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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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3

  一

  惊蛰前一晚,野地里呼唤“小倩”的一粗一细声音响了大半夜。雨在后半夜下起来,起初漫不经心地敲打门楣上的铁皮檐,渐渐雨脚密起来,铺排出马蹄激踏的阵势。整座仓房只燃着一根三指粗的蜡烛,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房顶地面落下层层叠叠斑驳的暗影。两股鼾声浮游在连绵的雨声之上,老韩醒来听了一阵,又睡沉了。

  从深梦中跋涉出来的过程有点长,有一阵子他似乎神志浮游,望见天光一点点在放亮,虽然速度慢些,显然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他的神志告诉依然迷睡的自己,莫被这雨水洗淋过的天色蒙骗了,可身子还是从梦里挣不出来。锁搭与铁门碰击的那一下,直戳进梦里来,让他的神志一个激灵,眼睛睁开了。他静静听了一刻,雨势不见小,鼾声却只有一股了。

  流浪者13号大概就是在那个时辰走的。后来老韩在回答警察提问时,非常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挣扎在梦境边缘的过程,以证明自己说辞的准确性。他做了大半辈子语文老师,言语的准确性是颇讲究的。

  几个警察在惊蛰过去一周后出现。那天上午附近的湖边聚拢了不少人,那个喜欢去湖里寻找海昏国遗物的老迂头,从水底拖拽出的不是雕花石礅,也不是刻了篆字的砖块,而是一具被泡得肿胀变形的肉身。那肉身据说像极了水泡过的馒头,手指一碰就是一个窟窿,手腕处的骨头裸露出来,细白森森的。警车从“寄物居”前驶过没多久,远处就飘飘渺渺传来了哀嚎声,一粗一细。老韩叹口气,想来是小倩的爸爸和奶奶。寻找了这许多时日,两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一层层削弱下去,焦虑却层层累积,直到这一刻爆发出来。

  飘渺的两道声音,像两柄螺旋形锥子,直往老韩的耳膜钻。他寻思着警察大概会来“寄物居”,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又给儿子韩一含打了个电话。“您照实说,我最晚后天回。”韩一含显得平静。

  警察在幸福新村转了大半日,临近傍晚走进了“寄物居”。分管这一带的片儿警老于对这里熟,同来的另外三位老韩不认识,他们踏进门都有些恍神。初来“寄物居”的人很少不被这屋内阵势惊到的。老韩有些抱歉地笑笑,领头的那位很快镇定了,老于介绍这是市刑侦支队的王队长。三人坐下,老韩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话间,另外两个警察散到满屋的器物中去了。隔着层层叠叠的物障,老韩瞟眼寻了几次,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流浪者13号?”王队长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睁开来。

  老韩望望老于,这个说来话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老于接过话头,“这是‘寄物居’的一个规矩,要说明白这个还得先说说‘寄物居’……”

  这一聊天就挂了黑,沉沉的夜色遍布四野。老韩点燃蜡烛,两个警察拿着手机照明从屋子深处走出来,身后拖着重重的阴影。“你这仓库真大,旧厂房改造的?”

  “可不,当年说招商引资建了一排厂房,一直荒着,前年我儿子寻谋画室,找来这里,就定下来。”

  “里面啥都有啊!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炸米花机、缝纫机、樟木箱子、酿酒缸……比我岁数还大,有些恐怕是我奶奶、祖奶奶辈用过的……收集这些东西,很费了些工夫吧?”

  烛影飘忽,老韩的笑容也有些飘忽。“不是收的,都是远远近近的人送来的……”

  年轻警察还要问,王队长将话题拉回来,“村里还失踪了一个男孩,叫于雷,十三岁多,也是惊蛰那天不见的,你可看见过?”

  “没见过。”老韩沉吟一下,仔细搜索记忆,“真没见过。”

  “这几个人来,或是看见了,知会老于一声。”

  送走四位警察,老韩热了中午剩的饭菜,咪了一小碗酒,将肚子填饱实了,坐在桌前听一阵收音机,又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听韩一含给下的折子戏。耳朵捕捉到一缕窸窣声,心想怕是要安灭鼠夹了,边将声量调小,仔细听来,又只听到了淅沥雨声。自惊蛰那天流浪者13号不见了,两天后流浪者7号也按规矩走了,此后都不见有人来留宿,这在平日也寻常,可有过和没有过到底不一样,阔大的仓房在一线程派唱腔里显得荒寂。

  老韩将声量调到最大,手打拍子半眯起眼跟着吟唱。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

  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

  到三更真是个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二

  仓房依然一盏烛火,忽亮忽暗。流浪者7号走到国道和村道的交会口时就望见了,心里竟有一脉细细的暖流升腾。

  半年前他从另一个流浪汉那儿知道这地方,断续来过十多次了。按照“寄物居”的规矩,每次只能借宿三天,如果逢上大雪极寒天气,可以多待两日。以前风里雨里雪里照样裹一床破被倒地就睡,自到过这“寄物居”,再回到街头竟有了辗转难眠的毛病,可见人天生不得娇惯的,一娇惯就添麻烦。

