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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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38

  与宋家的关系搞得如此之僵,于陈光甫是情非所以,宋子文挟官家之威,一味欺凌,若再退,势必让辛苦打拼了二十年的上海银行无以立足。如何改变总是受制于人的窘境?只有往政治上谋求发展,提高自己在政府中的地位。陈光甫一向是个不愿做官的人,对官场取若即若离态度,从那时起,逼着他要在政治上谋一番作为了。

  中日战事随时有扩大趋势,此时的国民政府已越来越倚重美国,中美关系变得举足轻重。陈光甫早年留美,投身银行界后与美国政界商界多有往来,与时任美国财政部长摩根韬缘源颇深。他很快就要走上前台,宋子文也不能对他奈何了。

  四、“最远的一支军队”

  进入1938年,全面战争爆发已一年有余,国家财政问题随着军事失利、机构后撤、法币贬值、外币枯竭而日趋严重,抗战已进行到极为艰难的阶段。争取外援、尤其是美国的援助愈益迫切。撤回王正廷,改派与美国朝野关系较好的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正是意欲争取美国对华援助的第一步棋。

  国难临头之际,一直宣称不做官的胡适也抛弃了先前的等国亡了再来救的论调,毅然受命。出使前写信给妻子江冬秀说: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得做奴隶了。

  谁是争取美援的最合适人选?据驻法大使顾维钧谈及,7月间,他与访问巴黎的美国财长摩根韬见面,摩根韬一再赞扬陈光甫的人品,言谈之间对陈“异常钦羡信任”。

  摩根韬与陈光甫早有源缘,出任财长之前,摩根韬曾是纽约化学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与上海银行有过多年业务往来,前年又接待陈光甫赴美白银谈判,对陈的为人和能力十分推崇。当顾维钧向之探询有无意向对中国进行积极的经济援助时,摩根韬暗示说,如果中方再派陈光甫赴美,他会想方设法帮助中国争取贷款,并会派财政部驻华参赞尼克尔森沿途照料,派私人助理劳海与陈对接。总之,将尽可能提供一切便利。

  陈光甫明白,尽管有摩根韬顾念旧情,答应帮忙,但要完成这趟使命,还是阻力重重。要之在于美国此时的注意力放在欧洲,罗斯福政府不太愿意理会亚洲的事,美国的商界也只想与日本保持商贸往来,不愿开罪日本。而最关键的是,他获悉宋子文另有中意的赴美人选,此人即浙江兴业银行总经理徐新六。这更让他不愿去蹚浑水了。

  人称“学者银行家”的徐新六是清末民初著名文人徐珂的独子,少有神童之誉。他在留欧归国后的近三十年间,辗转中国银行和浙江兴业银行,织起了一张覆盖政商两界的巨大的人际网络,在上海的华洋两界都左右逢源。这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喜欢跳舞、宴集,在大大小小的社会性事务中露脸,在上海地面上一向被看作是长袖善舞的人物。

  1938年8月,宋子文通知在香港的徐新六,告知拟组代表团赴美商谈借款事宜,命速返重庆。徐新六遂与交通银行董事长胡笔江一起搭乘“桂林号”邮机飞赴重庆。机上共有乘客及机组人员十九人。飞至广东中山境内时,突遭五架日机拦截扫射,机体多处中弹,迫降河面后,又遭日机再三投弹扫射,徐新六和胡笔江夫妇不幸殒命。有一种说法称,日军预定的袭击目标,是准备乘坐此架飞机的孙科,孙科因事耽搁,未赶上航班,而徐新六面貌酷似孙科,且都喜戴墨镜,致使日军误认为孙科仍在飞机上,并派机拦截。

