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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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19

  一

  在杜佑铭的局后面,是一条污水河。

  D市政府规定,河岸的绿化属于两岸的单位。杜佑铭的局在河岸上呈长条形,很多人就认为杜佑铭的局吃亏了。别的单位,按人头算,每人只栽两棵树即可,而在杜佑铭的局,人均需栽九棵树才能将局里所负责的区域栽满。杜佑铭却不觉得吃亏,多栽几棵树还能累死?杜佑铭对斤斤计较的人没有好感。事实上为这每人九棵树,他可没少费脑筋。栽了死,死了栽,一转眼过去了两三年,河岸上的树仍然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杜佑铭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开始时是全局出动,责任不明,再后就将责任落实到科室,不料科室里净是些老好人,推诿扯皮,落实跟不落实一个样儿。

  杜佑铭在本局的得力助手柴会卡的提醒下,遂以人头为单位,不多不少,每人九棵分摊下去,从局长到普通群众,无一例外。但群众积极性倒是调动了上来,树却照样死。春季造林,雨季造林,每年至少两次,从群众腰包里掏出的钱就有八九十块,杜佑铭想想这也不是办法,而柴会卡也没更好的招儿。

  春雷一声震天响,某某年龙抬头那一天,市政府突然下达了开明的决议,从这个春天起,河岸的绿化带通统收回到市政管理部门,但要经市政统一验收。验收的标准也并不苛刻,两条,一,树要活,二,不缺苗。

  现在天气虽然转暖,但万物尚未苏醒,时不时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袭来一股寒流,要看树活不活,可没那么容易。这得就近看,从灰暗的树皮下隐隐透出绿意的肯定不是死的,还有一些枝头残留着枯叶的,十有八九也是活的,而要判断那些半死不活的树,就得动手了,用手指甲刮破一些树皮,才能看出来。搭眼看上去,那些死树跟活树没什么区别,都是挑着不多的几根枝杈,或者干脆一根独干儿,不少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树是死的。补栽树苗的钱要自己掏腰包,谁能乐意呀!

  大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希望自己负责的树能够瞒过验收官员的眼睛。怎么才能瞒过验收官员的眼睛呢?也不算太难,只要让死树看上去有些像活树也就可以了。但怎么才能使死树像活树呢?

  各有各的聪明才智。有人将树身涂上泥土,以遮蔽树皮的枯皱,有人汲来很脏的河水,在树身上淋一遍,使它发暗,效果也相当不错,还有人从别的树上摘来枯叶,巧妙地悬挂在死去的枝头,看上去倒比活树还像活树。对这些做法,杜佑铭不太了解,柴会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局里有一个平时表现得并不太聪明的小伙子,叫宁小虎,却猛地想出个聪明绝顶的主意。

  宁小虎负责的九棵树,死了七棵。老实人都在那里把树拔出来,重栽,或者做一些不伤大雅的手脚。唯有他,歪着脑袋转来转去,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柴会卡问他,你怎么不管你的树?

  他就很狡黠地一笑,大家都认为他有什么好主意了,停下来要听他说说,他却笑而不答。柴会卡警告他,后天就要验收了,如果只有他的树验收不合格,后果将由他自负。柴会卡还给大家鼓劲,说这是最后一搏,只要验收合格,以后这些树死活就不用大家管了。那宁小虎神秘莫测,在大家眼里反而像个白痴,但谁也没料到他竟能想出那么绝妙的主意。他返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不大工夫就用现成的绿漆和废塑料做了十七八枚维妙维肖的假树叶。当天,这些假树叶就被他挂在了那些死树的枝头。杜佑铭、柴会卡对此事一无所知。

  杜佑铭这几天里一直忙着到市政府开会,柴会卡没能及时觉察到,那是因为他对大伙儿信任,那天他在宁小虎从河岸走开后也离开了,一直到验收团来检查,一天半的时间里,就没想到再去河岸上看看。

  二

  验收团浩浩荡荡地来了,局里上上下下忙着接待,杜佑铭也没出门。

  远远地朝河岸看去,那些树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等候检阅的士兵。

  杜佑铭心情振奋,意欲亲自带领验收团去验收,大伙儿一阵推让,验收团长一再地说,老杜的局,咱还信不过?这话当时杜佑铭也没别的想法。验收团离去,杜佑铭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头。无意间又朝河岸望去,就有了新发现。影影绰绰,就看到河岸上浮着一抹绿色的烟雾。

  这天天气很冷,早上起来水还结了冰。杜佑铭越看越疑心,叫来柴会卡,说,树木发芽了吧。

  柴会卡也凝眉细看,河岸上的树木几乎全是灰蒙蒙的,只有这一抹绿色,不能不让人疑心。但柴会卡也没想到有人会使这种以假乱真的招数,就按自己的猜想来解释,那里地热,树木发芽就早。

  杜佑铭想一想,有道理,但心里的疑团仍旧没有消除,就忍不住离开原地,走了过去。

  杜佑铭随后也就看到了那些假树叶。

  杜佑铭打起哆嗦来。天气很冷,他打哆嗦该不奇怪吧。但他打哆嗦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他身上发热。

  一团冲天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这是谁干的!

