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不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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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9
他们从没想过,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辩日”--
“你先下来,地上凉快。”
“你先送点水上来,我渴了。”
“我让你下来喝水啊,谁叫你挨着太阳那么近。”
“和太阳没关系,早上吃的蒜薹炒肉太咸啦。”
“和蒜薹炒肉没关系,你抬头看看,现在太阳和盘子一样大,要到傍晚,太阳才会像蒜薹炒肉里的炒肉那样,一点点大。”
“那是你们老板黑心,克扣伙食费。”
“你赶紧下来,要是被老板看见了,我们连蒜薹都没得吃啦。”
上午的天空就像是一块被加热到蓝灰色的金属片。吕向红在吴援朝的催促下,先用左脚踩住一级楼梯的左边,再伸出右脚放在同一级楼梯的右边,等双脚同时在一级楼梯上站稳了,才缓慢地伸出左脚踏向下一级。
杨杨奶奶近来常看见一个同龄人站在对面楼上,三四五六楼不定,一站老半天。杨杨乖巧的时候也跟着奶奶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杨杨的眼神引起了杨杨妈妈的注意,杨杨现在看我直愣愣的好像看敌人一样,会不会你妈和杨杨说我的坏话,把我们杨杨带坏带偏啊。杨杨爸爸说,睡觉。
杨杨奶奶初以为对楼的闲人是东皋区的回迁户。前年,婺城政府将东皋区划为“城市有机更新区块”,正式启动东皋区房屋征收工作。前年圣诞节,东皋区完成全部签约任务;去年元旦节,东皋区完成全部腾空任务,现在东皋区所有的旧房子都拆平了,回迁房就近安置在婺城车站路的东边,杨杨家的正对面。
车站路往北走到底是一个五岔路口,顺时针方向从第三个出口进入东皋路。东皋路上电脑音响店林立,回收二手台式机、笔记本这样的生意只有东皋区才有人做。低矮昏暗的铺子里头,躺着赤膊的男主人,坐着哈欠连天的女主人,他们被形形色色的电脑辐射着,就像一幅被门框裱起来的警惕电子垃圾的宣传画。杨杨奶奶每天早上买菜途经此地,许多店铺都还没开门,那些开门的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各种显示屏并置的展示墙上同时在播不同的电视频道,《早间新闻》的隔壁是古装的薛平贵与王宝钏,顶上是《走进科学》,下边是《名医妙方减肚子汤》《国医谈阿胶》……杨杨奶奶每天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然后想一会儿,人这一辈子要是能活成这样五彩缤纷,叫人目不暇接,那才不枉此生。
杨杨奶奶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一边回顾半生荣辱。她的人生从二十岁出嫁开始就一眼见底了,生养儿子、侍奉丈夫,在生产大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能挣工分的丈夫,比丈夫还丈夫……如果说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变数,那就是在她三十六岁那年,丈夫肺癌早逝,原本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似乎有了另外一些可能,但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没可能了……杨杨奶奶磨磨蹭蹭地穿过东皋区走到菜市场,半生荣辱刚好过完一遍,准确地说,大半生过去了,多的是“辱”,一星半点的“荣”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杨杨奶奶在菜市场通常都不会有好心情,尽管卖桃或西红柿的摊位上都放了“轻拿轻放,请勿按捏”的牌子,杨杨奶奶暗中还是又掐又捏,娇嫩的果皮是她用指甲铭刻耻辱的碑。
活着的,都是死者的遗产。
杨杨奶奶从三十八岁开始就专注活在杨杨爷爷的阴影之下。之所以是三十八岁而不是三十六岁或三十七岁,是因为三十六岁是悲恸的一年,悲恸及悲恸过后的茫然充满了这一年;三十七岁,她不再悲恸更不茫然,但她不太能接受自己悲恸的持久力竟然不过如此,因此人前她还是素面冷淡的,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被金保国塞进了一头小鹿。在我看来,你现在和二十七岁没啥差别。金保国把她的人生像倒带一样一下往回拉了十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暗示她还有许多重来的机会……然而儿子已经是无可更改的十五岁,母亲是毋庸置疑的六十五岁,只有丈夫永远五十岁。
