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不安(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9

  无城可回的吕向红会怀念和想象那些同龄人讲过的城里的故事、小说里的城里的故事。精神生活的习惯使那些讲故事的城里人眼中都有一丝忧郁,这很像她遭遇自然灾害粮食歉收时的面目。吕向红心系土地专注农事,这是她熟悉的日常,也是她的精神生活,他们对她的启蒙终究有限。假如那群同龄的文明男女一直生活在王宅村,假如他晚几年再走,她的消遣方式一定不会如此单一,她的愉悦与满足几乎都拴在土地上,她种的白菜、甘蓝、萝卜、菜花、莴笋、青椒、西红柿、茄子、土豆、黄瓜、西葫芦、芹菜、芫荽、茼蒿统统比一般的阔叶蔬菜还要阔,玉米、红薯、花生也都比寻常的要大出许多,可惜王宅村没有农博会,否则这些惊人充沛的果蔬将被更多的人领教,兴许就会有那么一两个有心人洞察其中的秘密,郁郁葱葱的背后不过是欲望的转嫁,变了质、发了酸的,苍翠欲滴的欲望。每年春节,一家三口吃团圆饭,饭桌上的素菜无一例外全部产自吕向红的菜地。女儿对王宅村百般挑剔,独独对母亲的菜地赞不绝口,“我在北京根本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有机蔬菜。”吕向红恍惚觉得丈夫和女儿是在吃她,吃掉她……她的身体被嚼碎撕烂,一股暖流从大脚拇指到达大腿根,直抵她的心,她的耻骨、骨盆、尾骨、脊椎微微发热。

  吕向红原本是有机会在征地之前就告别土地和农事的。她闲置身体,预备为天伦之乐积蓄能量,结果女儿表态要做“丁克”,让她趁早断了抱孙儿做外婆的念想,“我在北京勉勉强强只够养活我自己,结婚和生育的成本都太高了,我怎么敢生?”吕向红反问,能高到哪儿去?想当年有人用两只王宅村肉麦饼就把媳妇娶回家啦,你要是在北京混不下去就趁早回来,回来生。女儿说,好不容易逃出王宅村,我决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吕向红拿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归土地,和壮硕的果蔬们在一起。吕向红最怕闲下来,“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是她所受的教育,劳动最光荣,劳动最伟大,最主要的是,无所事事容易胡思乱想,吕向红害怕去想晚年晚景,万一哪天干不动农活了,又不能含饴弄孙,那只有等死了。

  吕向红在吴援朝的工地上继续发扬“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精神,用毛坯房里的沙土调和化肥,接续乡土生活。这一间种白菜,那一间种西红柿,楼下种胡萝卜,楼上种豇豆和黄瓜,交楼前的这段时间刚好够一季蔬菜成熟。

  吴援朝对吕向红的雄心一无所知,他一心想通过和王国仙的接触尽可能地弥合两辈人之间的代沟,得到女儿的垂青,他希望一年回家一次的女儿能够好好看看他,看看他那具和王国仙因为阅人繁多而锈迹斑斑的红眼睛一样,因为过度使用而衰朽的身体。

  “我一个小姐妹有一次招呼一个大老板,受了气,送走老板之后,我那小姐妹就开始点外卖,点了好多外卖,然后给所有的送餐员都打了差评。”

  “我没吃过外卖,不会点,但我能理解你那个小姐妹。”

  王国仙就让吴援朝掏出手机,手把手教他下载外卖应用,填收货地址,下单,在线支付……他们总能在男欢女爱之外找到消磨时间的办法。吴援朝满足于这些微不足道的长进,似乎接近他理想中的体面。

  “我在工地干了十几年了,建过很多楼也拆过很多楼。做这个之前,我是放电影的,想不到吧?我以前很喜欢看电影的。”

  “我前面讲的那个大老板就是搞房地产的,后来资金链断了,楼烂尾了,老板就跑路了,估计现在过得比我那小姐妹还不如,也跟演电影一样。”