  他推开虚掩的铁门,“哐啷”一声响,老韩头半眯的眼睛略睁开来,摇头晃脑的节奏没停,似冲他点下头,他也点一下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他径直走进右侧的小隔间,两张铺都空着,仿佛还是他临走时的模样。

  他将身上的层层装备除下一半,尽数搭在身上。收音机的声量小了。他睁着眼睛盯住屋顶上斑驳的光影,略恍一恍神,此时身心都松弛下来,所有的骨头肌肉仿佛都找到了倚靠,不再费神凑一个整体。流浪五年,他在荒郊野外的田埂上睡过,在树洞里睡过,在树枝上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牢也睡过,在城里银行24小时自助点睡过,在医院停尸房屋檐下睡过,在夜风呼呼吹过的大桥桥墩下睡过,在随便一处马路牙子上睡过,眼睛合上了身体却是紧绷的,随时防备着有一只脚踢上来,或是一声呵斥在耳边炸响。有片完整的屋檐总归是好的,有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也是好的,这恐怕就是他一次次穿过大半个城市折来“寄物居”的缘由。

  “寄物居”偏僻,这里原属郊县的于家村,十年前被划进了开发区,开发区陆续建起了一些厂房,招商引资很是喧腾过一阵子,有的厂房进驻了企业,有的建好后一直空着。有一处据说引进的是一家效益非常可观的化工厂,从沿海迁移过来,万事俱备了,市民听到消息炸了锅,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反对帖,天天有人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迫于民愤最终搁浅了。

  靠近于家村的这一幢阔大厂房为何闲置着,流浪者7号不清楚。他来时“寄物居”的樟木招牌已经挂在了铁门一侧,只是那时仓房更见空旷,后来东西越堆越多,越来越杂。他从不多话,可感叹是有的,原来人们积攒了那么多平时用不上的东西,用不上又不舍得丢,不像他,带着一副皮囊可以自在来去。

  到达这座城市以前,他晃荡了大半个中国,在一个地方待的日子长短不拘,喜欢的地方就多待一待,那些地方的博物馆、图书馆、医院、广场、学校,还有没人管束的江河湖海,他见识过不少,也被人驱赶过,他不贪恋,离开就是,毫无牵绊。也不知是否这“寄物居”的缘故,他竟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一年,好几次准备拔腿上路了,却又莫名地折转回来,仿佛这里是一个召唤。

  当初带他来的流浪汉,是这里的流浪者3号,后来在“寄物居”又遇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了。流浪者3号说过想去看海,他从甘南出发的,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在海边撒个野,和海浪尽情地嬉戏,他一心一意往南走,立志要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他还见过几个流浪汉,有固定在这座城市的,也有像他一样四处晃荡的,他们之间没有同气相投的亲近感,舍得放弃一切的人素来不会有情感的敏感,也就不会有束缚。这“寄物居”对流浪者开放,且每人连续留宿不得超过三天。于是,他隔几日来一次,流流沓沓地也见识了不少人。并不都是流浪汉,他所知道的一个,好像是流浪者18号,大概是个瘾君子,他只一眼就看出这家伙不是过惯了流浪生活的。

  流浪者18号来后就不停地打哈欠,将个木床折腾得嘎吱作响。他半夜蓦地惊醒,感觉有人在他身上盖的衣服里掏摸。他将眼睛虚虚地睁开,是那人,喘着粗气,蹲在床尾,他能感觉伸进衣服里的那只手抖得厉害。他佯作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墙上的一蓬虚影子退走了。

  那晚他再没睡着,听见流浪者18号像只被困住的小兽在床上辗转,粗重的呼吸节奏混乱,时而像窒息了一般。后来,那人下了床,蹲伏在墙角,拿头撞墙,一下一下,哑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夜里极其骇人。他不动,一动不动地躺着……

  那晚,“寄物居”的韩老板也在,一墙之隔的他赶了过来,递给那人一支烟。一缕烟的香息弥散开来,流浪者7号听见那人双唇抿紧的“吧吧”声,由急渐缓。

  “天亮,就走吧。”他听见韩老板说一句,脚步声渐远。铁门撞响。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离开,经过流浪者18号,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摊手摊脚地睡死在窄窄的木床上,青白的脸颊深陷下去。那一刻,他倒是宁静的。

  原则上,“寄物居”只留宿,不提供饮食,所以来去的流浪汉白天得自己出去觅食,有的走远了也就懒得再返回,对于他们,有一张床和没一张床,区别并不大。有时,流浪者7号会提前备好三天的吃食来“寄物居”。这感觉倒有点像郊游,偶尔住一趟别墅。他见识过寄放者送东西来。多半是附近的村民。

