙讨好地说:“我又卖出去一些烟,你来一下吧。”林晓贞问:“你卖出去多少啊,要还是百八十块的就算了,还不够我来回油钱的。”

  樊小龙从林晓贞的语气里听到了抱怨和讥讽,这语气令他恼怒,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冲电话里咆哮着:“百八十块怎么了,你个婊子就值这个价,你就值这个价,你来,我这有一万块,老子摔在你脸上,够嫖你多少次你说,婊子……”樊小龙冲电话里吼着,神经里的弦一根根在崩断,他不知道电话那头林晓贞什么时候挂断的,只管对着话筒骂着,骂完了还不过瘾,又拖出柜台底下藏着的一麻袋日本烟,一条一条地撕着,烟盒上印着的日本艺伎描着惨白的脸,竟与林晓贞有些神似,唇上点着一点红色,嘴角微微弯起,像是在讥诮地看着樊小龙笑,樊小龙疯狂地撕着烟盒,把日本艺伎的脸从中间撕裂开,像是撕着林晓贞的脸。

  樊小龙忍着痛两天没有联系林晓贞,他像是处在戒毒期的瘾君子,浑身无力,整夜失眠盗冷汗,头发大把地往下掉,他不能闭眼,一闭眼满脸都是林晓贞涂得惨白的脸,印在烟盒上,讥讽地朝他笑。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樊小龙总觉得下体有一股灼热和刺痛,尤其在夜间痛得厉害。觉察到不对劲是一次放尿,尿道口的疼痛让樊小龙痛得浑身战栗,他低头翻看,发现尿道口有黄浆似的分泌物溢出来,樊小龙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中招了。

  他慌忙打电话给林晓贞,那边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樊小龙开口说话才发现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像风中被撕裂的布匹,干涸嘶哑。

  他说:“晓贞姐,你过来一趟吧,我求你了。”

  那边林晓贞对樊小龙的恳求已经很厌倦和不耐,她没有说话,等着樊小龙哭完闹完自己挂电话,他总得发泄完才罢休,不然他就疯了一样地偏执地给她打电话,直到她接起来为止。

  樊小龙不管林晓贞回没回答,只管自顾自地恳求着:

  “晓贞姐,你来见我一面吧,你救救我,我快熬不下去了。”

  “晓贞姐,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吗,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那天是我不对,我错了,你来见我一面吧,就一面。”

  “晓贞姐,我觉得我有点不对劲,我下面又红又肿,特别疼,疼得我尿不出来,好几天了,你来看看我吧。”

  说完这句话林晓贞终于有了点反应,她问:“你去医院看过没有?”

  樊小龙听见了赶紧回答:“还没有,你来看看我吧,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晓贞那边沉默了一会,回答:“我晚上过去一趟。”

  “好好,我等你。”

  十三

  林晓贞没有来,一直到午夜,她都没有来,樊小龙打了她的手机,关机了。樊小龙知道她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他瘫坐在椅子上,用手臂环住双腿,把自己蜷成刺猬的形状,这姿势让他稍微感觉到一点温暖,他浑身发冷,下体的刺痛一阵阵传来,这痛让他迷离的神经慢慢收紧,清明。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精神气被抽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是从见到林晓贞的那夜开始吧,她像一只夜行动物,闯进他的世界,长着那样妖娆风情的脸孔,还有她身上充满诱惑的香水味,都把他一步步拖进深渊里,陈唐说他像碰了粉儿似的,上瘾了,他可不就是上瘾了吗,是性瘾,她一开始就抱着勾引他的态度来的,她对他好,惯着他,他要她就给,他上瘾了,她腻了,每天看着他像狗一样哀求她,她留给他一身病,就扬长而去。她可真是恶毒啊,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到现在还是想着她。樊小龙想起自己以前在幼儿园,下午茶的时候老师都要发点心的,一种叫蛋黄酥的点心,外面是松软的酥饼,里面有颗整蛋黄,樊小龙平时不爱吃鸡蛋,却极爱蛋黄酥里的蛋黄,但是一个小朋友只能分到一个蛋黄酥,每天吃蛋黄酥的时候他就格外仔细,每口都细嚼慢咽,细细品味,他觉得蛋黄真好吃啊,但是有一天樊小龙吃蛋黄吃到一半发现蛋黄里有个已经被压扁的死苍蝇,他就哇的一声吐了,那天他吐了很久,吐到黄水都出来了,从此以后樊小龙再也没碰过蛋黄酥。樊小龙觉得林晓贞就像儿时吃过的那个夹了苍蝇的蛋黄酥,突然就戒掉了。

