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妈妈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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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31

  我姓金,单名乙,上面还有个哥哥,叫金甲。从名字及排行上看,我父亲在设想下一代阵容上有一份雄心勃勃的计划,但由于我,他的理想过早地破灭了。

  随着我呱呱坠地,我母亲过世了,她死于难产大出血。

  “你是妈妈用命换来的。”金甲第一次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已经六岁,距离那场事故过去了整整六年,我毫不知情。那天,十一岁的金甲和六岁的我挤在一张破沙发上看动画片《葫芦兄弟》,大概是七个葫芦兄弟提醒了金甲,他本该有一大帮兄弟,而眼下却只有我一个,他才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死亡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不久,整天嘻嘻哈哈的玉萍阿姨溺水死了,据说那天晚上她喝了点酒,然后一个人去水库洗澡,倒在及膝深的水里没有起来。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水草覆盖,就露了几缕头发在外面,整个人都僵直了,手上挂着一块毛巾,毛巾上叮着几颗螺蛳。她三个儿女挤在一张藤椅上,哭成一团乱麻。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好的事,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不快的味道,我也不喜欢那种一边停放着棺材,一边吹吹打打的氛围,那是一条生命没了。我不清楚母亲当时是怎么没的,用金甲的话来理解,好像我和她中间隔着一道门,我一脚跨进了门,她一脚跨出了门,这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过。

  金甲见我没动静,似乎也意识到话说重了,他主动地来跟我示好。他从书包里翻出了一包“唐僧肉”,递给我。用好吃的零食来疗伤,是金甲惯用的手法。每年暑假,电视里都会播放《西游记》,有个食品厂脑筋非常好使,发明了一种零食,叫“唐僧肉”,吃上去鲜美无比,嚼起来还有肉感,我至今也没弄明白那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我们从父亲那里讨到零钱,然后去小店换成“唐僧肉”,每次我和金甲都均分,往往我先吃完,金甲的“唐僧肉”却没完没了。他总是骗我说已经吃完了,却经常趁我不注意偷偷地吃。我怀疑他有个神奇的宝贝,把“唐僧肉”存放在里面,会一包变两包……永远吃不完。

  这次不一样,我接下了“唐僧肉”,却迟迟开心不起来。金甲见我闷闷不乐,他给自己打了鸡血,学着葫芦娃的模样,在那里大喊大叫。他只要一兴奋,我就不好意思不理他,但我总感觉,每次一兴奋准出事。果然,在沙发上蹦跳了几下,就听到下面的木板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金甲和我都愣住了,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下来,趴到地上去察看。沙发底部好端端的,没有断裂的木板,金甲说没事,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又是一记惊心动魄的声音。

  “断了!”我喊了一声。

  金甲吓得脸色也变了,他默默地穿上拖鞋,看着门外。

  院子里,父亲正在给我们做玩具弓箭。为了这把弓箭,他砍了好多竹子。我们家院子里的竹子不是毛竹,是春竹,细细长长。这堆竹子也不是父亲一口气砍的,他砍一棵,修剪完枝条,觉得不合适,便丢弃在一旁,再砍一棵。显然父亲也不太擅长做玩具,既然答应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在做,砍刀、钢锯、榔头散落一地,他被这个玩具困住了,满头大汗,嘴巴里不停地骂人,骂归骂,但他又不肯停下来,他好像就是这么个臭脾气。

  金甲很怕把他招惹进来。闯下祸,似乎搁置一段时间,父亲的怒气会消掉一些。金甲在屋里转了个圈,突然跟我说,第一下断裂是我造成的,没有第一下,他坐上去,那木板不会断。我蒙了,说实话,事情刚刚发生,但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谁在沙发上蹦跶,造成了沙发木板的断裂。当时,我们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又蹦又跳,混乱当中,谁踩断的木板?