  村庄田地被征用大半划入了开发区,又配套建设公路,火车轨道也延伸过来,于是一征再征,于家村就剩不下多少地了。市政府建设了幸福新村来安置于家村村民,有自愿搬迁的,也有死抗着不愿迁出祖辈留下的宅基地和田地的,可最终胳臂拧不过大腿,还是迁得一户不剩。只是这幸福新村八栋贴着瓷砖亮晃晃的房子,平日里真正住的人并不多,一大部分人都进了城,也有奔了经济更发达地区。一整栋楼每天只负责吞吐五六个人的不在少数,还都是孩子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都是实在不愿意连根带须离开故土的,老村虽已面目全非,却还在视线范围内。一些老人心存侥幸,万一哪天落土了,也还是可以在这附近寻谋一小块地面让自己躺下来落叶归根的,毕竟是生于兹养于兹的故土。若走远了,那可就保不定了。

  原来一户一宅,平房也好,楼房也好,空间是宽绰有余的。祖祖辈辈、成年累月积攒下的器物,塞在角角落落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搬进楼房,可好,都露了馅。还迁的房子再多,还迁的面积再大,也没有这些老旧物件的容身之地,尤其那些沾灰染尘被日月侵淫了又侵淫的物件,搁进粉白墙壁、家具簇新的屋子里,就像一个良家妇女活活给糟污了一般。年轻一辈决不允许一个新家眨眼工夫被糟污掉,可老人哪里舍得丢,每一样拿在手里都缀满了回忆和念想……有一阵子,于家村里吵闹声此起彼伏,多半为这个,一个不许搬,一个不肯丢。

  韩老板是于家村常客,常进村或穿过村子去后面的梅山写生。听说他的画室在这处空厂房落脚有四五年了,原本想办个展厅的,考虑到位置偏远迟迟未付诸实施。眼见得于家村即将整体迁入新村,家家户户都流溢着生离死别的氛围,不时有争吵声从院落流泻出来,这景况改变了他的思路--办个可以寄放旧物的地方。那空旷的厂房仿佛是为这念头留着的。

  没多久,“寄物居”的樟木牌子挂了出来,村里也出现了手绘的招贴:

  “寄物居”免费存放旧物,不收费用也不支付费用,寄放物件写明清单,双方签名按手印,一式两份,各自留存,取用时按清单领取。

  寄物居主

  下面是一幅图,画明了“寄物居”的方位。开始村人还犹豫,渐渐地有人试探性地去仓房看了,也拿去了一两件不太作数的器物,那年纪轻轻的韩老板竟然好脾气地照单全收,而且按照承诺在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于家村人渐渐知道,这韩老板是个画家,一幅画就可以卖上万元,这人不缺钱,办这“寄物居”也不为钱。他说是父亲喜欢旧物,整日里让他和这些旧物待在一处,多少是个安慰。

  这话老人爱听,孝心难得。这事年轻人也欢喜,免费寄放,随时可取,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在了咱于家村人的头上。消息越传越远,来寄放东西的渐渐不止于家村人,连城里人也有慕名寻来的……

  这些,流浪者7号都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就凑出了囫囵情景。

  韩老板和他父亲老韩,流浪汉接触一两次后,就觉出了文化人的底子。一问老韩原来是老师,沉沉稳稳安安静静整日守着这大仓房,天天听戏听不厌,没事就在这些旧器物间转磨,还真是养老的好光景。

  流浪者7号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里让他有用武之地。

  他喜欢木工活,自小看做木匠的父亲拉墨线、旋刨花、锯木料,天天在木香里翻滚,亲切感就渗透到了骨子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也伤心过度很快随他去了,他自小在叔叔家长大,见多了婶婶的阴阳脸,一觉得自己可以自立了就决然离开了那个不算家的家,开始漫无目的地晃荡,偶尔落脚一个村庄,做一点木匠活,攒点钱再往前走,竟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可村人请木匠多请熟悉、有口碑的匠人,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活计,后来灰了心,索性混沌地四处游逛,也学其他流浪汉在垃圾桶里捡食了。那样倒是轻松而自尊。

  来“寄物居”的第二次,恰好有人送来一张木床,寄放的人说断了一只床脚,原来用块砖头垫上,现在搬新家,儿子死活不让搬过去,只好送来这里。床被分拆开来,散放在仓房角落,流浪者7号在它跟前旋磨了三四次,下了决心,“韩伯,有工具吗,我修修这床脚。”

  老韩愣一愣神,眉眼舒展开来,“那敢情好!”

  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的工夫,他给床安上了木脚,可以稳稳地立在地面上,人坐上去都不会“吱”晃一下。从那以后,每逢他来,都会在满屋的器物间转磨,发现残缺的就搬出来修一修,他那手古旧的接木隼活儿,还真适合这些上了年头的东西。一样一样,他不慌不忙细细地琢磨,细细地修缮,反正有的是时间。

  老韩心里过意不去,喊他一起吃饭,还斟一杯酒给他。酒暖过肠胃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有点留恋。这恐怕也是他迟迟不曾离开的原因。但他从不破坏“寄物居”的规矩,住满三天就走,哪怕再想念,也要过上几日再来这里。这里两张床,他得留点余地给别人。而且,人敬他,他便也要敬人,这样才不枉这一场缘分。