  樊小龙去医院挂号,这是樊小龙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来医院看病,进门大厅的墙上挂着指示牌,泌尿科在三楼,他闷头往三楼走,走到三楼才知道要先在一楼挂号才行,又匆匆跑回一楼挂号,挂号处的老阿姨嗓门很大,她嚷嚷着:“挂什么科。”“泌尿”樊小龙小声回答,他感觉周围人的眼光开始心照不宣地罩在他身上,烧得他的脸开始滚烫起来,“一块钱”,樊小龙赶紧翻兜,把一块钱伸进去,拿着病历本就落荒而逃。

  是个老医生坐诊,他问了樊小龙的情况,就让樊小龙去内间一个床上躺好,检查了一番,就给樊小龙开了些药,叮嘱樊小龙按时吃药,保持卫生。樊小龙拿了药就回去躺着,他的瘾戒掉了,但是之前的疯狂已经消耗掉太多的精力和神气,他彻底地颓然下来。店子运营不下去了,他也没有精力去运营,房租还没有到期,暂时空在那里。陈唐给的钱樊小龙没有动,他把那一万块放在床头柜里,他不能动它,他觉得他动了它,就连最后剩下的一点精神气都没了,看到那一万块,他就觉得心还安一点,那是他用尊严换来的,他不能丢,他想着有机会,等他好些了,能亲手把这一万块钱还给陈唐,告诉他他还有救。

  奇怪,自从林晓贞消失之后,樊小龙再没有梦到过她,也许是潜意识的不愿再想起她,他连她的脸都已经记不得了。

  直到繁花落尽,秋风习习,樊小龙才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像大病过一场。

  周末的时候,樊母带着樊小龙去庙里上香,祈求平安,庙里香火缭绕,樊小龙身处其中竟觉得莫名平静。临走之前,樊母拉着樊小龙到签筒前面摇了一卦,摇出一根红签,樊母拿着签去求解,卦桌前一个身材臃肿的尼姑觑了一眼说,要解卦吗,二十块钱。樊小龙看了一眼尼姑,小声对樊母说:“算了吧,别花冤枉钱。”“你不要不信,这东西很准的。”

  最后樊母还是给了二十块钱,那尼姑拿过签看了一眼说,这是一支姻缘签,你今年要遇到你的姻缘了。樊小龙看着尼姑一脸正经的胡扯,就觉得好笑,怎么会呢,这尼姑一定是看他年轻轻的,觉得往姻缘那边走肯定不会错,可惜她算错了。樊小龙收起那张批示的白纸条,就拉着樊母下山了。

  原先的店子被樊小龙转了出去,连带店里一些货都低价处理掉。仓库里存的几麻袋日本烟被他拖到空地上,浇了点汽油,一把火给点了,火光里日本艺伎的脸迅速扭曲,燃尽,火光里,樊小龙又想起了林晓贞,那时候的疯狂其实才过了半年,樊小龙却觉得像过了半辈子,遥远又不真切。

  十四

  樊母托关系给樊小龙找了个有编制的闲职,工资不高,胜在清闲,有双休,算是有了稳定工作,自然就有人给介绍对象。媒人是隔壁邻居李大妈,她给介绍的是县医院的实习护士,叫周铭,看人之前李大妈先把照片拿了过来,是一张六寸的生活照,背景是城北的海边,一片细软的黄沙滩上,姑娘穿着件蓝色的连帽外套,下身是牛仔裤运动鞋,一副学生打扮的模样,她规规矩矩地插着兜站在那,海边风大,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眼睛微微眯起,不甚漂亮。两人抽空见了个面,姑娘有些害羞,一直低着头,偶尔樊小龙说话,她就抬起头看他一眼,她的五官里最出彩的是眼睛,看人的时候专注,认真,不飘,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可是樊小龙不喜欢她说话,端着似的,总不放松。

