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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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1-11 10:12

  戴老师戴副眼镜,一袭青布长衫,严先生已交代了他,要来一位女学生,暂时寄住这里,或帮忙做些事,或闲住着,都行。作琴和分杏往一条凳子上坐了,戴老师提起地上的暖瓶,要给他们倒水,桌上却只有一个空茶缸,他倒了缸热水,递给作琴,跟分杏说,上回你喝了茶的,今天我这里只有一个缸子,让给她喝,下回再来让给你喝好不好。这话明显是对待小孩子的口气,分杏已经不小了,脸是孩子脸,身材是大孩子身材了,作琴就觉得这戴老师的迂腐好笑,他那迎进门、倒水、说话的样子,确是有些缓慢的笨拙。分杏露一露笑,说不需喝水,不渴。戴老师点头道好,如释重负一样,坐回桌后面去了。他拿起自己的茶缸,慢慢喝了两口,这才转向正题,问作琴叫什么,是哪里人。作琴一一告诉,说暂时借这地方住,住多久现在不清楚。戴老师说,住多久都可以,这里宽敞,有的是地方。作琴喝了一口,把茶缸给分杏,分杏抱在怀里,喝了几口。戴老师见一缸茶两人喝,又像有点过意不去了,起身提起墙角的暖瓶,就着分杏手里的缸子,续满了,朝他笑一笑。分杏也朝他笑一笑,轻轻喝一口,脸色上来点红润。

  作琴被安排在西边的偏房住,这房间以前住过人,空了年余,她住进去只需打扫干净就可以了。又是分杏来做,不等她动手,他抢了先,在屋里收这捡那,戴老师便带她去看教室。分杏将房间里里外外抹了一遍,站在桌上擦干净窗玻璃,扫干净地,铺好床,熟门熟路的,又不知在哪找来一盏煤油灯,擦净玻璃灯罩,摆在桌角。一会儿,全好了。弄妥当后,戴老师来叫他,带他们到厨房,叫伙食师傅临时起灶烧饭。吃了饭,分杏回去了。

  这里说是保育院,其实是所孤贫院,是一个来华德国商人的产业,再以前,是个美国传教士开办的。这所宅院原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地产,美国人每年付租金,转到德国人手里后就买下了。德国人在上海做的是大生意,生意的间隙顾着这个行善的所在。前两年,德国人在生意场上结识了一位买办严先生,严先生乐善,得知他在城郊有个孤贫院,便往这里捐了一笔钱,德国人按生意场的规矩似的,算他是入股,有意把这里交给他打理,严先生乐于揽在手里,就接了过来。办保育院只有往里贴钱的分,他们生意做得大,顾这个是图个行善的乐趣。

  作琴得以来这里安身,要追溯到严先生与王华琪的交情。两人是风月场上结下的情,后来她脱身上岸,跟严先生保持了友谊,去年,她把潘有旦介绍给严先生,算入晚辈的分,潘有旦在上海入买办行,多少托严先生一点福。严先生不常来这里,每来,必邀几个朋友,朋友走后,过一些日子,就会来些钱,就是那些朋友募捐的,戴老师的薪水就从这里来。戴老师以前在民办小学校教书,一场战火波及学校,烧了几间教室,学校就垮了,师生分散到各处去,他失了业,听得附近有所保育院,就聘到这里来,教孩子认写些字,外加照顾吃饭监管,严先生满意他,也只他年龄最大,就教他管着底下的人和事,行的是院长的职权。保育院除了戴老师,还一个老师,一个伙食师傅,两个保育员,共五人,管着三十几个孩子。

  来的这个女学生,许是严先生朋友,许是他朋友的朋友,戴老师拿不准,自来的第一天带她参观教室她话说得多些,住下后,就少见她说话了,人影也少见。她住在西边偏房里,那屋里过于简陋,他以为她是严先生朋友,要有诸多抱怨的,却不见她来挑剔,见了他,也不找他要求什么。饭时一处吃饭,也不多说话,若问她什么,样样都答,都是精准的话,不多余说什么。有时看到她出门去,天黑前就回来了,自由得很。猜不清什么来路,说是学生,没有一般女学生天真浪漫的心性表露,一张脸却显出正是这个年龄的明媚来,走路轻快,露出年轻的朝气,眉眼底下却有一种深,像有着什么心事,话少多少怕是对外人的戒防吧。住了些日子,从她言行举止,看出是有点家底的人家出来的,知道她是严先生朋友,不知是哪一层的朋友,既是有家底,为什么来这里寄住,也不嫌弃环境破落。再想,便料到了,是在躲什么,有些落难的意思,躲什么呢?现世日子不太平,想起从前教书的小学校,一夜之间被炸毁,早上去学校,哪还有教室,一堆废墟,便感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的,难猜了。总之,他有什么事要央人,或人手不够,不像她刚来时那样,随便去喊她帮忙了。

  作琴住在这里,安静有余,一门心思做功课复习,闲一歇就看点书。除了去书店,或是买点什么,就在屋里待着。天气还冷,这屋里尤其有些寒凉,早上起来,洗漱完,要坐下看书了,往身上加几件衣服,多余的裤子也穿上,脚冷,她去外面买了双大一码的棉鞋,把旧棉鞋拆了,剪成棉块,挨着垫在新鞋里,穿好,一身臃肿地坐下来做功课,做一会,提起脚边暖瓶倒开水喝,身子就一直是热的。这里比里弄实在好很多,那里有王华琪,住那里时,每想起她与潘有旦,自己与潘有旦,作瑟与潘有旦,作瑟与王华琪,作瑟与自己,自己与王华琪,尽是理不清,不想还好,想起来,毛线一样缠在心里,浮躁得很。这里环境是差些,吃得省俭,住得将就,究竟是自在一个人,吃饭睡觉全凭自己,不用去顾别人。从保育院出去,沿石板巷走到头,在大路上乘一辆人力车,去最近的一间开明书店,买了书回来,就在屋里安静地看。因是西边的偏房,与教室隔得远,那边的喧闹传不过来,她也不去看,他们也不来扰她。

  日子过得快,进了四月,清明节气前后,气温暖了些,晚上寒气重,身上还是穿那么多,坐在桌前看书,看得不情愿了,望一望窗子,外面黑漆一片,白日的喧杂声收回去了,黑夜的寂静铺下来,想起清明节气,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父亲。这一想,印象是很模糊的了,父亲的脸早已不记得,却还记得那张宽大的眠床,上面睡着一个枯瘦的病人,被褥盖在病人身上,薄薄的一具人形。那深大的暗沉色的床上方的空间,药味终年盘桓在上面,渗着多年积下来的深重的忧怨气息,她不怕,作瑟怕,作瑟总只站在门槛外,不进去,她跨进去,跟父亲说话,跟他告状,姐姐没用。床上的人笑了,一笑就喘,声音在沉闷腐坏的空气里抖一抖。收了书去睡,半梦半醒间,恍惚在乡下了,天寒地冻的三面河,河上结了冰,朱色大门,作瑟在院子里说话,不知跟谁。醒来,想明白身在哪里,便感到寂静过度的寂寥,屏息听一听,实在静,估摸着此时是下半夜了。

  潘有旦叫分杏来看她,提来几盒老店买的点心,又捎来钱。上回给的钱还只用了一半,这钱也收下了,手里有钱,心气总大方些。除出门坐车和去书店,偶尔买点零嘴,煤油都不用买,烧完了找戴老师讨就是,钱都攒着了。