  柴会卡想都没想,就肯定是宁小虎。

  这只能是宁小虎的树!

  三

  事情一错再错,当时杜佑铭如果能够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让柴会卡把那些树叶摘下来也就罢了,但杜佑铭简直气昏了。

  而且,杜佑铭又想到了一件事,验收团的那句看似平常的话重新在他耳边响起来。老杜的局,咱还信不过?在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呀!杜佑铭不相信验收团竟如此大意,来验收了竟连现场也不走进去。验收团之所以这样,最终是要给他面子。言下之意,他现在已不仅是一局之长了,他还是一个快要退休的老人。最近的机构改革会议上,明文规定科级五十二岁,局级五十五岁,厅级五十八岁,俗称二五八,一刀切。杜佑铭今年虚岁五十六岁,正好处在二五八一刀切之列。

  验收团哪里想得到,过多的礼节反而让人感到不自在。杜佑铭就感到很不自在,他怒气冲冲地赶回办公室,柴会卡寸步不离,就等着他一声令下,把宁小虎叫过来,劈头盖脸给宁小虎一顿好训。他哪里知道杜佑铭真实的心境呀!

  杜佑铭坐在桌子后面,沉着脸孔,攥着两手,半天也没说句话。柴会卡也不敢多言,他知道自己多少也担着责任。他是全局公认的杜佑铭的得力助手,在局里是举足轻重的办公室主任,本应该早有察觉,但他失之于对群众过度信任,把关不严,才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不禁流露出愧疚的神色。这时候杜佑铭已慢慢回复了正常,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摆手让柴会卡离开。

  柴会卡心里一热,想到这是尊敬的杜佑铭局长在宽慰他呀。但他虽有万分的感动,也没表现出来,就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蓦然想到了这样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一种日薄西山的感觉笼罩着他的全身,他无法祛除心头盘踞不散的忧伤。这样,他们才又犯下了另一项严重错误。第二天,他们才从本地的报纸上看到。

  那是一则摄影新闻,黑白照片上是一棵小树,枝头悬挂着唯一的叶片。若没有照片下的文字说明,谁也看不出那是一片用绿漆画出来的假树叶。

  他们都没想到昨天会有一个摄影记者在用猎狗一样的鼻子,鹰隼一样的眼睛在街上捕捉新闻时,被那抹早来的绿意吸引了过去。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们也并不后悔,但他们是羞愧的。

  杜佑铭的局在某某年初春不幸蒙羞。本来过不了半年,杜佑铭就可以功德圆满地从他热爱的并为之付出了大半生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但现在,杜佑铭清楚地感到自己绝没有言退的权利。

  这天本来安排了一次全局中层领导会议,时间到了,柴会卡来叫他入场,他拿着茶杯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

  “这个会就由你来主持吧,”他对柴会卡说,“我还有别的事。”又怕柴会卡疑心,就补充道,“刚才祈书记打来了电话,让我过去。”

  柴会卡答应着,看上去像是相信了。

  杜佑铭坐车出了局,柴会卡就去主持会议。

  四

  中层干部们济济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宁小虎弄虚作假的事,柴会卡来了也不停下来,但他刚说了一声“杜局长临时有事”,会议室里就变得鸦雀无声,简直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以致他也打住话,哑口无言起来。就这么静了两三分钟,才听得“嗡”的一声,又响了。

  “杜局长安排了,”柴会卡接着说,“今天的会由我来主持。”但他有些感到说不下去,屈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向他压来。

  很显然,他受到了大多数中层干部的轻视。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坐在窗下的两位副局长,他们微微闭着眼睛,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周局长,”柴会卡突然谦卑地说,“我没什么经验,这个会还是由您主持吧。”

  周局长欠一欠身子,摆手说:“不敢不敢,杜局长安排的。再说,你也主持过不止一次了。”

  “我真的是没经验。”柴会卡愈加地谦卑了,两条胳膊支在沙发的扶手上,这就使他的双肩形成了两座山形,他的脑袋像是深深地陷在了山坳里。“我……”他吞吞吐吐起来。

  很多人都相信他会站起身,走到周局长跟前,但他突然坐端正了。

  “好吧,”他说,“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首先要做一下自我批评。在植树造林这件事上,我把关不严,就给宁小虎这种人钻了空子。我辜负了领导的信任,给我们的局造成了不好的社会影响。在这里,我请求局里给我进行严肃的处理,同时请求对宁小虎同志给予严厉的批评教育。然而,这种不光彩的事发生在我们的局,是不是还说明另外一些问题呢?说明什么问题,我希望诸位好好想想,既要从社会环境方面想想,也要从自身想想。”

  会议室里重又安静下来,中层干部们一起注视着柴会卡,那两位局长虽然没把目光转向他,但显然是在注意倾听。大家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再坐着了。那一刹那他变得万分沉着。

  “既然领导给了我主持会议的权力,”他果断地说,“我宣布,散会!”

