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虚妄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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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41

  汤显祖与《牡丹亭》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者创作,气象一新。

  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有个人最为我所喜,这就是汤显祖。

  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学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

  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

  《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场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一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

  得意处唯在《牡丹》,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是上来了,然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也即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间还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宛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的一个悦和相亲的一个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

  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高意,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一番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后又以“茧翁”自号。

  有人作茧自缚,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叹也。

  戴震

  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粗粗翻过,翻得出学问也翻得出心血,学问是心血之晶华。段玉裁是戴震的学生。

  段玉裁对戴震可谓一见倾慕,决意要拜其为师。戴震年长段玉裁十二岁,中举时间却晚于段玉裁两年。段玉裁誊抄他的著作,以弟子谦称,戴震一概坚辞。六年后,方许以师徒相称。

  段玉裁恪尽弟子之谊,如同当年的颜回与孔子,亦师亦友。八年后,戴震在京逝世,段玉裁悲痛万分,厚赗戴震遗族,亲撰祭文。此后,只要有人提及戴震名讳,一定垂手拱立;每至朔望,必定庄重地诵读戴震手札一通,八十岁时深怀感念:“辑先生手迹十五汇为一册,时时览观。呜呼!哲人其萎,失声之哭,于兹三十有八年矣。”

  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戴震并无此患,学问大佳却不好为师,桐城姚鼐写拜师书,戴震回信说:“至欲以仆为师,则别有说,非徒自顾不足为师,亦非谓所学如足下,断然以不敏谢也。古之所谓友,因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苟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

  字字可见人情字字知晓物理。

  周作人以“人情物理”为第一要义,辨别古今思想与文章之好坏。苟不懂人情物理,“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见解……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思想问题。”

  戴震生平传奇,据说十岁才会说话。稍后入塾,过目成诵,日读数千言不肯休。老师授《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朱文公(朱熹)所说。”即问:“朱文公何时人?”曰:“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时人?”曰:“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几何时矣?”曰:“几二千年矣。”“然则朱文公何以知然?”师无以应,曰:“此非常儿也。”

  戴震十七岁时立下志向,要以探索古今治乱之源,阐明治国平天下的基本原理为平生治学的目的,也就是“闻道”。

  戴震的道在其《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曾自况:“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戴震是穿古服的现代人文学者,据说纪晓岚拿到这本书,读了几页又惊又气,把书扔到地上。段玉裁也说读不懂这部书。

  戴震朝向元典,直承六经孔孟,识见不同常人。

  纪晓岚以《阅微草堂笔记》之眼看戴震,或者懂得会多些。

  戴震的学问大,我读了,不能说一无所知,更不敢说知,一言概之,或可曰:疾虚妄。

  不独情趣也

  吴其濬一生得意,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八岁殿试一甲一名,钦点状元。先任翰林院修撰、兵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以后又出任湖北、江西学政,湖南、湖北、甘肃、浙江、广东、云南、贵州、福建、山西等省的巡抚或总督,还兼任过盐政等高级官员。

  政绩一去不还,状元文章仍在。

  据说汪曾祺的案头必备两部书,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为其一。汪先生说“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

  吴其濬的文笔极好在简白,汪曾祺落墨隐隐可见《植物名实图考》的笔意。

  很多年前,我在古籍书店曾买过一零散本木刻线装《植物名实图考》,棉纸精印,书页古黄,文字好坏且不说,线条画就的植物图形真精准真漂亮。

  春雨天,在益发丰盈的花木间,从容读来。每一把诵,似赏名花啖珍果,醰醰而有余味。吴其濬以其娴熟浅白的文言笔调,记写考订植物名实种种:从形态到名目,从种植要点到各地见闻,从历史典故到古人诗文,更偶有其亲身所历的花草逸事。汇辑前人资料剪裁有度,是花多眼不乱的一卷风流。令神骨俱清,为之流连再三。

  吴其濬记事点评精妙雅洁,有山川草木之秀美,有瓜果蔬菜之清香,让人蠢蠢欲动怀山野之心。吴氏先祖因战乱于元末迁居河南固始县西南乡鄢店,此处古称雩娄,吴其濬慎终追远,在书中以“雩娄农”谦称。此称显然受《史记》“太史公曰”的影响,亦可见吴其濬于谦抑中透出的立言之意。《植物名实图考》“雩娄农曰”,约数百条,其形貌各异,颇可看出作者志趣。