  “世事无常。”

  王国仙摸出身份证给吴援朝看,“‘王国仙’是我姑姑的名字,小学的时候我住我姑姑家,碰上有好吃的,她都藏起来留给我表哥吃。有一次,邻居给了我姑姑一只很大的芒果,刚好那阵子表哥不在家,等我表哥回来,芒果已经烂了,我姑姑就把芒果削了又削,取最里面那些看上去还没烂黑的芒果肉给我吃。我就假装吃得津津有味,还感恩戴德。昨天晚上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姑姑去世了。”

  “赵--思--静--”吴援朝对着身份证念了一遍。

  “你还是叫我王国仙吧,我想我姑姑了,”王国仙看着地下说:“我姑姑看不见我挣钱了。”

  “世事无常。”吴援朝捡起王国仙掉在地板上的一片假睫毛,和身份证一并交还给她。

  王国仙只接了身份证,说,“我另一个小姐妹前些年和她男朋友因为二手房分手了,那套二手房地段挺好的,面积也大,可我那小姐妹死活要买郊区的新楼盘,毛坯房,哪怕面积只有那套二手房的一半,知道为什么吗?”

  吴援朝捏着王国仙的假睫毛,摇摇头。

  王国仙说,“这片睫毛脏了,你帮我丢了吧。”

  假睫毛比一片真羽毛更飘荡,更微不足道。吴援朝站在王国仙的阳台上,抬头看见吕向红孤零零杵在斜对面三号楼的第六层毛坯房里,手里好像还拿着铲,紧接着听见一阵警笛声远远而来。吴援朝幸灾乐祸地四下寻找浓烟、起火点,没找到。

  杨杨奶奶后知后觉自己那么喜欢盯着对楼的吕向红看,看她孤零零地这一站就是老半天,要是哪天没看到,还会有期待以及期待有可能落空的轻微焦虑,是因为杨杨奶奶潜意识中把吕向红看作是一个轻生的女人,手里拿着铲或是别的什么凶器,强忍高空晕眩,一次次逼近还没做护栏的水泥露台的边沿,那正是一种标准的轻生姿态,接近死亡的诱惑。

  这诱惑也诱惑着杨杨奶奶,上菜场买菜变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再见到金保国,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金保国得意洋洋地提醒她一步错,步步错,这些年的苦头白吃不说,往后更是一大段辛苦路,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不如死了好……

  杨杨爸爸怎么也想不明白,杨杨才三岁,杨杨妈妈就像更年期的泼妇一样,一天比一天暴躁。酒精已经对她不起作用,杨杨爸爸在午夜的噪音中爬到杨杨妈妈身上,没有前戏,杨杨爸爸五分钟就完事,酣然入睡。杨杨妈妈被杨杨爸爸骑在头上,没有高潮,起床去卫生间清洗,越洗越窝火,欲火和怒火一起煎熬她,最终在几天后的结婚纪念日上大爆发。

  “这是玫瑰花吗?”

  “这怎么不是玫瑰花了?”

  “我要的是黄玫瑰,不是俗气的红玫瑰。”

  “红玫瑰黄玫瑰还不都是玫瑰。”

  “那住这里和住你妈家还不都是住!”

  结婚纪念日的前一晚,杨杨妈妈提议夫妇俩重新搬回杨杨奶奶家暂住,逃离这没完没了的噪音,不喝酒、不做爱,睡几天安稳觉。至于杨杨奶奶,杨杨妈妈的意思是让婆婆留守车站路,反正老人家耳背,噪音不噪音的关系不大,杨杨白天还是你妈带,晚上我们下班再接过去。杨杨爸爸坚决不同意,噪音都是一样的,要走一起走。杨杨妈妈说,说得轻巧,你妈那个房子又不是没住过,四口人在里面像火柴挨着火柴装在火柴盒里,去年我不过是和杨杨随口说了一句,不要拿瓶塞玩,脏,就被你妈听去了,然后有事没事就做文章,杨杨啊,奶奶家的苹果脏,不好吃的;杨杨啊,奶奶家的凳子脏,不好坐的,有意思没意思……杨杨爸爸说,在这里你可以尽情诋毁我妈而不用担心被她听去了。杨杨妈妈以一个“不可理喻”的白眼终结了这场争论。杨杨妈妈本来还想冷战,可是施工噪音迅速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吵得头皮紧、耳朵疼、嘴巴干、心跳快,哪还冷战得下去?