  也是在这里没个人说话,分杏来,作琴高兴,和他有许多话说,分杏见了她也很高兴,话也多些。中午,带他到厨房去,戴老师在里面帮忙,坐在灶前塞干草,锅里煮着孩子们的饭食,几个大人的菜已端上桌,看一眼,寡素得很,没什么油水,平时她是吃的,今天分杏来,便拉他出去,带他去外面吃好的。

  回房收拾了一下,带他从偏房旁边的边门出来,沿清冷的石板巷走到头,到大路上,几个车夫聚在一堵老墙下抽旱烟,她叫了辆车,跟分杏挤上去,进了城。拣一间菜馆,点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盘煸牛肉,一碗鸡蛋羹,一盆菠菜汤。四样菜足够两人吃个大饱,狮子头有拳头大小,一碗四个,作琴吃一个,其他三个都是分杏的。分杏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又是男孩子,很需要吃的,平时他跟姐姐潘有旦同桌吃,不敢放开,姐姐老是教,说话做事要有样子,吃有吃相坐有坐相。

  两人对坐着,气氛显得亲近,因吃得自在,两人心里都升起久别重逢后的默契和温暖。作琴看他,脸上皴裂的皮肤随季节变暖愈合得光润了,分杏发觉她看自己,脸就有点红。作琴问他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全讲给她听。桌子小,对坐着,两颗头不免隔得近,讲的时候分杏停下吃饭,对着菜碗讲,偶抬起头,与她的目光对上,又低下去了。作琴就想起李兴绥来,那个形影薄轻的瘦男人,想起来,感到是很遥远的事了。分杏没觉出她分神,抬起头来,这回没有躲闪,迎上她的目光,然后自然地挪开,最后依然定在菜碗上。

  出菜馆,走到闹市口,他们在这里分别,作琴拿出点钱来给分杏,嘱他平日买点零食吃,再给他一枚折成小方块的信笺,叫带回去给潘有旦。

  第三章 学校

  前年作琴考上的是省城的一所大学,母亲不让念,生生是放弃了,现在出来了,经了这些日子的休息,又日日复习功课,萎靡的心境基本消去了,考学的兴头涨起来,跟在县里念书时一样了。

  念中学时就知道上海的学校多,又好,最好的,是那几所教会大学,这好不是只说教学,是指学生中多富家子弟的意思,教会学校昂贵的学费首先就把许多学生挡在门外,入读后,样样西式先进,那时就听说有同学的亲戚在圣约翰大学念书,家里是极殷实的。教会学校作琴首先就不考虑,眼光往公立学校挑,一面温习书本,隔几天出去一次,买些报纸回来,各式报纸上登有许多学校的招生广告,她比对着看,看得心里有数了,按报上地址找去学校招生处问。

  考大学不简单,作琴有信心。能把中学念到头的人,多少是有点本事的,再往上念,自己考得起,家里能供,大学就能念完。中学同学里,有一半已是大学生,没念的,或是家庭条件不能够念下去,或是已到婚龄,家里早说了亲,干脆断了升学成家去了。作琴选定了致远大学,致大是上海排名前列的公立学校,开设有先修班,以供正式考入前的学生学习,能进先修班念书,末了有一半可以免试入本校。

  先是考先修班,考进了。她在的这个班有二十几人。作琴耽误了一年多,年龄一点不算大,同学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的已做了父母,有时脱不开身,就把孩子带来上课,孩子坐在腿上玩,大人听课做笔记。有个男同学刚结了婚,有天下课,妻子已在外面等,有人看见了,贺他:洞房花烛兴未过,金榜题名又可期,真是人生喜事件件来,将来定为人上人。这番打趣话使他红了脸,却不责怪,听了是高兴的。

  班里有三个女生从西南的重庆来,因重庆的大学少,所开设专业也少,她们结伴从重庆出发,坐轮船经三峡、武昌、安庆、南京,一路到上海,专来上海考学。光是从那么远来求学,作琴就佩服她们,自己来上海的经历跟她们比,似算不得艰辛了。这几个女同学身后都有殷实的家庭做底,家里多少又是开明的思想,所以才能顺利来上海考学。作琴与她们几次相谈,言谈之中,一致求进步的思想令她们互相欣赏,本也年龄相仿,事事讲得来,便结下了友谊。下课了,四人在学校小道上边走边谈,话生话,都感到思想碰撞出的激越,愈发觉得是一路人。作琴的心思,以前无人可说,现在,把压了多少天的话与各种想法说出来,头脑轻省不少。

  先修班的同学都一心要入本校,很肯学习,作琴自然不甘落后,每日很早起,出保育院,往学校去上课。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她身在里面,听讲的间隙,看一看旁边同学,望一望窗外风景,真像回到中学了,身心尽是无忧无虑起来。每日来回于学校与保育院,久了,愈觉路上耗时间,实在麻烦,便出一份钱,搬进了学校安排给先修生的临时宿舍。保育院的住处,她不知以后会怎样,叫戴老师给她留着,戴老师叫她放心,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住得的。

  学校环境清明,不比外面的混乱,是一方自由天地,作琴每日在教室与宿舍之间来回穿行,心变得干净澄澈,人不禁也雀跃些。分杏来找过一回,给她一封信,是潘有旦回的,寥寥几句,嘱她专心念书。

  下午的课上完,她绕着校门里边的一条小径走几圈,傍晚的太阳洒在路边栽种的竹枝叶上,枝叶染了夕黄,微微的风吹过来,竹叶慢慢摇动,她站住看那竹子,这一阵忙于功课,忘了顾及身边自然,季节悄无声息更替带来的变化,细看,是有些值得欣赏的。旁边有人说着话走过,看去,那两人的背影,穿的轻薄,她伸手摸摸自己衣角,想起日子,刚过芒种,已是入夏了。竹枝上的黄色夕照悄然移开,天暗了几分,她往宿舍走去。过几天,准备出学校,去潘有旦那里,他们已搬到一条叫富和里的新式里弄,去找他说入学的事,还要去扯布做两身夏天的衣裳,给分杏也做两身。

  暑假前,先修班的学习结束,作琴考试通过。九月开学,正式入了致大,修经济学。那三个重庆来的女同学,因欲报考的学科与致大今年调整后的专业不相符,权衡一番后,三个人里,两个考去了另外一所大学,一个入了本校,修法文。

  考入本校的那个重庆女同学叫子露,姓冯,幼时开蒙比作琴晚,作琴因升学不成在家困了一年多,现同入大学,年龄一般大,都是十九。子露来自商贾人家,家学不甚厚,这从起名上可看出,若是讳礼的书香家庭,名字不会从“子”,也不会从“露”,这两个字是为积礼慎学之人所鄙薄的,字义轻了,多少有点自大和轻亵,何况是用在女孩身上。另一面来说,这个讲究又过于迂腐了,平常地来看,这两字是最平俗的普通,相当无碍,用在名字上,见得几分活泼生气,也是很好。冯子露是家里最末的女儿,因此取“子”,“露”是母亲给的,可看出母亲对小女儿的疼爱。子露学法文,是有个做生意的舅舅常与洋人打交道,在重庆时,舅舅出去谈生意常把她带在身边,她听到舅舅与洋人说法文,觉这门语言的有趣,生了兴趣,自学过一点。她念完中学,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往上海去念书,家里没有反对,父亲开明,虽是女孩,迟早要嫁出去的,却因是老幺,极为宠爱,也重她的教育,要念大学便让她念,学哪项也随她。