  金甲总是这么聪明,如果是一个人造成的后果,父亲会把怒火全撒到那个人身上,那人肯定遭殃,如果两个人分担,父亲的责罚会轻很多。我和金甲激烈地争辩起来,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计进来了。他问出了什么事,我和金甲都没有急着说,似乎谁先把这事说出来,就是谁弄断的木板。

  父亲让金甲先说,金甲说完了,他会让我再复述一遍,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两个孩子,他一直用均匀的方法对待,对谁都不偏心。在陈述的过程中,他不喜欢我们插嘴,我和金甲之间的分歧,他会自己做一个判断。

  我以为逃不过一顿挨打,没想到父亲检查了沙发后说:“本来就快破了,看看还能不能修好,以后当心点。”

  这事就这么过了,我和金甲心中大喜,果断放弃了看动画片,快速地逃窜到外面,生怕父亲反悔,又追罚我们。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到了这事的起源在于金甲。我常常这样,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理不清头绪,事后把事情捋一遍,会找到问题的根源。我跟金甲说:“应该怪你的,你不提妈妈,我会生气吗?我不生气,你会在沙发上逗我开心吗?”金甲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爸爸都不计较了,你还想着,再提,我不让你跟着了。”我只好放弃了争辩,转头又问他:“你记得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吗?”

  金甲贼兮兮地看了我一眼说:“当然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

  我丧气极了,金甲转眼之间又有了鬼主意,“你绕着这棵树跑十圈,我告诉你。”金甲指着池塘边的大樟树说。那棵樟树我们几个孩子一起手拉手抱过,需要九个人才能围起来,树干像一堵陡峭的悬崖,已经没有人可以爬上去了,它的树冠高过了所有的屋顶,我总是很羡慕它,觉得大树长到足够大,就远离了各种伤害。

  “跑就跑。”我围着大樟树跑了起来,金甲在一旁给我记数,跑到第五圈的时候,我就晕了,脚下的路往后退得飞快,我想尽办法,想让自己慢下来,却还是感觉到天旋地转。我扶住了树干,喘着粗气,金甲在旁边催促着,说停下来不算。我又跑起来,接连不断地摔跤,金甲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跑完后,我拉住了金甲,让他告诉我妈妈的样子。我们家里没有妈妈的一点痕迹,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金甲显得很神秘,他凑近我,用头顶住了我的头说:“你觉得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脑袋中豁然出现了《葫芦兄弟》的画面,妈妈会不会也是一条葫芦藤?上面挂满了葫芦,葫芦熟了,掉到地上,蹦出来一个孩子?

  金甲笑得前俯后仰,他说:“傻瓜!那是植物,人怎么可能是葫芦变的。”

  我问他:“那是什么变的?”

  “妈妈跟玉萍阿姨差不多,我用这只眼睛看到过的。”金甲指着他的左眼,他说得一本正经,我觉得他不像在骗人。金甲又说,“那个地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她住在一个箱子里,爸爸看完就锁上了。”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眩晕的感觉还在眼前晃荡,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冠照下来,晃动的光斑像天上有人在朝我眨眼睛,那感觉美妙极了。我想象着那个住着妈妈的箱子,原来她并不是没了,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那箱子大吗?”

  “当然大!铜锁比你手臂还粗,钥匙一直由爸爸保管着。你不能去看,连我也只能偷偷地看。”

  金甲特意叮嘱我,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尤其是父亲,不然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妈妈了。虽然我也想看到妈妈,但我怕一提,连金甲也不跟我说妈妈了,只好点点头。金甲又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包“唐僧肉”,他说:“这真的是最后一包了,你一半,我一半。”他艰难地分了一小撮给我,没有他说的那么爽气。

  那个午后,因为从金甲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觉得空气都是香喷喷的。金甲提议去后山的柿子树那里玩,我高兴地答应了,一路尾随着他。他跑得飞快,经常在远处停下来等我,等了几回后,他有点不耐烦了,说带着尾巴真不方便。我也不跟他生气,金甲好像长到了身体快破壳的年纪,他跟我说过,地球引力对他快不起作用了,他感觉自己会飞。

  那棵蓬勃的柿子树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现在正是它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和金甲夏天的一半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金甲到了柿子树下,总会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搓一搓,然后像猴子一样灵巧地攀上树枝,其中有一条横卧的树枝可以睡觉,那上面的树皮已经被金甲的屁股磨得精光。金甲挂着两条腿坐在上面,看着树底下爬不上去的我,眼睛里既得意,又有点炫耀的意味。

  那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要拉我上树,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我对别的不感兴趣,但上树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我试着爬过那棵树,因为够不到第一个树杈,抱着树干蹬两下就溜下来,还经常擦破腿上的皮。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就再也没爬过那棵树,其实,我做梦都想上去。