  樊小龙不喜欢周铭,他谁也不喜欢,人一辈子的精力和感情就那么多,挥霍完了就是完了。一个人的时候樊小龙常常想,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也挺好的,少年时候觉得爱情是必需品,性是必需品,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恨不得跟连体婴似的,两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时时都腻在一起,恨不得肉烂了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才能彻底和那人融为一体,体味一番之后才知道,人本质就是一个人啊,生下来是一个人,走的时候是一个人,人生的大半时间还是一个人的。

  樊母喜欢周铭,她觉得周铭职业也好,家世也好,是个可以持家的好女人。

  樊小龙跟周铭在一起了,周铭答应樊小龙的时候,樊小龙就在想,她为什么不拒绝呢,她才见他第三面,她对他也是没有爱情的吧,也许也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才答应的,想到这樊小龙就觉得有点怜惜她了,像是找到了同盟,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让他内心的愧疚感有稍稍缓解,他给不了她爱情,他知道的,她似乎也不指望。

  十五

  姜宇在晚秋十月回到了慢城,他退伍了。

  樊小龙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正趴在床上看电视,听见姜宇的声音,一个鱼跃从床上蹦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沉了下来,太阳被乌云遮了大半。

  空气里已经有了凛冽的味道。

  再下一场秋雨,冬果就要上色了。

  樊小龙打了个寒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推着那辆老旧的捷安特自行车走出了家门,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掉过头回了家,再出来已是两手空空。

  他散着步子悠闲地沿着街走,小街不长,走两步就到了河堤上,河堤上有零散几个人在钓鱼,还有几个小孩子在草坪上玩皮球。樊小龙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经常和街上的玩伴们进河里摸虾摸鱼,如今沿河两岸已经建起了河滨公园,河水却脏得让人下不去脚了,近两年周边拔地而起的几个高档小区把护城河围得严严实实,生活废水自然也就悉数倾倒进了河里。樊小龙抬头望了望四周钢铁森林般崛起的小高层,在不久的未来,自己也会拥有一间。小街周围的很多老邻居都已经搬进了楼房里,拆迁正在有序地进行,小街的邻居们每天都怀着兴奋的心情议论着这件事情。樊小龙家里的院子大,按面积大概可以分到一间大的两室一厅和一间小的一室一厅,樊小龙的母亲打算小的留着自己和丈夫养老,大的留给樊小龙结婚用。

  樊小龙在路口拦了辆出租直奔顺风面馆。一进面馆,就有服务员引着樊小龙进了包厢,姜宇和陈唐已经坐在位子上了,三个人甫一相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樊小龙上前一把抱住姜宇,狠狠地捶了他一把说:“到底是当兵回来的,肌肉都壮实了。”姜宇也狠狠地捶了回去:“你小子,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不懂得收力,捶死老子了。”这一来一回,曾经的熟悉感一下就找回来了。

  三个人又重聚到一起,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聊以前在职专的事情,聊毕业后的生活,聊今后的打算,虽说三个人无话不谈,但是樊小龙还是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是哪不一样了,他又说不上来。

  散场的时候,三个人都喝得有些多了,陈唐自己开了车来,姜宇和樊小龙都是打车来的,姜宇打了辆车先把樊小龙送到胡同,才自己回了家。

  樊小龙回家栽到床上一直睡到晚上八点才醒过来,醒来就觉得饥肠辘辘的,中午吃的那点饭全被他吐了出来,现在胃里空荡荡的,被胃酸烧得直打嗝。他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包方便面,刚把水坐上,就听见手机响,是姜宇打过来的,樊小龙一看姜宇的名字,突然眼皮就开始狂跳,心莫名地慌了起来,接起来,就听见姜宇的声音在那边抖:“快来派出所,陈唐出事了。”