金保国一直住在东皋区,早年和朋友合办过回形针加工厂,也独资开过电脑音响店,听说最近几年到处借钱债台高筑,以前是金保国吵着要离婚,现在是金保国求着老婆别离婚,但还是离了。金保国的老婆带走孩子,留下房子。杨杨奶奶心想,难怪这几年往来东皋路,一次也没碰到过金保国,八成是出门躲债去了。其实,金保国的回形针加工厂和电脑音响店相继关门歇业一度令杨杨奶奶感到欣慰,幸好当年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金保国,选与不选一样都是过苦日子,倒不如一个人吃苦头,清静体面一点。
但最近一次上菜场,杨杨奶奶和金保国撞个正着。金保国笑眯眯地打招呼,杨杨奶奶假装没看见。金保国提着半扇猪头肉走过来,杨杨奶奶掩住口鼻,示意金保国离她远点。金保国原本想告诉杨杨奶奶,猪头肉是切回家下酒庆祝用的,金保国在东皋区的那间老破平房按照政府补偿政策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小套间,更别提他在东皋区还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套间,旧是旧了点,这不马上就要变现或者换新了嘛。金保国毫不犹豫舍赔偿金要新房子,这年头,钞票是死的,房子是活的,以前是钱生钱,现在是房生钱,我又不是土傻帽。金保国已经到车站路东边的在建安置房看过好几回了,这一次政府公开招投标引进国内知名品牌绿城物业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对回迁安置房项目进行管理,并按照物业管理考核办法严加管控,确保回迁户能享受到国家一级物业服务企业带来的优质服务。更让金保国满意的是,过往的生活让他中了许许多多的下下签,但在这次安置房抽签中,金保国抽到了上上签,绝佳的楼层和户型羡煞不少回迁户。
杨杨一家住的旧单元楼与金保国的新房子仅一路之隔,这片位于车站路西边的老小区稍微比棚户区强点,和东皋区相比就差远了。实话实说,杨杨家这一带比东皋区更需要“有机更新”,也确实比东皋区曾经更早地纳入拆迁规划中。传闻当时居委会黄阿姨家多算了补偿款,每平方米比别人家多个一千块,不仅如此,黄阿姨还额外收了一笔“动员费”,作为游说住户体谅政府尽早动迁的辛苦钱。消息一披露,旧楼破房里的小市民们不干了,还在心里种下了政府皆无良开发商都黑心的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一深一固,让他们也像枯藤昏鸦老树一样,牢牢扎根原地,人家挪活这树挪死了。
吕向红的穿衣风格简单粗暴,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大绿大黄大粉,看上去土气又老气。吕向红不知道俗艳的自己经常映入对面旧楼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她只知道站在毛坯房高层,她像一棵树,像一棵树一样痛饮阳光。吕向红下楼回到地面,恐高的晕眩还没消散,吴援朝就把她拉进了工棚里。工棚有门无窗,即使点灯,从早到晚依然昏暗,即使有窗,也不会打开,工地扬尘凶猛,为保护呼吸系统损失一点视觉上的便利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老家田地被征收,吕向红应该还在王宅村,每天在田间地头消磨半天时间,一半是生计,一半也是出于惯性,她的消遣与劳作、快乐与哀愁全都系于那片土地,现在,土地没有了,吕向红忽然发觉年过半百的人生还有一些其他可能,但也不是很有把握。这些地我早就不想种了,我想去婺城,做月嫂做保姆都比种地强。吴援朝当即驳回,你在老家呆着就好了,没必要来城里受罪。原本是一句暖心的体己话,偏偏还有后半句,你真要闲不住,可以去国富的饲料厂帮忙,饲料厂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国富的饲料厂堪称王宅村的名片,为村里创收提供了一大批就业岗位。吕向红赌气说,我不去饲料厂也不做月嫂保姆,我就来看看你。吴援朝就没话讲了。
吕向红坐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公共汽车到达婺城,中途严重晕车,把中午饭全呕出来了,完完整整的茄子、胡萝卜吐在车厢中央,煞风景。吕向红咽下胃酸也咽下委屈,她和吴援朝过了大半生,总是活在“两害取其轻”的选择里,老吴为什么就不能够爽快点,干脆说,地不种就不种了吧,你想做月嫂保姆就去做吧,或者你什么都别做了,爱在哪呆着就呆着,我养你……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吕向红对总是“两害取其轻”的丈夫心生不满。老夫老妻的,当然不会也不用说“我养你”这种话了,但老夫也没必要给老妻指一条“不种地就去做猪饲料”的出路吧?偏偏吴援朝还说得如此体面:饲料厂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煞风景!