  他走出了会议室,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你好,商河路派出所吗?我找裘益甘……”

  五

  杜佑铭的司机季国庆不知道杜佑铭要去什么地方,很小心地问他,他就轻轻摆一下头,示意他朝前开。他坐在车座上,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是车里根本没他这个人。季国庆不敢多问,就只顾朝前开去。但一条街再长,也总有走尽的时候。季国庆不得不再次询问,杜佑铭所做的表示依旧是:

  朝前开!

  这个季国庆跟了杜佑铭最少有十个年头了,基本上摸得清杜佑铭的习性,但这一回,他困惑了,他也不敢多作猜想,仍旧只顾朝前开。就这样,他们在城里兜起了圈子。整整一个上午,就在城里转来转去,而杜佑铭的坐姿简直没有什么改变。车子匀速行驶着,突然,季国庆发现宁小虎骑着自行车赶过来。宁小虎上半截身子几乎伏在了车把上,季国庆蓦然想到,街上起风了。这个城市春季多风沙,可季国庆在开车的时候并没注意到街上正刮着大风。现在宁小虎骑车的姿态让他想了起来,再看别的逆风骑车的男女,也大多把上半截身子伏在车把上,好像肩头拉着一条沉重的纤绳。那些顺风的人却显得优悠自在,看上去比乘坐在高级的小轿车里还要舒服。季国庆差不多要嫉妒起来,但宁小虎已经从他们的车旁骑了过去。

  “回家。”杜佑铭突然开口。季国庆相信他也看到了宁小虎,低头看一下表,发现的确已到了下班时间。他把杜佑铭送回家里,才要往自己家赶,却收到了一个短信。

  “请回局,柴。”

  季国庆也不耽搁,急忙忙返回局里,见只有柴会卡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季国庆来了,柴会卡就迎上去说:“走,到派出所接一个人!”

  他们出了局。路上,柴会卡又问季国庆上午送杜佑铭去哪里开的会,季国庆随口说:

  “D宾馆。”

  柴会卡却沉思起来,季国庆悄悄打量着他,欲言又止了几次,才说出口:

  “柴主任,你听我说句不当讲的话。杜局长为我们局,也是为革命事业工作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受过了。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可千万不能让退休这件事打趴下啊!”

  “你的意思……”

  “我们得想办法劝劝他,一定要他想开点儿。”季国庆说,“他应该知道,退了休也不是不中用了。”

  柴会卡不吭声。

  季国庆索性说:“柴主任,你也不是什么外人,我也不再隐瞒什么了。今天我们可没去D宾馆,而是开着车在街上转悠了一上午,杜局长总共没说三句话。看着他的那个样子,我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唉,别提了!”

  季国庆这么真诚地说着,而柴会卡就像没听见,季国庆心里就暗暗有些不高兴。他是知道柴会卡的来历的,柴会卡原来只是乡镇上的一位小学教员,连个像样的有正式工作的老婆都找不上。要不是杜佑铭帮他,他还在学校里苦熬呢。杜佑铭早年曾经当过中学校长,虽然没对柴会卡耳提面命过,最终也算是有些师生之谊了。就靠这层关系,柴会卡才得以调入杜佑铭的局。起初杜佑铭也并没想到要对柴会卡刻意培养提拔,但后来发生了一两件事足以说明柴会卡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六

  第一件事,当时有位副局长分裂局党组,一天两头到市委告状,诬蔑杜佑铭任人唯亲,在当局长的三年里,总共调入十二名与他有亲朋关系的女职工。这位副局长特意强调调入的职工俱为女性,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言自明。杜佑铭身正不怕影子歪,立场鲜明,谁闹就让他闹去!有句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杜佑铭就等着看他们出乖露丑。可是那位副局长愈加得不像样子了,不光动摇了市委领导对杜佑铭的信任,还在局里豢养了一批忠实自己的死党。这死党的头目叫汪勇士,本来停薪留职在社会上开装修公司,这时候仗着有人给自己撑腰,又跑回局里,充当炮弹。就连传达室的半聋老头子也都知道那位副局长已给汪勇士许了愿,一旦倒杜成功,最起码也要给他一个副处级调研员当当,一不小心就能当上副局长。这汪勇士是那种狗窝里搁不住油饼的人,副局长才不过这么说一声,他就信以为真,似乎已有了强大的权力,反过头来又分封自己的部下,名单都列了出来。杜佑铭本来沉得住气的,那汪勇士却以为他良善可欺,多次在公共场合对他出言不逊,仿佛他才不过是个三生两岁的小孩,但杜佑铭仍然沉得住气。

  忽然有一天,杜佑铭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有季国庆一人还算靠得住,每天负责他的接送,暗暗接受着副局长那伙人的侮辱。开会的时候他从主席台上望下去,发现几乎人人都远离了他。他简直没有心思讲话,就让那位副局长一个人喋喋不休。副局长也坐得远远的,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副局长神采飞扬,杜佑铭黯然神伤。他已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明智地向市委提出辞职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那位副局长假惺惺地让他补充时,他才猛地醒过神来,这时候就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盯在柴会卡身上。柴会卡坐在人堆里,脸上似乎还带着笑呢。他觉得自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大声说:“柴会卡,你坐到前面来!”

