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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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5
孔珍说,他睡过别的女人,他跟别的女人生过孩子,就是不一样。
孔珍妈说,在过去大家里,哪个老爷不是三妻四妾的?
孔珍说,现在不是过去。
孔珍妈说,现在不是过去,道理却是一个道理。你离婚再结婚,不是就二婚啦?
孔珍说,我离婚不结婚。
孔珍妈问,你想带孩子住娘家?
孔珍说,我自个住!
孔珍妈说,只要你不住娘家,你跟他离婚不离婚,我这个当妈的就不管了。
孔珍妈一撒手,孔珍失去依靠,在娘家哭两场,就带孩子回自个家。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苏亚听说孔珍找的是一个二婚男人,就说是孔珍妈作的孽。孔珍妈当初要是不阻拦孔珍跟刘东谈对象,哪里会有这样一件事。苏亚说孔珍妈,知根知底的女婿不要,偏要找摸不着根梢的女婿,人家不骗你,骗老瞎鬼呀?说来说去,孔珍是毁在孔珍妈手上。
其后陶瓷厂每况愈下,孔珍所在的车间也进入半停产状态,工资自然而然地朝不保夕。许维枣有一份自个的工资,课余时间带一带课外补习班,另谋一份收入。与陶瓷厂的同事相比较,孔珍的家境算好的。那一年孔珍下岗,在学校附近租两间房屋,专门办课外补习班,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一份荣光和自信流露在脸上。时代变迁,人心变迁,许维枣在孔珍心里渐渐地有了地位,渐渐地受到了尊重。就是这一时期,孔珍带男人和孩子来我家串门。我头一次见着许维枣。怎样去评说许维枣这个人呢?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憨憨实实的,一心想过好自个日子的农村孩子。许维枣比我大两岁,考学比我多走弯路,婚姻比我多走弯路。依照我对他的理解,他亲手毁掉自个的第一次婚姻,丢弃第一任妻子,丢弃第一个孩子,就是想摆脱农村老婆孩子的拖累,将来在城里能过上梦想的生活。在当时那么一种体制下,那么一种环境下,许维枣的想法和做法我能理解。至于对与错,则另当别论。
孔珍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许可,四岁半,正是淘气不懂事的时候,他在我家一刻不安分,一大堆吃的东西都堵不住他的一张嘴,又吵又闹,烦死人。苏亚跟孔珍说话说不安。我跟许维枣说话说不安。显然是娇生惯养造成的。
孔珍说许维枣,你好好地管一管你家儿子吧!
许维枣说孔珍,许可这样子还不都是你惯的?
面对这么一个缺乏教养的孩子,孔珍不生气,许维枣不生气,脸上都洋溢一片幸福的笑容。
七
孔珍最终毁在刘东手上。
那一年,刘东从部队退伍回陶瓷厂销售科上班,当了一名销售员。销售科负责全厂陶瓷产品销售,一个个销售员要走南闯北去联系客户。那个时候,市场经济刚兴起苗头,销售员推销产品吃回扣,查出来是犯法。犯法也阻拦不住,不吃回扣谁当销售员?有一年,厂里发往沈阳一火车皮卫生洁具产品--坐便器、蹲便器、面盆、洗槽什么的,价值三万多块钱,竟然一分钱货款没回头。我陪厂法律顾问室人员一起去那里查原因,原来是一家皮包公司,公司是假的,银行账号是假的,空着两手去,空着两手回。我第一次去东北,算公款旅游了一趟。那个时候,三万多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处理销售员的办法,只能按照工作失误来处理,调离销售员岗位,安排去看守产品仓库。
这个销售员就是刘东。