  作琴学经济也是自己兴趣,她比子露少点浪漫的情思,是从小环境养出来的,中学时听老师详讲“五四”以来的种种,又受到影响,认为德赛不可分家,实业可修天下,相信经世对于大到国小到家的作用,虽自己未来不见得有丁点本事,只是现在时兴读经济,致远大学的经济学又是强科,便跟了上去。读文科未必不好,考试的试卷,文科比理科简单,女生也多数选文科,她仍选经济,心里是想让自己硬些的,怕读了文科,将来性情落入期期艾艾的窠臼去,她不愿自己那样。也很明白自己比不得子露,不得不考虑现实些,靠家里这条路早是死的了,靠姐夫只靠得一时,不想将来在独立上总低人几分,现虽外面社会混乱,今朝不知明朝,致远大学经济学毕业的学生,职业前景一向蛮好。

  经济管理系的女生少,作琴班上加她才只五个女生,子露的外国语系倒是女生扎堆,男生成了稀罕物。两人虽不同系,住在一幢宿舍楼里,课余常常相伴,一同行走。外人看来,两人的气质就是两种。子露的脸相有点娇妩,却不显柔弱,因性情开朗,多年念书攒出一番气韵来。作琴是鹅蛋脸,眉眼端正明朗,下巴颏的轮廓显得一点孩子气,从漂亮上来比较,稍逊子露,却多几分读书养出的志气,不笑时神情端肃,像经了世事的大人,让人以为她有着心事,不敢轻易上来挑扰。两种气质各有来源,首先就是家庭的不同,是两种极端了,过去的环境在她们形貌上留下的印迹,一般人不知道也就不会深究。其实从一入学,子露的朋友就比作琴多,两人在一处时,别人似乎都愿意同子露说话些,一对比,作琴就显得有点隔离,她却也不在乎子露比她讨喜,子露天性好,爱说爱笑,比她活泼。另一面来讲,作琴就比子露成熟,子露心性的单纯处处可见,思想开阔疏通,乐于接受新事物和观点,这点从她对法文感兴趣并选为专业上可见,作琴遇事想得深些,未免显得谨慎和保守,却比子露要拿得出主意,做事说一不二,行动果断。这两种性格,是互补,因了互补,又使两人处处合得来,渐成知己。

  校园生活可谓逍遥无忧,作琴心安,隐隐里却有波澜,总也不能像子露那样乐观易开心,她的心不重,但比子露重。她从那样的环境里出来,开了眼界,各种各样多少见了些,见了,新鲜劲过去,就不以为奇了,然而现在国难当头,她有自己一份对未来的忧虑。念书说到底是为自己吗?不清楚,总之,是喜欢念书,喜欢念书的生活,省视自己,难说有什么抱负,未来是怎样的,也说不准,这几万万人生活的中国,现在形势这么不明确,以她的见识和预见力,看不清未来会是怎样的,现在就只能保证自己,把握自己,珍惜校园里的每一日,认真学知识。

  内外战事纷乱,大学不失为一片纯净之地,外面的人羡慕他们做学生的,尽可圈在一块安全地方念书,一面又担心,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们,知识是学进去了,知识外的事情全不知,力量又很弱,将来他们能做什么,做得出来什么。

  大学里并不安静,有学生不甘安逸,自发组织宣传队伍,立各种会和组织,又出去结合外面社会上的民众团体,引到学校里来,或隐秘或公开地做一些群聚活动,有才艺的学生,做演讲、演话剧,以表明态度。未免是浮躁了,可这个年龄的人,脑子稍微活跃点的,很难不浮躁。这些性质的事情,已是相当一部分学生的校园生活,认为上课不那么重要。作琴渐渐发现班上有人固定地逃课,是大二大三的学生带的,他们又渐渐带动身边其他人,于是多多少少一些人,成了一股不清不明的风气。她不参加那些活动,也感受到了外面抓不住的风向,风向像一杆秤,今日东歪明日西歪,平时听同学说,自己也看报,晓得点外面的事,于是感到这座城市的未来让人猜不着。

  她对学业的务实使她在参加活动这方面相当本分,被激进的同学当面批评过。有天下课了,有人截住她,两方在走廊里说起来,她跟他们辩,他们是极会说的人,她终于碰到了嘴皮子比她厉害的。她不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爱国,本身就像是件很理亏的事,一对三个,她没有辩赢,自动住嘴,结束争辩,回身走了,有点气,心里是不服的。还有人想让她加入系里组织起来的文艺宣传队,说女生写起文章来理思不足,情思是佳,且经济系女生少,需要娘子军。她受了上次那遭,更不会去加入,只觉得那些各处活动的同学像一群混乱的鱼,到处游,多数跟在人后面,自己没个主见的,如叫他们真去做什么实事,恐怕做不出来。看清这点,她就没有去做其他的,怕荒废时间,大学生活来得不易,每日下了课就往图书馆去,或是同几个人结了伴去外面逛一逛以作消遣。

  子露比她肯尝试,被某个学生会的同学邀去参加什么聚会,就去了,她邀作琴去,作琴得了空跟她去听演讲。她们站在礼堂下,台上男生发表的演讲真可谓慷慨激昂,那情势,好像下一刻国就要亡了,这时她就羞愧起来,上次那样跟三个同学争,想起当时说的话,确是刻薄了些。作为万万国民中的一员,又是青年人中的一分子,自己竟是逃避的,她是在苟且偷安。演讲到高潮,下面的人被感染得个个都想立刻救国于危难中,礼堂的空气热烈得很,台上的人换了下一个,脸上早淌满汗条,声音不减地宣讲。演讲结束,下面有人要发表看法,于是又有人上去讲,这时,听的人也在下面讨论开了,作琴平时不与人谈这方面,话匣子打开,就有些愤懑要宣泄,她变得十二分爱国了。她的话吸引了子露旁边一个男生,此时的气氛下,她的观点还是有些求稳,她说,我们若要有作为,不必亲身上前线去,大学应储备大学的力量,什么人就做什么事。那男生转过头来插话,同意她的意见,说都去打仗了,文明和科学靠哪个来传续呢,大学应该受到良好的保护,不该参与党政范围里的事。然后又说,所以我听不得这种演讲,这种气势,像宗教一样把我们迷晕,我只愿做自由的。她们就笑了,子露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听呢?他说:自由何以自由,博采众长涉猎广泛才可充分摸到自由,到那时候,万事不惊,是为自由。作琴揶揄他道:我看你是向往一顶博学家的高帽。他并不介意作琴这话,只觉这两个女生说话有趣,朝她们笑笑,请她们一起出去。

  从礼堂出来,三人感到空气凉下来,身上不那么热了。那男生恢复了学生神气,告诉她们,他叫郦沅,土木系大三学生,从燕赵来。她们又笑了,子露问:燕赵地广,到底是哪里人?他缓慢吐出口:天津。

  郦沅请她们报籍贯,她们便各报了家乡和专业。挨着校门里的竹林小径,三人走到这里,慢慢踱步,不停歇地讲起来。郦沅说一口北方口音浓重的国语,讲起话来有条有理,思考时眉宇间的神态比同龄人成熟几分,这使她们信任他,愿意跟他交谈下去。

  郦沅开门见山,说家里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开有药铺,说到这里,知道她们要发问,不等问,自己说:我喜欢生药,药味好闻;不喜欢熟药,熟药专供病体,我厌恶病菌。医生能治人,终究是陈旧的职业,中国从来不缺医生,缺的是科学,而今又急缺,我便念土木。

  作琴说,土木很好,修桥筑梁其实是真正的实业,将来大厦将倾你或许可扶一把。

  郦沅听明了她话里的诙谐意趣,说,大厦现在已经倾得厉害了,我区区男儿身,哪一点都不差,可这一双手掌,做得了什么呢?他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摊了摊。

  作琴笑了,你先前还讲要自由,现在又恨自己做不得什么。

  他回道,这也不矛盾,一时情境下有一时的心情。

  子露插嘴:分明是你善变!