  众人都愣住了,也都瞪大眼睛注视着。柴会卡朝左右打量了一下,又没事人似的坐端正了。杜佑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颓然坐下,兀自摇着头。

  “不用了。”他衰弱地说,“不用了,你坐在那里吧。”他借口身体不舒服,从会议室里走了出去。

  但会议还没散,气氛也更热烈了。汪勇士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上。那位副局长觉得自己有说不完的话,他滔滔不绝,他要展望美好的未来,他要抒发自己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的豪情壮志,他要增强每个革命同志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的信心和勇气。汪勇士插不上话,就一个劲儿地对柴会卡竖大拇指,手指上的金戒指在会议室里一闪一闪。

  很快,市委就派下来了专门调查组。出于慎重,市委祈书记亲自率队。那天局里早早就忙活起来,汪勇士指手划脚地吆喝着一帮人洒扫庭除,会议室里纤尘不染。

  上午九点十分,祈书记驾到,就见杜局长和其他的副局长一起迎过去。祈书记实际上对谋反的副局长不熟识,就只看住杜佑铭局长。不料在杜佑铭向祈书记伸出手去的同时,那位副局长快走两步,一下子跨到了祈书记跟前,紧紧把祈书记软绵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祈书记脸上没显出什么,而杜佑铭已经知趣地退后了一步。

  在副局长的引领下,祈书记一行人向会议室走去。副局长也没留心柴会卡怎样靠近了祈书记,他还以为柴会卡是要搀扶祈书记一下,因为会议室门前有两阶设计得不符合人体科学的台阶。但是柴会卡把手里的一张纸交给祈书记,就退到了旁边。当时副局长哪里知道,这张纸决定了他在这个局里的命运。这是一张分封部下的名单,是柴会卡从汪勇士那里搞到的。

  很快市委的决定下来,充分肯定了杜佑铭上段时间的工作,并将那位副局长调出,重新调回一个姓周的副局长。那一天简直成了汪勇士那伙人的末日,汪勇士站在院子里,大声叫骂着,“狗!狗!一窝子狗!”也没谁理他。

  杜佑铭坐在办公室里,静听着。突然,院子里骚动起来。他赶忙站起,从窗子里往外一看,汪勇士正发疯地踢打着地上的一个人。有人半真半假地扯着汪勇士的胳膊,使得汪勇士频频得手,地上的人被踢得哎哟叫唤。杜佑铭认出那是柴会卡,就探出头去,喊道:“汪勇士,这还了得!”

  汪勇士也不怯他,却住了手,梗着脖子瞪他一眼,跺跺脚,走了。

  柴会卡被送进医院。群众一致要求严肃处理汪勇士的暴行,杜佑铭考虑再三,想要听听柴会卡的意思。而那柴会卡躺在病床上,绷带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却还要张口说话。杜佑铭从那模糊不清的语音里尽力分辨出这样的意思:“打就打了吧,我怎么能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就把杜佑铭心疼得,恨不得抱住这小伙子大哭一场。但他只责备他:“你怎么就紧着他打?”

  还是那句话:

  “我怎么能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像这种能够坚持原则,又能忍辱负重的人,在当今利欲熏心的社会,还多不多?应该不应该予以重用?

  七

  两年以后,柴会卡被提拔为局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

  柴会卡上任,局办公室工作马上改观。接连两年,年终局机关科室工作评比中,柴会卡都被群众全票评选为先进个人。

  第三年,柴会卡晋升正主任,正科级。而局里的工作更是日新月异,屡受市委市政府表彰。在本市的报纸上,对杜佑铭的局的报道随处可见,同时在电视新闻上,出镜率也为兄弟局的领导艳羡不已。明眼人都有一个发现。

  起初对杜佑铭的局进行报道时,大照片上常常是杜佑铭,左右两旁则依次为周副局长、陈副局长、纪检书记,小照片上才是柴会卡和其他科室的一些负责同志。后来就变了,柴会卡也挤上了大照片,与周副局长分侍杜佑铭两侧。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三日下午,某地一代表团来访,与杜佑铭的局交流××事业的发展经验,参加会谈的只有周副局长和柴会卡。在局会议室里,代表团团长坐在杜佑铭和柴会卡之间,周副局长反被安排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还有一张龟背竹的叶片像只大巴掌似的,挡住他的半边脸。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日,杜佑铭在家中书房会见本市著名画家黄白宾,陪同会见的也是周副局长和柴会卡--这个场景被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披露。

  某某年元月二十五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虽然这样说有点损,但还得这样说。这一天,周副局长突发感冒,迎风流泪,眼红得像只兔子,鼻涕也明显增多。澳门某代表团来访,杜佑铭说你说什么也得参加会见。周副局长就用手帕捂着鼻子说,杜局长,恕我顶撞您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参加!这样,陪同参加会见的只有柴会卡一个人。照片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叫裘益甘。裘益甘从派出所打来电话,张口就说:

  “恭喜恭喜!”