  吴其濬的写作手法,短小精致,却能挥洒性情,说的是家常话,却有内在东西贯穿其中。一方面是植物名实图考,一方面也是一部个人心灵史。“山有枢,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吴其濬写下的是郁郁葱葱,是生生不息。

  以草木入文的写作,古已有之,但属于私人性质的感知力却常常限制了此类题材的发展。吴其濬宦迹半天下,给予写作这种文体极大便利。做官之余,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不独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更有耳闻目见之实。

  我喜欢《植物名实图考》中洋溢着的生活气息之风雅,这本书,可以当作美文赏玩。

  历代存世草木著作甚繁,一是本草类,如《本草纲目》,侧重于草木的药用或食用价值;二是花谱类,侧重于草木的观赏价值;三是有关草木的散文随笔,如唐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宋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此类作品人文气息浓厚。吴其濬的着力点却是植物志,如《植物名实图考》,侧重从植物学的角度对草木进行考辨。吴其濬的写法,有博闻录异的“宽宏大量”,也有言志抒情的“小肚鸡肠”,亦有心忧苍生之意味。

  “蒌蒿”条云:“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及泽中。正月根芽生,旁茎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其叶又可蒸为茹。按蒌蒿,古今皆食之,水路俱生,俗传解河豚毒。《救荒本草》谓之闾蒿。洞庭湖濒,根长尺余,居民掘而煮食之,俭岁恃以为粮。与蒌蒿满地,河豚欲上,风景同而滋味异矣。”

  吴其濬身为封疆大吏,也会在庭前植花养草,情趣可见,亦不独情趣也。

  王国维先生

  王国维的三段境界论给人抄烂了,董桥先生说毛泽东三段词亦可谈境界:“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此第一境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此第二境也。“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第三境也。

  毛泽东的诗词我读得少,姑且以鲁迅的诗试谈学问三境界: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此第一境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此第二境也。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此第三境也。

  前几天见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毛笔字写在小笺上,蚕豆大小,一颗颗墨色如新,写得标致极了文气极了,看得见诚恳看得见功力也看得见才华。福气似乎少一些。福气多了,老先生不会拮据如此,老先生更不会跳湖。王国维落墨,转折处有看得见的执拗,作文做学问执拗一点好,做人执拗了容易损了命途。

  客居台湾的旧王孙毓鋆,说起爱新觉罗家族的旧王孙溥心畬说得沉痛。毓老说溥心畬溥老爷子是个滥好人,纯净得不得了,画画写字之外什么也不会。太太死了丫头扶正,天天欺负他,吃也吃不好,卖画都要经她手。毓老当面骂溥先生:“咱们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尽出了你我这样的货色!”皇族有那样的旧王孙,偏偏文人士子里有王国维这样的硬骨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死因成谜,争议快一百年了,谁也不能说服谁。生无从择选,死抑或宿命。二十世纪的北京,他们选择了水。王国维之前有梁济(梁漱溟之父),之后有老舍。陈寅恪先生将王国维比喻成自沉汨罗江的屈原,认定他是殉清。静安先生到底书生,皇族里蝼蚁如云,他从容赴死。陈寅恪还说静安先生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这样的道理我暂时不懂。张岱的自题小像倒像是写给我的一样,真喜欢,喜欢其通透,喜欢其畅达:

  功名耶落空

  富贵耶如梦

  忠臣耶怕痛

  锄头耶怕重

  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

  之人耶有用没用

  王国维的书看了一些,看不懂,也不喜欢,那些学问于我到底远了些,但遇到了还会看。纯净的书生一脉,值得敬重值得拜读。

  坊间有闲人将王国维的学术研究以外的文章编了本《人间闲话》,友人买来送我,这一次认真读了,也读进去了。王国维的语言文白相间,今日看来,仿佛看古庙墙上的壁画,斑斑驳驳都是故事都是寓言。《人间闲话》比《人间词话》丰富--人的丰富。