刘东看守产品仓库,晚上在里边睡一觉,白天不上班干自个的事。具体干什么呢?在马路边开一家店,专门经营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也就是说,有人从厂里买卫生洁具,再从他家店里买配套产品,回家就能安装使用了。陶瓷厂只生产卫生洁具,不生产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他哪来这么多钱开店?刘东开店,引起众怒,有人找总厂领导,要彻查那一车皮产品,是不是他吃里扒外的结果。有人要刘东赔钱,不说全部赔,最起码要赔一部分。说天说地,刘东一分钱不赔,只调离工作岗位说不过去。总厂领导迫于压力,下一份红头文件,把刘东除名。
刘东离开陶瓷厂,店一步一步扩展开,卖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卖卫生洁具,卖陶瓷地板砖。卫生洁具和陶瓷地板砖都是广东佛山的产品,一看就比陶瓷厂生产的产品,高出来不止一个档次。当然价格高出来同样不止一个档次。广东佛山的陶瓷产品是引领,我们厂的陶瓷产品是落伍。刘东不断地蛊惑人心说,陶瓷厂还能活多久,你们进我店里看一看就明白。刘东的店确实是陶瓷厂的一面镜子,照出来的是陶瓷厂的衰落之相与死亡之相。
刘东的店一天一天兴盛。陶瓷厂一天一天破败。这种时候,孔珍与刘东有没有联系,有怎样的一种联系,我不知道。孔珍有了家,刘东有了家,我想就算他俩有联系也应该是疏远的淡漠的。刘东是孔珍的初恋,孔珍是刘东的初恋,这么一种特别的情感,又是时时存在的,不能忘怀的。或许正是这么一种特别的情感,导致孔珍最终走向刘东,跟刘东有了关系,传染上性病,又跟许维枣离婚,过上孤单一人的生活。
孔珍再次走向刘东,是下岗两年后。孔珍下岗,先是租房屋,开办课外补习班。孔珍忙管理,忙收钱。许维枣忙收学生,忙教学。可谓夫唱妇随,财源滚滚。可以想见,那是孔珍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两年后,老师课外办班成风,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不能不管,相继出台文件,不准老师开办课外补习班。孔珍转移僻静处,另租房屋偷偷地办班。偏僻处,校领导不好察觉,学生也不愿来。孔珍办班的学生一天一天减少,收入一天一天下滑,热情一天一天消退。就是这时候,孔珍参加了一场高中同学聚会。高中同学中,刘东做生意最有钱,自然由他掏钱做东。一下去了四十多位同学,孔珍和苏亚都去了。孙敏家住东部没来。姚艳玲家住东部没来。大多同学家住陶瓷厂或陶瓷厂附近,大多同学下岗没了工作或临时工作不顺心。刘东新开一家大型建材门市部,他表态说要是有同学愿意去他那里的,优先考虑。孔珍问苏亚,想不想去刘东那里上班?苏亚跟孔珍说,刘东开医院我愿意去,他开建材店我没法去。孔珍说,今年办补习班收不到学生,我倒想去刘东那里做销售员。苏亚说,你想去刘东那里,你跟他说呀,孔珍说,我不好跟他开口。苏亚说,你不好开口,我替你说。
苏亚跟刘东说,孔珍想去你那里。
刘东跟苏亚说,你说我要谁,我就要谁,你就是我店里的二当家。
苏亚说,我当不了你店里的二当家,你要真缺人手,就让孔珍去。
刘东说,你跟孔珍说,她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苏亚说,刘东我跟你说,不许你打孔珍的歪主意,人家可是有夫之妇了。
刘东说,苏亚我跟你说,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都排队,你信不信?
刘东口袋里有钱,就滋生出乱搞女人的毛病。苏亚这么说一说,不算太过分。
就这么孔珍去刘东那里。就这么孔珍跟刘东睡上。就这么孔珍传染上性病。就这么孔珍跟许维枣离婚。
孔珍愿意跟刘东睡觉,有一份初恋的情感在里边,更有一份报复许维枣的因素在里边。你许维枣能跟别的女人上床睡觉,能跟别的女人生孩子,而后二婚找上我。我为什么不能婚后跟我的初恋上床睡觉?要说孔珍跟刘东上床睡觉在情理之中,刘东把性病传染给孔珍就在情理之外了。孔珍传染上性病,最初不知道。孔珍不知道,接着把性病传染给许维枣。其后,孔珍知道了,许维枣知道了,一桩不可更改的事实存在了。
孔珍去问刘东,你有性病,你知道不知道?