  金甲一条腿挂在了树枝上,左手攀住了上面的树杈,像只猴子一样垂了下来,我握住了他的右手,使劲往上爬,他夸张地喊起来,说我太沉了,像头猪。可说归说,他的手并没有松,扯住我的手臂往上拉,我见他脸憋得通红,红得带了绛紫色。树干还是要命的光滑,我的两条腿在那里不停地打滑,我在树下说:“要不算了,我不上去了。”金甲并没有立刻松开手,他又做了一番努力,然后把我放回了地面。

  手一松,他的脸上的紫红色立刻就消散了。看着他不停地甩手喊累,我打起了退堂鼓:“上不去,算了。”金甲在上面怪我,他说:“你自己不努力,我怎么可能拉你上来?拉一头死猪比拉一头活猪难多了。”他好像跟这件事耗上了,这点跟父亲的脾气很像,不懂得知难而退,一定要死磕到底。

  我越退缩,他就越想坚持,弄得我兴致了无,想一走了之。这时金甲从树枝上飞跃而下,一把拦住我,他劝导了我一番,耐心地告诉我,先迈左脚,脚尖搁在一个凹槽上,再迈右脚,放在另一个高一点的凹槽里,然后再上一步,挂住第一个树杈,这样就上树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像猴子捞月似的垂了下来,我按照他的指点,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终于爬到了树枝上。

  在树枝上一坐下来,金甲大舒一口气,他冲我大喊:“笨死了。”我却觉得非常的惬意,脱离了地面,那真是一种神奇的感觉。金甲在我身旁窜来窜去,还微微地摇晃着树枝,我紧紧地扳住树杈,感觉浑身硬成了一块铁板。金甲却像没事一样提醒我放轻松点,他闹了一会,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一棵大树,两个小人,有没有觉得很诗情画意啊。”金甲得意地说。我点点头,看到他伸出舌头,添了一圈上嘴唇,那里的绒毛黏在皮肤上,湿漉漉的,好像比前阵子黑了一点,也长了一点。

  我问金甲:“你会不会长胡子?”

  金甲惊异地看着我,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说的事?”

  我说:“不知道啊,原来你要说这个事,那我不听。”

  金甲说:“不是我的事,是我们班的长脚,他平时上厕所从来不跟我们一起,老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撒尿,别人说他那里长毛了。我还不信,有一次,趁着他不注意,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很多人都看到了,说那里果然有毛,而且是黑毛,比胡子还长。”金甲说完,怪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收住了,他又说,“长脚当场就哭了,跑到老师那里去告状,结果我挨了一顿批评。老师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到了一定时候,每个男孩身上都会长毛,嘴唇上也会长胡子。咦--难看死了!”金甲露出一脸的鄙夷,我也被他说得恶心起来,我说:“我不想那里长毛。”

  金甲说:“谁想啊?可这事由不得你,这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摸摸自己那里,好像有东西要钻出来,刺喇喇的。”

  金甲一脸愁容,他发呆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事确实挺烦人的。金甲的眼睛中充满了忧愁,他说:“如果和长脚一样,长那么难看的毛,我就从树上跳下去,摔死。”这念头是如此可怕,我险些从树上一头栽下去。我强烈要求金甲把我从树上放下去,金甲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们从柿子树上下来,径直回了家。父亲还在忙着给我们做玩具弓箭,看样子快成型了,削好的竹片用火一烤,弯曲成了弓的形状,他正在给弓上弦。旁边还立着一个人,我认识她,她在菜市场卖活鹅,大概经常跟鹅待在一起,她看上去也像鹅,四肢短小,屁股快垂到地上,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她经常来我家里,跟我父亲说,家里少个女人总是不成样子的。她同情地看着我和金甲,似乎想让我们跟她一起觉得自己身世可怜。父亲每次都苦笑着说,现在也习惯了。说完,他一脸慈祥地看看我和金甲,那眼神似乎在征求我们意见。

  金甲总是对她充满敌意,他似乎知道她不怀好意。因为金甲仇视,我也跟着仇视,只要她跨进家门,我就会马上跨出门外。有时候,她会尖着嗓门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们的,躲着我干吗?”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不敢看她的样子,我怕一抬头真的会看到她张开的嘴巴。在我和金甲的身上白费了力气,她就开始四处转悠,然后跟我父亲说,这房子的方位不太好,一般的房屋都是朝南的,再不济也是朝东南或者西南的,我们家的房子朝向正西,所以家里会出事。我父亲听了就笑笑,说那是迷信。