  郦沅并不反驳,宽和地笑笑。

  作琴说,现在就只想把书念好,将来各人肯定有各人用处。

  郦沅顿了顿,偏了话题,打趣道:你从浙江来,蒋介石与你同乡呢。

  作琴就说,你这话好牵强,江南地广,我从永嘉来,与他隔着很远,况事业做得好的浙江人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说他,他又有什么稀奇,你这么讲,个个都是我同乡了,真没意思的。

  郦沅不当真,三人就笑了,笑过,自觉转回正题说去。这时候的青年们,不管思想是否一致,清谈起来,总免不了要谈一番这混乱的世界,又是批判又是嘲讽,末了又予以期盼,这种心理上的一波三折正是年轻人心性的表现。郦沅讲起目前国际形势,两人对国内形势都不甚懂,他知道她们不懂,就把大方向的东西转成她们能理解的话,让她们通透,这相当于补政治课了,她们只管听着,更不打断,跟着他身后听他侃侃讲起。讲到别的,三人各抒看法,意见不一致处,统一不了,郦沅不跟她们争,转了话题岔过去了,两人都觉他脾性好。直谈到下午饭点,三人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出了食堂,边走边说,走到男女宿舍分岔口,两方散了。

  从此,她们与郦沅常来往了。郦沅广交游,眼界宽阔,好汲取新事物,性情时而豪放,生活不像一般学生的单调自守,又因经济上豁达,过得逍遥自在,他结交之广泛,竟延伸到各界去,上海有个对金石颇有研究的老先生,是学界里的名人,他不知怎么跟人结了缘,空闲了常去老先生家里请教听授。郦沅本校朋友不多,常和外校学生来往,有时邀校内外朋友聚到一处,他做东,或清谈,或请一伙人吃饭,作琴子露也被请去几回。

  她们去多了几回,对郦沅的认识就深一些,他并不是她们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的好脾性,谈起事情来,到兴处喜欢跟人争个不休,就露出学生的稚与急来,只是心宽,输了也不气馁,旁人说得有理,他甘拜下风。她们还发现,跟他争的都是男生,他不跟女生争,看着与女生要辩起来了,常常让一步。子露私下夸他,很体恤女生。郦沅乐意听这夸奖,心意飘然,说我从小便体恤我母亲,来了这里上学,我每月都写信给她的。子露说,你这么有孝心,衬得我们没良心了。郦沅说,不写信就是没良心吗,不寄文字,单心里念着,也是孝心。子露说不过他,就说,反正你怎样都有话说。作琴听他们说这个,只觉这话题与自己全无干系,因此没发一言。

  分杏在赌庄看门这么久,赌庄老板平时细细观察他,这孩子的性情是很看在眼里,本分,稳当,守得住,只是做事不机敏,遇事缺应变,看他年纪小,手脚算快,是个人力,便着人不时提点他,教些赌庄内门里的规矩与门道,有意收他进去,做点比看门有用的事。

  晚上分杏回了富和里,看潘有旦还未回来,就到姐姐房里去,跟她说王老板有意愿把他派到一个人手下,以后跟人出去收债,不守门了。是王老板嘱他回来问的,要她同意了,才能准他去。王华琪闲坐沙发上看画报等潘有旦回来,没太在意他,先没作声,他又说了,说出去收债能挣点现钱。她就开口回:你能挣几个钱?我不差你挣钱的。她流连着画报上的图画,翻了翻,见他不走,把画报摊在腿上,朝他看。好多天没仔细看他了,他挨门站着,一身青褂青裤,衬得人瘦了些,这身衣裳是六月里作琴扯布给他做的。她说,想去就去,也要学个实在东西了,过一两年娶媳妇,没钱,没女人跟你的。听这话,分杏脸就红了,姐姐从没跟他说过这种话。见他嘴角嚅了嚅,她轻轻笑出声,拿起画报说,果真你还是个孩子。顿一顿,又说,不担心的,女人娶得到的,他们叫你去,你就去,只是自己精明些。分杏得了这个话,退出门,给她带上房门,回房睡去了。

  潘有旦的生意做上路,开始有样子了。前不久,他经严先生引荐给了一位姓申的房地产商。是在浙商会上吃饭,做东的会长请来了一位申先生,是沪上名声不小的生意人。申姓是本地一户老派望族,祖上做五金生意,到这代申姓三兄弟手上,依旧个个会做生意,心也团结。几兄弟很会跟形势,早些年,除了经营本家五金行,三人腾出心力联手投资实业,合着洋人开了几年印染厂,后棉布销路稍落,立马将厂转出去,依旧做回五金,却并没止于本行,又做起在沪洋人的房产生意,做到现在,十几年了,现在房产行内名头很响。潘有旦早听严先生说过这位申先生,心有向往,这回见到,不免感到幸运,这位申先生是申家老三,已年过五十,坐在旁边一桌的上席,面貌平常,与人寒暄也无特别之处,说话不急不慢,谁来敬酒都喝,潘有旦看出来,这恰是见过大世面的。申先生也注意到了他,就坐在一抬眼的地方,旁边一桌的下席,与他对着,满堂人里,数他年轻,极年轻不说,相貌生得好,举止有番气度,坐着言语不多,姿态很稳,见得到他注意着每个人的说话,时而插进一两句,出口得刚刚好,不起兴也不败兴,不叫人忘记他,不像是二十几岁的人,不免于众人中独注意到他些。酒过几巡,他过来敬酒了,开口是自然的声气,不威吓于申先生的名声,也不显露稍有所成的年轻人的盲大,自然地谈起上海的房产行情来,言语中见外行人的浅显,姿态却谦恭,向他讨教,他就耐心回他,有个问题竟把他问住了,一时无法立刻回答,见这样,又很真诚,没有相逼,自己把话说回去了,说得很圆,很晓得给他台阶下,他顺着他给的台阶走,心里竟是熨帖不已。再看他一副面孔,年轻干净,一张脸洋溢着焕发的神气,眉眼间掩不住的意气风发。申先生不禁感叹后生可畏,这实在是个天资好,又极聪明的人。他有个儿子,从小好静,只爱念书,那时只说申家世代经商,念书是弱项,子弟中出个读书人是添福,一心叫他念,长大了顺他意送到外国去喝洋墨水,回来后却不成器,念了这么多年书,也没念出什么来,人念废了,经商之道全不懂,也不愿学,一做事就软弱得很,样样做不上手,愈是这样,愈不叫他闲在家里,托人送到报馆里去做事,听报馆的人说做得也不好,他很不满意,倒是有两个女儿有点聪明脑筋,却是别家的人了。自己生意做得这样大,到了交手的年龄,虽上面两个兄长各有儿子,到底自己手里断了承续,三兄弟就自己差些,时常伤恨痛叹,却也无法。今天见到这个年轻人,有意跟他多谈,再谈起来,就问他籍贯与家庭。他说父亲和伯伯也是经商,只是在乡下小地方挣点口粮罢了,他从小不爱念书,书上的事情无一点味道,念到中学不肯再念,到省城去跟伯伯学做生意,入门路里去,亲眼看了些门道,谈了几桩事,就来上海闯了,全为着一番经商的理想。听罢,申先生极爱他这志气,因自己也是从小不爱念书,又把他那念了十几年一无所成的儿子比到最底下,不禁感慨愈深,说道:我生在这么好的家庭,就是不从商不念书,一辈子做少爷也能享得一世富贵,偏偏几十年来我这么劳苦,年轻时我一双眼睛就盯在生意上,也是有个好家庭,够我去学去看,二十岁我独下南洋,在那里跟人学,样样学,样样做,到你这个年龄回上海来,自此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书有什么好念的,能念出什么?做生意的,书念多了脑袋迂掉,我想不通,我生的儿子,跟我隔得天地一样,真真是我的命,没有办法,男人书念多了不好,要这么多学问做什么,学问换得到几口饭吃?说到此处情绪低落,潘有旦截了话头,没叫他低落下去,细条细理安慰一番。申先生情绪稍好起来,再谈,一老一小,便都有些相见恨晚,谈起生意门道中的种种,愈觉如同知己。这天,严先生就从中牵线,叫潘有旦拜了申先生做晚辈,今后多点拨他,引他上路。