刘东说,我知道。
孔珍问,你知道还要传染我?
刘东说,我就是要传染你。
孔珍问,你为什么要传染我?
刘东说,你知道我在部队头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每天给你写信,写了那么多封信给你,你一封信都不回?
孔珍说,我妈每天死死地看着我,不让我给你回信,我怎么回?
刘东说,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发工资,你妈怎么允许你来的?
孔珍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刘东说,我恨你,要不是你当初欺骗我,我不会跟那些烂女人睡觉,我不会染上性病,我不会没有孩子……
孔珍说,算我当初瞎眼喜欢你!
初恋带给刘东的只有恨没有爱。孔珍的一颗心彻底死掉。孔珍离开刘东,离开许维枣,带儿子单独过。许维枣离开孔珍,搬出家门,跟闺女住一起。闺女大了,工作了,许维枣想补救早年对闺女的亏欠。许维枣的前妻依旧在乡下的那所学校当老师,依旧独自一个人没有再结婚。
八
孙敏四十八岁那一年退休回家。
制药厂女工五十岁正式退休,孙敏提前两年算病退。孙敏病退没有病,托熟人找市人民医院做一份假病历,递交单位的劳资科。单位劳资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报市劳动局批下来。孙敏提前病退,不是制药厂效益不好,是不想上班,是觉得上班一点意思都没有,上班上够了。病退,工资少不少。一般人办理病退,要不是真正有病,就是为了做别的事,就是为了多挣钱。孙敏病退回家,就是待在家里,挣钱的事不去想不去做。孙敏家的老胡挣钱多,居家过日子,孙敏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居家过日子的一份悠闲。老胡挣钱多,是建电公司工资高,是他常年跟随一帮人在国外工作。老胡国内拿一份工资,国外拿一份工资,孙敏病退少那么一点钱,真的像是毛毛雨。孙敏跟老胡,与别人家的夫妻不一样。别人家的丈夫在国外待一待,挣一挣钱就回来。孙敏喜欢老胡待国外,老胡自个更是喜欢待国外。孙敏与老胡亲近,不是靠身体,是靠视频。隔上两天时间,孙敏就会打开电脑,在网络上视频看一看老胡,跟老胡说一说话。
老胡在非洲的一个国家工作,那里极端分子多,他们上街逛商场,都需要当地警察跟随保护。一般情况下,老胡他们就窝在工地上,白天施工干活出力出汗,晚上喝酒打牌看电视睡觉。孙敏与老胡视频,看见老胡张嘴喘气活着,就算达到了聊天目的。老胡与孙敏视频,听见孙敏说一声家里一切平安,就算达到了聊天目的。孙敏的公公婆婆早下葬,自个的老爸老妈七十多岁,身体没有大毛病,一样不要她操心。闺女高中毕业,上一所医护高等专科学校,毕业进一家医院做护士。孙敏不需要操心其他事,只操心一日三餐,上街买什么菜、烧什么菜、吃什么菜。体重“呼呼呼”地长到一百三、一百四、一百五,看样子还得往上长。孙敏要想操心就操心她小哥。孙敏小哥开出租车,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孙敏小嫂子跟他不能过日子离婚了。孙敏在家烧好饭,打电话叫她小哥过来吃饭。她小哥要是在附近,就开车过来吃饭。吃罢饭,孙敏问他手上紧不紧。不管他手上紧不紧,孙敏都要两百三百地塞给他。孙敏小哥,就是那种不把日子当日子过的男人,老婆孩子离开了,还是醒悟不过来。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孙敏小哥喝下不少酒,把车开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呼呼呼”地睡起来。隔天早上,环卫工人觉得蹊跷,上前敲窗喊人,不见动静,就打电话报警。警察过来,敲开车窗,见孙敏小哥早没了呼吸。
孙敏花钱安葬下小哥,觉得人世间最重要的是亲情。孙敏开始行动,拿出存款,在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一下买两套楼房,大的一套装修好自个住,小的一套装修好父母住。孙敏搬新家特意喊苏亚去她家玩。这是孙敏结婚后的第三处住房,却是苏亚第一次去她家。过去苏亚见孙敏要么去单位,要么去商场。去单位少,去商场多。孙敏会提前打电话,问苏亚休息天干什么?苏亚要是说不干什么。孙敏就会说,明天下午我俩逛商场。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各自从家里坐车去商场。在苏亚心里,孙敏比她心思复杂繁多。面对心思复杂繁多的孙敏,苏亚很少约她逛商场,更是不会去她家。这一次有些意外,或者说变化了。苏亚去孙敏新家,老胡不在家,她闺女不在家,她父母住隔壁。苏亚要去看一看她父母,孙敏说你去跟他们一说话,我俩就说不成话。她父母苏亚过去熟悉,说起话扯东扯西的肯定会没完没了。
苏亚问,你跟你父母不在一块吃?
