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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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7

  一

  这是李慕云第一次去青岛。

  在此之前,这个海滨城市在他脑海里的标准印象是啤酒和蛤蜊。因为他大学同宿舍的小董是青岛人,本科四年,说过无数次要请大家去青岛喝啤酒吃蛤蜊,当然直到小董成了他们同学里第一个混到副部级的人,这个承诺也没实现。

  提起小董,李慕云觉得有些气闷。一个月前,硕士毕业后工作已经七年的李慕云,终于凑了一笔钱,打算在六环外买一个小房子,给自己的京漂生涯一个归宿。他已经跟中介看好了房子,价钱也谈妥了。再之前有次小规模的同学聚会,他跟小董提过一嘴,小董拍着胸脯说能借给他二十万。但等临到付首付的时候,小董的电话却打不通了。李慕云急得不行,他担心小董被双规了,只能四处问北京的同学最近见没见过小董,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昨天还在区里的新闻频道看见他视察一家文化单位。这么说,小董没有出事,也没有被双规,那他不接自己的电话,不是不能接,是不想接。

  李慕云别无他途,只能继续打,等终于打通的时候,小董说有这事吗?不可能啊兄弟,你别看我大小是个官员,可是八项规定之后我一点灰色收入都没有,你现在叫我出来撸串喝酒,我都不敢出来。再者说,家里那点钱又被我媳妇管着,哪儿有钱借给你。李慕云无可奈何,只能说要么那天你喝多了,要么是我记错了。肯定你记错了,小董说,我什么时候喝多过?

  等李慕云七拼八凑凑出这笔钱的时候,北京的房价像坐了航天飞船,一个星期就涨了百分之二十。房主眼看自己卖亏了,不惜退了双倍押金毁约,结果李慕云到手的房子没了。他唯一可自我安慰的就是,至少没赔钱,还赚了个押金。经此一役,再想追上北京的房价,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从中介公司那儿拿着退回来的五万块钱出来,天气热得像发情的公牛,加上昨晚零星的一点雨,空气里湿度特别大,整个北京像一个巨型的桑拿房。看着马路上的人与车,李慕云有一种冲动,想找小董去理论一下,可等红灯的时候一琢磨,小董也许有自己的难处;再说就算人家答应了,也可以反悔,是借钱,又不是欠钱,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买房不顺,又赶上考驾照实际道路考试,三次没过。第一次是半路熄火,第二次压线了,第三次他跟考官吵了起来。他心里郁闷,就请了年假回老家。他的本意是回来静一静,休养一段时间,也躲开社里的那些是非。这一段,出版社一直在传言要实行改革,一些部门要拆分重组,中层全部重新竞聘上岗,每个人的利益跟效益挂钩。这种改革喊了多少年了,就像故事里的狼来了,一直在喊,狼总是在头顶上飘荡,可就是不来。不过这一次,或许是真的,分管领导找他谈过一次话,示意他竞聘人文社科中心的副主任。领导说,人文社科出版是意识形态领域,很重要,必须得有个可靠的人来负责。正主任是出版社的元老,还有一年多退休,不可能动,但他也不管事,副主任相当于实际主持工作,权力不小,压力也不小。

  李慕云说我想想吧。当了七年编辑之后,他其实已经产生了职业倦怠,工作上的七年之痒,比婚姻的还让人心生懈怠。每天都在给别人做书,约选题、排版、校对、印刷、宣传,一本又一本的书从他手里诞生,然后经过一轮流转,大部分又回到造纸厂化为纸浆。他自己写的那些小文章,那些有头无尾的诗,只能躲在硬盘里发霉,连化纸浆的机会都没有。有一次,他甚至动了化名出自己的书的念头,后来又一想,被人发现了实在丢人,便作罢了。

  周末,他经常到各个文化沙龙活动去旁听,有时候觉得挺有收获,有时候觉得那些台上的嘉宾都是滥竽充数、胡说八道。几年前的一个同事去年离职,下海创业了,也跑来游说他,希望他加入他们的互联网创业公司。说实话,他有点动心了,,可这点动心还远不够让他马上辞职离开。

  一些都似是而非,一切都可有可无,,以至于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日记里使用那个一直回避的词:精神危机。他觉得这个词有点矫情,有点过,可以自己目前的心理状态来看,又确实有点危机。只不过这种危机并没有什么危险性,不像抑郁症之类,就是表现为什么都成,什么又都无所谓、无意义。这段时间,他看的电影和书明显多了起来,但这些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他的消极感觉越发深重。他都有点希望自己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了,这样,身体上的症状会强行把他从内心的焦虑中拉扯出来,他就不得不面对另一种担心。可转念又想,身体上的病痛也可能加重精神上的焦虑,反而得不偿失。李慕云一直这么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再加上,这些年他相过几次亲,但始终没有真正谈恋爱,即使有了欲望,大都是自己动手解决了。他曾经找过一次洗头房的小姐,可并没什么快感,后来又爆发了雷阳事件,他也不敢去了。时间一久,有关肉体的欲望也似乎淡了下来,虽然他才不过三十几岁,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