  “你们想到我那住啊?可以啊。”杨杨奶奶急急忙忙做和事佬,“我们收拾收拾随时出发。”

  “是我们,”杨杨妈妈比划了一下她和杨杨爸爸,说,“你和杨杨最好留在这里,这里离公园也近,你那个房子比较脏,你和杨杨去住,不好。”

  杨杨爸爸抽手给了杨杨妈妈一个耳光,杨杨爸爸事后反省将此归咎于连日睡眠不佳导致他变得冲动暴躁。杨杨妈妈挨了一耳光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泼妇,如果不是杨杨奶奶死命抱住,天知道杨杨妈妈会不会真的从窗户上跳下去。杨杨奶奶好不容易稳定了家庭局面,一边看向窗外对面高楼,直到目光锁定吕向红,心里才松下来,不如死了好。

  吕向红正儿八经准备要跳楼的日子正好是吴援朝出狱的第七天。

  吴援朝涉嫌嫖娼被抓后,脑子里断断续续一直回放着事发当天的记忆:那阵不祥的警笛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计划隔岸观火的他扑空不说,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成了触发警报的当事人之一。他和王国仙穿戴完整地被警察带出单元楼,其余一对对男男女女的衣着都比他们凌乱、暴露,倒显得他们另类而格外引人注意。男人和女人自动分成两列,分别上了两辆警车。吴援朝在上车前,惊恐地搜寻王国仙看最后一眼,王国仙的眼睛和他的一样老了。与此同时,杨杨奶奶密切关注着杨杨爸爸的一举一动。

  就在小夫妻搞砸结婚纪念日后的第四天,杨杨奶奶无意中在杨杨爸爸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张小卡片,杨杨爸爸曾不止一次向老母亲吐苦水,她才刚过三十二岁啊,却比五十多岁的老泼妇还难对付。杨杨奶奶说,我今年五十六岁。杨杨爸爸说,和你没关系,就算她要做泼妇至少也过几年再说对吧。杨杨奶奶说,杨杨还小,你要大局为重。杨杨爸爸说,要不是为了杨杨,我早就……说实话,生杨杨之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杨杨奶奶当时以“哦”打住了儿子的牢骚,现在这张小卡片提醒她问题的严重性,卡片上年轻暴露的女性身体让她不忍多看,女性的私处刚好被一串手机号覆盖,号码下方是一行地址:婺城车站路6号翠景花园二单元301室。杨杨奶奶断定杨杨爸爸一定是饥不择食吃了窝边草,错把风月场当温柔乡了,杨杨爸爸犯下严重的历史错误啦。

  杨杨奶奶自觉有义务在杨杨妈妈发现之前帮杨杨爸爸销毁罪证,对于挽救儿子儿媳的婚姻,她义不容辞勇挑重担,旁敲侧击的思想工作一做再做,“你再不开心,也要想一想杨杨,别只顾自己开心。”杨杨爸爸同样以“哦”打住了母亲的说教,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母亲的话外音。那张小卡片一开始插在他的自行车车篮里,杨杨爸爸吃完早饭去上班,感觉有肉丝卡在牙缝,手边没有牙签就随手拿起了那张挺括的小卡片。杨杨爸爸如愿以偿用锋利的卡片边缘剔出了肉丝,满足地把小卡片随手塞进了裤兜……杨杨奶奶见儿子态度含糊,决定釜底抽薪。杨杨奶奶不仅恢复投诉维权的战斗本色,且大大提高了战斗力,不仅电话举报翠景花园里正在进行色情交易,还添油加醋地谎称,交易对象里有未成年人。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性质就恶劣了,警察就第一时间火速出警了。其实杨杨奶奶说得也没错,杨杨爸爸在她眼里就是未成年,永远都是她的孩子,尽管杨杨爸爸饱受失眠之苦三天两头抱怨,老啦,一天比一天老啦。就这样,杨杨奶奶像年轻时候写匿名信向大队揭发检举班长企图人造风湿病蒙混回城一样,用一个匿名电话端掉了这个老小区里的红灯区。就这样,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家庭如同此刻的吕向红一样摇摇欲坠了。