睡觉前,吴援朝告诉吕向红,到了秋天,我们就搬出工棚。吕向红眼前一亮。偏偏还有后半句,天凉快了,我们就能住进集装箱里,集装箱四四方方,和一个小单间差不多,也有窗,租金一天六块钱。吕向红咽下委屈,老吴为什么就不能够开化一点,管他秋天夏天,管他娘的天冷天热,直接说,我们开房去吧……吕向红来婺城一个多月了,一直和吴援朝住在工棚里,暗无天日。工棚紧挨工棚,隔音效果奇差。五十六岁的吕向红在婺城就没怎么睡过好觉,经常是在吴援朝和他的工友的鼾声中,咬牙切齿地睁眼到天亮。你昨晚磨牙了,前晚也是。吴援朝还有脸向她抱怨,居然还把恨得牙痒痒和磨牙混为一谈。吕向红觉得自己是一具躺尸,身首异处,只待黎明破晓登上毛坯房的高层,方才觉得身体重新连上脑袋,她又变成了一棵自由呼吸、饱食阳光和雨露的树。
杨杨奶奶过去总是安抚儿子一家“好事多磨”
“好饭不怕晚”“守得云开见月明”,鼓励他们坚守车站路西边这片最后的秽土,“守住了就是胜利”,但自从遇见金保国之后,她发现这套说辞没办法安慰自己了。尽管没有在儿子儿媳面前表现出动摇的迹象,但三岁的杨杨已经目睹五十六岁的奶奶掉过好几次眼泪了。杨杨伸出小手帮奶奶擦拭泪水,杨杨奶奶只好把示弱的时间推迟到夜深人静之际。
只有黑夜才是她的,杨杨一家三口睡着了,杨杨奶奶才不仅仅是杨杨奶奶。夜很深了,杨杨奶奶不用假装不去看不去想金保国,他是她那年月唯一动心过的男人,这些年来,他一直过得不如意,可谓落魄,这让一直“寡”下来的她不觉得这些年过得苦,倒有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好自己当年把持住了的后怕与侥幸。可实际上,这些年一个人吃的苦,并不因为金保国吃了更多苦就不算苦了,更可怕的是,金保国如今时来运转,而她没有任何柳暗花明的征兆,往后很有可能还是一段完整的辛苦路。想到这里,又是泪涟涟。
杨杨奶奶计较累了,起床上厕所。半夜三更的卫生间亮着灯,杨杨爸爸笔直站立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门上。杨杨奶奶听了一会门里头的动静,又开始掉眼泪。杨杨奶奶抹掉眼泪回到床上,仰躺着,眼泪滑进耳朵里,痒痒的,杨杨奶奶就翻身侧卧,眼泪就打湿了枕头。杨杨奶奶忧伤地想,怎么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水,怎么流了这么多的眼泪水还是想撒尿呢?
第二天一早,杨杨爸妈出门上班,杨杨和奶奶照例在餐桌前细嚼慢咽。杨杨奶奶把嚼烂的酒糟馒头嘴对嘴喂给孙子,杨杨妈妈之前对此意见很大,非要拉婆婆上医院体检,查一查有没有幽门螺旋杆菌。检查结果显示杨杨奶奶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倒是杨杨妈妈检查出小叶增生,在右乳房下面开了个口子,切掉了纤瘤。可怜杨杨早早就没了母乳喝。乖孙子,你爸爸可能不要你了,你可能就要没有爸爸了。杨杨似懂非懂号啕大哭,嚼了一半的酒糟馒头成团成团地往外吐,红彤彤的,像吐血。杨杨奶奶抱着孙子一块哭,金保国当年告诉过她一个秘密,正当壮年的金保国对自家娘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还不如自己动手自己解决,解决的时候,想的正是她。
杨杨奶奶委婉地提点儿媳,做妻子的要多体谅丈夫,一张床也是一艘船,夫妻两个人一条心才能同舟共济,过好日子。杨杨奶奶又去敲打儿子,你是不是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啦?杨杨还这么小,你要想清楚。杨杨爸爸向老母亲发誓说,没有的事。夜深人不静,杨杨妈妈先发制人,你是不是向你妈打小报告啦?什么我们现在是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一艘船上,这都是你妈和我讲的,你妈还让我多体谅体谅你。杨杨爸爸发誓说,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杨杨妈妈说,你妈是不是知道我当时不同意她来带杨杨的事啦?还有,我非要拉她上医院体检,她一直想要报复我。杨杨爸爸说,没有的事,睡吧。杨杨妈妈说,睡不着。