  尝试过各种可能之后,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买了回家的车票。他内心也很清楚,老家顶多也只能让他暂时忘了这些事而已。忘却就好,哪怕是暂时的。

  第一届青岛国际书展是本年度的青岛啤酒文化节的一部分,确切点说,就是在啤酒文化节期间,举行了一场国际书展,大概有二十多个国家的出版社和书商参展。为了体现啤酒和书的主题的结合,被邀请的大都是盛产啤酒的国家,比如德国、巴西等。李慕云代表出版社去参展,是书展开始的前一天才定下来的。他当时正在老家休假,可是最初的人选办公室的副主任老何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他不得不急匆匆赶回北京,替他来青岛。

  让他中断休假跑去出差更重要的原因是,就在他在老家休假那几天,他已经五十岁的小叔终于有机会娶媳妇了。小叔李建国在村子里放了一辈子羊,因为出生时缺氧,导致人有点痴傻,再加上奶奶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没等三儿子结婚,自己就得了肺痨死了。三叔出去打工,拐了一个云南偏远山区的女子回来,算是自己成了家。小叔从十三岁就放羊,一辈子跟羊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谁都多,而父亲和二叔三叔,一家家都过得捉襟见肘,也无力给他张罗相亲娶媳妇。等到了二十一世纪,家庭状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小叔已经四十多了,加上脑子的问题,媳妇就更娶不到了。也不是娶不到,有几次,好事的人把几十里外的寡妇介绍给他。眼瞅着要结婚了,小叔却不知道听了哪个混混的鬼话,说绝不娶二婚的,将来埋不到祖坟里,这事就此撂下,无人再提。

  李慕云觉得,在农村,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多还没有结婚,村里人似乎就不希望他结婚了。他每次回来,都会买两瓶白酒去小叔家,煮一锅过年时留下的猪骨,喝上一场。两个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的光棍,互相诉说着彼此的烦恼和忧愁,虽然他们完全搞不懂对方到底在烦恼什么。但每次跟小叔喝酒,李慕云都觉得有一种难得的放松,不是获得了宽慰,而是在哭哭笑笑中得到了发泄。这次回去前,他特意从商场买了两瓶高度白酒,准备再跟老人家醉一场。

  这个已经日渐苍老的光棍迎来一生里最后一个机会。对方是一个比他小七岁的老姑娘,四十多了,一直没嫁人。没嫁人的原因是她有四个弟弟,狠心的父母一直拖着她把最小的弟弟供完大学,才吐口让她找对象。当然,她最初并没有想过嫁小叔,是已经得了糖尿病的三爷爷,给小叔创造了这个机会。三爷爷前半生靠挖宝石为生,没能发财,只留下半院子奇形怪状的石头;后半辈子靠家里的一本半发黄的旧书,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儿,这本书据说是祖爷爷留下来的。

  老姑娘得病,村里的医生乡里的医生都没瞧出啥毛病,她家里人找三爷爷去给医治,三爷爷告诉她家里人,这病要想根治,必须得找个属耗子的、比她大七岁的人结婚,而且得是头婚,还得是个根儿上在海边打鱼为生的人。老姑娘父母想,属耗子的好找,可头婚的谁取四十多岁的人?再说这里是内蒙古,养牛羊的满大街都是,打鱼的人家哪儿找去?所以他们就想这是命里该着如此,也并不着急,三爷爷就吓唬他们说,这病最要紧的不是老姑娘,而是会妨碍四个弟弟以后的婚姻和家庭,甚至第三代。老两口一听,这才着慌了,觉得这事必须尽快解决。一家人选来选去,发现只有小叔最合适,属耗子,头婚,脑袋虽然有点问题,但能干活,能过日子,倒也不错。可是,这俩迷信的人提出了验证小叔的资格问题,其他都没啥好说,三爷爷告诉他们,李家人祖籍在青岛的海边,种地又打鱼,小叔自然也属耗子。

  但才过了一天,这老两口又提出一条:这人得三代以内埋在一处,否则大不吉利。这条不是三爷爷的主意,而是老两口又去找了附近的另一个半仙儿,这个半仙儿和三爷爷有点竞争关系,可又不是多明显,所以在不反驳三爷爷几条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还特意强调这条最重要。就这条出问题了,我爷爷和二爷爷、三爷爷,他们是跟着祖奶奶逃荒到这里的,祖爷爷在他们逃出来前就没了,要埋也埋在青岛,这么多年了,到哪里去找?