  挥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才世讵多。

  轻骑今朝绝大漠,楼川明日下洋河。

  这是静安先生的读史诗,有老杜风味。我知道王国维喜欢杜甫,《文学小言》道:“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木心说《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

  文化上我大抵亦属遗民,当然文笔涵养不及静安先生一丝半毫。和王国维怀揣一纸遗书自沉昆明湖的惨烈相比,我的人生安稳得多。没有幻想,不抱希望,乐于平凡。做学问不刻意求精,写文章不指望闻达。闲来案头灯下的片楮散墨,不过是一种归属、一种怀念、一份痴想罢了。提笔清风明月,诗酒品茗中怡然自若,这样的人生安妥。

  冬夜想起杜鹏程

  晚饭后无事,倒水泡脚,放了点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

  窗外有雪,雪片碎碎密密,东摇西晃,喝醉了似的。天这么冷,也真需要点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突然想起杜鹏程,写《保卫延安》的那个陕西作家。

  《保卫延安》看过,波澜壮阔中有一花一叶之细,大不容易。那个时代的作品细节处理上很见功夫。前些时候重读《创业史》,梁生宝买稻种一段写景格外好:“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这样的描写有无华之美。

  无华之美,是艺术的大境界。

  杜鹏程的作品,还看过一部中篇《在和平的岁月里》,我更喜欢短篇《夜走灵官峡》。于是用脑子背诵文章,记得是这么开头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背不下去了。

  《夜走灵官峡》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说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汉了。而写小说的杜鹏程,一些人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鸟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鸟”,文学沙滩百鸟翔集。

  陕西我不熟悉,陕西作家认识不少。有年去黄河边,洪水滔滔,脑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个字。陕西一些作家,出手经常是混沌而伟大的作品。黄土高原不长树木,专长文学。

  南丁先生

  春雨飘落的时节,想起南丁先生。2016年秋,南丁先生在郑州去世,虽知已是八十五龄的高寿,顺生应命,我辈本毋庸过悲,仍觉晨星寥落,心里掉了一块。

  和南丁先生2009年认识,在河南省文联家属院,第一印象是平和斯文,拈花微笑的样子一团和气,让人感觉容易接近。

  南丁的耳朵极大,看得人神畅,心想,文学前辈到底不同,平常人家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大耳朵。那次访见,他年近八十,家居清淡,神色清淡,用词清淡。他的面相本来丰腴,有佛相,迹近清淡的模样,说到快意处,也不过一段朝花夕拾。

  第一次见面后来写过这样的文字:

  南丁瘦小干净,仿佛清人金农的书法,古拙淡雅蕴藏有一股文气;又仿佛元人倪瓒的绘画,潇爽而明洁。春水碧绿,江涛苍莽,远山如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飞鸟翱翔。无端地,我脑海现出这样的画面。

  人的命运,难免被时代潮流拨弄,南丁一生曲折。1957年划为右派,两年后发配大别山进行劳动改造,炼钢采矿,随即遭遇十年动乱,全家在西峡县插队落户,直到1977年复出。

  南丁的文章越老越好,因心而生,由性而来,以情而出,随境而发,篇篇血肉饱满极其舒润。写人记事不动声色,语言干净又随意又沉稳,又智慧又不乏人情之美,读来不顿不隔,朴素大方,如对坐面谈。《南丁文集》中一张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照片:在南阳白河边,青年南丁微笑着脱了上衣,女儿骑在脖子上。黑白色里有淡淡的温情跃出纸面。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觉得蕴藏有读书人面对苦难的一份坦然,也蕴藏有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份从容。我看重南丁先生,即看重他的风骨。

  和南丁联系,每次大多几句话:

  竹峰:发去一稿,请你审定。南丁

  何老师:大作收到,文气充沛。高兴。竹峰

  竹峰:报纸已经看到。谢谢。祝你在安庆工作好运。南丁

  竹峰:知你去合肥工作了,一切顺利。南丁

  何老师:新年如意。竹峰

  竹峰:新年大吉。南丁

  人之相与相知,不在形迹。尤其文字之交,鼎尝一脔,即已知味,更不必觥筹交错。南丁每每在报端读到拙文,见面时总要聊起,或者告诉几个乡友,言多褒奖。他的著作大多签名题词赠我,我写的书,只送过一本散文集《豆绿与美人霁》与他。虽然印过不少小册子,总觉得拿不出手,怕老人家读书费心劳神。今后再有新书印成,先生却已不及见了。