对面的安置房项目早已完成围墙封闭,一号楼到三号楼的楼体建设也已经基本完成,眼下,四号楼到六号楼的土石方动工开挖。杨杨妈妈说,建一号楼到三号楼的时候,刚好也是家里面翻修,那会儿我们住在你妈家,不算清静,但也没有现在这么吵。杨杨爸爸说,昨晚我就没睡好,凌晨两点对面还在钻地,我感觉天灵盖也被他们钻出了一个洞。杨杨妈妈从床头柜取出一瓶还有四分之三的红酒。杨杨爸爸摇摇头。杨杨妈妈喝了一大口红酒促眠,说,要不明天去买点安眠药。杨杨爸爸摇摇头。杨杨妈妈又喝了一口,说,不用安眠药,又不喝酒,睡不着怪谁?杨杨妈妈借题发挥说,一个不会喝酒的业务员趁早改行算了,要不全职在家带杨杨,省得辛苦你妈。杨杨爸爸还是摇头。杨杨妈妈呵出一大口酒气,说,我们这里到底什么时候拆迁啊?杨杨爸爸说,这破房子刚刚翻修完你就指望拆?杨杨妈妈呵出一大口气,说,日子是自己的,过一天是一天……混一天算一天……杨杨爸爸听着妻子的胡话,闻着妻子的酒气,更加睡不着了。杨杨爸爸的工作要求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脑力,本就不善饮的他索性滴酒不沾了,加上为免药物依赖,他一向用药谨慎,做爱才是他理想的安眠药,身体自然消耗、自然倦怠,沉沉的睡意自然袭来,将他击昏放倒。昨天夜里他就想用“理想的安眠药”,无奈杨杨妈妈兴致不高,杨杨爸爸只好上卫生间自行解决,谁知被老母亲撞见了,让老母亲误以为他们夫妻之间出了问题。杨杨爸爸想到这里,身子软下去了。
吕向红不知道自己除了经常倒映在杨杨奶奶的眼睛里,偶尔也映入斜对面旧楼另一双苍老的眼睛,虽然这双老眼的主人不过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王国仙痛恨阳光,绝无可能像吕向红那样把自己整个地暴露在太阳底下。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她的,她要睡了。白天,王国仙和旧楼里一些三班倒的纺织女工一样,拉上遮光布,把太阳挡在屋外,睡不深。王国仙梦见她和下夜班的纺织女工一起走出棉纺厂车间的大门,左手提着一个网兜,装着大小两只饭盒,右手拎着一只空热水壶,准备到锅炉房洗个热水澡,然后灌满热水壶,踩着晨光干干净净回家去。王国仙在梦里不停地灌热水,可热水壶好像无底洞,也像欲望,总不满。王国仙惊醒过来抱住自己,惊觉自己也是锅炉房的热水龙头,每到夜晚就拧开,去灌一只只热水壶,热水源源不绝,热水壶更是源源不断,永不餍足……
王国仙自怜比三班倒的纺织女工悲惨,她只在夜间工作。王国仙曾向吴援朝透露,“王国仙”不是她的本名,“我姑姑才叫王国仙,小时候我爸和我妈闹离婚,我住姑姑家,王国仙对我很不好。”吴援朝没想过在婺城这个异乡会有年轻的异性和他分享身世秘密,他自愿被这样的坦诚所感动,尽管这很有可能只是风月场所惯用的伎俩--风尘女子通过坦白一两个所谓的秘密去戳中恩客的情感软肋。总之,吴援朝的心又柔又软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什么戳一下了,生计最无趣又最紧要,他一度自以为无关也无需风月了。
吴援朝和王国仙的初遇绝对算不上美好,吴援朝当时正为了老家的失地怒发冲冠。吕向红打电话告知,王宅村准备开发打造凤凰山工业园区,吴援朝家的八亩地在征收规划内,征地时长十八年,征地期间每年每亩按照七百元标准进行补偿。吴援朝冲着电话嚷嚷,把气全撒在吕向红头上。吕向红也慌了,你听得见吗?推土机已经开进来啦,老魏家的蔬菜大棚和苗木园子已经被推掉大半啦,马上就轮到我们家的八亩菜地啦。吴援朝问,老魏什么想法。吕向红说,老魏不做菜农也不做花农了,老魏准备到国富的饲料厂做工人啦。吴援朝说,怂逼。吕向红说,没办法,老魏的儿子小魏在婺城供电局上班的。吕向红发挥阿Q精神,搁下失地的伤痛,表达了她对婺城的憧憬,“我不去饲料厂也不做月嫂保姆,我就来婺城看看你”。吕向红的请求合情合理,吴援朝不想答应又无法反驳,闷了一肚子气。吴援朝握着手机专注于生闷气,没注意到低头发短信的王国仙,两个平路上走着的人最终撞到了一起,两个平路上走着的人好像两个犯了路怒的老司机。