  美籍机长泅于水中被急流冲到下游,才大难不死,据这位机长向报界披露,当“桂林号”飞出香港约六十五里时,日驱逐机凌空扫射,他见情形紧急,即入云躲避,但云层稀疏,不能将机遮掩,此时日机已追及,向“桂林号”密集枪击,致机身多处中弹,他见下面为一大禾田,周围有水堤环绕,即紧急迫降于一条小河,时机在河中,离岸不过五十码,机上乘客均安全。但日机兀自不肯放过,先是凌空扔下炸弹数枚,企图将“桂林号”炸毁,见不能命中,竟从高空低飞以机关枪扫射,轮番达二三十次之多,致机上十余人同遭毒手。

  噩耗传出,国人愤慨,中航公司港渝线暂时停航,并向日方严重抗议。上海银行业公会在香港孔圣堂追悼胡笔江、徐新六,下半旗致哀,国府派宋子文代表致祭。得知徐新六罹祸消息,与徐交好的胡适在给妻子江冬秀的信中说道:“自从志摩死后,在君、新六相继而去,真使人感觉孤凄寂寞。新六的性情最忠厚,心思最细密,天资最聪明,在朋友之中最不可多得……新六最后一次写信(六月七日)给我,说‘此时能尽此一分力,尽此一日力而已’,现在我也只能作此想,以报答国家,报答朋友。”

  袭机事件后,经孔祥熙再三恳请,加之蒋介石亲自督促,陈光甫再无推辞理由。1938年9月9日,陈光甫一行乘美国专机自香港启程。一路行踪十分隐秘,沿途停留各站都由美国军方人士安排。

  此行能够成行,徐新六意外罹难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他先前修筑的良好人脉起了作用,由他去打开美国援华大门,可说既意外,也不意外,个中缘由,陈光甫了然于胸:“此中因果关系,不知如何凑成。固然不布其因,不得其果,但有此因而得此果,则非当初意料所及也”。

  但他也预感到,此行困难重重,日记中也有吐露:“奉命之初,病体未复,极感责任重大。美国孤立主义及姑息分子活跃,如何避重就轻?我国求援之切与希望之大,如何达成使命?加以战局正急,未来变化未可预测,我财政当局对牵涉借款之种种问题一时未能拟具明确方案。”

  得知陈光甫率团来美商谈借款,胡适松了一口气。就任大使职后,他已数电孔祥熙,称“借款、购械、宣传、募捐四事”,虽属重要,均非外交本身,最好由政府另派专员负责。在尚不脱少年心性的胡适看来,大他十岁的陈光甫“不是很高的天才”,但毫无私心,其秉性又“忠厚可爱”,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之前两人相交不深,但自20年代后期以来有限的几次通信和交往中,他已感觉到,早年留美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陈光甫和自己同属西化派。在奉自由为圭臬的胡适看来,一个人是可爱还是可憎,就看他在时下热门的东西方文明论争中是个西化派还是国粹派。国粹派近乎跳大神,西化派才是真正的头脑清醒者。而陈光甫近乎白手起家、积二十年之功建起一个金融帝国的商业传奇,更让胡适服膺于此人的专业精神。他对借款成功充满期待。

  但陈光甫却乐观不起来,以美国现行的远东政策,政治借款几无可能,那又怎样才能从美国人的兜里掏出钱来?作为国内金融界抵押贷款的首创者,陈光甫明白,所能走的也只有抵押一途了。领命之初,行事缜密的陈光甫就已在着手研究,中国有什么农产品可以卖给美国。一番实地调查后,陈光甫拟成了一份桐油借款的计划,即以美方紧缺的重要战备物资桐油为抵押进行借款。

  美国财政部初步同意的借钱,国会那边却一直通不过。中国战事节节败退,各战区接连丢城失地,他们担心中国会扛不住,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又担心会招致违反中立的攻击,得罪日本人。陈光甫提出,在中国设一复兴商业公司,负责桐油收购,同时在纽约注册设立世界贸易公司,负责在美销售桐油。随后再由世界贸易公司与美国进出口银行订立贷款合同,并由中国银行纽约经理处担保。这一来,这一借贷行为在形式上就成了中国公司与美国银行之间的业务关系,摩根韬对陈光甫的这一变通十分满意,因为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外声称,“这是商业,不是外交”。