  我特别不喜欢她的神神叨叨,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巫婆。金甲比我勇敢,看着她转来转去,会赶她走。被一个孩子赶,她觉得很没面子,并不立即就离开,还是到处转悠,渐渐地转到门外。她一到门外,我就立刻进屋,能远远地听到她跟我父亲说:“你孩子真厉害,会赶人了。”我父亲直起腰,看着我和金甲,这明明没有我什么事,可那时候我很愿意跟金甲站在一起。父亲教育我们,小孩不能这么没礼貌,对大人要尊重。金甲鼻子里喷出一声很响的气,同时脸涨得通红。就在父亲要爆发的时候,那女人说:“算了算了,没有妈妈,孩子总难管教一些。”她说着风凉话走了,似乎她来我家,就是为了挑拨一下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她走路的样子更加难看,从一只母鹅变成了一只公鹅。她走了以后,父亲自动地平息了下来,我总怀疑,很多事情,大人都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连生气都要假装一下。

  父亲像没事一样,把做好的两把弓箭递给了我和金甲,这让我们欣喜不已。他给我们各做了三支箭,也是用竹子削的。他先给我们做了示范,冲树上射了一箭,我听到树叶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叫喊声,那支箭被耗光了力气,跌跌撞撞地从树枝上摔下来,又轻巧地落回到地面上。父亲捡回了那支箭,一脸满意地回来了,他说练到有准头了,可以射下鸟来。

  我和金甲几乎同时有了个梦想,希望可以射到鸟,做一个小小的猎人。但那仅仅是一个梦想,我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在树底下钻来钻去,也一本正经地冲麻雀开弓,但离谱的误差很快消磨完了我们的兴致。于是我们把目标转向了别的动物,家里的黄狗很快遭了殃。金甲对着它的后腿射了一箭,黄狗哀嚎着跳了起来,我们在一旁看得快笑晕过去,兴奋得抱在一起庆祝。

  很多动物都成了我和金甲射箭的目标,我们拿着弓箭找伦叔家的公鹅报了仇,这只趾高气扬的公鹅每次碰到我,都会追着我跑,有几次跑慢了,还被它狠狠地啄过。但这些动物并不笨,它们不会等着挨你的箭,必须追着它们跑,一跑起来,射中它们的概率就没有偷袭的时候那么高。我和金甲得出了结论,最好玩的还是家里的黄狗,虽然它也会痛得跳起来躲开,但你招呼它一下,它又会乖乖地回来。

  我们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消磨黄狗对我们的忠诚,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黄狗的不情愿,我喊它的时候,它的两条前腿动了一下,又站住了,它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弓箭,故意把头转过去,望着别处,两只耳朵竖得笔挺。金甲怒吼道:“造反了,你给我过来。”黄狗吓了一跳,它的两条前腿本能地想奔跑起来,可疼痛记忆让它条件反射似的收住了脚。金甲放下了手里的弓箭,朝黄狗跑过去,嘴里开始呼唤它。黄狗冲他亲热地摇晃起尾巴来,金甲跑到它身边,一把抱住了它,然后冲我大喊:“快过来,射它。”

  我举着弓箭跑了过去,黄狗意识到了危险,开始激烈地挣扎,金甲也没料到黄狗还有这么大的劲,在他怀里左冲右撞,把他带得踉踉跄跄。金甲使出了浑身的劲,想用身体压住黄狗,他一边试图制服黄狗,一边冲我喊:“愣着干吗?快射它!”

  于是我搭箭上弓,冲着挣扎的黄狗射了一箭,可就在箭离开弓弦的一瞬间,金甲被黄狗掀翻在了地上,黄狗一骨碌起身跑开了,那支箭阴差阳错地插到了金甲的脸上。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滚,满脸是血,我彻底吓蒙了。

  父亲听到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一把抱起了在地上打滚的金甲,试图掰开金甲的双手。金甲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哭着跟父亲说:“我看不见了。”我这才发现,那支箭插在了金甲的左眼上。恐惧让我瑟瑟发抖,我走上前去,被父亲一巴掌扇翻在地,他冲我大吼:“滚远点,你这个害人精!”