  三爷爷试图打个马虎眼,说祖奶奶埋在这儿,没问题。可这老两口过度认真,因为他家里的四个儿子,两个还打着光棍,两个结婚又离婚了,一个孙子都没生呢,都觉得是老处女姐姐没结婚给弄的。

  就是这时候,李慕云接到了出版社徐总编辑的电话,让他去青岛参加书展。他在家里接电话有一个习惯,喜欢开着外放,是因为他想给家里人装出一副能做事情的样子,也省得他们不停地问,你到底在北京干什么呢。这一次刚打完电话,三爷爷就盯上他了。

  你要去青岛?老爷子瞪着红眼问。他眼皮外翻,红红的,好像发炎了,可又没有炎症,眼珠骨碌碌转,像两颗血里的玻璃球。

  哦,我们单位想让我临时去出个差,我不太想去,我假还没休完呢。

  去,一定得去。三爷爷说着,把手里的烟袋使劲地挥舞着。

  为啥?他问。

  为啥,为了你小叔,也为了你自己。

  小叔的事我听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想帮他,可这和我有啥关系。李慕云说。

  咋没有?三爷爷说,你小叔结不了婚,你就谈不上对象,你看看你们慕字辈的兄弟,三十好几了还打光棍的有多少?这事根上就在你小叔这儿,把你小叔的事解决了,你们的也就解决了。

  哈,李慕云忍不住笑了一声,三爷爷,这哪儿跟哪儿,我可不信你这套。

  三爷爷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说:慕云,你别以为三爷爷是个老农民,是个大忽悠,我知道你回来不是想家,你是在城里呆不住了,难受了,你回来啊,是治病的。

  李慕云大吃一惊。

  三爷爷接着说,你这病,是心病,去别处也没用,就得回来。我跟你说,你听我的,准保过得了这一关。就算你不信这话,但为了你小叔,跑一趟也不冤枉你吧?

  李慕云点点头,说为了小叔,我倒是该去。

  接着,三爷爷告诉他,老李家祖籍就是青岛,具体是郊区的一个李家庄,当年因为祖爷爷被日本人打死了,祖奶奶带着他们一起逃荒,才来到内蒙古的。也就是说,祖爷爷死后埋在了青岛郊区的李家庄,如果去青岛的话,也许能找到祖爷爷的骸骨,带回来跟祖奶奶合葬。

  李慕云说,三爷爷,就算我信你的话,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到哪儿找去啊。

  三爷爷说,慕云啊,我想让你去青岛,还不单是这事。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两页发黄的纸,上面写着字,看起来像是一个公司的体系图,再仔细看,似乎是一份家谱的一部分。两页纸,第一页看起来更旧一些,上面写着李宗峰、李宗谷,下面各是娶妻某某,生子女某某,然后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就到了第二页。他在第二页的末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慕云。

  这是……李慕云没想到还有这东西。

  三爷爷说,当年李家逃荒出来的时候,是两拨人,一拨人就他们,另一拨到了赤峰郊区,家谱的主体部分被他们拿去了,奶奶因为是个寡妇,人家只给了她一页。这后一页,是三爷爷多年后自己续上的。

  三爷爷的意思是,让他顺便绕道赤峰,去找找这家谱的前半部分,哪怕是个手抄的也行,他这辈子不把家谱接上去,死不瞑目。

  三爷爷红红的眼睛里,带着黄褐色的眼屎,但目光炯炯。“咱们老李家,不是一般的人家,我记得你祖奶奶说,咱们曾经是青岛的名门望族,家谱能追到几百年前,出过举人,也出过秀才。慕云,你是个念了书的人,你知道三爷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干吗?就是找到这份家谱,看看老祖宗都是干吗的,看看咱们到底从哪儿来的。”

  他这么一说,李慕云也有点好奇了,但心底对于这种毫无线索的追寻完全不抱希望。他跟三爷爷说,反正要去出差,青岛他肯定要去的,不过能不能找到祖爷爷的骸骨,还有家谱,他可说不准。

  三爷爷说,你去就是了,找不找得到,老天爷自会安排。

  这天晚上,李慕云还没吃晚饭,就来了三拨人。不知道是三爷爷发动了家族的人,还是人们实在希望小叔这次能真的结婚,反正都来劝他去找祖爷爷的骸骨,祖奶奶和祖爷爷两个人都逝去多年,如果能有机会合葬,作为子孙,也算是尽一点孝道。