  来美后一场接一场的谈判,让陈光甫心力交瘁,借款未定的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他几乎天天跟胡适在一起,胡适日记中时常出现此类记载:“与光甫细谈借款事”,“下午光甫去看财部长,谈的无结果”,“光甫来谈两次。下午我们两人从六点半谈到十点半!”当国内战局让陈光甫无比懊丧,甚至心生退意时,胡适还乐观地跟他说:“我们是最远的一支军队,是国家的最后希望,决不可放弃职守。”(胡适日记,1938年10月23日)

  10月25日,华中重镇武汉沦陷,消息传来,胡适、陈光甫愀然不乐,直觉得是来美后最黑暗的一天。当天晚上,两人同时接到摩根韬电话,约他们到家中作客。摩根韬向他们宣布美方同意借款2500万美元。胡、陈二人只顾着高兴时,摩根韬又说:今天中午向总统请示。总统略加思考,即称:不幸广州、武汉相继陷落,如果我今天批准借款,明天中国忽然换了政府,我一定遭到非议,若在数日内,蒋介石将军能明白表示,中国政府安定而政策不变,我可以立即批准此项借款。

  日后,胡适有函专致摩根韬,称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正当中国局势危急的时候,这一笔钱,真是有救命与维持体力的作用,也是心脏衰弱时的一针强心剂”。

  胡、陈当即联名致电蒋介石和孔祥熙。孔表示,这笔借款数量过小,与期望的距离委实太大(孔祥熙不切实际的想法是借到三四亿美元),询问数字是否有误。胡、陈当即复称,数字虽小,却是美国援华的第一笔款子,意义重大,眼下国内战局吃紧,再加谣传政府改组,美国人暂行观望,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建议,先接受美方方案,一面加紧公司运转,将作抵押的桐油源源运来,以证明运输确有办法,再相机行事,“只在我方情形相当稳定,继续援助,似有可能”。

  因国务卿赫尔认定此笔借款纯系政治性,桐油借款合同又搁置了一段时间。焦急等待中,10月31日,胡适有小照题赠陈光甫,在背面题了一首小诗相勉:“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时年,胡适四十七岁,在他是“微近中年”,但对时年五十七岁的陈光甫来说,已是尝遍世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了。能助他们走出卑微现实的,也只有“过河卒子”般的坚忍不拔了。

  是年12月15日,美国国务院发布关于进出口银行与世界贸易公司达成2500万美元信贷协议的通告。蒋介石闻讯即致电胡适、陈光甫:借款成功,全国兴奋,从此抗战精神必益坚强,民族前途实利赖之。

  二千五百万美元在战时能干多少事呢?它可以把被日本空军炸烂的滇缅公路重作抢修,也可以用来组建一个飞行中队。然而,抗战是一场耗资巨大的经济战,这笔款子毕竟于事无济,它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际价值。于是,重庆方面指示胡适和陈光甫继续想办法,从美国人那里争取商借一笔更大的款子。

  前番以桐油作抵押,这次又拿什么作抵押呢?陈光甫研究美国国内需求后,发现“需锡甚殷”。1939年2月,陈光甫曾短暂回国一趟,一边亲往滇缅公路督运物资,派人把中国军民在崎岖的山道上运送桐油的情景摄制成纪录片,以博美国朝野同情,一边派员考察云南锡矿存量。回到美国后,即非正式地向美财政部提出以锡矿作抵押申请贷款。他与胡适作了分工,先由胡适直接找罗斯福谈,以大使资格与外交部交涉,然后他再与财政部进入实质性谈判。

  首次借款成功后,胡适因心脏病突发,住过一阵子医院,在这期间,一些不满他外交风格的人散布流言,说陈光甫将继任驻美大使。陈光甫来美后与胡适共事八个月,深谙其学识和为人,认为胡适可称数十年来最好的大使,他在日记中写道:“以书生出任大使,本为革命外交,旧外交系系员认为破天荒之举。试问今日外交,岂能尽如人意,一旦有机可乘,群起而攻之,造谣生事,无所不用其极。适之向抱乐观,全不在意,余料此类谣言,再过一月半月,即可冰消瓦解矣!”