  每日在外面,潘有旦忙得很,然而手里的事做得顺风顺水,心情是顺遂,白天忙完外面,晚上回到富和里,又是一番温柔乡景象,他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已领略到太多好,人生未免太顺利。

  潘有旦和王华琪,都是在情场上汲取过经验的人,于情这一面,都先天好悟性,均早早涉入到情感里去,得到了足够的身心开发,由此开窍,进步飞速。只是他比她浅,但因是男人,舍得下和豁得出许多,不像女人易困于情,现时的好,现时就充分受着,心眼大方,看得开。两人都知道是逢场作戏,说是这么个说法,也并不全是作戏,是在真实地过,两人在一起,这一男一女的搭子,是同盟,是高级的逢场作戏了,只是最终这戏要作到什么时候散,全看她。

  王华琪甘愿跟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不算个笨人,就是生性笨,那么多年的苦日子也把她教乖了。人生到这个年龄,怎么会把未来赌在一个相当不稳定的男人身上,又比她小,以他的种种,若一门心思跟他,最终划不来吃亏的是自己,旁人要笑的,笑她天下第一傻。她是在等,等一个人来跟她兑现承诺。是那时她正张望的时候,出现的他,年纪轻,长得好,人明白,是极现实的人,正因极现实,恰能暂时依附,又真是合拍,到一起就过得来。权当是长一些的露水情,都不作真,过一日就互相信任一日,享一日的恩福。

  要跟她兑现承诺的人,是位苏州城里有名望的乡绅。容姓是大家族,容家子弟都兴念书,他年轻时念过,终是不爱,接手父亲生意,做了粮行掌柜。她在风月场上混滚时,认识了他,后他每来上海,必找她,一颗宽厚心,从不看不起她。有了些回数,就生了情分。大家族的子弟娶小可以,娶这路女人不行,他囿于家庭,不敢做动作。知道她脱身上岸成了自由人,先不说家里准不准娶,急忙就专来上海找,这时她心高气傲,绝不愿做小。他的太太,进容家的门起就是病罐,二十多年了,没断过药,这一二年来每况愈下,活不了几年了,将来人走,落得自己寂寞,他便要为自己的以后提前打算,渴望将来有个知心的陪伴,这个陪伴,就是她。只是太太一时半刻不得死,他又恐她人在上海路数多,忽然哪一天就跟了别人去,心里煎熬。她先前不急的,近来闲了,事事想得多些,暗里也生出点焦急,自己年龄在一日日往上长,他太太虽是病人,要是偏偏长寿,不知要等到几时。

  就在前几日,苏州来了封信,叫她安了心。那天中午邮差送来信,她收了信,看邮差走远了,下楼出了富和里,招一辆人力车,拉到很远去,找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先生念了。信里说,越想越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只好下了心减药,她终是要死,他和她还有将来要过,顾不得她了。至于族里准不准,自己年轻时不得法,现在年纪上来了,再娶,没人敢置喙,到时接她来苏州,先前怎么娶的太太,到时怎么娶她,她正式是容家的人了,他们一起过团圆日子。望她体谅,再等一等,等他来信。

  她听完信,给了先生一块鹰洋,依然坐车回去了。他要她等,她就等,她也在等他说的团圆的那一天。

  永嘉乡下,三和镇的日子缓慢有序,那三面河上撑船的老人,劳苦了一世,所得也仅可填肚子,心性却是开豁,不觉忧苦,听闻外面世界不安静,纷扰到底未波及这里来,乡下人见识短,也就不问外面如何,太平日子过一日是一日,人落得安逸。

  经了去年那一遭,康家已太平,康夫人从内外交困里熬过来,人平静得多,只脸上见枯老了些,好在身体无大病。康家偌大的院子,前后几进屋子,只留得两个残老,作瑟作琴在时还有些旺盛人气,如今空屋子一间间,落寂得很。康夫人已不讲主仆之分了,只把阿康看得紧,生怕他不在,就像世上只剩自己了。有时看不到他人,急急地喊,阿康来了,又没有什么事,只为听得他的脚步和说话声。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把阿康喊来,在她房里,一个偎在床上,一个坐在床下矮凳上,不点灯,在黑里说话打发时间。阿康被命令地坐在床下,孤坐一片黑暗中,索性闭了眼睛,听夫人细碎絮叨。那些话,说过多少遍了,说来说去都是些古话,他不必接话,她说的什么,兴许自己也不清楚。有时她说到山穷水尽了,又不甘心叫他走,就那么干坐着,发着各自的怔。说话不说话,都是寂寞,却也是寂寞让他们睡不着。阿康坐久了,迷了知觉,站起来,不知门在哪一边,茫然地辨方向,伸手在前面探,摸到门,慢慢抬脚,跨门槛出去了。

  阿康时常想起二小姐作琴,不知她在外面是死是活,这么久,一点音信不见,望也望不到她回来。她的名字,现在是家里的忌,跟夫人提不得,这对母女从来是反的,前世怕是一对冤孽,这世落生在一个屋里来纠缠讨债的。

  作瑟也提不得作琴,一提母亲就有气。去年妹妹跑了,连带着母亲遭了大罪,作瑟心疼母亲,总觉母亲愈发过得孤零,常回来看望,自己心里也安慰些。每回来,阿康总跟她问,有没有二小姐音信,她先还回没有,烦了,斥他,我怎么晓得。不愿跟他多讲。这老阿康,烧出来的饭菜令母亲不满意,母亲向她告状,他脑筋越来越不清醒了,烧菜抓把地上的灰末,作盐洒进锅里。她不知是真是假,母亲的精神不如以前了,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前那么精明,她没跟她细问。

  她提着饭篮来康家,潘家的饭菜烧得好,总带份回来给母亲吃。看母亲吃得有兴头,忍不住说起来,还是不敢提名字,只说,她出去这么久,亲骨肉无半点音信,愁她在外面不知怎么样在过。母亲先一声没发,开口了,只是一句话,不是个守规矩的。就这么一句,声气硬得很,无半点怜恤。她疑心母亲是真糊涂了,妹妹出走她怨是怨,同为女儿身,又这么久了,多少理解些的,母亲却从来没有一点怨自己的,错全在妹妹。她便无奈,任何时候说也说不得,更不敢辩。她缓一缓,转了声气,安慰道:我只望她在外面不遭什么难,我们心里好过些,终是一个娘养的,从前跟她不和,总是我的妹妹,我们只姊妹两个,现在只剩我在您跟前,我怎么样都尽您的孝的,您尽可宽心,不要多想。

  母亲得了安慰,不作声了,像孩子一样露出点笑。作瑟便说:有旦在上海到处打听,打听不到,我时常担心,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若是跑到别的地方,更是不想家的了,我也急,急没有用。说着鼻子泛酸,母亲不吃了,抬起虎似的眼睛看着她。她止了嘴,今天说多了。这些话,在潘家是不能随便讲的,还恐被他们多问,妹妹跑了不是件光彩事,回了娘家来,还要看母亲脸色,才敢讲出来。她心里的话,总是无处可说。