  李慕云这一夜睡得很晚,这件事有点超乎他的预料。后半夜月亮出来了,他在土炕上歪歪头就能看见。月光皎洁,旁边的云彩很薄,像细纱,照着月亮的脸。院子里有一种独特的声响,这声响是安静的夜里才有的,不是什么具体的声音,是安静和黑暗本身的声音。

  二

  他第二天一早先回北京,去了一趟出版社,连家都没回,直奔高铁站。在出版社的大堂里,他瞥见贴了一纸告示:下个月将举行中层竞聘。这回狼真来了。

  坐在北京到青岛的高铁上,李慕云还有些恍惚,脑子里总是浮现前一晚的月亮,和月亮旁边淡淡的云彩。自从上了车,他就不断地用微信跟营销部的同事对接书展的事,又在同学群里吆喝了一声,说自己不日将临幸青岛,请青岛工作的老同学准备接驾。虽然青岛人小董不在老家,但青岛还有两个女同学,一个在青岛一中当老师,叫何小白;另一个也在出版社做编辑,叫姚璐。这两个人,读书时和他关系都还不错,但何小白当时对李慕云有点崇拜,因为喜欢他写的一首诗。而姚璐呢,则是有一年他们几个人相约去登泰山,结果下山时姚璐崴了脚,李慕云扶了她好几里地。说起来,他与她们之间都有过似是而非的暧昧,可都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故事。这首先是因为李慕云当时有女朋友,不过是在另一所学校,他的高中同学。等李慕云知道自己早就被女朋友戴了绿帽子的时候,已经是大四下学期了,大家都准备各奔东西,没有谁会跟转眼分别的人发展出感情了。

  书展的一切安排妥当,他拿出了一本作家社出的年度诗人选,随手翻着,老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可就是想不起来。直到看见一首诗里写:用我的骨头敲出/石头般的尖叫。他才蓦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三爷爷交代的重要任务呢。他在出版社里跟领导说,出差可以,但休假在书展之后继续,还有五天的时间,他可不想浪费,正好转转这个海滨城市,喝点啤酒,吃点海鲜,亲自替小董兑现当年的承诺。

  找先人的骨头,三爷爷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一琢磨,他有点明白了,三爷爷表面上是为了给小叔找对象,可内里其实有私心,他想起来,三爷爷不止一次提到过,祖爷爷祖奶奶没合葬,赶明儿他们这辈人死了,到那边还是没爹的孩子。三爷爷有自己的恐惧。他可能早就算计好了这一趟寻找之旅,只是没想到刚好碰上自己来青岛。不过对小叔,李慕云从心里希望他能有个家庭,要不然一辈子就这样孤苦伶仃了。小时候,他跟村里的孩子们玩,小孩子童言无忌,总是说小叔是个傻子,脑子有问题。自尊心强的李慕云回到家里,刚好小叔赶了羊回村,被父亲叫来吃饭。小叔的饭量一直很大,一顿至少能吃三大碗饭,那天他准备吃第三碗的时候,李慕云用筷子到挡住了他盛饭的勺子:吃那么多干吗。

  小叔愣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玩儿,就绕过他继续去盛饭。

  李慕云一时间控制不住,猛地打了一下小叔的手:吃吃吃,就知道吃,越吃越傻。

  小叔彻底愣了,放下筷子和碗,下了地走了。

  那天李慕云被父亲一顿臭骂。他不想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有个傻叔叔被嘲笑了。但从那天以后,小叔就很少来家里吃饭了,不管放羊回来多晚,都自己烧火,烟熏火燎中煮出一锅不稀不稠的东西,捧着大碗,拿着一块咸菜,蹲在墙头上吃。父亲和母亲一次又一次去喊他,他终于拒绝不了,被拉扯着来了,也只吃一碗饭就走。李慕云知道自己把小叔伤到了,可他不想承认,更不愿意去向他道歉。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傻子竟然也有自尊,还这么强烈。等到李慕云上了大学,在一群有钱有权的同学面前体会到那种自卑感的时候,才真正理解小叔的感受。

  第一年寒假回家,他带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瓶给父亲,另一瓶给了小叔。收到李慕云的礼物,小叔又惊又喜,但他不会表达,只会嘿嘿傻笑。然后打开炕梢一个柜子,从里面掏出几块水果糖给他,说:吃,甜呢。他接过去,才觉得多年前自己的不礼貌,有了点交代。现在,小叔这辈子最后的结婚机会似乎就靠他了。李慕云忍不住去想,三爷爷算命有些可笑,那个老姑娘父母的愚昧更是让人无语,可是在乡下,他们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才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呢,最在乎的就是那个无与伦比的“命”,命既然这样,那人就得这么活。他不信,可得尊重他们的逻辑。