  几次谈判中,素以头脑精明著称的摩根韬并不因与陈光甫私谊好而稍有松口。商业谈判掺杂着战时外交,一方架子摆得老大,一方也不卑不亢,谈判桌上进行着的是智力的较量,也是耐力的比拼。陈光甫来美后的大半年,时常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这不堪的情状,他在日记中曾作吐露:“余在此间接洽事宜,几如赌徒在赌场中掷注,日日揣度对方人士之心理,恭候其喜怒闲忙之情境,窥伺良久,揣度机会已到,乃拟就彼方所中听之言词,迅速进言,藉以维持好感。自(二十七年)九月来此,无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疏忽。盖自知所掷之注,与国运有关,而彼方系富家阔少,不关痛痒,帮忙与否,常随其情绪为转移也。”

  陈光甫有时憋不住了,也发牢骚,“我头发白了,还来受这种气恼,何苦来!”胡适也为之抱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6月22日,两人作了一次深谈,胡适说:“我最佩服你这种委曲求全的精神。”当日,胡适在日记中感慨道:“光甫办银行三十年,平日只有人求他,他不消看别人的脸孔,此次为国家的事,摆脱一切,出来到这里,天天仰面求人,事事总想不得罪美国财政部,这是他最大的忠诚,最苦的牺牲。我很佩服他这种忠心。”“光甫做此事,真是没有一点私利心,全是为国家。”

  陈光甫有一次跟胡适说,他真受不了美国佬的气了,很想回国去,已经托人在云南呈贡湖边买了几亩地,筑了几间房子,预备着十二月或明年初回去休养。胡适大笑道:“我和你都是逃走不掉的!”他实在很担心陈光甫受不了气,撇下他一个人在美国孤掌难鸣。

  他还给陈光甫举美国独立战争时派本杰明·富兰克林赴法求援的例子。当年,富兰克林在法国待了八年,终于与法国政府签订条约,借得巨额经费,为美国独立战争立下汗马功劳。他说:“此事可使我与光甫增加一点勇气。今日之事,与当年相同,必须‘挨光’,必须有耐心。”有一次,两人一道吃过晚饭,他还翻出自己的一首旧作读给陈光甫听,“管他下雨下雹!他们受得,我也能受”。

  近代史家杨天石先生参阅了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的往来电稿,又对胡适日记和陈光甫未刊日记多方比照,在《胡适与陈光甫》一文中大致勾勒出了二次借款的基本经过:

  1939年7月27日,陈光甫再次到华盛顿看望胡适,从下午一直谈到晚十点半,重点商讨第二次借款如何发动。陈光甫计划年底脱身回国,因此建议此次借款由胡适发动。9月1日,欧洲大战爆发。7日,胡适与陈光甫再作商量,决定借款原则可以桐油为押,不足时加锡为抵押品。陈光甫一直觉得罗斯福对胡适有好感,由胡出面,成功的把握更大,由自己出面,如果罗斯福情绪不佳,说一否字,一切就都完了。次日,胡适拜会罗斯福,请求美国再打一次强心针。罗斯福答应交财部商办,随后即通知摩根韬。

  9月26日,胡适和陈光甫拜会摩根韬,摩根韬说:“我等候了你们两个星期了!”随即,陈光甫把早就拟好的以云南纯锡作押借款的详细计划交与摩根韬,还把锡矿开采计划和运输状况制作成表格附上,以备查询。对方对陈光甫精细的工作作风大加赞赏,很快谈妥先运500吨抵美,“先行交易,以利其行”。