  夜里,流浪者7号醒来一次,依稀听到仓房深处有什么响动,被雨声切割得模糊不清,似有又无了。惊蛰过后,各种虫豸都苏醒了,他相信那些看起来没生命的器物也在苏醒,它们仿佛应和着春天的节奏和气息,在暗里较着劲。

  惊蛰那晚,他在马蹄般的雨声中,听见某个木柜发出吱呀的声响,他想是风,或者是木柜子从骨头里苏醒了,在伸懒腰。流浪者13号起身时,他听见了,那时雨声正烈,天还没敞亮。这么早动身是有急事?他心里嘀咕一句,又睡沉了。

  三

  老迂头成了网红。失踪多日的小倩从湖底浮出水面是一个线头,媒体来采访时顺带牵出了老迂头和他的海昏国的故事。

  于家村人都知道老迂头一心一意扑在海昏国上很多很多年,这早不是新闻了,可记者写成了白纸黑字登在报纸上,又通过网络散布得满世界都知道,原来这还是个事儿!在很多于家村人看来,这世上只有老迂头还相信海昏国至今沉睡在这大湖底下。

  海昏侯墓发掘的消息在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的时候,很多人一见面就打趣老迂头,说你南辕北辙了吧,找了这么些年的海昏国可不在你天天淘摸的大湖里,那海昏侯可是躺在离这里好几十公里的地方。老迂头梗着脖子不说话。在心里,他可不认这个理。人死后的葬身之地,和他生活的地方,那可是两码事,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说不定。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听,而且,到底是怎样连他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老迂头和海昏国的缘分,如果追溯起来最早在他六岁那年。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二爷每晚在打谷场开讲,老迂头那时还是小芋头,坐在一帮孩子中间,他被二爷口中的海昏国给迷住了。二爷说那海昏国在汉代存在过六百多年,突然的一天,它就消失了,从此世间再无海昏国。但是,民间关于海昏国的传说却没断过,有一种说法是这海昏国被水淹了,就在挨着他们村的这个大湖湖底。二爷还说他祖上有人潜水捕鱼时,看见过水底下的城池,空无一人的街道,两旁还树立着未倒塌的房屋,县衙门的屋瓦闪闪有光,那景象啊就像海底的水晶宫,蓝莹莹的。听到这里,人丛中的小芋头只觉得心脏“轰”一下被什么击中了。二爷接着说,没有人相信他祖上的话,认为他是胡诌,他的祖上非常气闷,决心再下去一次掏摸点东西上来,可是等他再一次潜下湖去寻时,却怎么也寻不到了……

  从那以后,小芋头就对这个传说中的海昏国念念不忘了。无数次他偷偷地一个人潜下水,在水草、游鱼间茫然前行,四处逡巡,却始终没有发现水晶宫一般的蓝莹莹的城池。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大约在他18岁那年,盛夏,他被暑热蒸烤得烦躁不安,胸焦气闷,溜达到大湖边,望了一会儿粼粼闪亮的湖水,就下湖了。湖水温凉,像柔软的怀抱包裹住他,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透过水面看那太阳光,亮晃晃地灼眼,又波漾不定,竟让人有种忧伤的美。他的腿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一股酸麻迅速游窜而上,他使命挣扎起来,可是腿忽然不听使唤了,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往下沉,他张开嘴,一股水猛灌进去,心不由慌了,难不成今天要葬身在这湖底?

  就在他感到绝望时,不远处一条蓝色的光亮吸引了他,他的身体重新灵动起来,向着那条光带游去,光带之中竟然无比开阔,开阔得仿佛没有尽头。渐渐地,他看清了,下面是一条向前延伸的石板路,目光往两边移转,他瞧见了石础、门鼓、石兽,再往上,依稀是房屋,有的已经倾塌,可还看得出房屋的轮廓。他游得一点儿不费力气,仿佛有一股力在前面牵引着他,他简直想大笑出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斜刺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冲过来,他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大湖边,半条腿还浸在湖水中,一条小腿上淌着血,血水染了一片不小的水面,水面呈渊深的墨绿色。阳光已经降弱下去。怔忡良久,他才爬起身来。

  他忍不住将这事对人说了,一同泄露的是他独自紧含多年的那个秘密--他对海昏国没来由的痴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事,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久之,人们将他看成一个脑子出了点毛病的迂夫子,而他也从当年的小芋头蜕变成了老迂头。

  老迂头和老韩一见如故,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老韩相信老迂头的海昏国,这让老迂头如获至宝,多年的执著终于有了知音。而且,老韩帮了老迂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地方志,还有竖版的老迂头看得云山雾海的线装书,封面上的字他倒是认得,《一统志》,老韩说这是清朝编制的书,上面有关于海昏国的记载,更准确说,是海昏县。