  是姚璐先在群里给李慕云回了话,说:青岛人民热烈欢迎李才子慕云来视察工作。之后,她跟他私聊,问他几点到,待几天,想去哪儿玩等。她也是编辑,早就猜到了他肯定是为了书展来的。聊了几句,李慕云说:姚璐,请问从青岛到郊区的李家庄远吗?姚璐说,哪个李家庄,青岛这边有好多李家庄。李慕云说,好像是平乐那边的。姚璐说,不近不远啊,你想干吗?会情人?不过我有车,过去也还方便。其实李慕云在百度地图上查了距离,但还想再确认一下。李慕云说,那到时候就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吧。

  他坐在车上都快昏昏欲睡了,手机突然震动,是何小白。她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电话里能听见她有点醉意,但背景音却是很舒缓的音乐,像是某个美容机构,又像是安静的酒吧。何小白直接打电话过来,让李慕云有点意外。其实从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通过话,只不过是后来有了微信,偶尔给彼此留个言、点个赞。李慕云心里一直很想见何小白,首先是他自从和上一个女朋友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累了,但偶尔会想起何小白,想起她在图书馆里给他递的那张纸条。那是第一次有女孩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当时正跟民族大学的女友如漆似胶,冷淡处之了。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张纸条他竟然一直夹在毕业证的证书里,前一段报职称的时候翻出来了,还愣了半天。

  何小白的朋友圈偶尔转个文艺活动信息,或者是一杯咖啡,一本书。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同的是,她从来不发自拍照。李慕云细细想了一下,似乎她从没有发过任何照片,连集体照也没有。他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大学本科毕业吃散伙饭时的样子。她不善饮酒,但又喜欢喝,一杯即醉,端着酒杯对着李慕云说:李慕云,我觉得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李慕云跟她碰杯,干杯,那一瞬间他有个错觉,觉得何小白眼睛里有眼泪。何小白说,我要带着你那首诗离开北京,去过以后的生活。何小白没选择读研,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回老家的一所中学工作了。李慕云没想起她说的是哪首诗,也不好追问,就说:谢谢。现在他也不知道是哪首诗。

  李慕云掏出了笔记本,回想往事,让他有点多愁善感了。脑袋里不时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有好几次,他准备把它们写下来,可刚一落笔,又发现这些句子极其庸俗不堪。然后是另一个句子冒出来,然后又是庸俗不堪。他有点沮丧了,一如他毕业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事,做的时候都是怀抱希望,可进行到一半就感到了无意趣。他曾想过做一个纯粹的诗人,这些年他没停止写诗,也偶尔发表一些,甚至在《诗刊》上发过三首短诗。可是他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写出一首真正像样的诗。写了划掉,划掉再写,等高铁的广播响起青岛站到了的时候,日记本上只留下了一句: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车还没停稳,他就从缓慢移动的车窗外看见了何小白。她真来接他了。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只问了一句:哪趟车?他找出车票,告诉她车次,她就把电话挂了。他不知道她想干吗,按说已经这么晚了,她不会来车站的。可她来了。

  时隔十年,他们第一次重逢。看见她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一句诗:两个有过暧昧的人重逢\就像两节电力不足的电池\碰在了一起。电还有那么一点,但远远不够碰撞出火化来,可是那点电却如丝如缕,不可断绝。他们谁都没说话,他跟着她出站,到车库取车。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确认她刚才确实在酒吧,不知道她怎么敢酒驾。下意识地,他扣上了安全带。

  何小白把他送到定好的酒店,说:去,把行李放下,我带你去宵夜。

  李慕云点点头。

  三

  两天后,李慕云忙完了书展的事--这年月,图书市场不景气,所谓的书展,有时候也就是个鸡肋,不办不行,办了没用。很多出版社都对这类书展深恶痛绝,但新闻出版署下文件要求参加,又不能不参加。李慕云在书展上站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就招呼着同事打包撤展了。同事第二天就回北京,李慕云继续休假。他已经跟姚璐约好,明天她开车带他去李家庄。

  第二天十点多,他下楼等姚璐。

  让他意外的是,姚璐开的是一辆奔驰,至少得七八十万的那种。一上车,李慕云就打趣她说:姚璐,你这是傍大款了啊,开这么豪华的车。姚璐戴着墨镜,笑了一下:别跟我这哭穷,我就一出版社小编辑,一年的钱也就买辆车,哪能跟你们京城的大编辑比啊。李慕云吃了一惊,说:一年的工资就能买奔驰?姚璐说,得再加上奖金,工资才几个钱。李慕云往靠垫上一躺:完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啊。我告诉你,我上一年班,所有的钱都加起来,也就买这车四个轮胎。

  这回轮到姚璐吃惊了:真的假的?