  人之相与相知,也不在乎年纪。南丁长于我五十二岁。这些年,每年和他见一面,并无要紧事,无非吃饭喝茶聊天。他走后的次日下午,我在小区里散步,天还是那天,花木还是那花木,虫在飞,风在吹,往事一幕幕如在昨日,但有一个叫南丁的老人不在了,失落感久久不去。以往回郑州,有个很亲近的老人可以一起坐坐聊聊,如今没了。

  南丁本姓何,祖籍安庆怀宁,1931年生于蚌埠,生前说自己一直记得老家的青石板路与黑瓦房子,还记得怀宁下雨的天气,多次感慨六十年没有回去,如今再也不能回去了。

  南丁走后,遵照遗愿,不设灵堂,不设告别仪式,丧事从简。轻描淡写的人生句号仿佛他清清爽爽的文章。这样的风范,如今太少太少,我很怀念他。

  陈忠实先生

  陈忠实先生走后,我想起一句话:花落春仍在。陈忠实生于1942年,活了七十三岁,我荣幸地和他一起在这个地球共同呼吸了三十二年,我更荣幸地读过他写的那本叫《白鹿原》的小说。

  忘了什么场合,见过他一次,众人簇拥着。陈忠实瘦得很,人一瘦,骨相出来了。陈忠实的骨相里有倔有狠,凛然决然,看上去一脸的清苦一脸的刚直,透着历经世事与波澜不惊。有人上来和他拍照,陈忠实就那么对着镜头,听之任之,并不做什么表情,一脸置之度外。

  陈忠实烟不离手,说话的时候,带着鼻音,那鼻音让他更朴素。我觉得他应该是不难交往的,他坐在那里很沉静,面容里的老汉气让人觉得可亲,眉目到底偶见激烈的生猛,这生猛可视为英雄气,尽管老迈了,顾盼之间,英雄气并不短。

  陈忠实说话,语速颇慢,一口陕西腔,又土又古,听得人神旺。

  陈忠实的陈字,不仅是姓的意义,更可视为旧气,忠实的旧气是对文学的恳切。

  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忠实初露锋芒。我在旧杂志上看见过他的几部中短篇,《康家小院》《十八岁的哥哥》《初夏》《四妹子》《蓝袍先生》《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每一篇都好看。尽管没有脱离那个时代的腔调,但写得不累,人也读得不累,听得见《白鹿原》出场前的锣鼓声。

  陈忠实是蜂命,《白鹿原》是其螫人之作。他后来苦恼写不出来新的作品,私下认为他不应该这样想,他上过一次高山,可以躺在山凹处草地上看天。写作这件事,受命于天,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机缘。

  对于陈忠实的为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不能,因为不识。

  我对西安的热爱和陈忠实有关。第一次在西安古城闲荡,想到这个城出过《白鹿原》的书,心里觉得亲切。陈忠实的《白鹿原》写得好,不受拘束,放得开,激情更甚,我读过两遍半。

  看《白鹿原》到白嘉轩娶了七房女人,当呼啸狂吞烈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与田小娥偷情,宜与佳人对饮蜜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成为土匪,宜饮劣酒。

  看《白鹿原》到朱先生赈济灾民,不取一分一毫,宜开怀呷香酒。

  看《白鹿原》到白孝文初尝人事,宜会心微笑浮甜酒。

  看《白鹿原》到白孝文吸鸦片,败光家业,宜饮酸酒。

  看《白鹿原》到鹿三手刃田小娥,宜饮辣酒。

  看《白鹿原》到鹿兆鹏、白灵相爱之际,宜饮清酒。

  看《白鹿原》到白灵活埋,宜饮苦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鹿子霖之死,宜饮残酒。

  看《白鹿原》卷终,宜饮醇酒。

  陈忠实先生是个好作家,他的死我想得开,再高级再好的作家也是要死的,再高级再好的人也是要死的。

  【责任编辑 张晓红】

  □胡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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