  作瑟在潘家,不如婚前她想的那样好。进了潘家的门,才几天呢,他说走就走,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写信给他,没有一封回的。好在公婆待她好,尤其婆婆,宽爱她些,可终究是婆婆,总是隔了一层,心事不可尽诉。回了娘家,跟母亲说,然而母亲不很听得进心,自出了门,母亲不像从前那样疼她了,她晓得自己已是潘家人,不敢再向母亲讨疼。

  潘有旦在家行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姐姐早去了人家,最末的妹妹叫有萍,在县里念中学,就是这个有萍,让作瑟在潘家的日子不那么好过。有萍不像她那两个姐姐,两个姐姐早嫁了人,知晓在人家做媳妇的种种好与难,每回门来,只有亲作瑟的,因娘家又只三弟一个男丁,指望她继承潘家香火的,和作瑟相处很要好,言语上都疼顾她些。

  有萍虽在念书,心性聪敏,性格却乖张生僻,年纪小,不懂得大人间的情理,又是家里老幺,父母娇惯,就不大尊重嫂子,时时来搅扰一下。作瑟刚进门时,她偷偷跟母亲说过,不满意这个嫂子,哥哥应当再娶房好的来,把她赶走。母亲制止,呵斥她不要乱说,嫂子样样好,贤顺明理,她将来去了人家,该拿她作榜样才是。她不服,说哥哥娶亲时她很不高兴,他该娶个漂亮又有钱势的,康家配不上潘家。母亲就威吓她再乱讲告诉她父亲去,她才停嘴。

  潘家上下待作瑟好,只有萍明里暗里看不惯她,佣人们私下也议论的,认为少奶奶过于体弱,食量小,说话慢声细气,不知将来生养怎样。这倒不是什么坏话,下人间免不了碎嘴,却只这有萍格外做得出来。有一回吃饭,一家人吃得好好的,有萍停下筷子,忽然朝作瑟问,嫂子这几天怀上孩子没有。这话叫作瑟当时就红了脸,胸腔里一颗心急急地跳,背后都发了层汗。她平时就对有萍防备着,恐她说怪话,现在饭桌上,公婆都在,旁边还有下人,她竟说出这个话来。有萍见作瑟的样子,笑了起来。公公很生气,把筷子一拍,有萍赶紧收敛了,脸上还是快意的笑。作瑟吃不下去了,公婆在,不敢轻易下桌,只好继续吃,菜嚼在嘴里,丁点味道也没有。

  有旦去上海多久了,谁不晓得,这几天怀上孩子没有,这个话怎么说得出口,叫她怎么做人?晚上,婆婆来房里跟她道歉,她宽谅地说没当回事,有萍小,慢慢大了就好了。婆婆欣慰她的大度,说这才好,一家人和和气气,千万不要把那话听进去。婆婆走后,她扑在床上又哭起来,不敢大声哭,怕外面听见。话是有声音的,她是有耳朵的,既进了耳朵,怎么能当没听见。

  隔不久又一回,有萍放假回来,逛到院子里,看见作瑟站在回廊上观赏从院外伸进墙里来的梧桐枝叶,走过来,迎了她的面说:嫂子,我一个月才回来两天,每次回来你都在家里,你怎么不回娘家去住几天,康家是不是穷得没米烧给你吃了。这回作瑟镇定了些,当没听见,兀自走了。回了房关上门,忍不住又是一场哭,她不知这个小姑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为难她。

  有萍这样刻薄她,处处挑刺,作瑟心里气,闷着自己忍化,时时秉着做长辈的涵养与自小学得的礼数,只道她还小,她是做嫂子的,不跟她计较,她大了就懂事了,可是她想,等她大了嫁出去,这中间是多久?她还要受多少气?好在有萍平时在县里上学,再放假回来的日子,更避免跟她照面,就少受些莫名的屈抑。这些,在给有旦的信里只字不提,回娘家也不跟母亲讲。

  洋行定的一批货从外国发来,漂洋过海几个月,刚到广州停靠,两船货,数量大,上海需派人去广州,先验货,再接洽给各商行,最后留一批带回来。这个事派到潘有旦手上,他就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别人,带了几个人,启程往广州去了。到了广州,货物交洽在十三行,他们在十三行住下,住了近一个月,事情都处理妥当,往回带的货物装船清好,就往回程返了。

  轮船行至瓯江,在温州港停靠,他忽然想起这里离家很近了,再一想,便嘱咐随行人,叫他们把货物平安押回去,他回家一趟,过不几天就回上海。然后独自下船,搭上另一条船,转道回永嘉乡下了。

  近乡情怯,又是婚后头次回去,踏进潘家大门的门槛,他真是不过意得很,今年来太忙,都快忘记乡下还有个家了。家里对他的回来,先是惊,而后是喜,一屋子都围上来。他是家里独子,先要见父亲的,于是到父亲房里去,跟父亲详细讲了在上海的情形。今年情势好,他说,去年是熟悉,各处在摸在看,今年才上正轨些,又认识几个好人,以后做开了,盘下洋行自己做,等洋行稳了,再想其他的,总之到那时事事就顺了,不管怎样,家里尽管放心,就是难得回来。父亲欣慰他在外面有出息,自然不怪,只望他步步走稳。讲完这些,父子俩又说些家常体己话。

  他一回来,作瑟就知道了,佣人来房里报,她胸中波澜骤起,险些快站不住,抑制心意,等了一时,只疑怎么不见人,喊人来问,说正在老爷房里说话,她才定了定。

  潘有旦从父亲房里出来,径直往东屋去,进门看到作瑟,夫妻相见,两下潸然,又是喜又是苦,感慨无限。情绪稳了些,她就有气冒上来,她在这家里,在他亲人手里受的气,肚里的委屈,不是几句话讲得了的,就只一味抽泣。他掏出手帕给她拭泪,开口问:怎么不写信来。她更气得浑身发胀,走到梳妆台,抽开小屉,拿出两封信给他。他问,怎么不寄。她说,寄了七八封去,你回一封没有?总也不回,我还寄什么。他就想起来,是收过几封信,看了就忘了,再想,只收到五封,其他的,怕是华琪收去没给他。我再寄岂不是自己讨辱,她说。他挨过去,捧了她的手按在怀里,他的力气把她捏疼了,也只管叫他捏着。他再愧疚不过了,觉得自己最恶了,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抱了她,把她的肩往怀里拢。她的瘦让他陌生,继而生怜,头脑里竟是熟悉的略丰实的华琪的身体。他脑子闪过几丝电,有点意识不清,就不作声,仔细摸她的背,要熟悉起来。她的背下面是薄薄的皮肉,皮肉下面也是一根根细骨头。

  晓得他回家来,只过得几天就要走的,这仅有的几日便是异常难得的珍惜,平日那些引她不快的事,不准备跟他讲了,只讲好的,却没想他回来的第三天,有萍学校放假,从县里回来了。

  听说哥哥回来了,有萍极高兴,往父母屋里去寻,见不到哥哥的人,吃饭时也不见他来吃,问了,才知整天在东屋,饭也送去房里吃,她有点明白他怎么要在东屋了,就心生委屈。她要去东屋看他,叫佣人沏了两杯茶,摆上茶盘,她端去东屋。到了门口,她有意不敲门,门也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哥哥和嫂子偎在床上相靠着,这亲密景象透露出的旖旎气息,使她懵懂地明白了点大人的事,顿时醋意涨起,格外憎恨起嫂子来。

  有旦没料到有人闯进来,见是有萍,心里略微惊了一下,招手要她过来,一面说,正月我就走了,这么久没看到你了,我看你一点都没长大,进来也不喊一声。作瑟脸上有点受惊,有萍端着茶盘,上面有两杯茶,她几时对她这么好过?