  老韩在查阅大量资料后,试图纠正老迂头头脑里的错误概念,“首先,我觉得海昏县是存在过的。我在地方志中查到一句民谣‘淹了海昏县,现出吴城镇’,这说的啥意思呢,明白人一看就懂,吴城镇就在这大湖边上,很可能是一次地壳运动将海昏县,这座文字记载有大约六百年历史的县城淹埋在了湖底。但是,我接下来要向你郑重说明的,海昏县并不等同于海昏国。海昏国,准确地说是海昏侯国,是西汉时将皇室成员分封到海昏县建立的一个侯国,曾有过几代海昏侯来管理。那个正在大规模发掘的海昏侯墓,葬的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海昏侯。而你一直在寻找的海昏县,也就是民谣里说的沉到大湖底的,是汉高祖时期的一个行政区划。海昏侯国不能干预海昏县的行政事务……”

  这番话听得老迂头如坠云雾,但他靠着本能抓住了与自己有关的重点,“那么,不是海昏国,而是海昏县?不管叫什么,它是真实的,历史上都写清楚了,而且它就沉在咱这大湖底下?!”

  老韩点点头补充道,“它大概消失在公元四百多年。”

  “距今一千六百多年了?”

  “对,所以你说你看见了湖底的遗址,准确也不准确,可信也不可信,你想经过那么多年湖水浸泡,原来以木做主材的房屋哪里还能幸存,至多只剩下些石基了……”

  老韩并不知道他对老迂头的精神支持意义有多重大,他只是靠着教师的职业本能想把这事搞清楚。老迂头自此打心眼里认定老韩是自己的大恩人,缠磨他大半辈子的虚飘念想而今落到了实地,这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知足。老迂头更加勤勉地一次次往湖里钻,既然海昏国,不,海昏县是真实可查的,而且有史料说就淹埋在这湖底,他相信终有一天能被他找到。

  在“寄物居”里,有他寄放的不少物件,其中大半是从湖底淘摸来的,半截石板,写了字的砖块,碎瓦片,器形不小的破缸……但凡是这湖里出来的,他都当宝贝收存着。儿子打击他,“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是近代的,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年,哪会和你的海昏国扯上干系。”老伴劝他,“一把年纪了,还在湖里折腾,哪天一不留神把命丢在湖里了也不一定,你还是安安生生养老吧。”

  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村里给他家还迁了两套房,按理这些物件堆进去也不是没地儿,可儿子就是不让,死活不让,说如果将这些搬进新家,他就再不回了,过年过节都不回了。儿子犟,这话他不能不听真,于是一样不剩地搬进了“寄物居”。他并不能安心,隔三岔五转来看一看,拿手摸一摸,一颗心才又稳稳当当地在胸腔里扑腾了。

  那天他下湖,潜得深了点,模糊望见前面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在一团水草里飘动。挪过去一看,骇一跳,好像是一个人。

  那时他还不知是小倩,整个肉身都肿胀变了形,他想将这人拽上来,一握手腕,碎渣样的肉末从指缝里溢出,想想,他返身浮出水面,取了网,又潜下去,将那人网住时,才发现那人的腿被水草给缠住了,颇费了点劲才将整个人套进网里,拖上岸……

  这些天,他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那女娃最后成啥样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摇一摇头。人落难于水就不过是一团死肉,那鱼啊虾啊还不都来欺负你,还有水,看似柔软实际能击败任何东西的水,你说那女娃被泡了六七天还能成啥样?他忽然莫名地有些灰心,好几日提不起精神。他似乎第一次从小倩身上看清了水的残忍,水的不可小视的力量,想来,那海昏县泡在湖水里一千六百年,一千六百年啊,还能有囫囵模样吗,还能像水晶宫一样蓝莹莹发光?他第一次意识到,二爷植根到他身体里的可能真的是一个谎言。

  和老韩咪了两杯酒,他将这心思和老韩说了,他以为老韩会劝慰两句,开导两句,可老韩什么也没说。良久,举起杯来,和他的一碰,仰脖一饮而尽。搁下酒杯,老韩拿指甲拨拨蜡烛芯,悠悠地说,“用一辈子做一个梦,也是值得的。”

  忽然间,老迂头觉得眼眶被一股热流炙得胀痛。他赶紧仰起头来,让辣辣的一脉液体炙过喉管,让另一些液体倒流回去……

  四

  韩一含走向“寄物居”时,远远地看见流浪者7号在太阳地里修一把椅子。但凡到过他“寄物居”的流浪汉,衣着外貌都清洁许多,和街头流浪汉有了不一样的气质。若不深究,陌生人很难看出流浪者7号是一个自18岁就四处漂泊的流浪汉。

  两人相互点头打个招呼。韩一含看见了靠墙根晒太阳的韩老师和老迂头。两人将手虚拢在衣袖里,半眯着眼睛,阳光下一副安暖模样。

  韩一含从小称呼父亲“韩老师”,那是父亲要求的,说父子在同一所学校不能搞特殊化。本来父亲说在学校叫他“韩老师”就可以了,可他渐渐叫习惯,再改不了口。韩老师对待其他学生和蔼可亲,独独对待他这个学生态度粗暴、方法简单、耐心有限。升入四年级,全校只一个班,他不可避免地和韩老师正面相遇,因为韩老师担任班主任。