  吕向红心里十分明白,跳楼实属下下策,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借此让吴援朝正视自己的错误,包括如实供出他的嫖娼对象,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等,然而吴援朝咬紧牙关不松口。

  他们从没想过,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辩日”。

  “我大老远跑来婺城,吴援朝,你却在我眼皮底下跑去日他妈的野鸡!”

  “我没日,我对天发誓。”

  “你日的野鸡把什么都跟警察说了,刚好警察又告诉了我,古话讲,婊子无情!”

  “我没日就是没日,她栽赃诬陷我。”

  “你一个月多少工资,为什么每个月总有几笔糊涂账,不清不楚。”

  “我承认,我是花钱找了她,但我没日她。”

  “狗日的!”

  吕向红为撬开吴援朝的嘴,在她决定以死相逼前,还尝试过激将法。吕向红守在车站路路口,双手抖开一条横幅,那原本是附近美容院开业时的祝贺条幅,吕向红买菜的时候捡了一条回来,抠掉上面“热烈祝贺莱美美容院隆重开业”的白字,请人用毛笔写上一竖大字:“被吴援朝日过的女人,脏!下贱!”这等于把她自己也一起骂了,吕向红对吴援朝的绝望与死心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原来的白字还留着印子,横幅实际呈现的抗议内容有点跑偏:热烈祝贺被吴援朝日过的美美女人隆重脏!开业下贱!

  吕向红不惜自辱的激将示威持续了一星期,一无所获,被吴援朝日过的女人始终只有她自己。横幅上的毛笔字被太阳照淡了,只剩下那两个黑乎乎的大感叹号依旧醒目。杨杨奶奶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年轻时候见过的另一批横幅上的大感叹号:“宁要穷的社会主义!不要富的资本主义!”“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也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宁要社会主义的低速度!也不要资本主义的高速度!”……最近一段时间,班长取代了金保国频频出现在杨杨奶奶的梦里,班长满头大汗,强忍住风湿痛训斥杨杨奶奶:你应该举报你自己,你贪图享受!你自私自利!你是社会主义的蛀虫!往事如烟又不如烟,记不准确又忘不干净,黑白分明的年轻时代到了混沌的老年,一本糊涂账。

  吕向红感叹楼真高,这是她第一次登顶,吕向红感叹人真渺小,围观仿佛成了一项人海战术,楼底下的围观者黑压压如地衣,不知道吴援朝是否在里面。吕向红低头看晕了,就把头向后仰,颈椎得到放松,太阳穴以下开始发热,让她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危房一样坍塌。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吕向红忘了丈夫长什么样子,尽管她是为了他才痛苦地爬上最高楼假意轻生,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旧事全在眼前--

  天像拖过的水泥地一般干净草坡被底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和生活污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一堆屎壳郎在牛粪堆里钻着粪渐渐膨胀松动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牛群羊群野狗飘动的红旗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被稻穗扎伤的男人以及像抱孩子一样把收割下来的稻子抱怀里头的另一个男人他的身体强壮又虚弱靠在那里像一把用旧的镰刀磨不快但还能用他们对她笑了笑她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草垛顶成群的蚊蝇尖叫着扑来撕咬蚊蝇的外面落了一片乌鸦空气中有牛粪的骚臭也有牛粪燃烧的芬芳昏暗中她只能看见他的牙齿他们的下巴都松弛下来她不再在他面前吐痰擤鼻涕讲脏话她在他面前讲心里话脱衣服撒尿也在他眼皮底下而不再跑出十几米远她看见那只锅还在那里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