  有萍跟哥哥说,他一走这么久,也不写信回来,叫家里牵挂。她走到床前,把茶递给他们。有旦接了茶,吹口气喝了。作瑟本不想喝这茶,只是有萍站在床前看着他们,她不喝一口恐怕又要使她说怪话,于是送到嘴前,不提防有萍伸手往她怀里猛一推,茶杯掉落,身上和被子立时湿透,茶水烫疼了她的颈子。有萍也像被自己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不发一言返身跑了出去。

  作瑟这下没有忍着,任性大哭起来,哭声传到房外,佣人们都晓得四小姐一回来又惹祸了。

  作瑟哭得厉害,有些吓着有旦,劝又劝不止,单薄的肩止不住地抖,脸愈发白,整个人是很不健康的样子。从前她就爱掉泪,却不晓得她眼泪是这么多,好像流不完。她从哭里匀出气,重复着一句话,你回来了她还欺负我,你回来了她还欺负我。

  好容易安慰住,止了哭,平些气,问她,经不住问,一桩桩讲了。他安抚下她,去问母亲,母亲也像指望他做这个事的主,都告诉了,只是说得轻些,说你这妹妹从小就这样,好闹事,我们管不下她,你这回回来,看能不能把她扳过来。母亲又说,你不在家,留她一个人,她是苦的。他没作声。母亲就说,后天你走,可不可把她带去,两人同在上海也不是不可以。他没回应,只叫母亲不要担心,他先去找有萍,便出去了。

  进了有萍的屋,他往椅子里一坐,有萍已是不安,挨屏风站着,往后面缩了缩,不知哥哥要怎么发落她。坐了一时,攒够了气氛,他才开口。一番话,好话说了,坏话也说了,最后又说一遍,说再听到她不安好心的事,书就不要念了,把她送到外面去,从此不是潘家的人。话说得严厉,有萍亲口作了保证,再不招惹嫂子。这个事才了结。

  晚饭作瑟无心吃,到夜里肚子饿得很,不想让下人知道了嚼舌根,叫有旦去厨房给她弄点吃的来。有旦到厨房,见下午吃的粥还剩一些,叫佣人热一碗,他等在厨房外面,热好了,端回了屋给她吃。

  有萍的事就算过去了,有旦那么样说了她,作瑟不计较了。只马上要分离的情绪,使得他们愈加相亲难舍,他把上海的人上海的事全忘了,一心在她这里,知道回了上海又会把她忘得干净,因此现在她说什么要什么全都应承。她却不要求什么,只说起找作琴的事来。

  有旦说,没有断过打听,打听不到,我在上海她晓得的,要是她找到我,我肯定把她送回来,让你们姐妹相见。你不要多担心,她能跑,就能活,兴许她在外面找了个好人,随了心意嫁了,你只把身子养好起来,有萍再不敢来招你的。

  她心安了安,想起别的,不知他在上海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回来这几天,也看不出什么,又对她这般好,任哪里都觉不出什么。可是她还是要问,她问:你在上海,手帕子谁给你洗?

  我自己洗,他说,有个六安的老妈子,是别家佣人,住在楼下,我有时请了她来给我烧火洗衣裳,随便给点钱。

  你也不会洗,她说,你几时会做这些。

  两人躺在一个枕头上,说一会沉默一会,只用心享着这亲密的好。她伸手摸上他的头,他的头自来大,又圆得饱满,头前的一张脸,总是叫她很喜欢看。

  想了想,她还是又问,小声地问:你在上海,有没有别的?

  他笑了,他笑,她就不好意思了,别过头去。他扳过她,挨了她的额头,说:你这么好,怎么会有别的,我人只有你一个,心只有你一个。

  她就问:将来你娶不娶小?

  他又笑了,有萍都欺负得到你,娶了小,不是把你送到狼嘴里了?你争别人争不过,我先就不给别人机会。

  这话令她放心,抱了他的手臂,愈挨得紧。离家前的最后一晚,两人尽是说话,他讲些上海的趣事,她很爱听。直说到窗子外面泛起白,才觉出累,歇了话头,瞌睡上来,一起睡去了。

  母亲知道他今天要走,昨天就嘱咐了佣人今早不要去房里喊。他们睡到午饭时分才起来,洗漱了,一家人上桌吃饭。散了席,他要走了。她急忙忙再给他清点一遍东西,没落下什么,佣人提了行李,她跟婆婆把他们送到门口。她在门内止步,又是他父亲送他去坐船。

  他的背影,在她还是孩子时的梦里扰过她无数回,叫她无限地爱,现在这背影跨出潘家的大门,远了,模糊起来,只是她愈爱,爱生怜,怜下泪。他是她的,又不只是她的,于是他走了。她回身穿过院子,回了房,这六天的日子像一个梦,吃了一餐团圆饭就醒了。望着被外面太阳照得黄亮的窗子,她心里恍惚得很,日子又过回从前了。

  第四章 激进

  与多数生活内容单一的同学比,郦沅像个社会活动家,作琴和子露跟着他见识了不少新朋友,单是于作琴,每日除上课外,与同学们,经了大大小小的座谈或其他活动,聚在一起,呈出各自或保守或激进的观点,那些鲜明的观点经碰撞,交汇、融合、分叉、出新,形成一股股新思想新主意,使她的辨识与判断迅速成长,视野上开阔许多。

  平时看报,报上无奇不有,又闻各地战事不断,死伤骇人,看了一久,只觉校园外世界的可怕,这世道让人难安生,时而暗自愤懑,于是少看了。在校园这片安详的小岛上,她按时上课,闲时看书,书看多了,人像去了各处游历,增长起许多新的知识,逐渐心里养出一只仙鹤来,不大关心外面的世界了,只顾着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平稳顺心。

  她收到同学递来的东西,是地下自印的宣传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拿给郦沅看,郦沅翻一翻就合上了,说我看得很多了,看多了没什么意思。她知道这不是郦沅真话,他虽活泼,也有苦闷,这苦闷是当下年轻人的通病,个个大有怀天下为己任的心,又明白以己之力做不得什么,也是缺乏胆量,因此时而露出患得患失的模样,也算不得稀奇了。

  有时好些天见不到郦沅的人,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晓得他一直是忙的,不知在忙什么。一天,郦沅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拦下作琴,然后一起去找子露,请她们晚上去参加一个聚会,是特意来请的。聚会地点在一个人家里,所谓家,是学校外面不远处一条里弄租下的一个亭子间,那人,是他近来结识的,是真正做革命的人,他极为崇拜,因那人去过俄国。郦沅又以欣赏的口气说,他是“游民知识分子”。她们俩便笑了,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游民知识分子上海多得是。他不怪她们这话,说道:此非彼,他这个游民知识分子和别的游民知识分子不一样,比别人好。怎么好,她们没问,只先随他去,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郦沅不只邀了她们两人,还邀了其他人,和几个外校学生。傍晚,一群人集合往亭子间去了。

  这是一个处处显得捉襟见肘的私人聚会。狭小的亭子间,三个人在内已转不开身,这天容了七个人。除了庄先生,都是学生,致远大学五个,作琴,子露,两个男同学,郦沅,其他学校两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在亭子间内坐定,先互相介绍认识,然后屁股挨屁股坐在庄先生的单人铁床和椅子上,大家侃侃而谈,纵谈古今,男生们抽着烟,女生们高声谈笑,一派和气融融。

  庄先生是自由作家,桌上堆得那么高的书和报刊,他替它们写文章。他年纪约摸三十四五岁,着装很像个“五四青年”,里面白衬衫,外面一件酱黄色毛线背心,梳着背头,衬得脸色干净,透出比年龄年轻的俊朗来。在挤出来的狭小空间里,他一边踱步一边说话,言语富有激情和感染力,看向哪里,一双眼睛闪着光。他独居在这一爿小地方,大约是寂寞的,又喜欢跟年轻人交谈,郦沅便把他的朋友们带来了这里,挑选来的同学,都是郦沅认为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他喜欢他们,庄先生说。你们这群学生,将来是要做出事情来的,一两百个人里出不了一个人才,五百个人里出不出得来一个?一千个人里出不出得来一个?