孙敏说,各有各的生活习惯,他们烧他们的,我们烧我们的。
按照当地习俗,闺女家是亲戚,该有的距离还是要保留的。要不女婿跟丈母娘丈人发生矛盾怎么办?
这一天,苏亚跟孙敏提及一件事。苏亚说,上个月我去市医保中心办理医保卡,你猜我见到谁个了?孙敏说,你见谁我怎么知道呀?苏亚说,我见到的这个人,就是你想见到的人。孙敏说,我现在除了想见你,没有我想见到的人。
苏亚说,唐家奎!
孙敏愣一愣神,长叹一口气说,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他了。
苏亚说,我不信!你不想见他,他也想见你呀?
孙敏说,他想见我,我就见他啦?他过去是厂长,我见他,陶瓷厂破产,他不是厂长,我见他干什么?
陶瓷厂破产,唐家奎去上海儿子那里一待好多年。他儿子从安徽农学院英语专业毕业,先去上海做外企翻译,后来在上海开一家特色餐馆,唐家奎去那里做帮手。
苏亚问,你真有十年没见啦?
孙敏说,是真的。
苏亚去孙敏家一趟,说一说话,看一看孙敏新家,早早地回家来。
这一天,苏亚跟我探讨这么一个话题。苏亚说,孙敏跟她家老胡没感情,其实跟唐家奎一样没感情。孙敏跟老胡没感情,是因为唐家奎,这一点好理解。要说孙敏跟唐家奎没感情,就不好理解了。苏亚说,孙敏跟唐家奎没感情,是他们俩相互利用和被利用。唐家奎利用孙敏的年轻美貌。孙敏利用唐家奎手上的权力。那个时候,交通不便利,东部和西部就像距离很远的两座城市,东部和西部的男女结婚就相当于两地分居。孙敏利用唐家奎,调制药厂,找老胡结婚,定居在东部。
我跟苏亚说,听你这么一分析,孙敏是你同学中最有心机的一个女人。
苏亚说,最有心机的女人不一定会幸福。
我说,孙敏不愁吃不愁穿不是很幸福吗?
苏亚说,你看到的是表面,她埋藏内心深处的苦痛,永远不会让人看出来。
孙敏现在最乐意做的就是带父亲游玩。她爸她妈一辈子没出过门,孙敏带他们去皖南看一看,就算见到了大世界。上黄山,坐缆车上去,看一看,转一转,坐缆车下来。上九华山,坐缆车上去,看一看,转一转,坐缆车下来。不这样他们的身体消受不起。
这一趟,看样子孙敏是带她爸她妈要出远门了,微信上发一组在飞机场候机的照片。苏亚赶紧找孙敏语音聊天。
这一趟,你带你爸你妈去哪里呀?
去上海。
去上海坐高铁多方便呀?
他俩没坐过飞机。
噢,是这样。这一趟除了去上海,你们还打算去哪里?
要是他俩体力跟得上,我带他俩去昆山、去无锡、去苏州,一路往家回。
你没打算带他俩出国看一看?
我爸我妈都害怕不愿意去。
害怕什么呀?
害怕一把老骨头丢在国外回不来。
是呀!毕竟年岁这么大了。毕竟国外不比在国内遇事好处理。
我陪他们玩一玩,我自个也瘦多了。
真的?