  我忘了疼痛,也忘了哭泣。以前我以为一个人哭了就是最害怕的时候,其实不是,恐惧到了极点,人会变成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轻飘飘的,只想飞走。

  父亲抱着金甲,一路狂奔,他去了伦叔家,伦叔的拖拉机停在门口,说明他已经拉石灰回来了。随后我看到伦叔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摇响了拖拉机,父亲抱着金甲坐在满是石灰的帆布上,父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茫然空洞,我本能地低下头去。拖拉机去了镇上,金甲的哭喊声听起来是那么揪心,很多人跑出来看究竟,看到了远去的拖拉机,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胸口那里隔着衣服,能看到上下剧烈的起伏。我很担心,心脏会不会从那里飞出来?

  那天傍晚,伦叔一个人回来了,他看到我,竟出奇的和蔼。他告诉我,金甲伤得挺重,镇里的卫生院吃不消,已经派救护车送到县城医院去了。他留我在他家吃晚饭,给我盛了饭,送到我手上,又拿了一双筷子递给我。我拿起筷子,发觉手抖得厉害。伦叔说,“别想了,吃饭吧。”

  我把头埋在碗里,使劲往嘴里扒饭,吃着吃着,我感觉有眼泪滴下来,滴到了碗里,可我不想让伦叔看到,把脸埋得更深了。那些被眼泪泡过的饭粒,吃进嘴里咸得有些走味。我越吃越伤心,鸡骨似的肩胛抽动得厉害,伦叔拍着我的背说:“你怎么了?”我抬起头问他:“晚上能不能睡在您家?”伦叔说当然可以了。

  其实,我不敢讲出来,金甲出事后,我想念我妈妈了,但是晚上一个人住在那个屋子里,我又开始害怕,我很担心,妈妈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便是抚慰,我也感到毛骨悚然。那个鹅一样的女人说我们家的屋子方位不对,这加剧了我的恐惧。

  吃完饭后,伦叔帮我洗了脚,让我睡在他的脚后头。夏天挺热的,他家的凉席有些黏人,睡着睡着,我闻到了一股艾草的味道,那股味道让我很放松,很快地进入了梦乡。伦叔第二天跟我说,我晚上睡着了,抱着他的脚,他整晚都没敢翻身,怕吵醒我。我听了觉得很难为情。伦叔却笑笑,问我是不是做梦了。我摇摇头,心里却想,这艾草的味道会不会是伦叔身上散发出来的?

  就这样,我在伦叔家吃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一个月过后,父亲和金甲回来了,金甲的脸上缠着绷带,只露了一只眼睛在外面,父亲消瘦了很多,眼窝子凹进去,看人的目光有点深邃。他们回到村里,引来很多人嘘寒问暖,父亲一一向他们道谢,然后他来伦叔家把我接回去。一个月过去了,父亲的怒气已经消散了,他对我不冷不淡的,轻声喊道:“回去。”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回到家里,金甲露在绷带外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跟我打招呼。

  我问他:“你还疼吗?”

  他摇摇头说:“还好,已经不疼了。”他说话声音小小的,像个腼腆的小姑娘,离开了一段日子,金甲好像对家里的一切都陌生了,四处打量着周围,像在别人家做客,不敢轻易地去碰触东西。

  这种生分让我觉得别扭,我突然在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客气劲,主动地去烧了一壶开水,给父亲倒了一杯茶。端过去的时候,他指了指桌子,示意我放在上面。他沉默良久,然后跟我说:“以后你离金甲远点。”我“哦”地应了一声,脸迅速地烫了起来。我看了一眼金甲,他也正好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金甲出事后,我感觉自己的处境完全变了。只要我一接近小伙伴,他们的父母会立即把他们喊回身边,他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我听到过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说:“离他远点,他不知道轻重的。”“这么小年纪,对自己的哥哥都敢下这么重的手。”“别忘了,他妈妈是怎么没的,这人是个灾星。”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不是故意的,可他们远远地躲着我,似乎我身上携带着瘟疫病菌。

  父亲叮嘱我之后,我主动地远离了金甲,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呢?我就是一个灾星。可几天过后,金甲主动地来跟我说话。

  我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我说:“别靠近了,爸爸看到了不好。”

  金甲却像没事一样,晃着脑袋说:“这事不怪你,怪我自己运气不好。”

  “可谁能保证你跟我玩了,以后不会再出事呢?”