  柴会卡听了比有人打他耳刮子还不舒服。他不是那种喜欢事先张扬的人,就像现在,一直到季国庆把裘益甘从派出所灰暗低矮的小平房里接到辉煌壮丽的大明宾馆,他也没告诉季国庆要干什么。

  八

  裘益甘是柴会卡的小学同学,两人相熟得很。柴会卡冷不丁提出请客,派出这么好的车来接他,又选定了这么好的宾馆,就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裘益甘是个急性子,两人刚一落坐,就忍不住催他: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但柴会卡却无法一下子将话说个明白。“这个……”他反而支吾起来。

  “该不是你真的晋升了正处级吧。”裘益甘猜疑,“怪不得你突然请我。你是想让你这个小学同学看看,你这个小学同学混得不如你吧。”

  “哪里哪里。”柴会卡忙说,“你是谁呀,人民警察!群众的生命安危全在你们手上哩。”

  裘益甘歊歊而笑,随手把帽子摘下来。“我有言在先,派出所有规定,不准中午喝酒。我不能故意违犯规定。咱只以茶代酒吧,你尽管叫些不常吃到的特色菜就行了。”他说着,撸撸袖子,做出了大嚼一番的架势。

  柴会卡有意迟疑着。“这顿饭不是好吃的,你得先说你一个普通的人民警察能办多大的事。”他狡黠起来。

  裘益甘朝他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半天才郑重地问他:“你这话是真是假?”

  柴会卡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裘益甘坐端正了。“那我告诉你,大到栽赃陷害,小到……我都能做。”他冷静地说。

  “我非常怀疑你是怎么溜进公安队伍里来的。”柴会卡直言不讳。

  但裘益甘没什么表情。“我有一个比喻,”他说,“人的胃就像一条口袋,一听到有好吃的就张开了。你让我的胃张开了这么长时间,就等于让我的胃活活受罪,因此,我不准备替你利利落落地办事。你得再请我到大明宾馆吃两次,或者五次。”

  “那很容易,”柴会卡爽口答应,“别说五次,十五次我也请得起。这大明宾馆就是为咱开的,刚才你坐的车子也是咱的。现在我不兜弯子了,我要你办的事就是,帮我改一下户口……”

  “你该不是想犯重婚罪吧。”裘益甘忙问。

  “我家庭生活已经很幸福了,”柴会卡扬起脖子,说,“我想请你改一下别人的户口。”

  这时候季国庆才如梦初醒。他简直对柴会卡佩服得无体投地。他以为裘益甘没听懂柴会卡的话,就插嘴说:“请你改一下我们杜局长的户口,最好减到五十岁。”他看一眼柴会卡,“我看杜局长还真不像五十岁的人。杜局长保养得很好。”他又转向裘益甘,“这样,杜局长就又可以多干五年了,其实杜局长至少还能为我们局呕心沥血五十年!”

  九

  下午,柴会卡分明从杜佑铭身上看到了一个衰弱的耄耋老人的形象,他感到难受极了,有心劝慰杜佑铭一声,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犹豫再三,要拿起电话告诉杜佑铭自己正在为他做什么。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像这种更改户口的事他已经做过一次。他的弟弟当时高考复课了三年,也没考上,还不死心,又去复课,但又自以为年纪太大,在同学跟前面子上不好看,就让他哥哥到户口所在地把年龄改小。柴会卡没费吹灰之力,就给弟弟减了三岁,第二年弟弟如愿以偿,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学院,很有一份年少有为的荣耀。现在柴会卡又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做什么。

  杜佑铭的组织档案在市委组织部,柴会卡还没有能力渗透到那里。但他相信,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杜佑铭就有办法,但柴会卡总是顾虑杜佑铭知道后会阻止他。杜佑铭是国家的一位高级干部,久经考验的革命同志,他要认同他的做法,不免有些徇私舞弊的嫌疑。即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与一个光明磊落的政府官员相去甚远。但你以为柴会卡做这样的事就能坦然处之吗?在与裘益甘没正经地说那些逗趣的话时,在两人以茶代酒,杯来盏往时,谁能看得出他心底的痛苦!杯子里的茶其实就是健力宝,健力宝多甜呀,多顺口呀,但在柴会卡的嘴里简直又苦又涩。但他仍然咬着牙往肚里咽,每每举杯都有一股大义凛然的劲头。一顿午饭,就喝了两箱健力宝,虽然与吃下去的锦食美味混合在了一起,一旦站起来,还能听得出肚子里咣当咣当响。这发出圆润的响声的,是什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苦水。

  柴会卡携带着一肚子的苦水与裘益甘告别,在来局里的路上,那种杀身成仁的感觉就渐渐明确了。为了杜佑铭的局,也是为了革命事业,柴会卡甘心糟践自己。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柴会卡一个人的德行受损,只要杜佑铭的局能够继续兴旺发达下去,就万分值得!