  不知谁发起的讨论乱世于英雄和枭雄的造化及影响,很快,随之延伸出一个新的讨论:他们生不逢时还是生正逢时。这个话题比刚才的更挑起他们的积极性,因为直接触及自身,都有看法,看法不一,几人争论起来,兴起之处,手口并用。二十来岁的人其实不具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只是一番年轻人的激情与责任,在此时汇聚了呈现出各种样貌,情境紧张,都生怕落下,纷纷讲起来,一副场景十分动人。

  这话题谈得差不多时,又如以往聚会一样的,照例谈起现时各读的书。郦沅头一个说,他近日常去校外,空闲不多,间歇在读《元曲》,元人的曲,读得到浪漫,读来时觉激动,很有兴味。作琴读了《离骚》,说起读感来,认为屈原是愚的人,为着怀王不值当那样。子露在读一本译作《奥里昂的女郎》,间歇读些法文书,认为外国人作小说与中国人太不一样,中国作小说的可借鉴一试。两个男同学,杨鉴在图书馆借来《本草纲目》在读,纯为猎奇一二,说到这一本,郦沅截住话头,露出点得意,说我幼时随祖父已将它读完,早化在肚子里了。阮同学平常只读报,没有一定。别校两个学生,男生在读《东周列国志》,女生追读报上连载故事。各自汇报完,大家就围绕这些书目展开讨论。

  作琴认为屈原是愚人,这一看法庄先生颇感兴趣,问她:屈原怎么是愚的人?请给我们讲一讲。

  作琴说,《离骚》文采太好,只是一时读感罢了,不好较真。说屈原是愚的人,如是一般庸臣,殉水也就罢了,我是为他不值。

  郦沅插进话来,女子总是女子。

  这话是无心的感叹,无其他意思,作琴说的只是个人看法,自然没有在意,说:若是明臣遇明君,一朝永恒,也就到不了我们这现世了。

  这话说完,大家一齐沉默了,在这乱世中,想到朝代更迭的规律其实如此简单和可被看透,此刻坐在亭子间的这些人,一个个无非是沧海中的一颗粟,不客气地说,是即生即灭的。作琴这话是牵引,谁不是即生即灭的呢,他们聪敏的心都感到了,气氛便有些安静,都觉到人生的短暂和不过如此。

  忽然,庄先生发问:这世界好不好?

  他们的心神被拉回来,重新回到先前活热的心绪里,当然好,他们说。

  当然好!庄先生说,不然我何以认得你们,与你们坐在这里谈天说地。他们便又感到,此时此刻,实在的景象,又是人生真切的意义了。

  于是一番气概激昂的话又说起来,说起来,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了。男生们的烟抽完了,庄先生从书桌前起身,经过床前,坐在床上的人纷纷把腿往里缩,腾出位子好让他过。他跨过他们的脚,走到门旁边的衣架前,往挂在上面的西服口袋摸,摸出一只白金烟盒,打开来,一一给男生散烟。稍暗的台灯光下,他们看到漂亮的烟盒散出闪亮的光,似乎很能显出它的价值,以衬主人的身份。然而主人的身份,单是这住处,他们看得到,无论如何算不得富裕的,那这只精致的烟盒,或许是他以前某段时期的身份象征了,由此,他的过往,让他们生出些兴趣,却难猜。

  庄先生的过往,郦沅知道得也不多,前些日子在一桌饭席上,他跟庄先生一见如故,结下友谊,知道他去过俄国,便很崇拜。庄先生的生活,他还知道一点,离这里不远处的另一条里弄里,具体是哪条不清楚,有间地下印刷车间,庄先生之所以住在这里,与这间车间和它印出来的东西有关。他猜不着这与他去过俄国有没有关系,但他愿意相信庄先生身上肩负着革命性质的使命,谁能说他是不是被组织安排回来完成任务的呢。他吃不准庄先生这个人,但庄先生丰富渊博的思想和他身上闪现出来的那份理想主义的光芒无时不让他向往,他就想跟庄先生的友谊再深一些,跟他结盟,甚至想成为他的帮手——哪方面的帮手,自己也不清楚。总之,他崇敬他,希望跟他拥有共同的秘密,他觉得庄先生一定是有秘密的。

  他们抽着庄先生的烟,庄先生的烟比他们自己的好,抽起来带点劲儿,是种贵得多的外国牌子。有个同学问,庄先生是不是在上海念的书。庄先生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摇摇头。他对年轻人自有一份慷慨而期盼的感情,未来是他们的,他总这么想,不然这世界哪来盼头呢,这一屋子年轻得紧的面孔,他真羡慕啊,他看着他们,在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正独自在异国过着孤凄紧巴的生活。他胸中感慨,没回答那同学的话,转而说起自己的身世来,竟是一段苦凉的过往了。是嘉兴人,祖上是乡里大户,到父亲一辈势头落下来,五岁失恃,父亲再娶,父亲不是个好父亲,又无头脑,家业渐败。他便到堂叔家去,得堂叔疼爱,抚育他,送到新式学堂念书,到长大,心里已认堂叔作父亲,中学念完考取公学,十八岁到日本去,异国独苦寂寞,二十三岁回国来,自此在这萧条的世间来回奔走,身命飘荡,时感零落无着,好在这乱世虽乱,仍有他一个位置,不至生命全无用处,到现在,就是现在这样。说着他指指自己。他们便都朝他指着自己胸口的手指看,知道他是说自己至今孑然一身。

  这番话与他的人,不那么像,他的形象看上去不像是受过苦的,肤色白,脸相显出一副家境有余裕来,是一张膏粱子弟的脸,却肯定是真话,不会诳他们。作琴初进亭子间见他,就觉得他举止里的几分潇洒和潘有旦像,多朝他看,再想潘有旦的模样,就感到都是相貌生得好的人,都有那么几分气度,只气质与本质不同,是两种世界的人。

  一番身世陈述令他们不免生出几星同情,然而庄先生自己笑开了,转而讲起前几日在书店与店员讨价还价的趣事。他们没有就这岔开的话题延伸下去,郦沅心里早受到感染,说道,先生五岁上失恃,我们这里有个人六岁上失怙的。他走到作琴旁边,拍拍她的肩,叫她说说她的来历。此情此景,作琴不愿说自己的事,郦沅再劝,经不住他鼓动,其他人又目光一致望向她,便说了。

  她说,早已忘记父亲模样,只记得他病时那阴暗的充满霉味与药味的屋子,房里一张大眠床,病人就睡在上面,不曾见他坐起来过,直睡到死去。她跟母亲也无什么情,从小跟她不亲,小时无能力抵抗,大了就只有数不尽的争吵,母亲跟姐姐亲些,要说有情,全只凭她生养了一回,就这个恩。相当于从小无父无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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