  “出就出吧,我不跟你玩,你还跟谁玩?”金甲说得很轻松,我却听得鼻子发酸,我说,“你真的不疼了?没骗我吗?”

  “不信你自己过来摸摸。”他把那些绷带扯开了一道缝,让我看里面受伤的眼睛。我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去,看到里面的眼睛闭着,眼眶周围还有结痂的血迹。

  “拆了布条,你以后还能看见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医生说看不见了,管它呢,看不见就看不见了,不是还有一只是好的吗?”

  “我宁愿伤的人是我,如果我受伤了,你们可以不用担心。”

  金甲推了我一把说:“别瞎说!你以为这很好玩吗?”金甲这一推,我感觉他下手挺重的,但我心里很痛快,觉得他挺仗义的。我难以想象,如果这一箭射到别人的眼睛里,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那个鹅一样的女人已经来我家附近转悠过很多次了,这次她瞅准机会,逮到了缠满绷带的金甲,嘴巴里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她说:“伤得这么重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凑近了金甲,金甲厌恶地闪到了一边。她又看着我说:“这是你闯的祸吧?”我也没有理她。

  “这事得亏发生在你们亲兄弟身上,要换成别人,那还不把家给掀翻了?”她继续说着。见她又要往我家里闯,金甲一把挡住了门,我也跟了上去,靠在了门的另一侧,堵死了她的去路。这时候,我父亲从屋里出来了,他拨开了我们。那个女人跟我父亲说:“你还让他们一起玩啊?”

  父亲愣了一下,他看了看金甲,又看了看我说:“没事,现在他们应该有分寸了。”那一瞬间,我注意到父亲漠然的表情开始融化了。

  “这还有分寸呐?到时候闹出人命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父亲尴尬地笑笑说:“不会,不会,哪有那么严重。”他看我的眼神像大鸟看着雏鸟,他似乎才意识到我这只雏鸟快被大自然淘汰了,他突然心生了不舍,想把我呵护起来。

  鹅女人眨了眨眼睛,跟我父亲小声说:“我没说错吧?这房子的朝向有问题。”

  父亲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阴云,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要给我瞎说,再胡扯,我们家不欢迎你来。”鹅女人讨了没趣,翻了翻白眼走了。我看到父亲像受了打击,在台阶上坐了半天,脚边丢满了烟屁股。

  金甲受伤后,父亲每天晚上必来一趟我们的卧室,他一推开门,我们就必须睡觉,直到我们鼾声起来,他才退出房间,所以我一次都没看到过他关上门出去的样子。父亲总是比我们更晚睡觉,更早地醒来,他每天都比我们多活几个小时。

  有一天,我突然纳闷起来,那段我们睡得毫无知觉的时间里,父亲在干什么呢?金甲瞥了我一眼说:“那还会有别的?在跟妈妈见面呗。”他突然来了兴致,凑近我耳朵,给我出了个主意。

  那天晚上,我和金甲早早地躺到了被窝里,假装睡着了。过了一阵,父亲推开我们的房门,看到我们熟睡的样子,他放心地掩上门退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如果不是金甲提醒我,我真的又睡过去了。他指指门外,示意我出去。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父亲的卧室门外,卧室的门关着,通过锁孔,我看到父亲背对着门,他果然在跟人悄悄地说话。他说金甲的眼睛好不了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也不能怪小的,要怪就怪他给我们做了那个该死的玩具。他说着说着,双手抱住了头,显得痛苦不堪。

  我在门外几乎要喊出声来:“哦,妈妈!”父亲似乎听到了动静,他抬起了头。我听到箱子盖合上的声音,他站了起来,朝门口走来,我正想往回走,他拉开了门,问我干什么。我紧张地捂住了嘴巴,支支吾吾地说,起来上厕所。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小心伤风,快去睡觉。”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抹得很干净,没有哭过的痕迹。

  这之后,金甲去拆了线,他的眼睛好像被摘除了一些东西,小了很多,起初一直闭着,某一天,他也能眨巴着睁开一道缝,只是那里面全是眼白,眼白往上翻,似乎不想再看这个纷扰的世界。

  半年过后,父亲突然跟我们宣布,他把房子卖了,以很低的价格转手给了伦叔。金甲立刻不安起来,问:“那我们住哪里?”