  柴会卡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让杜佑铭得知这一切,虽然他也想到了,如果杜佑铭能够亲自出马,会比他孤军奋战效果好得多,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别看在本局势力大得不得了,出了门,谁还把自己当成一盘菜?瞧瞧裘益甘,才一个普通民警,就能那个样子对他称兄道弟,没上没下。如果他不是办公室主任,而是局长,准许裘益甘那样不恭,他也得思量思量,即使他们是小学同学,即使柴会卡不是好摆架子的人,他也应该有所收敛。柴会卡恨不得裘益甘马上就把他托付的事给办下来。杜佑铭忧心忡忡的神态一再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越来越不好受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柴会卡拿起电话:

  “喂。”

  “你让人草拟一份通知,全局组织讨论污水河绿化问题。”杜佑铭吩咐,语气里已听不出有丝毫颓伤的意味了。

  柴会卡精神一振,马上答应了,叫来办公室副主任曹佩奇,说:

  “绿化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宁小虎弄虚作假问题。这要挖出思想根源。”

  曹佩奇自作聪明:

  “依我之见,就是责任心不强。”

  柴会卡一皱眉头:

  “全局每个人都要挖出思想根源。”

  曹佩奇副主任就不作声,赶忙出去起草通知。

  柴会卡精神真的好多了,他头一次感到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从窗子里一望,外面亮堂堂的,像是有一张网细密得把灰暗和浮尘全部过滤干净了。他有了走出去让阳光照耀一下的冲动。于是,他离开办公桌,向院子里走去。但没想到一出门就碰见了局工会的副主席龚建东。

  十

  龚建东是个大胖子,一说话就气喘,他还一说话就带笑,一笑就喘得厉害,喘得厉害又好像笑得厉害。他一个人在那里笑就仿佛有一百个人在笑似的。杜佑铭的局还没有一百个人,柴会卡碰上他就像碰上了全局的人。全局的人都黑压压地站在那里,也都在笑着。这全局的人还大都不知道有一份要求职工狠挖思想根源的通知即将传达下来。

  “哈哈哈,柴会卡!”龚建东说,笑着。龚建东没有说别的什么。

  柴会卡看着他。柴会卡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他是那种红扑扑的大脸,跟杜佑铭的脸一样油光发亮,但这时候却忽然变得灰暗起来,像那种死树的树皮,但一刹间又发白了,像一块冰雕,晶莹剔透。又一忽儿,变得像串紫葡萄,又一忽儿,变得像颗苹果,跟一个小孩子的脸差不多。他的脸就这么瞬息万变,但龚建东就像根本没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在一天前,龚建东在局里难道不是一个最会看人脸色的人吗?柴会卡意识到了人世的险恶,现在龚建东还只是对自己直呼其名,用不了半年,甚至不等杜佑铭退休,他就敢朝自己脸上吐唾沫,假如自己不小心摔倒了,他肯定还会再踏上一只脚。

  柴会卡陡然认准了一个小人的狰狞面目。他内心坚定起来,于是,他的脸色不再变了。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像一股飞沙走石的大风,凶猛地刮向龚建东,只要眨巴一下眼的工夫过去,龚建东就会在他的威严下粉身碎骨。但龚建东转过身,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柴会卡不禁呻唤一声,踉跄起来。

  “柴主任。”有人叫他。

  他站稳了,发现是曹佩奇副主任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稿,站在他的跟前。曹佩奇已经把通知拟好了,柴会卡低头看了看,眼里只是一片浮光乱闪,但他仍旧说,“不错。”他想尽快从每个人面前离开,也忘了去晒太阳,就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十一

  杜佑铭的局在某某年龙抬头过后的第六天,亦即农历辛巳年二月甲子日,公历三月初二,星期五,开始了全局范围的形势教育活动。按计划,这样的活动要持续一个星期,也就是到下个星期四,农历辛巳年二月的庚午日,公历三月初八,星期六星期日也被排上了学习日程。学习日程人手一份,人们细细一看,既没提宁小虎在污水河两岸绿化问题上弄虚作假的事,也没提挖思想根源,而办公室那位曹佩奇副主任早早露出口风,说是局里要挖思想根源了,有思想问题的人得事先做好准备。曹佩奇是局里公认的好人,大家都能领会他的好意,也都相信他,再说通知的草稿也是他拟出的嘛。但是谁都没想到,在确定这份草稿时,杜佑铭和柴会卡的思路渐渐明确了。

  柴会卡把草稿从曹佩奇手里接过来,就去了杜佑铭局长办公室研究。怎么能叫挖思想根源活动呢?太生硬,也不正规了。杜佑铭面露不满意。

  局里的人都知道,星期五是局里雷打不动的党员学习时间。柴会卡就提醒杜佑铭,顺理成章,将党员学习扩大到全局人员学习,最好就叫全局形势教育活动吧。杜佑铭非常赞成。杜佑铭心里非常明确:出于保护同志的目的,教育活动中坚决不允许提到宁小虎弄虚作假的事,这次活动并不针对哪个人,也就等于说,这次活动针对任何人,你柴会卡思想上有问题,我思想上也有问题,周副局长、陈副局长、纪检书记、龚建东主席、曹佩奇副主任,以及宁小虎,思想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柴会卡连连点头称是。两人周密安排了一下活动日程,具体如下:

  星期五,国际形势教育;

  星期六,国内形势教育;

  星期日,本局形势教育,因考虑到大多数青壮年职工要在周末好好过过夫妻生活,出于人道的原则,只安排下午学习;

  下星期一,主要交流学习心得;

  下星期二,人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项或几项优点;

  下星期三,人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项缺点,如果哪个学习积极分子非要多说,就本着自愿的原则,多者不限;

  下星期四,进入实质性阶段,对局里的工作提出合理化建议,并表示自己要怎样做,写出个人学习总结,以此为将来自己行为的见证。

  活动结束了,但形势教育并没有结束,形势教育还要一点一滴地汇入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这将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杜佑铭感叹道,什么时候本局全体职工都能把无私奉献、爱岗敬业当成一种自觉行为,我杜某人也就可以放心引退了!