“走路不看路,要死啦。”
“嘴巴放干净点。”
“我嘴巴再不干净,也没有你这一身脏。”
吴援朝就像一条灰头土脸的蛇,被王国仙打中了七寸。他是脏的,不论在老家务农还是在婺城工地上,他都没有逃脱“脏”的厄运宿命,他的晚年无可避免也将以“脏”字谢幕。他不是没有抗争过,抛下良田贤妻,只身闯婺城,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堂,他仍有一些自己的坚持。吃喝嫖赌,工地上的人哪里逃得过,五毒俱全者有之,最不济的也精通其中一二。吴援朝偏就是比“最不济”还要不济的异类,“喝嫖赌”与他无关,若非维持生命正常运转的需要,恐怕吴援朝也会把“吃”一项舍掉。吴援朝忌胡吃海喝,一日三餐规律如山中高人。有工友酒后调侃,老吴你不喝不嫖不赌,就剩下吃了,还吃那么一丁点,你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吴援朝就顺着酒鬼的话想一想,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没意思,体面地活着干体面的活或许有意思,但为了体面地生活而穷讲究白忙活就没意思了,明明扛不起的东西非得扛吗?这样活得不是很压抑嘛……
也是那个酒鬼在另一次酒后挥舞手机向工友们炫耀他最新的猎艳战果。吴援朝目睹酒鬼和王国仙的自拍合照,心里一松,她也是脏的。
走到车站路的西边,穿过小卖部和白铁皮加工店之间的小巷,右拐,绕过一座啤酒瓶堆成的小山,钻进二号单元楼的门洞,迈完三十一级楼梯到三楼,在301室的门口站住,吴援朝深吸一口气,没吐出来,又深吸一口,仿佛哮喘病人发病似的伸出哆哆嗦嗦的右臂,怯怯地叩响房门,这又像刚学艺的厨师,刀法不精,在砧板上切得慎之又慎所发出的那种动静。门开了,四目对望,彼此眼中各有一丝慌乱,稍纵即逝。她领他进房间,一个大红大粉的小天地,像洞房。再次四目对望,虽然没有被欲念驱使,吴援朝的脸颊还是不争气地红起来,烧起来。从工友那讨来地址原本打算上门破点财买一顿羞辱从而捡起那天被王国仙所践踏的尊严的吴援朝,士气全无,来之前气汹汹谋划好的打击报复完全施展不开来了。
王国仙替吴援朝干着急,她没见过这么安分的客人,仿佛洞房花烛夜的新郎。许多客人虽然一开始也拘束,闷声不响不知所措,但只要过一会儿就能很好地进入状态,进入角色。他们假扮新郎,让王国仙做他们几分钟、几十分钟、几小时的新娘,洞房、离婚、再婚、再洞房,一寸光阴一寸金呀,春宵一刻值千金呀。只有吴援朝始终目光闪烁,畏首畏尾,仿佛是个雏,仿佛真新郎。
“新郎官,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呀?”王国仙主动扮起新娘。
“我……”吴援朝张嘴就后悔了,晚饭吃的蒜薹炒肉在口腔里沤成一股浊臭,在同样浊臭的工棚里不觉得,但在王国仙香喷喷的房间里就突兀了。
“你想怎么玩呀?”王国仙继续主动。
吴援朝有一瞬错觉,以为王国仙是老家王宅村的程兰芬。吴援朝庆幸当初娶的不是程兰芬,虽然灰扑扑的吕向红没什么女人味,但显然,一件素朴的农具比一只充满雄激素的母老虎更宜室宜家。吴援朝试探性地挨着王国仙的床沿坐下来,如伴虎如坐针毡。
“你很冷吗?”王国仙冷冷地说。
“你的床太软了,像坐船,晕。”吴援朝尽量稳住自己,使他看上去不至于东倒西歪,好像王国仙一口气就能把他吹倒,“床越软脊椎越不好,你天天睡这张床吗?”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有二十个小时都在这张床上,工作、休息都在这里,剩下的四个小时差不多也都围着床转。”王国仙躺下来,陷进床里面,“比起软塌塌,我更不喜欢硬邦邦。”
“吃饭也在床上?”
“不可以吗?”
“我有黑龙江的工友,他也喜欢坐床上吃饭喝酒,你喝酒吗?”