不信,你哪天回来,我俩见一面。
好。我哪天回去。
苏亚跟孙敏有两年没见了。
九
苏亚跟姚艳玲小学就同学。
姚艳玲爸是区五小校长,姚艳玲在那里上小学很正常。苏亚家离区五小近,走到屋后的一条大马路,往西走上三百米就到学校的大门口。孙敏和孔珍上小学不在区五小上,上的是陶瓷厂自办的小学校。相比较,孙敏和孔珍家离陶瓷厂的小学校近。姚艳玲爸是区五小校长,姚艳玲在班里就显得格外出众和抢眼。同学巴结她,老师巴结她,自然而然地,她成为一个受宠的小公主。小女孩一旦当上受宠的小公主,就会冷傲和孤单。姚艳玲上学放学经常一个人走路,一副走路的神态是上身笔直地往前走,一双眼神一直飘浮在半空中落不下来。姚艳玲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苏亚家,就是不跟苏亚一块走。不是苏亚不想跟她一块走,是姚艳玲不想跟苏亚一块走。姚艳玲独来独往一个人走路。苏亚独来独往一个人走路。但她俩的心态却不一样。姚艳玲独来独往,是有意保持这么一副冷傲与孤单。苏亚独来独往,是被迫没办法。不过苏亚不认为姚艳玲这样子,显得做作与过分。谁让人家有一个爸爸是校长呢?谁让人家是一个受宠的公主呢?相反地,苏亚在穿着上羡慕姚艳玲,在行为上模仿姚艳玲。
比如说,苏亚上学放学一个人走在路上,同样上身挺直往前走,两眼一飘一飘地飘浮在半空中。再比如说,这一年春节后开学,姚艳玲戴一顶红帽子,穿一双红皮鞋,背一只红书包,在班级里红彤彤地更加出众和抢眼。苏亚回家跟我岳母说,我要戴姚艳玲那样的帽子,我要穿姚艳玲那样的鞋子,我要背姚艳玲那样的书包。姚艳玲戴的帽子、穿的鞋子、背的书包,我岳母没见过。她专门随苏亚去一趟学校,回家跟苏亚说,人家姚艳玲文文静静的像一个小姑娘,戴红色的帽子、穿红色的鞋子、背红色的书包好看,你大大咧咧的像一个小男孩,戴红色的帽子、穿红色的鞋子、背红色的书包不好看。小时候,苏亚分不清男孩子女孩子,穿着打扮一直都像一个假小子。
上初中,姚艳玲的家发生变故。简单地说,姚艳玲爸跟学校的音乐老师有了关系。音乐老师的丈夫在部队里,是一名营级干部。在那个年代,军婚是高压线,谁碰电死谁。姚艳玲爸碰上高压线,“咔嚓”一声响,被抓住判了刑。姚艳玲家遭受这么一番变故,姚艳玲就不再是过去的姚艳玲。姚艳玲上学放学走在路上,腰身弯下来,两眼落地上起不来。姚艳玲穿的衣裳衣袖短了,裤腿短了没有新的换。这一时期,苏亚上学放学跟随姚艳玲一块走路,只是要远远地拉开一大段距离。放学,苏亚等姚艳玲先走,她后走。上学,苏亚早早地躲在一堵墙头后面,等姚艳玲从家里走过来。姚艳玲从家里走过来,走过苏亚躲避的墙头,走过去一大截子,苏亚探头探脑地走出来跟上去。苏亚不是不想跟姚艳玲一块走,是怕姚艳玲不愿意。
这一天上学,姚艳玲走到墙头处,站住脚,停下来,张嘴喊,苏亚你出来吧!苏亚从墙头里边走出来。姚艳玲问,你为什么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跟在我后面?苏亚嘴硬说,没有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跟在你后面干什么?姚艳玲说,那你在我前面走,不要跟在我后面。苏亚紧跑几步路,走在姚艳玲前面,走一走,慢一慢,就跟姚艳玲一块走。
姚艳玲爸出事,姚艳玲受影响,姚艳玲妈更受影响。姚艳玲妈过去是陶瓷厂幼儿园老师,现在只能去车间抱大桶。卫生瓷的半成品生产,要往石膏磨具里灌注泥浆。泥浆盛在水桶里,要双手吃力地抱起来,一个一个磨具去浇注。这种活又脏又累,一般女人干不动。姚艳玲妈调过去,干得动得干,干不动也得干。那个时候,我岳母在厂工会负责女工工作,对厂里株连九族的做法有看法。我岳母说,是姚校长搞腐化,又不是张桂花搞腐化,你们这样做我有看法。我岳母有意见,不当厂领导的家,姚艳玲妈还得抱大桶。我岳母当不了厂领导的家,却想当苏亚的家,回家交代苏亚说,你不要欺负姚艳玲,你要对姚艳玲好。