  樊小龙关了煤气撒腿就往外跑,跑到胡同口才发现穿的是拖鞋,也顾不得了,在胡同口站了五分钟,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樊小龙只好撒腿往河堤上跑,沿着河堤跑到大马路上,樊小龙已经急了一身的汗。终于拦了辆出租,樊小龙坐在车上大口喘着气,他突然想起好多年前,陈唐断腿的那次,也是姜宇过来喊他,他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地拦了车往那边赶,只是那次有姜宇在旁边,他只是跟着跑,心里还有点支撑,这次就自己一个人,樊小龙觉得心里慌得不行,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

  车开到派出所停了下来,樊小龙下车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姜宇站在门口等他,樊小龙走上前去,两个人没说话,樊小龙一把抓着姜宇的手,发现他的手也一直冰凉地在抖,两个人跑进派出所,发现里面围满了人,不见陈唐。姜宇找了个民警打听,说是正在里面审,民警看了两个人一眼,说:“你们是他朋友?”两人点头说是,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可以放人?”民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酒驾,故意伤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放人合适?”

  姜宇拉拉樊小龙的手臂,说,走吧,咱们出去吧,在这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樊小龙站在那没动,说,我想看他一眼。

  姜宇仍旧推着樊小龙往外走,别犟,他现在肯定谁都不想见,别为难他了,让他自己静静吧。

  樊小龙还在坚持,嘴里念叨着,不行,我得去拉他一把,咱俩要不去,他就真完了。

  姜宇一下就怒了,他搡了樊小龙一把说,你拉他?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先把你自己管好了吧。

  姜宇一说完这话,樊小龙就不说话了。

  姜宇把樊小龙拉到一个避风的墙角停了下来,樊小龙靠着墙角慢慢滑下去。树叶被夜风裹挟着不情愿地到处乱飞,远处家属楼窗户里闪着明灭的灯火,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个找不到归处的游魂,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鬼火升腾的墓地,周围很寂静,只有干树叶刮擦在地面上发出的格格声响,像是阴间的恶鬼在用利齿咀嚼着骨骼和脑髓,一盘冷月挂在枝头,脆薄如纸,薄冰般地冷白里透着血管一样细弱的青色纹路,发散着幽幽寒光。樊小龙把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墙角,那片冷白还是无孔不入地照在他的身上,他无处可逃,他感觉到冷,彻骨的冷。

  十六

  陈唐出事之后,樊小龙一直跟姜宇跑前跑后打理关系,一周没联系周铭,周铭也没联系樊小龙。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樊小龙一头栽在床上起不来,脑子却异常清明,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他落下了,想了半天,才想起周铭,是的,他已经很久没联系她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了,不知道她睡了没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给她发了条短信:刚回家,晚安。

  短信刚发过去,樊小龙的手机就响起来,是周铭,她打了过来。

  樊小龙接起电话,他问周铭:“这么晚还没睡吗?”

  周铭回答:“没有,在值班呢。”

  周铭那边很安静,有空荡的回音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樊小龙猜她现在一定是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偷偷在给他打电话呢。她的声音压低了,就显得很沉静,给人一种温柔安抚的力量,樊小龙突然就很想跟她说话,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慌张、压抑和沉重都跟她一股脑地倒出来。

  樊小龙:“我朋友出了事,我这几天一直在跑他的事。”

  周铭:“是很严重的事吗?”

  樊小龙:“嗯,很严重。”

  周铭:“是很好的朋友吗?”

  樊小龙:“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我刚去职专,就觉得自己跟解放了似的,什么都想试一把……”

  樊小龙从职专那会开始讲,讲他跟陈唐和姜宇是怎么认识的,讲学校操场一片冬青后面的事,讲毕业时候的疯狂,讲周美丽的头发和陈唐的腿,讲他曾经在胡同里经营的小买卖,讲他曾经痴迷过的林晓贞。

  一直讲到晨光破晓,天际露白。

  周铭突然对着电话那头的樊小龙说,天亮了。

  樊小龙也走出院子,是的,天亮了。一轮朝阳正在远处的山头露了个金边,周围一片静谧,静谧到让人产生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错觉,周铭说,樊小龙,你来医院找我吧,我们一起吃早饭。