“要喝也可以,加钱就行。”
吴援朝俨然酒醒,王国仙毕竟不是程兰芬,他跟王国仙纯粹是金钱交易关系。吴援朝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市集上一只他权衡是否购买的山羊。吴援朝记起了此行目的,来之前他早已在想象中把王国仙扒光抽打了好几遍,强迫王国仙一遍遍重复:我最脏,我最脏,我最脏……
“先洗澡吧。”王国仙提议。
“我洗过了,”吴援朝说,“我洗过了来的。”
“有意思,”王国仙笑了,“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都一样,”吴援朝说,“在老家我们是农民,来到婺城,我们又都是农民工。”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翠景花园,听上去好像是很高档的小区,其实一朵花也没有。”
“你就是花。”吴援朝在王国仙身旁躺下去,睡眠就像冰川在融化。月亮好像一块可燃冰挂在房间外。
杨杨奶奶直到前几年才搞明白生下杨杨爸爸之后的那段艰难日子其实是产后抑郁,杨杨两岁之前,杨杨妈妈也有类似困扰。杨杨奶奶现在早就绝经了,但类似产后抑郁的那种不痛快又回来了。
以往杨杨家周边的麻将馆、快餐店、美容美发店动静稍大,影响正常休息了,杨杨奶奶毫不手软绝不姑息,一个电话打到城管部门,立竿见影,堪称投诉维权的斗士,可眼下在工地噪音问题上,杨杨奶奶却接连碰壁,“我们主要负责在商业经营活动中使用高音喇叭或者采用其他发出高噪声方法招揽顾客的及在城市市区街道、广场等公共场所组织娱乐、集会等活动,使用音响器材,音量过大所产生的社会生活噪声,要不你打110试试看。”杨杨奶奶照做,结果110主要负责车辆鸣笛等交通类噪声和鸣炮、狗叫声及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所产生的社会生活类噪声,“你可以打环保部门的投诉电话。”杨杨奶奶这才找对门路,主要管理除渣土清运外的建筑工地夜间施工和企业固定设备所产生的工业噪声的环保部门却这样答复,“你们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车站路东边的安置房是今年市政重点工程,政府投了这么大一笔补偿资金进去,早一天完工就是胜利。”
杨杨妈妈夜夜酗酒,杨杨爸爸疯狂手淫,还有其他许多人也都借助各种各样的方式抵抗噪音带来的入睡障碍。如果统计一下,车站路西边这带的红酒、药酒以及卫生纸、安全套的消耗量一定创下了历史新高。
杨杨奶奶痛恨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单是噪音问题,杨杨奶奶更痛恨周围大家脸上那种忍辱负重的云淡风轻,一个个都假装事不关己,麻木不仁。怂逼!
“你妈吃晚饭的时候摔碎了一只调羹,前几天可是刚打破一只碗啊。”杨杨妈妈关起门来和杨杨爸爸明算账,“你要不要带你妈上医院检查一下?”
“上次也是你说我妈有胃病有什么菌,结果呢?”
“我是怕你妈老年痴呆。”
杨杨奶奶白天困得要死,可躺到床上又全无睡意。天灵盖被噪音日夜捶打,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的缝隙孔洞里流出来了--
杨杨奶奶年轻的时候坐卡车从婺城到王宅村,卡车两侧都挂了大红色横幅,车一动,横幅猎猎作响。直到现在,杨杨奶奶还记得王宅村的土豆汤,因为没有油,土豆是用擦菜板擦的,相比刀切,这样煮出来的土豆汤就会稠糊一些,再用土豆丝和面在汤锅边上贴一圈饼子,用班长的话讲,这就是满汉全席啦。这是班长的一厢情愿,尽管当时粮油紧缺,杨杨奶奶还是吃不惯顿顿土豆丝面饼,更看不惯“苦中作乐”的精神胜利法,明明苦哈哈,做啥要强颜欢笑,乐哈哈给谁看呢?
生活终究让这位骄傲的女中学生低了头。那时候的王宅村就和现在的婺城一样,整个就是一片工地。杨杨奶奶一开始和所有同学一样,在王宅村出苦力做苦工,随着时间推移,杨杨奶奶和有的同学一样,因为实在受不了苦,早早地和当地的老社员结了婚。生活有了改变,但还是苦,杨杨奶奶生下杨杨爸爸之后坚决不肯再生,好在是儿子,杨杨爷爷也就顺了杨杨奶奶的意思。月子里,杨杨奶奶夜里换尿片要点煤油灯,有时灯没点上就已经被尿了一手,湿手划不着湿火柴,杨杨奶奶坐在暗里掉眼泪。她经常感到恍惚不可思议,明明自己还是女儿,怎么就做起了姆妈?生活终究让这位不甘心的年轻妈妈迅速成长为养儿育儿方面的熟练工,后来,杨杨奶奶夜里把尿就不用点煤油灯了,再后来,杨杨奶奶学会了养猪、种青菜、腌雪里蕻。在离开王宅村重返婺城的前一年,她甚至毫不娇气地学会了接生猪崽。