  柴会卡把这样的研究结果带回办公室,又要曹佩奇整理成文,曹佩奇刚在电脑前坐下,有人就告诉他下班时间到了。局里的人都走光了,曹佩奇也没动地方,当他将通知整理妥帖,已到了晚上八点。他家也没回,赶到柴会卡家里,柴会卡看后又要带他去杜佑铭家里,他的神情就很畏怯,说,我还从没踏进过局长的家门,我怕自己什么都说不好。柴会卡心里鄙夷他,说,你只带两个耳朵就行了。

  曹佩奇就带着自己的两个耳朵,把杜佑铭和柴会卡的交谈全都听了进去。

  十二

  根据杜佑铭提出的修改方案,曹佩奇又赶回局里,发现电脑忘了关上,就像电脑在等他似的。他坐下来,两眼紧瞅着屏幕,沉浸在里面。修正完毕,也没看天已到了什么时候,就拨通了柴会卡的住宅电话。

  “柴主任,我……”

  话筒里响着巨大的喘息声:“你他妈的有没有一点主见呀!”

  电话咔嗒挂断了。

  曹佩奇愣了半晌,才哧的一笑。“有主见?嘿嘿嘿……”他自言自语起来,“有主见?嘿嘿,有主见?嘿嘿……”声音渐强,最后成了大叫: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主见’!”

  他听到了深夜的回声。他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无数的男人和女人在乐此不疲地交媾。他一想到别人都在黑夜里不停地卖力交媾,只有自己傻愣愣地坐在电脑跟前,就自嘲地笑了。柴会卡为什么就不能交媾呢?他刚才是如此地惊愕,好像从来没想到过柴会卡也要交媾似的。柴会卡很胖,大肚子像只水桶,胖子也有交媾的权利呀,胖子是可以跪下来交媾的。他干扰了人家的私生活,人家冲他不耐烦,活该!在星期二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曹佩奇有力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操你妈犯贱!”接着把通知从电脑里输了出来,然后又在复印机里复印了八十八份,杜佑铭的局有八十七个人,剩下的那一份可供备档。

  曹佩奇几乎一夜没睡,一上班就把通知交了上去,柴会卡也没再说什么,随后下发到了各科室。职工们一看就松了一口气,都认为曹佩奇谎报军情,平白使大伙儿担了一回惊吓。

  十三

  宁小虎的科室有七人,最初听说局里要开展挖思想根源活动的时候,六个人轮番走到他的跟前,歪头瞧着他,什么也不说,只咧开嘴,“嘿嘿,嘿嘿”地笑。宁小虎心知肚明,他虽早有准备,也架不住人们总这样“嘿嘿”地对他笑呀,就终于发言了:

  “改革开放时代了,都加入WTO了,全球化了,谁怕谁呀!我弄虚做假了,我破坏植树造林美化祖国了,顶多砍我的头!”

  那科长听了,一口沉痛的语调,说:“我本来有心帮你开脱的,只怕到最后爱莫能助。唉!官儿小啊!人微言轻呀!跟杜局长走得远呀!没学过溜须拍马呀!”

  宁小虎一梗脖子,还是那句话:“大不了砍我的头!”就提前从办公室走了。

  同事们齐叹:“唉,别看他嘴硬,但他回去肯定睡不好觉,更别说过性生活了。”

  同事们只说对了一半,宁小虎的确像曹佩奇那样没睡好觉,但宁小虎却过了性生活,而且不仅一次,而是三次。就在柴会卡跪着与老婆交媾之时,他已经在过第二次了。过完第二次他还是睡不好觉,辗转反侧到了凌晨三点,他老婆已经睡熟,正在梦中飘行,像一个仙女儿。

  “胆大猴头!”她被弄醒了,的确在像一个遭到冒犯的仙女儿一样呵斥着,但他不由分说,爬上去就要过性生活,他老婆却又呼呼睡了过去,在梦中像一个仙女儿一样快乐--有的人就是这样,在心烦意乱时倒热衷起交媾来!