  语文他学得差强人意,数学却是一塌糊涂,不论他花费多少工夫在那些公式上,脑子里都是一团糨糊,索性就不去白花工夫了。英语也不比数学好多少。瘸了一条腿一条胳臂的他,自然不能让韩老师满意,且身为班主任的韩老师为了以身作则,避免他人说闲话,将他看管得很紧,让他感觉就像浑身上下被捆绑了数道绳索。

  极度压抑之后是极度反叛,他的叛逆期忽然之间提前到来。逃学是不敢的,但他可以闭塞眼耳,这是谁都管不了的。他埋头在课本下面画画。那时他就表现出对画画的超常喜爱,却被韩老师视为不务正业,那些画被缴了当众撕碎,碎片纷纷扬扬落在他脸上身上,没关系,他可以再画……父子俩直斗得筋疲力尽,好在运气成全了他,中考数学和英语的选择题,他全靠抓阄填满的,两门课却考了前所未有的高分。他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从此脱离了韩老师的视线范围。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来韩老师也是。学校老师和邻居们前来恭贺时,他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绝不肯踏出来半步。他听见韩老师谦逊地答话,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满足,一口一个“我儿子”。他心里腾地冒出一句,“妈的,我能活下来全靠自己,你倒是骄傲了。”

  脱离了韩老师的管辖范围,他像鱼儿入了江海,鸟儿飞回了天空,自我觉醒得比其他学生都干脆利落彻底。那时他就有了明晰的人生规划,当一个画家。他抛开了课本,不管不顾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奔。他利用课余打工挣钱,也接画画赚钱的活儿,寒暑假背上画夹四处云游拜师写生,以致韩老师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教训他的机会……要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磨难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全。没有早期韩老师的高强度管理方式,也许他像绝大多数学生一样,无惊无险地成长,按部就班地成长,他的自我也不会有淬火般的超前蜕变,他将只是庞大庸常分母中的一个。

  过了六十岁的韩老师彻底向他缴了械,尤其是他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后,他更是成了韩老师的安慰和倚靠。“听你的”成了韩老师的口头禅。

  他将“寄物居”的招牌挂起来,又将仓房充填得有了些看相后,才和韩老师说。韩老师二话不说将一应生活用品和他的宝贝书籍打包,第三天就飞了过来。他这边已一切就绪,将仓房隔出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临近铁门隔出一个半敞窗的办公室,靠右侧一长溜辟出一个公用洗手间和一个长条形客房,里面由最初的一张床发展成两张床。那时容留流浪汉的想法还没成形,他想着父亲的朋友来有个落脚安眠的地方。

  容留流浪汉的主意,是韩老师提出来的。韩老师来后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猛。老迂头来找韩老师唠闲嗑,说起幸福新村的一个门洞里住进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汉,他猜测是从后山翻山过来的。任谁去问那流浪汉,他都不说话,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不知什么原因走上这么一条弃路子。他整天裹一床棉被窝在门洞楼梯下面,村人可怜他送些吃的和水过去,倒也不会让他饿着,可这三九寒天的,那门洞灌风,终不是长久容身处。韩老师一听动了怜悯心,转头和他说了,当天夜里老迂头就将那人领了过来,“寄物居”有了流浪者1号。

  韩老师烧了热水让那人洗了,又热了饭菜让那人吃了,崭新的棉被铺在从未使用过的木床上。那人表情木木的,洗干净了一看,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小伙子,看面相还老实。那晚韩老师忙出了一身热汗,一张脸在烛光下显得喜滋滋的,竟是来这里后最神采飞扬的一次。他看在眼里,有些诧异,却也有些明白。

  转天韩老师提出容留流浪汉的主意,说这床铺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恩泽那些需要的人,他没有反对,但言明必须立下规矩,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也难长久,以后来“寄物居”蹭食蹭住的人会越来越多,不立个规矩他们肯定招架不住……“听你的。”韩老师沉吟一下点了头。

  这次他去城里谈画展的事,滞留了两个星期。韩老师趁吃晚饭的工夫,絮絮地和他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警察老于留话让他回来后去一趟派出所。

  韩一含知道老于是要流浪者13号的资料,本来流浪者7号的也要,可他自己回来了,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想来和小倩的事不沾边。而且,韩老师回忆说,小倩失踪那天,流浪者7号一直在仓房门外修东西,倒是流浪者13号去过湖边,拿着简易的钓鱼竿,傍晚时才回。

  韩一含去了派出所。“寄物居”开始容留流浪者时,老于就来转悠过,交待他不能随随便便容留暂住者,万一和毒贩、杀人嫌犯、经济罪犯沾上边,“寄物居”麻烦,他这片儿警也麻烦。韩一含答应他,每接待一个新的流浪者,能问出点来龙去脉是最好,可那些过惯弃路子的人哪愿意聊自己,将过往敞开给别人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次偷偷拍一张照片存档。这事,只有韩一含和老于知道。