杨杨奶奶几十年没有吃到王宅村的肉麦饼了,并不想。这种当地的特色吃食在物质匮乏的非常时期就简化成了土豆丝面饼,而正常条件下,肉麦饼以王宅村特有的腌菜和霉干菜肉为馅,在锅里烤至饼体膨起、皮黄带软,咬之,满口喷香。
最后一次吃到正宗王宅村肉麦饼是杨杨爷爷做的。那时杨杨爷爷已经肺癌晚期,天天嚷着嘴巴淡,嚷着要吃老家的肉麦饼。他一边和面拌馅,一边猛抽旱烟,然后剧烈咳嗽,杨杨奶奶就站在他背后拍一拍他的后背,时不时提醒一句,注意烟灰,注意飞沫。杨杨爷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一日三餐顿顿只吃肉麦饼。杨杨奶奶知道杨杨爷爷一辈子都没有融入婺城,正如她永远不想再和王宅村有什么联系。当年她相中他,除了搭伴日子好过一点,最主要的是她馋他做的肉麦饼。当时国家的优惠政策已经结束,下放的知识青年和老社员一样都要“自食其力”。杨杨奶奶终于领会班长的那一套“两害取其轻”“苦中作乐”的革命生活智慧,土豆丝面饼就是满汉全席,甚至比满汉全席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铁一般的真理。
年轻的杨杨爷爷每天偷偷从石场公社食堂沾两大手掌面粉,然后双手插裤袋走回家,同样的办法适用于猪肉、葱花、腌菜,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再加上自家配给粮、油、盐,做一两只肉麦饼也不是天方夜谭。要是能吃上一口正宗的王宅村肉麦饼,这辈子也可以啦,杨杨奶奶在连续吃了好几天没油的大锅菜吃得胃酸之后,终于以两个肉麦饼为彩礼,把自己嫁了出去。
屈辱的往事和往事的屈辱,随着杨杨奶奶一个人闲下来静下来就一起缓缓流出,仿佛一场不期待的脑溢血。杨杨奶奶像一个自律的病人,主动回避这些回忆以及有可能引发回忆的物件,包括王宅村肉麦饼,因是刻意回避,于是记得更深更牢。
吕向红虽然没有“高瞻远瞩”的概念,却也有了“高瞻远瞩”的体验,积累了“高瞻远瞩”的经验。站得高,看得远,也想得远,想未来也想过去,过去未来两头都不在婺城的工地上,吕向红得以暂时逃避施工噪音以及鼾声、梦话等生活噪音。
王国仙在吴援朝最近一次到翠景花园时告诉吴援朝,我经常看见一个老妇在你们工地大楼上面转悠,你认识吗?吴援朝停顿了一下,说,不认识。王国仙微微一笑,心说,撒谎还脸红就不要撒谎,王国仙分明看见吴援朝冲那个老妇喊过好几次话了,但没拆穿他。
这就是王国仙的好。
算起来,吴援朝也称得上是常客了,一周至少来一回,每回坐着聊上一会,再小睡一会。吴援朝睡着的时候,王国仙醒着,坐一边玩手机。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王国仙起初有些不安,免不了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她们这一行每天都活在色衰爱弛的惘惘威胁下,不管愿不愿意都练就了看人脸色的本事,尤其是男人的脸色。两人虽年龄悬殊,但吴援朝每次都能在这里安心说上许多话,然后安安心心睡一觉。
这就是王国仙的好。
某种程度上,吴援朝达到了初衷:花了钱,然后在不践踏对方尊严的情况下,捡回了自己的尊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闲话、心里话。
“我头发乱不乱?”在吴援朝面前,王国仙不必浓妆艳抹,大可安心洗脸、卸妆,素面朝天。
“睫毛有点乱。”在王国仙面前,吴援朝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国仙坐到梳妆镜前,撕下假睫毛,一根一根捋了一遍,“我失眠有一个礼拜了,你们没日没夜施工太吵了。”
“我们每天凌晨两点收工,早上六点半开工。”
“我试过凌晨两点睡觉,睡不着,我已经彻底养成夜间不睡觉的习惯改不过来了,我也受不了大白天看见大家干劲十足的样子,”王国仙转过头,用明显比卸妆前小了许多的眼睛冲吴援朝眨了眨,“有时傍晚睡醒起来,我也会出门跳一跳广场舞,相当于早上做广播操。”
“你的眼睛有点红。”
“我真想好好睡一觉。”
“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你是阳痿吗?”
吴援朝停顿了一下,摇摇头。
“你不喜欢我?”王国仙早已洞察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关系,有那样一个糟糠之妻参照对比,王国仙在吴援朝面前永远不必担心年老色衰。她自信满满地调情,拿吴援朝寻开心,“你不喜欢我?”