  由于吕向红跳楼的顶楼超过了以往高度,杨杨奶奶不得不挨着窗户坐,把她苍老的头颅向后仰再向后仰,跳吧,赶紧跳吧,新房子会因为还没开盘就死过人而变凶宅,相应地房价就会受到影响,杨杨爸爸和杨杨妈妈说不定就能买上一套小户型,有阳台有阳光,住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人也会和气开心一点。杨杨一家的大半积蓄都搭进车站路西边的这个老房子里了,老破小归老破小,这是他们能买得起的最大的学区房了,附近的熟溪小学、壶山中学是婺城最好的小学和初中。前年,老小区作为婺城试点准备加装电梯,一楼的娇娇奶奶坚决反对,一楼潮气重,采光也不好,再说了,一楼本来就比较吵,装了电梯更吵,如果不是为了家里老人方便出入,谁愿意买一楼啊,这些问题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忍受着,装了电梯就等于白受了,当初何必来一楼吃苦呢?住在三楼的杨杨妈妈也和娇娇一家统一战线,原本高一点的楼层,最好的就是三楼了,“金三银四”里的黄金楼层,卖价肯定是所有楼层里最高的,可电梯一装,房价就不好说了,四楼五楼六楼的价格估计都会比三楼高……娇娇一家和杨杨一家联手作战最终使加装电梯方案没有通过,老小区一如既往地老、破、小。

  娇娇一家自车站路东边二期工程施工以来就租到外面去住了,娇娇奶奶偶尔回来一趟,发现尘土噪音如故,心里就平衡了:要是这里清清静静了,那我们租出去一年不是亏大发啦。杨杨奶奶在心里咒骂娇娇奶奶老不死,正如此刻她在心里祈盼吕向红纵身一跃跳下去,但同时她又满心希望自己是慈悲的,心怀怜悯的--

  一片云从太阳前面飘过又飘走。土扬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怜悯混合着爱,把大量的血液运往心脏,导致大量的水汽从眼睛流出,并且悲伤的冷淡延缓了这些水汽的运行,于是它们就转化成了泪水……

  杨杨奶奶边看边想,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直到饥饿感把她拉回来。杨杨奶奶给自己煮了一锅素饺子,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咬着荠菜饺子,钝重的喉结缓慢地从生锈的喉管里下移,浑浊的眼睛里有了清澈的泪花。杨杨奶奶用坚持了几十年的长斋天天提醒自己因为嘴馋而走偏的一生,但真的只是嘴馋吗……

  楼上的吕向红在和楼下的围观者、谈判者、施救者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平安下楼。回到地面的吕向红双眼平视,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膀挑着宽大的衣服,她整个像是站在衣服里。人群中有掌声,更多的是嘘声,怪吕向红瞎鸡巴胡闹,白白耽误了许多围观者的工夫,欺骗了他们的感情,“电视剧有重播,跳楼不能重播,我从早上九点看到现在,结果呢……”王国仙和吴援朝也在人群中,他问她为何要承认子虚乌有的事。她说,那种情况下,你坚持说自己没卖淫没嫖娼就跟在精神病院里坚称自己没有精神病一样吃力不讨好,永远不要和一个医生谈论你的健康,因为他可能会控制你,随大流最舒服最安全。