这一年夏天,女孩子脚下流行起塑料凉鞋。样式有高跟的,半高跟的,平跟的。颜色有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这一天上学,苏亚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的塑料凉鞋,姚艳玲同样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的塑料凉鞋。巧合的是,苏亚和姚艳玲身上都穿一条白底蓝碎花棉布裙子。她俩一块走路上,猛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对双胞胎。这一天放学,苏亚和姚艳玲不回家,她俩一拐去了土坝街。土坝街是一条老街,街面是狗头石铺就的。经过上百年的风雨磨砺,街面上的狗头石变得圆润光滑,泛一层幽暗的光泽。那个年代,最漂亮、最时尚、最妖艳的女人在电影上,是女特务。女特务长得漂亮,穿着时尚,眉眼妖艳,是不少女孩子的崇拜对象。苏亚和姚艳玲去土坝街,就是要当一回女特务。怎样当女特务呢?她俩偷偷地拿铅笔画眉毛,拿红纸染嘴唇,头发高高地绾起来,昂首挺胸地走上土坝街。刚下过一场雨,土坝街上弥漫一股幽暗而神秘的气息。这正是电影上女特务出场所需求的气息。这正是苏亚和姚艳玲所追求的气息。她俩更要追求的是,半高跟塑料凉鞋“嗒、嗒、嗒、嗒”不断敲击狗头石的清脆响声与清脆回声。
就这样,苏亚和姚艳玲不停地在土坝街上走一趟,又走一趟。雨过天晴,阳光照射在她俩的脸上,笑容流露在她俩的脸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狗头石毕竟是狗头石。狗头石的特点是光滑不平整。走着走着,姚艳玲脚下一个趔趄,右脚崴了一下,随之“啪嗒”一声细微的响声过后,姚艳玲右脚上的鞋襻子断掉了。姚艳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姚艳玲哭,不是右脚疼,是塑料凉鞋坏了,回家不好向她妈交代。
苏亚说,我俩换凉鞋。
她俩凉鞋的样式一样,颜色一样,尺码一样。
姚艳玲说,你跟我换,你回家怎么跟你妈说?
苏亚说,我说这一双质量不好,让我妈重买一双。
苏亚跟姚艳玲互换凉鞋。断鞋襻子的凉鞋不能穿,苏亚索性脱下另一只凉鞋,一齐拎手上,光脚丫子往家走。姚艳玲穿苏亚的塑料凉鞋,走一走停下来,不好意思穿鞋走,像苏亚一样光起脚丫子。光脚丫子走在土坝街上,狗头石就不圆滑,长出许多棱角,专咬她俩的脚底板。苏亚和姚艳玲龇牙咧嘴,一副狼狈的样子走出土坝街。
这是苏亚和姚艳玲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上高中,姚艳玲变得内向孤僻,不愿跟同学说话来往。她爸出狱回家生一场重病,不久就死了。高中毕业,姚艳玲有机会顶替她妈,进陶瓷厂上班,姚艳玲拒绝了。姚艳玲拒绝的理由是,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她要她妈的班留给弟弟接。弟弟是家里的唯一男人,弟弟将来在这个家比她重要。姚艳玲在家待业一年,纺织厂招工,去当了挡车工。其实姚艳玲不愿接班,还有一层没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不想进陶瓷厂,想早早地挣脱开陶瓷厂这么一个压抑环境,早早地走出她爸留下来的沉重阴影。
纺织厂在东部,远离陶瓷厂。姚艳玲的目的暂时达到了。
十
这一天,苏亚主动找孙敏语音聊天。
苏亚主动找孙敏,是想早知道姚艳玲跟她男人出了什么事--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我不信!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会不知道?--这是上一次苏亚跟孙敏语音聊天,孙敏丢下的两句话。苏亚原本想跟孙敏冷一冷,隔上一段时间不去搭理她,想一想真的没必要。孙敏就是这么一个人,跟她生气不值得。不值得跟她生气,就要跟她语音聊天,保持适度的联系。“嘀咚、嘀咚”两声语音聊天信号发出去,孙敏那边石沉大海没回应。这是孙敏经常干的事。白天,孙敏说正在商场试衣裳,我怎么跟你语音聊天呀?晚上,孙敏说正在卫生间解大手,我怎么跟你语音聊天呀?反正孙敏不是这理由就是那理由,就是没空闲跟苏亚语音聊天。
苏亚说,那你解好手、试过衣裳,怎么不找我语音聊天呀?