吴援朝的女儿在北京做销售,一年到头也就春节回王宅村呆几天。吴援朝其实有一肚子话想对女儿说,混迹婺城多年,他也学会了一些城里人的思维方式、表达习惯,包括某些文绉绉书面化的口头语,但一家之主的威仪以及传统的亲情关系使他耻于敞开心扉,亲人之间的情感层面交流总让他有种乱伦的羞耻感,哪怕只是像对王国仙那样对亲生女儿道一声“晚安”,凶悍强硬就成了他的保护色。吴援朝好几次想叫王国仙一声女儿,女儿啊,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女儿在身边……那些和王国仙的闲聊闲谈是吴援朝一次次对女儿谈心的模拟练习。吴援朝不希望父女之间只关心到最基本的温饱层面,“吃过了没有”“衣服够不够”“冷不冷”……吴援朝有时候也佩服自己,能咽下一肚子的话和心酸,只吐出一个“嗯”,更多的情感都闷在心里,一年年攒下来,于是谈资雄厚,父爱如山。
至于吕向红,吴援朝当她是搁在老家的一件农具,他自比是一辆城里的挖掘机,至少也是叉车。夫妻两个谁也戳不中谁,夫妻关系犹如农耕与现代,落后与文明,疏离又疏离。
吕向红最亲近的还是土地。吕向红只有站在高层,视野开阔,才能遥遥想起故乡故土。往年这个时候,苋菜、毛豆都可收获了,再过些日子,花生也将成熟。在王宅村,苋菜叫“火菜”,血红的菜汤浇到雪白的米饭上,火红又红火;煮毛豆先用剪刀剪掉毛豆两头,入味又方便食取,也可以剥出豆子用青椒炒毛豆,青椒和蒜也都是自家地里长的。看天吃饭的吕向红由于常年看天看地,在看人脸色方面就逊于许多人,最终成了吴援朝眼中一件传统、实用,但无趣的农具。但毕竟不同于风车、石磨、木犁、耙、蓑衣、连枷、纺车、碓、水车、油篓、木桶、石臼、舂米杵、畚箕等等等等,吕向红这件农具有血有肉,还有心。
与其说吕向红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不如说是泥足深陷,没得选。吕向红年轻的时候,土地上都是和吕向红一般年纪的男男女女。吕向红甚至给这群同龄男女当过老师,用王宅村方言夹杂蹩脚的普通话讲授选种播种的技术方法,手把手教他们使用风车、石磨、木犁、耙、蓑衣、连枷、纺车、碓、水车、油篓、木桶、石臼、舂米杵、畚箕等等等等,反过来,他们也教会她一些超出生活基准线之上的东西,比方他们会因为没有书和电影可看表现出对当时生活的不满足,并给她看一些他们私藏的,他们看了又看的小说、画报。她只能翻翻画报,看一看小说的封面,有时候她也会反省自己对于缺盐少油的不满是否太低级了。生活终究站在了吕向红这边,和劳累、饥饿相比,苦闷更像一种富贵病,奢侈而轻飘飘。又过了几年,人和土地的紧密关系松动了,一部分同龄男女离开王宅村回家了,又走了一批、一批,当时走不了留下的,晚几年也走了。他们离开前把那些烂熟于心的小说(有印刷本、手抄本)、画报都交给吕向红。那年岁虽说是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实际上哪里说得清谁是谁的启蒙者,谁向谁学习。吕向红学会了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学会了爱情的那种爱。
那个教会她读写“吕向红”的男同学,不自知地也把爱的能力传授给了吕向红。她爱他身上某些文明的影子,他早晚刷牙,打喷嚏前肯定掏出手帕捂嘴接着,他会写毛笔字抄小说,其实他的硬笔书法写得更好,但因为毛笔抄写费时费力,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文明的男同学曾试图仿效传闻中的一位女同学,日夜用湿毛巾敷膝盖,以便患上风湿关节炎成功回城。可惜这个成功的先例传播甚广,引起了有关方面的警惕,加上王宅村偏远,当成功先例传到王宅村时,组织上已经把“风湿关节炎”从返城条件上去掉了。几年后,文明的男同学带着一身风湿痛回了城。吕向红反思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极有可能她只是他杀时间的另一个手段,吕向红像一张白纸一样被他悉心教导,一点一点进度极缓慢地抄上文明的印记,时间无知无觉流逝,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
男同学返城的第二年,吕向红嫁人,王宅村人和王宅村人的联姻。她的普通话退化得厉害,王宅村本地人是不说普通话的。吕向红后来看到电视剧《孽债》,庆幸自己当时谦卑,没有逾矩表露心迹,否则她极有可能要承担某种羞辱的风险,类似《孽债》里那种绝望的坚守、理不清的伦理冲突绝对是逃不过去的。她让自己逐渐淡忘他,但是忘不了,她只好任由他在她的心里藏下来,心房上一个清清浅浅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