  这是一向沉默的周铭第一次主动向樊小龙提要求,樊小龙有些意外,他说好,周铭说,七楼,我在七楼等你。

  此时已近初冬,夜露打在地上湿漉漉的一层,像是下过雨,空气里有烧树叶的辛辣气味,医院的大院里静悄悄的,整个城市都还在沉睡。樊小龙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这个县医院太老了,楼梯还是老式的木把手石英石地砖,墙角的绿漆都已剥落,门窗都关着,走廊昏黄的灯光还亮着,柔软地洒下,把一切都笼在朦胧的场景中,这场景古老而陈旧,樊小龙轻步拾阶而上,像是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甜梦中,隐约还能听到鼾息声。

  一直走到七楼,周铭还没出来,走廊尽头有个门,可以通向外面的平台。

  他走到那里,推门出去,趴在台子上点了一支烟等周铭过来。

  这里视角很好,可以看到远处喷薄而出的朝阳,太阳还没有完全跳出山头,日光还不够热烈,空气里水气很足,站了一会樊小龙就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热电厂的两个大柱子正往外喷着白汽,街道上开始有零星的自行车经过,医院附近门市的卷闸门都相继拉开,有小贩开始往外收拾东西摆摊。

  不一会周铭也过来了,她把护士服换了,穿着便装,走过来看见樊小龙手里的烟就说,也给我一支吧。

  樊小龙很诧异,他说,你会抽烟?

  周铭说,偶尔,太乏的时候会抽一支提神,夜班太难熬了。

  樊小龙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孩子。

  周铭说,抽烟就是坏孩子了吗?

  她蹦上高台,坐在那里荡着腿说,你见过五点钟的慢城吗?

  樊小龙也跟着她坐上去,看着下面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周铭说,我经常见,早上下了班太乏了我就过来坐会,看看下面的人,等着看太阳。

  樊小龙说,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吗?

  周铭摇摇头说,不一样的,等着看吧,等你看着太阳跳脱出山头的那一刻,你会被感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新的了,你也是,我们都是。

  樊小龙看着周铭,她正一脸虔诚地望着远处,那边,山尖尖的下面,像火山般,压抑着积蓄着鼓动着,突然,樊小龙就看到眼前周铭的脸变得艳丽绯红起来,他忙转头看,远处那轮朝阳终于跳脱出山峦,热烈灿烂地照射下来,那一跳是积蓄了很多力量的,奋起勃发的一跳,继而喷薄而出,力道凶猛,连带周边的云都染上了浓墨重彩的颜色,那光洒在樊小龙的脸上,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灼热,连带心口都有些灼热,他甚至感觉内心有一道不受控的力量在四处冲撞,想要溢出胸口,像是受到了一种神秘力量的鼓舞,他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周铭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但没有挣脱,停顿了一会,像是回应般回握住了樊小龙的手。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高台上,看着那团力量慢慢地爬升爬升,光亮在放大,向周围辐射,天光乍裂,填满黑暗的缝隙。

  过了会,周铭把烟头掐了,从台子上跳下来,拍拍手说,走吧,我们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两人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周围人流过往,声音嘈杂,自行车闹铃声和小贩的吆喝声混杂成一片,包子铺的馒头和包子蒸腾出热气,油条麻花在热油里翻腾起伏,鲜花店门口的百合玫瑰上正在卯着劲儿地开放,爆米花炉子在火焰上旋转,像在积蓄什么不得了的力量。

  老板端上来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和茶叶蛋,樊小龙从筷筒里拿出筷子,被周铭伸手抢了过去,她说,涮涮。

  她拿起旁边的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热水,晃荡了一下又倒掉,接着又倒了一杯,开始认真涮筷子,她做得认真专注,在朝阳下带着浓重的庄重和仪式感。

  两人置身在这喧闹的市井之中,谁都没有说话,砰地一声巨响,爆米花炉子炸了。

  这个城市醒过来了,这个城市里的人也醒过来了。

  陈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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