  十四

  宁小虎过完了性生活,躺在床上像是条抽了筋的狗。他来上班,同事一看,眼圈发青,眼珠充血,脸上皮肉松弛,就知道他夜里没睡好。

  现在,同事们都对他说:

  “宁小虎,你该放心了吧。国际形势教育结束后,什么也别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你这样下去,到不了下星期二,就能变成熊猫了。你该不会真想变成国宝吧。”

  十五

  某某年初春的国际形势错综复杂,杜佑铭局里的人都知道,但没想到错综复杂到这种程度。在整个教育过程中,很多人都止不住咆哮起来。中午下班后,继续留在局里参加讨论的人占全局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七,那些还有心回家吃午饭的只是一些女人,但人们相信她们回到家也是吃不下去的。这些贤惠女人回家,只是为了给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做饭,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吃掉。说不定她们也已经在跟自己的丈夫孩子讨论起来,这样一家人也就都会吃不好了。但不吃饭是不行的,留在局里的人从街上买来了盒饭、速食面,聚在办公室里,一边草草地吃着,一边热烈地讨论,连个瞌睡也顾不得打,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就过去了。

  下午人们激愤的情绪仍然没有冷静下来,学习中的争执当然是难免的,但真理不辩不明,发生争执的同时,双方都能得到进一步的认识和提高。这样到了下午六点半,国际形势教育活动就结束了。

  今天的下班时间推迟了半小时,下了班人们仍像上午一样不愿从局里离开,但大多数人是必须离开的,这样滞留在局里的人只占全局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七。那些回到家里的人还不住地打来电话,或者相互打电话讨论。

  到了晚上八点半,局里就只有传达室的老李头了。

  十六

  整个白天的时间老李头的眼睛都处在警惕状态,这时候巴不得合上一下,但电话仍旧冷不丁打了来:

  “美国到底要干什么?”

  老李头来了精神头儿,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美国到底要干什么呢?上月二十八日美国新总统布什向国会提交了总额达三千一百八十九亿美元的某某年财政年度国防预算,在这项国防预算中,美国国防部可得到三千一百○五亿美元,比某某年财政年度增加一百四十二亿美元,其余八十四亿美元大部分将用于美国能源部的核武器发展计划。据美国政府官员透露,在军费预算中,将至少有十亿美元用于发展美国国家导弹防御系统,从而使用于该系统的资金总额至少达到一百三十七亿美元。另有二十六亿美元用于军事研究和发展。布什上台后就主张以‘实力求和平’,表示美国将建立一支‘无可匹敌’的国防力量,以保护美国及其盟国在全世界的利益。我认为,美国再次大幅度增加国防开支的目的,是要进一步谋求军事战略优势,巩固其全球霸主地位!”

  老李头是编外人员。老李头没被安排参加局里的国际形势教育,并不等于说老李头没权利了解国际形势,或不了解形势。杜佑铭局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看到的报纸首先是要送到他手上的。他虽没有擅自拆包,但仍然第一个把报纸的主要内容看得差不多。那打来电话的人原有些对老李头卖弄卖弄的意思,没想到老李头平时不露山不显水,内心却卧虎藏龙,听完后就只有说“啊呀,李大爷”的分儿了。

  “啊呀,李大爷!”电话里的人说,“赶明儿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老李头受到鼓舞,也就不敢走开。他等待着第二个类似的电话,第二个类似的电话果真就在十五分钟后打来了。总之这天晚上老李头接到了差不多十个这样的电话,他自己也拿起话筒,向乡下老家的一个朋友,也就是一个村长,打去了电话,两人对目前的国际形势交流了看法。

  通话结束后,老李头本想脱裤子睡觉,不料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难受,裤子也不脱了,歪在床上,像年轻的情人似的,两眼直盯着电话机,一盯就是一夜。

  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下,杜佑铭局里人睡不好觉,当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第二天来参加国内形势教育,那十个给老李头打过电话的人对他细细一打量,似乎第一次发现老李头长得高鼻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在办公室里,都说:“嗬,传达室的那个老李头,哪像个看门儿的?”说着就连连打呵欠。同事们也都打起了呵欠,但国内形势教育开始了。

  十七

  经过一整天的国内形势教育,谁还敢说以前自己对国内的形势是了解的?全局的人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些计划跟妻子或丈夫在星期六好好交媾一番的人都取消了主意,因为不安像块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胸口。星期日上午,也只有少数人补充了一下睡眠。下午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像条红眼狼。

  “本局形势教育结束后,”不久,在由曹佩奇执笔的某某年初春全局形势教育总结中这样写道,“广大干部群众增强了紧迫感,为继续开展好这次活动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但是接连三个夜晚睡不着觉,人的情绪就无法得到稳定的保证,更何况还有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曹佩奇是局办公室副主任,身为领导干部,理应以身作则,所以倒能按捺得住,看上去也显不出什么。宁小虎接连四天没睡好觉,神情就有些不对头。他似乎忘了自己是这次教育活动的始作俑者,--按一般人的理解,这次活动虽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但他总归脱不了干系,星期一到了局里,就呵欠连天。打呵欠也没什么,很多人都打呵欠,但他不该拿着一摞学习材料在自己膝盖上摔摔打打。

  另一个四天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人是个常年失眠症患者,实际上他不仅四天没睡过好觉,他睡不好觉快有二十年,这时候却迁怒于人,星期一到了局里,毫不客气地指着宁小虎的鼻子说:

  “都是你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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