  吴援朝沉默地从人民警察手中接回失魂落魄的发妻,在心里对王国仙的背影说了一声,晚安,王国仙,不,永别了,赵思静。

  工地方面辞退了吴援朝,亡羊补牢地采取了一系列安全措施,闲杂人员再无可能随意进出毛坯房了。居委会的黄阿姨也配合有关部门在车站路两边挂了一批崭新的警示牌:事故不留情,警钟要长鸣!就在大家都以为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夫妻关系到头完蛋了,谁知王宅村的非法征地有了下文,经过部分勤劳勇敢的王宅村村民的努力上访,不平等的补偿方案彻底作废,吴援朝就和吕向红手拉手坐公共汽车回王宅村去领重新发放的补偿款,去认新安置的就业岗位啦。

  动迁的风终于又刮到了车站路西边,政府计划在保留学区的基础上对杨杨家这片老小区进行拆迁安置。依照政策,大部分人家都将享受史无前例的一套赔三套的超级补偿。娇娇一家也顾不上噪音扰民,连夜搬回车站路盘点家当,计算面积和相应的补偿款。杨杨发现不论是奶奶还是爸爸妈妈,每个大人脸上都笑眯眯的,杨杨就糊涂了,天气还这么热,他都还没戴上手套和帽子,怎么就过新年啦。

  杨杨妈妈计划着三套补偿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出售变现。杨杨爸爸不禁感叹,美好生活就在眼前啦。杨杨奶奶因为晚辈们开心也跟着开心,家和万事兴。杨杨爸爸和杨杨妈妈破天荒地睡了一个沉实的好觉,原来只要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噪音尘土什么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夫妻俩一觉睡到中午,双双决定请假一天在家睡大觉,原来只要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工作上那些糟心事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某些面目可憎的同事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话说我们分三套房,黄阿姨家会不会分四套五套?”杨杨妈妈头脑清醒地提出假设。

  “又不是没这个先例。”杨杨爸爸头脑清醒地分析。

  有过教训的老小区里的人家也都想到了这一层,想当年第一次要拆迁的时候,黄阿姨家就多算了好多补偿款,还收了一笔做拆迁思想工作的好处费……黄阿姨从此成了老小区的“罪人”,钉在了老小区的耻辱柱上。如今,大家的猜疑和旧事重提又把黄阿姨往耻辱柱的深里钉进了好几寸。

  黄阿姨不负众望地再次成为车站路西边拆迁工作的绊脚石。谁都没想到一向很“红”的黄阿姨会对政府政策说“不”,谁都没想到最不可能做钉子户的黄阿姨偏偏就做起了钉子户。眼看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要被黄阿姨搅黄,老小区的左邻右舍纷纷出动,上黄阿姨家做思想工作。娇娇的爸爸和娇娇的妈妈差点就给黄阿姨双双跪下了。同在居委会工作的李阿姨警告这位不知好歹给政府添乱的同事,你要是一意孤行,自绝于人民,那你也不配再做人民的好公仆。黄阿姨当即表态,我早就不想干啦,爱谁谁。黄阿姨在婺城熟溪街道做公务员的表弟也巴巴地找上门来,表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政府开出这么好的条件,我做梦都想拆就是轮不到,你还犹豫什么呢,你犹豫一天,我就没法回去上班一天,表姐,你理解我一下好吧。黄阿姨斩钉截铁表态说,我就不同意我就不同意,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到底分了四套房五套房还是五十套房!

  日子越拖越长,拖到车站路东边四五六号楼相继完工落成,噪音终于没有了。夜空无风无云,显得严酷死板,像是开发商的冷漠面孔,夜晚安静得让人难以承受。杨杨妈妈和杨杨爸爸被一种巨大的失落笼罩着,睡不着,又无话可说。杨杨奶奶眼看对面一二三号楼的毛坯房变新房,灯火一点一点密集起来,莫名地很想念吕向红。一二三号楼在交付期间颇不宁静,有业主收房时发现自家客厅长出了小豆苗!也有人惊呼新房卧室居然长着一排小菜秧!还有长胡萝卜、小黄瓜、小豇豆的……杨杨奶奶把这些感叹号放进心里,装在心房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凹痕里,然后温和地走入那良夜,安然地走进这梦乡。

  【责任编辑 周如钢】

  □徐衎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