  在高阳写的陈光甫的传记中说,滇锡借款中方最初提出借7500万,但摩根韬听了竟作聋作哑道:“我今天的听觉不大好。很奇怪,我听起来好像是七块五毛。”这般暗含讥讽的话,任谁听了都会感到屈辱,但陈光甫只能强忍着,与之继续周旋。没办法呀,“钱在他人手中,央告良非易事”,他在给蒋介石的电文中诉苦道。但他还是感到成功有望,在日记中写道,“此次由大使发动,余可早日脱身。大使究属国家代表,余之职务本属畸形现象,早应更正,今得机会,私心庆幸。”

  胡适要说服国会那帮自以为是的先生们,难度一点也不亚于陈光甫跟财政部的周旋。9月28日,胡适和陈光甫共同约请摩根韬的助手劳海夫妇吃饭。10月,两人又再次作东,邀请罗斯福政府中的几个“少年才士”吃“中国饭”。做好这些外围工作后,胡适即起草了一份说帖递交给外交部。但某些抱定孤立主义、中立主义立场的美国人,援助中国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让胡适颇有对牛弹琴之感。陈光甫也为搭档感到憋气,说美国国务院的某些官员不仅架子大,还“暮气沉沉”,“只以保全个人地位为目标,其他概非所计,欲求其出力助华,殆如登天之难,能不从中阻挠已属万幸矣!”

  国内政治,孔、宋各成一派,也是借款一大障碍。宋子文在美国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在运作,某种程度上也降低了美国人对胡、陈求援的重视程度。达官贵人在美私人存款不少,更难免有人诘难,为何不动用这笔款子?1939年下半年,国内政局又变,孔祥熙失势,蒋介石兼任行政院长,有传闻说宋子文将出任财政或贸易部长。这让知悉陈宋关系不睦的胡适深感忧虑。11月26日,胡适在陈光甫家吃晚饭,商议此事,当晚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向来主张打孔家店的人,今反过来为庸之说好话,是很伤心的事。但我为国家计,故不避嫌疑,决心发此电。”“打孔家店”云云,系指孔系的某些人物已惹得物议汹汹。

  胡适的电报是第二天返回华盛顿后打给陈布雷的。内称:“弟向不满于庸之一家,此兄所深知,然弟在美观察,此一年中庸之对陈光甫兄之事事合作,处处尊重光甫意见,实为借款购货所以能有如许成绩之一大原因。”电文同时还盛赞陈光甫在美的工作:“弟默察光甫诸人在美所建立之采购输送机构,真能弊绝风清,得美国朝野敬信。不但在抗战中为国家取得外人信用,亦可以为将来中美贸易树立久远基础。”

  胡适明确表示,宋子文个性太强,恐难与陈光甫合作,如果贸易委员会改以宋子良代陈光甫,则借款事恐不能顺利进行。胡适要陈布雷向蒋密陈,由蒋出面切嘱孔祥熙,屏除手下贪佞小人,命孔继续担任财政部长,这样对陈在美国的借款、购货诸事,最为有益,若改由他人出掌财部或贸易部,也务必叮嘱之与陈诚意合作,力戒邀功生事,造成贻讥国外、妨害事机的不良效果。

  12月6日,陈光甫再访摩根韬,说中国的抗战已坚持两年,实在是国困人乏,到了最需帮助的时候,并力陈中国政府和人民将抗战到底的决心。一席话说得摩根韬颇得动容,表示将竭力设法。陈光甫又说,今天是自己59岁的生日,能得到部长先生极力设法的允诺,实在是最好的一个生日礼物。摩根韬闻言十分感动,为陈光甫预订了回纽约的机票,让他回去过一个安稳的生日,并表示会与联邦贷款署主任杰西琼斯商量促成。