  李慕云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假的。

  别看姚璐就在青岛的一家小出版社,但人家效益不错,而且体制灵活,编辑分成高,她一年光奖金都有五六十万。李慕云羡慕的牙花子疼。姚璐说,你要舍得北京,来青岛,我保证你比我赚得多。李慕云说,真的?那我来,反正我没家没业,随时拎包走。

  姚璐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文艺青年,应该是文艺中年了,都是叶公好龙。

  李慕云忍不住点头,说:叶公好龙,你这个词还真是准。

  姚璐指着自己的包:打开,里面有烟。

  李慕云摆手,我不抽烟。

  我抽呀,姚璐说。

  李慕云打开她的LV包,掏出一包女士万宝路,点燃一支,然后递给姚璐。

  姚璐扭头叼上,深吸一口:你去李家庄干吗?那儿现在不叫庄了,好像是一个镇子,特产是鱼干、虾干,经济不错。

  李慕云说,怎么跟你说呢,我去找一座坟。

  前面一个车慢悠悠地,姚璐使劲摁喇叭,然后一脚油门超了过去。李慕云一趔趄,心里想,这姐们开车比昨天喝了酒的何小白还猛。

  他没跟姚璐说小叔的事,只是说自己受家里人委托,到祖籍去找祖爷爷的骨殖,准备带回去跟祖奶奶合葬。姚璐点点头,说,好事啊,认祖归宗。

  过了很久,李慕云终于忍不住问她,姚璐,你跟何小白有联系吗?

  姚璐说,还行吧,不经常联系,但偶尔见个面。我就知道你得问她。

  我刚来那天晚上见她了,她请我吃了宵夜。

  你俩不会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然后干柴烈火、孤男寡女,一夜情了吧?姚璐问。

  李慕云说,胡说什么,老同学见面,闲聊。我是那种人吗?

  人都会变的,姚璐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呢?我俩聊了好几个小时,我愣是没弄明白。

  姚璐说,你可真行,聊了一夜,愣是连人家是做什么的都没问出来。李慕云说,怎么没问,可我每次问,她都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后来我自然不好再问了。所以才问你,你们都在青岛,肯定知道。

  车行到一个收费站,不知为何,前面竟然排起了长龙,而且前进的速度特别慢。两人也只好停车,等着龟速缓慢行进。

  姚璐的烟已经燃尽,她动作潇洒地把烟头扔出车外,说:慕云,我劝你还是别问了,有些事,人家如果不想让你知道,你就别知道,免得徒生烦恼。说说你自己吧。这些年怎么样?我倒是经常看见微信上转你的诗,还是笔耕不辍啊。

  李慕云笑了一下,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啊,复杂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简单了半句话就能讲明白。

  那就往复杂了说呗,反正这儿堵着呢。姚璐又点燃一支烟,自己狠吸了一口,递给李慕云。李慕云接了过来,也吸了一口,又还给姚璐。这一口烟,他尝到了姚璐粘在烟嘴上的口红的味道,心下一动。说实话,这次跟姚璐重逢,她的变化让他吃惊。他还记得那年从泰山上下来,姚璐有点胖,体重大,自己几乎架不住她。但现在她很瘦,而且脸型似乎也变了,可具体是哪儿变了,他又说不清楚。主要是气质,姚璐以前是那种见人先微微一笑,不太张扬的个性,但眼前的姚璐有了独特的气场,在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底下,似乎是一颗孤高的心。

  李慕云告诉姚璐,自己毕业后先是去了一家图书公司,就是市面上出文艺书很有名的那家,干了两年。当年的自己,自诩文艺青年,而且是知识分子,一心想要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在那家公司里,他责编了几套书。他是被公司负责人的责任感感召去的,因此工资很低,但是那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抱着一种要改变世界的想法,经常整夜加班也不觉得累。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捡到了一张财务部门的工资报表,惊讶地发现,那个整天用理想和奉献鼓动他们的带头人,拿的钱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他跑到他办公室当面质问,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他灰溜溜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经过一个师兄介绍,他到了现在的出版社,出版社号称一直在转企改制,但到现在也是一个模糊的摊子。社里有事业编制员工,也有企业编制员工。李慕云在出版社干得不错,这里是小锅饭,就是整体看部门的效益,具体到每个人稍微有倾斜,但相差不会太大。也就因为这个,部门内部还算和谐,没有什么恶性竞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他做得不算努力,但足够认真,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部门的副编审,有级无别,不过是比普通员工每个月多180块钱而已。

  李慕云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前面的车队终于松动了,姚璐启动车,说这都是事业上的事,感情呢?你不会还没结婚?