  父亲笑了笑说:“鸦雀窝。”

  鸦雀窝是一个地名,跟我们住的上庄并不远,大概两三里路。父亲用伦叔买房的钱在那里重新买了一个房子,也是别人住过的。我们举家搬过去后才发现,新家比原来的房子还破旧。父亲请瓦工重新理了瓦片,补上了屋顶的漏洞。但老旧的墙体疏松不堪,一碰就会簌簌地往下掉石灰,有的地方还结了霜一样的磷粉,金甲用纸片刮着,说收集起来可以放烟火。

  搬家那天,我特意留意了从父亲卧室里搬出来的箱子,一个接一个的大箱子,并没有用铜锁锁上,倒是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箱子挂着一把铜锁。我很诧异,是父亲施了魔法吗?让箱子变得这么小?妈妈住在那么小的箱子里,她是怎么钻进去的呢?我试图接近这个箱子,父亲看着我,那如炬的目光让我心里打起了鼓。

  金甲悄悄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那时候我确定这就是他说的那个箱子。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跟父亲说:“妈妈住在里面吗?”问完后,我像做错了事,满脸通红。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一言不发,抽了足足一支烟,才跟我和金甲说:“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并没有正面回答父亲,那时候我只顾着自己,只想把要说的话都尽快说出来。我深信,只要一迟疑,那些话就会溜走,再也想不起来。我也怕一犹豫,那些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我说:“我想看看她。”

  父亲又停顿了一阵,他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我和金甲都凑了上去,他却让我们退开一段距离,我们往后退了几步站住了,父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在丈量和他的距离,等他觉得安全了,才开始动手开锁。那把铜锁的钥匙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弯曲的铁片,一插进去,铜锁就自动地弹开了。那时候,我感觉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父亲把箱子掀开了一小半,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

  我眼尖,就在父亲开箱子取照片的时候,看到了箱子里的一切,里面没有妈妈,只有一套衣服,衣服是灰色的,好像很脏,上面有一块块黑色的斑渍。更让我惊讶的是我和金甲玩过的那两把弓箭也放在里面,只是已经折断了。我曾经在家里偷偷地找过那两把弓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就不见了,原来是被父亲收起来了。我猜金甲也看到了那两把断了的弓箭,他的表情很复杂,既吃惊,又有点若有所失的样子。

  父亲递过来的照片上有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婴儿,他们都让我感到陌生。看着看着,我突然认出了父亲,那时候的父亲脸颊没肉,却留着两撇淡淡的八字胡,他的头发比现在浓密,仿佛还有点卷曲,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裤筒很大的紧身裤,一副意气奋发的样子。旁边的女人手上抱着一个婴儿,父亲说那是金甲。那么小的金甲把我逗乐了,金甲却说他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模样了。

  我们的注意力落到那个女人身上,那就是妈妈。我想叫她一声,发觉她终究还是太陌生了,但这种陌生的感觉又有点奇怪,仿佛在哪里见过。我恍然间醒悟过来,应该是在金甲的身上。金甲一半长得像父亲,一半长得像妈妈,他那张脸很容易看出父亲年轻时的轮廓,只是眼睛不大像,他长了双眼皮,而父亲是单眼皮,我觉得这里面藏着妈妈的秘密。

  父亲说,这就是我们的妈妈,之所以没让我们看到,他怕我们太想念她。我说,不让我们看,我们也想念她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照片上的妈妈,她仿佛也听到了,能从她脸上看出笑意来。

  看到了妈妈后,金甲开始有点闷闷不乐。他偷偷地跟我说,这跟他以前看到的妈妈的样子不太一样。我问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金甲有点闪烁其辞,最终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冒出了精光,他非常肯定地说,妈妈的头发不是这个样子的,而是一头大波浪。

  照片上的妈妈头发是直的,而且扎着两条辫子,看上去确实一般了点。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金甲非得认定那个大波浪头发的女人才是我们的妈妈。他似乎有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搬入新家后,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房子不再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了,但也不是朝向正南,应该是偏东一些,每天太阳一升起,阳光就铺满屋前的空地,空气中有股棉花的味道,暖洋洋的。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金甲,金甲说他早知道了。父亲竟然相信了别人的谣言,这让他忿忿不平。