  临出门,韩老师叫住他,“一含,你顺路再买几张粘鼠垫,最近这老鼠又欢实了。前晚我安了几个,放的东西给偷了个干净,连根鼠毛都没粘住,是不是粘鼠垫过期失效了,还是这老鼠越活越精灵了……”

  老于出外勤了。韩一含将U盘里的照片拷到老于的电脑里,又给老于留了张纸条。他只知道流浪者13号带四川口音,但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五句答一句,也就两三个字。看他吃东西挺讲究的,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比如他随身带的筷子勺子装在一个套盒里,每次吃完都洗干净装回去。他还有一根剔牙棒,每次剔牙时用手半遮住。还有,每次从外面回“寄物居”,他都会将鞋子蹭两下,仿佛门内放了地毯……这些都是这两天他回忆起来的。细想想,流浪者13号身上还真有不少和别的流浪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特异的细节,只是平时不刻意去捕捉,也就被忽略了。

  拉拉杂杂写了一面纸,他也不知这些是否有用。潜意识里,他并不觉得流浪者13号和小倩的案子有关。还记得流浪者13号第一次出现在“寄物居”是过小年那天。韩一含记得很清楚,那天“寄物居”就他和韩老师,韩老师生了一盆旺旺的炉火,他去山上打了一只野兔子,做了个热锅架在炭火炉上慢炖,黄昏时分香气就铺满了仓房的小办公室。两人就着温热的水酒,刚一举箸,传来了敲击铁门的声音。这特殊的日子,家家都关门闭户在过小年,老迂头也不会来,会是谁?

  韩一含打开门,门外一张清白的脸,半缩在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羽绒长衣里,额前的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听说,这里可以借宿?”那人的声音打着抖。韩一含点点头,将那人让进来。

  那晚,三人就一同吃了,到底是小年日。那人伸筷并不勤猛,不像是饿过好多天的人,酒也拒了,闷头吃了一阵就去歇了。趁着吃饭的工夫,韩一含将“寄物居”的留宿规矩和他说了,那人点点头。第二天他问韩老师要了屋角的钓鱼竿,去湖边待了大半天,拎回三条鱼,两条放进办公室,自己剖了一条,熬成一锅鲜鱼汤,乳白的汤色上飘几星绿葱。他一个人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一早,他就默声不响地离开了。

  流浪者13号出现的规律像标准图表,住三天,消失三天,第四天必定出现。他喜欢钓鱼,大冬天的也喜欢握一柄细竹竿在大湖边坐上大半天。有收获总是分一大半给韩老师,韩老师推辞再三,他只简单的一句,“我吃不了。”韩老师想想浪费也是不妥,就收了,吃不完的腌了做阳干鱼。惦记鱼鲜的时候,韩老师忍不住念叨这个13号,算一算他来的日子。可是自惊蛰那天早上离开后,他再未出现了。

  韩一含在超市买了点生活日用品,选了几张粘鼠垫。粘鼠垫每张都试了试,想起韩老师的话,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韩一含的脑海,又觉得想岔了,摇摇头将念头晃走了。

  五

  警察老于这几天骑着摩托车将辖区内大湖沿岸跑了个遍。幸福新村里能问的人都问了。小倩的班主任刘老师说她是下午第四节班会课才发现小倩不在的,她趁中午的工夫去找外校的一位名师请教赛课的事儿,年届三十六岁的她最后一次机会可以参加青年教师优质课大赛,就在下个月初。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现在评职称、加工资、论资格都看这个。

  多耽了一时,她踏着班会课的铃声进教室,小倩的座位在靠近教室门的第一排第三个,像门牙豁了口那么醒目。她奇怪班长为什么没向她汇报,班长委屈地说打了电话,没人接。她这才想起手机调了静音。

  小倩的书包还在抽屉里,桌上的书本也一副平静表情。刘老师却觉出了不安。她调出小倩妈妈的电话,翻过去,她在广东打工,问了也是白问。调出小倩爸爸的电话,他在省城开了一家公司,据说天南地北跑,常年难落家,打过去,小倩爸爸接了,说他不在家,马上打电话回去问问情况,看小倩是不是临时身体不舒服旷了课。

  虽然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照护,小倩和奶奶一起生活,却是班里的尖子生,本分,自觉,刻苦,集中了好学生该有的优点。刘老师很喜欢这孩子,初中两年她没让人操过心。刘老师又翻出小倩家的座机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小倩的奶奶耳聋眼浊,小倩说过她家的电话对于奶奶就是个摆设。

  班会课开得心神不宁。半小时后,小倩爸爸的电话来了,语气有点急,小倩不在家。

  家里的电话不通,他只好打给了在派出所工作的侄子,侄子骑摩托车赶到家里,门擂得山响也没人应。小倩爸爸在电话那头指挥,让他去飞地看看。

  飞地是于家村被征用土地后残存的一小块地,没有一块补丁大,却被几家老人悄悄地分割了,密赶密地撒上蔬菜种子。在田里忙惯了的老人们,将这一小片菜地当成了生活莫大的兴味。小倩奶奶一有空就往这里跑,摘两根杂草,松一松土,浇一浇水。侄儿警察找到她时,她正半勾着腰莳弄她的菜苗,贴着她耳朵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她将中饭热在锅里赶早就出了门。两人又折回家里,一看,吃过的碗筷放在洗菜池里,小倩中午回来过……