  李慕云耸耸肩,让你说着了,孤家寡人一个,你呢?

  我?孩子都上小学了。姚璐说。

  那你故事比我丰富,李慕云不自觉地又去掏姚璐的烟,点了,自己吸一口,递给姚璐。

  姚璐吐了个烟圈说,我啊,跟你一样,当编辑呗,无非是轻松点,比你们赚得多点。感情吗,嫁了个人,是做生意的,小学同学,我就是当年咱们课堂上学的闻一多的那首诗:死水。

  人生赢家,李慕云说,李劼人说了,死水还有微澜呢。

  他接过姚璐递来的烟,这一次烟嘴上的口红更重了,那上面甚至还有一排牙印。李慕云狠狠地吸了一口,却不小心不善吸烟,呛到了,一阵咳嗽,半天才把那股烟从肺里吐出来。

  死水微澜,姚璐喃喃了一句。

  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车过了收费站,上了高速,一路疾驰,路边已经能看到李庄镇的宣传牌了。

  四

  李慕云此行本来没抱有太大希望,甚至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可事情的前半段顺利得出乎意料。他跟姚璐到了李庄镇,一打听,才知道现在李姓还是当地最大的姓,这里的人有十分之六都是姓李的。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镇子上年纪最大的李和林。老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住在镇子上的老年康乐中心。中心在镇子东边,他们到的时候,须发皆白的李和林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凳子靠背上绑着一段生锈的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副假牙。李和林除了牙齿全部掉落,整个人精神很好。

  李慕云跟他打听,当年李家庄的祖爷爷。他说他有点印象。幸好跟姚璐一起来了,否则老人的口音他根本听不清。姚璐成了他和老人的翻译。老人告诉他,李家是当年庄子上三大家之一,有良田几百亩,还有自己的渔船,打鱼的工人就十几个,但是后来因为一个曾叔伯爷爷吸大烟、赌钱,把家倒腾穷了,加上那年月战乱连连,败落是三两夜间的事。这个曾叔伯爷爷的名字,让姚璐吓了一跳,叫李遂良。姚璐说,李遂良?您确定没记错?老爷子张着满口鲜红的牙龈说,没错,怎么会错呢,他们这一辈都是遂字辈,他是家里的老四,按忠孝贤良刚好是良字。李慕云说,但我祖爷爷名字里没有遂字啊,他叫李忠。姚璐说,可能是为了逃荒避难,特意省去了一个字,李遂良,慕云,你这个叔伯爷爷是个名人。

  啥意思?李慕云不解。

  等回去我再给你说,先听老爷子讲。姚璐也来了兴致。

  李慕云点点头,问李和林当年祖爷爷的坟埋在哪里,是否还有印象。李和林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他们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睁开眼,说那个地方现在是一家海鲜加工厂了,叫忘不掉大海的味道,坟还在不在,他也不清楚了,这都七十年前的事了。老人随后说了地址,他用手机记下来,又在地图上搜了一下,不远。

  离开前,李慕云从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箱牛奶,送给老人。李和林已经把假牙装上了,一口白牙让李慕云很不习惯。李和林说,娃娃,你打听这些事干啥?

  不干啥,李慕云说,我是受人之托,您老保重身体。

  老人又说,忘了告诉你了,现在镇子上的李家,不是你们那个李家了,是后来从河南来的李家。你们那个李家,早就没什么人了。

  李慕云愣了一下,哦。

  找忘不掉大海的味道海鲜加工厂也不难,按地图走,问了两次路,开了几公里,就到了。

  加工厂很阔气,因为是周末,职工没上班,只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在门口用手机听相声。李慕云说明来意,门卫不让进,说没领导的通知。后来姚璐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红本本,说这是我的记者证,我们是来采访的,要给你们公司做宣传,你要是耽误了采访可要负责任。门卫才将信将疑地把他们放进去。

  进了院子,李慕云说你还是记者。姚璐把红本掏出来晃了晃,说编辑资格证,你肯定也有。

  这玩意你都随身带着?