  金甲说:“这都是大人的把戏,从来没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我能理解他,换了一个地方生活,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不适应。比如和玩伴扎堆的生活不见了,上庄的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好像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联系。金甲一想到这点,就会骂他们没有良心。鸦雀窝也有金甲的同学,但是个女同学。金甲说,他不和女的玩。每次只要远远的看见女同学走来,金甲就会“噌”地跃上别的岔路,避开和女同学碰面。那个女同学的脸永远是红的,红到耳朵根上,我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

  金甲说,我们两个在别人眼里不一样。我问他为什么会不一样,他没有说。从金甲讳莫如深的表情里,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变形了,包括他身后的房子。搬到这里来以后,我和金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父亲说,这是认床的缘故,几乎每个孩子都认床,等习惯了就会好的。

  每天一躺上那张床,金甲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开始念叨我们原来的房子,原来的房子已经熟稔于心。出门就是一片院子,院子的栅栏外面是一条小溪,左侧是伦叔家的屋屁股,墙上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左侧的弄堂出去是一口小池塘,池塘边就是那棵大樟树,它像把巨伞盖住了我家的屋顶……

  那天晚上,我对金甲说:“要么回上庄去看看?”金甲叹一声气说:“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还看什么!”我说:“不看房子也可以,可以找人一起玩啊。”金甲突然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要去你去,我不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金甲已经醒了,他两只手枕在后脑勺,正盯着墙壁上那扇又小又高的窗户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想什么,就发呆。那扇窗户渐渐的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把房间照亮了。金甲问我:“到了这里后,你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不是问自己:我在哪里?”

  我几乎跳了起来,像身体的某个敏感部分被人扎了一针,我说:“是啊,每天醒来,总是分不清在哪里,需要好好想一想。”

  金甲“嗖”地坐了起来,他说:“我改主意了,回上庄去看看,反正那地方是回不去了,说不定好好道个别,之后就好了呢。”

  我感觉那天的太阳有种吹吹打打的欢喜劲,一路上我都眯着眼睛在打量它。金甲问我在看什么,我说看天空。金甲说,没飞机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说着回到了上庄,走进老屋前的院子,发现那里也变得有些陌生了。那房子现在住进了伦叔的老父亲,伦叔瘫痪多年的母亲前不久刚刚过世。丧偶的老头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他倚着墙壁,右手握着拐杖,头靠在拐杖上打盹。金甲嘀咕了一句:“他会不会也快死了?”

  这让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可屋门大开,我和金甲抵挡不住进屋的强烈念头,我们放轻了脚步,悄悄地绕过他,我很担心他突然醒来,好在我们走得足够小心,没有闹出任何响动,顺利地进入了我们曾经的家。

  搬家的时候,父亲只取走了一部分家具,有很多我们曾经用过的家具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比如那张剥了漆的八仙桌,我们吃饭一直用小桌,那张八仙桌就沦落在角落里,用来堆放杂物。还有那把破沙发,后来父亲在断裂的地方钉了一块木板,把它加固了,还能凑合着用。

  看到那把沙发,我和金甲不约而同地站住了,那年我们挤在上面看动画片的场景仿佛在眼前刚刚发生,现在上面似乎还坐着十一岁的金甲和六岁的我。

  “那时候,我们完好无损。”我突然像宣布重大消息似的说。

  再看金甲,他的眼眶中有了泪水,他迅速地一把擦去,示意我跟他再往里走。外面光线很亮,屋子里的尘埃在光柱里肆意舞动,我们仿佛被一股魔力吸引,一直上了楼梯。金甲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他发出的声音很小,我屏住呼吸也没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从他的模样看,仿佛在跟人说话,可那个跟他对话的人究竟是谁呢?我想着想着,突然茅塞顿开,应该是妈妈!

  那一刻,我也产生了幻觉,在卧室附近,一头大波浪的妈妈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她一手扶着门框,一边冲着我们微笑。我“嘿”地叫了一声,“妈妈”两个字差点从我嘴巴里冲了出去。

  【责任编辑 李慧萍】

  □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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