  拜会琼斯是陈光甫和胡适一起去的。琼斯年纪大了,有点耳聋,谈话很吃力。胡适像喊口号一样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喊,中国决不讲和,决不投降!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渐渐地,老人的脸上露出了表示他听明白了的笑容。陈光甫随即递上借款说帖,还有前番桐油借款历次还贷的相关资料。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陈光甫的估计是正确的,债信是第二次借款能否成功的关键。琼斯在国会就出口银行增资一事作证时,挥舞着陈光甫给他的一叠资料,竭力为中国辩护:“如果各借款国都像中国一样履行借款条约,那么,进出口银行的业务,将比目前更为稳妥可靠……”

  听证会后,琼斯通知陈光甫,尽管先前有过各国贷款不得超过三千万美元的规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还是通过了向中国再次借款二千万美元,分期支用。

  1940年4月20日,陈光甫与美进出口银行正式签署了滇锡贷款合同。

  一周后,陈光甫在胡适和摩根韬陪同下去向罗斯福辞行。那天,罗斯福兴致很高,盛赞陈光甫在美国的工作,要他回去后改进油锡的运输,并欢迎他秋天再来。胡适也感谢罗斯福这一年半来对陈光甫的特别好意。罗斯福笑着说:我是最看重外交部与大使馆的,但我想,我的办法似乎比较便捷一点吧。胡适、摩根韬、陈光甫三人皆大笑。摩根韬私下对陈光甫说:“我要写本书,你在这本书里将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

  胡适与陈光甫共事一年半,此时要分别,都觉不舍。就在本年新正之际,胡适曾在日记里说,自己先前写过一篇文章,列举了九位当代中国“新圣贤”,如果要补充几人的话,陈光甫是当仁不二的人选。“他们的人格,都可以比一切时代的先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

  5月3日,陈光甫从纽约打电话给胡适告别,是日,胡适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光甫从纽约打电话来辞行。我们共事十九个月,他是很不容易得的同事。我和他都不求名利,都不贪功,都只为国家的安全,所以最相投。今回别了,我们都很惆怅。”当日下午,陈光甫又发电报给胡适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的回忆。”

  因胡适的建议,蒋介石在陈光甫离美前发去了慰问电,内称:“两借美款,悉赖账才力,厥功至伟,尤念勤劳。”

  陈光甫回重庆复命后,政府有意任命他为贸易部长。陈光甫没有履任,请求让他重回银行本业。他说自己,“所能办之事为在美接洽,所不能办之事为周旋中国复杂环境”。

  派来接替陈光甫工作的是宋子文。重获蒋介石信任的宋子文被委以代表中国政府在美商洽一切的全权(不久出任外交部长)。宋子文与美国人谈过几次后,就对继续借款十分乐观。胡适提醒他,“子文,你有不少长处,只没有耐心!这事没有这么容易。”宋子文批评陈光甫主持的两次借款条件太苛刻,胡适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我要Warn(警告)你:第一,借款时间不能快,第二,借款条件不能比光甫的优多少!光甫的条件是在现行法律之下,无法更优的。”

  对胡适的反对之声也一直没有停歇过。大概书生一入官场,往往在人际关系上照应不全,对胡适在大使任上的批评,一是说他与宋外长没处好关系,二是说他为美国人辩护多了点、为中国人说话少了点。陈光甫离美两年后,胡适被解除大使职务,国民政府委了他一个行政院特别顾问的空衔。但胡适没有到任,继续留在美国。他想与政府作完全之切割,也没有成功。

  对胡适的批评最烈的时候,陈光甫总是坚定的挺胡派。与两人都有交情的王世杰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兄自抵华盛顿使署以后,所谓进退问题,便几无日不在传说着。有的传说,出于‘公敌’,有的传说,出于‘小人’,有的传说,也不是完全无根。同时与这些公敌或小人对抗的,也不少,譬如最近返国的陈光甫,就是一个。”

  【责任编辑 谢鲁渤】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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