  这丫头去哪了?她可是从来不会缺课的。电话这头的刘老师,心里头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小倩的爸爸在电话里说,已经托侄儿报了案,但因为没超过24小时,警方还不能立案。他马上赶回来,请刘老师也问问同学老师,可有谁见到小倩。

  直到放学,也不见小倩露面,各方询问的消息汇总来,同年级四班还有个男生叫于雷的,下午也没来上课。两生的家并不在一个方向,也没人看见两人一起出现,无法判断两人的旷课是否有关联。

  于雷的班主任说他也是个平时挺老实的孩子,没什么言语,成绩中等,除偶尔缺一次作业外没什么不良记录。他的父母同在中山打工,他和爷爷住一起,学校已经联系了他爷爷,他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爷爷对他旷课的事一点不知情。

  小倩的爸爸连夜赶到,刘老师还等在学校,她被不祥的预感和内疚折磨着,晚饭也没顾上吃。两人一起打着手电筒,沿学校周边、小倩每天回家的路线、幸福新村外围都走了一遍,边走边唤,一无所获。

  第三天警方正式立案,老于带着一个警察开始走访调查。这一带还没架设“天网”,老于收集到的零碎信息还是无法将小倩和于雷的同时段失踪牵连起来。案情陷入迷局。老师和家人都盼着某一时刻,两个孩子忽然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以他们惯常的模样,盼来的却是一个噩耗--小倩被一个老人从大湖里打捞了起来。

  据警方推测,小倩的死亡时间在惊蛰前日午间至傍晚时段。这一推断,碾过许多人的心田,留下经年难愈的疼痛。

  辖区发生命案,老于的日子就没法安稳地过了。况且还有一个学生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段日子,老于不管几点入睡,每天凌晨三点就会自动醒来,脑子里过片一样晃过案情资料。他觉得“寄物居”的流浪者13号有极大的嫌疑,据老韩说他那天一直在湖边钓鱼,从小倩被打捞起来的地点推断,她那天应该经过了流浪者13号的垂钓点。而且,案件发生次日一大早,准确说天还没亮,流浪者13号就悄没声息地离开。按规律,他会在三天后再来“寄物居”,却没出现。这都显得反常……可破案不是猜字游戏,讲究证据确凿。

  老于将韩一含转给他的照片放大来,一小片一小片区域加以琢磨,磨了不下百遍。照片是用手机拍的,隔了大约五米的距离,韩一含是偷怕,自然距离不可能太近,好在他是画画的,手稳,画面没糊没虚。流浪者13号在炉子边煮东西,视线低垂,额前长发从右侧垂下来遮住了右边的眉眼,幸好露出了还算完整的左半边脸。

  还真让老于发现了几点细节:这流浪者13号的左耳上竟然有个耳洞,左边的眉毛里藏了一粒小痣。他还仔细观察了他的鼻形和唇形。尽管没有实质性的突破,这发现还是让他振作了一下。

  他上网查对有记录的二十至五十岁年龄段的男性犯罪嫌疑人,不分昼夜地查,直查得两个眼睛视物不清,太阳穴胀痛难忍。可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万一漏过了,等于所有此前的努力都是白费工夫。没有,没找到一个同时符合这几项特征的人。

  他不甘心,又找来各地失踪人员资料进行比对。还是没有符合的。头痛欲裂,老于被一股沮丧的情绪攫住。

  韩一含留给他的那张纸,上面的内容他已经可以背下来。一个一个细节被剖成单条,在他的脑海里打旋,交织,穿插,碰撞,拥有这些行为细节特征的人,为什么居无定所孤身流浪?老于脑子里一团混乱,两眼无神地盯着公交车上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老赖名单”。长而单调的一串。他忽然一激灵,这流浪者13号会不会是个“老赖”,或者情不得已跑出来躲债的?

  老于连蹦带跳地窜下车,往回跑,跑了一段才想起来可以坐公交车回去。等不及,忍痛叫了一辆的士。派出所的干警吓一跳,“老于,你不是刚说给自己放个假,怎么又杀回来了?”

  老于脸上洇一层难以名状的表情,坐到电脑前,再不与人说话。他从四川口音这一点切入,先查四川的“老赖”档案,连带四川失踪的、破产的、欠债的、跳楼的老板……还真让他撞上了大运,原来这个流浪者13号是成都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曾是当地的政协委员、青联委员、优秀青年人才,去年夏天因为一家医院的医疗事故,连带被查出从境外购买翻新的旧医疗器械销往国内的医院,被媒体报道过。

  老于大喜过望,但不忘谨慎行事,又查找了多帧此人的照片,一一仔细比对,确信正是流浪者13号。他马上联系当地派出所,将此人的资料调来。流浪者13号的清晰面部照片通过网络发布到全市及邻近县市的警察局、派出所、保安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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