  这不是前两天书展么,我们单位没发票,让拿着编辑证出入,我一直带着。

  行,你这出入证不但在书展管用,在这也管用。

  可这海鲜加工厂里,一切都是水泥铺地,哪里去找坟包呢?何况是七十多年前的坟。两人随意转了转,觉得希望不大,就准备回去了。这时候,姚璐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墙豁了一块,豁口处露出一段李子树枝,枝上三五个李子,其中的一颗已经熟透,粉红透紫。姚璐说,慕云,摘个李子吃。就跑了过去。李慕云只好赶紧跟过去。

  姚璐跳起来,远远够不到那颗李子。李慕云也跳,还是够不到,两人四处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砖头之类的东西。李慕云说,姚璐,这李子看来你是吃不到了。姚璐却不甘心,捡起小石块来抛上去,可惜几次也没有打中。李慕云说,走吧,回城里我给你买十斤八斤的。姚璐说,不行,我今天非吃到不可,就这颗李子让我馋。你过来慕云。

  李慕云走到她跟前,说,你就望梅止渴吧。姚璐说,我够不到,你也够不到,但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定能够到。

  什么意思?

  蹲下,我骑在你脖子上,你再站起来,足够高了。

  别开玩笑了,李慕云吓了一跳,好了姚璐,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没有。

  姚璐说,你还想不想知道李遂良的事情了?想知道,就帮我把这颗李子摘下来。

  李慕云无奈,只能半蹲下,姚璐一抬腿,跨在他脖子上,李慕云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方,像敷了一块温热的毛巾,有一种特别的潮湿感。他蓦然想起这种潮湿来自何处,心里又一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起来起来,姚璐说。李慕云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缓缓站起来,姚璐伸手,很轻易地就摘到了李子。

  下来吧,李慕云说。

  等下,姚璐说,慕云,我好像看到了。

  什么?

  坟。

  李慕云一惊,身子一晃,姚璐重心不稳,尖叫一声从李慕云身上滑落。李慕云赶紧伸手扶住她,脖颈上的温热瞬间变成一种被风吹的清凉了。

  他们费了半天劲,终于爬上了那段断墙,墙外是一大片李子林,正是果实欲熟未熟的时刻,李子树上硕果累累。在姚璐的指点下,李慕云看见了那座坟,其实不是坟,只是一个比一般的坟大了许多的土堆。土堆上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满树的李子已经熟了一多半。

  李慕云说,这是坟么。

  姚璐说,肯定是,你看那棵李子树,比其他树高多少。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肯定是一座坟。

  李慕云再去看,也觉得有点像了,何况那土堆离海鲜加工厂并不远。但就算是坟,是祖爷爷的坟的几率也很小,就说,算了,走吧。

  他们爬下墙头,原路返回,门卫又拦住两人。门卫问他们如果是记者,为什么没有摄像机,电视上的记者都是摄像机。姚璐掏出笔和本,说我们是报社的,不是电视台的。正好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门卫说问我?那到时候我的名字能上报纸吗?

  当然,姚璐说,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你问。保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姚璐示意李慕云问,李慕云就问门卫,这个厂子是哪年建的,这个地方之前是干什么的。门卫说,厂子有七八年了,之前这一大片都是荒地,有很多坟,不过后来都没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说有坟?李慕云急切地问。

  是啊,这儿离我家不远,我们小时候都不敢来这儿玩,说是闹鬼。

  那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坟地吗?

  李家的啊,这个村子就姓李的人多,埋的一多半都是姓李的。

  李慕云和姚璐互相看了一眼,发现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说后来坟没了是什么意思?

  保安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那几年我在外地,回来后这儿就没有坟了,也没听人说迁坟啊挖地啊什么的。

  再没问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李慕云和姚璐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先回了城里。

  回去的路要顺很多,姚璐专心开车,李慕云玩手机。

  过了收费站不久,李慕云收到了何小白的微信,问他晚上什么安排。李慕云说,自己今天去了李家庄,现在跟姚璐在一起,还没安排,要不晚上三个人一起聚聚,毕竟是老同学。发完这条微信,李慕云以为何小白很快会回一个好的,但没有。直到姚璐把他送到酒店,何小白的微信也没消息。李慕云想,难道姚璐跟何小白之间有什么矛盾?但也不像啊。姚璐先回去接孩子,然后再来接他去吃饭。

  李慕云洗了个澡,看时间还早,就躺在床上想今天的事。这么看来,三爷爷让自己来找家谱和骨殖,还真不是一个拍脑门子的决定。好像有什么事,甚至是有什么秘密,将会在这寻找之中出现。他隐隐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激动。

  五

  是何小白的敲门声把他吵醒的,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分,离姚璐约定接他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何小白问他,晚上定哪儿。李慕云说不知道,等姚璐,又说你一直没回微信,还以为你有事来不了。何小白说,本来有事,但协调好了。

  两人就坐在酒店的床边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慕云主动说,我去李家庄找我祖爷爷。我跟你说过没,我祖籍就是那里的。

  哦,何小白说,这么说咱俩还是老乡了。那儿我去过,有一个果园,果园里有一大片李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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