孙敏说,我哪里知道你有空闲没空闲呀!
这一次,苏亚主动找孙敏语音聊天,孙敏没有接。苏亚就走进书房找我聊天。苏亚跟我说姚艳玲上小学时的冷傲,上初中时的家变,上高中时的孤僻。苏亚的这几个女同学,我最不熟悉的就是姚艳玲。孔珍一家三口人,我都见过;孙敏一家三口人,我见过孙敏跟她闺女;姚艳玲一家三口人,我一个没见过。姚艳玲去纺织厂上班,就跟苏亚疏远了,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就算休息回家来,苏亚不会刻意去她家找她,她一样不会刻意来找苏亚。我跟苏亚谈对象那一年,姚艳玲结婚,男人是橡胶厂工人,婚后就住在橡胶厂。橡胶厂离纺织厂三里路,上下班不算远。姚艳玲结婚,苏亚去参加婚礼,回头跟我说,姚艳玲男人的长相不怎么样,姚艳玲婆家的家境不怎么样,姚艳玲这样子把自个嫁出去,还不是她爸拖累的?
这之后,差不多有十几年,姚艳玲从苏亚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像苏亚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女同学。或者说,姚艳玲就像苏亚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渐渐地退出苏亚的生活圈。其后,苏亚又有了姚艳玲的消息,是从孙敏那里听到的。纺织厂破产,姚艳玲去一家物业公司上班。这家物业公司接手管理孙敏家的住宅小区。孙敏去交物业费,与姚艳玲联系上。
孙敏说,毛头大学毕业先在合肥一家晚报社工作,姚艳玲偏要毛头辞职回来,在这边农业银行重新找一份工作。
苏亚说,不知道姚艳玲是怎么想的,毛头在省城不比在家有前途?
孙敏说,姚艳玲说她离不开毛头,偏要毛头在身边。
苏亚说,毛头在省城工作成家,姚艳玲退休来合肥养老不是一样吗?
孙敏说,我觉得毛头这件事有些奇怪。
苏亚说,姚艳玲小时候就是一个摸不透的人。
“嘀咚、嘀咚”。苏亚手机响起语音聊天信号。苏亚跑出书房,赶紧地接听孙敏的语音聊天。
苏亚说,今天你要是不主动跟我语音聊天,我发誓一辈子都不搭理你,
孙敏说,你猜怎么着,昨天我专门去找姚艳玲一趟把话问清楚。
苏亚说,我今天什么都不猜,看你说不说。
孙敏说,你不猜,我没让你猜。你猜怎么着,是我的一句口头语。
苏亚说,我不管什么是你的口头语。
孙敏说,我猜你肯定猜不着,姚艳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苏亚说,我今天什么都不猜,看你说不说。
孙敏说,这些年姚艳玲跟他男人的婚姻一直都是名存实亡,一直都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姚艳玲过姚艳玲的,她男人过她男人的。
真的吗?这种日子怎么过呀?
姚艳玲不想跟她男人离婚,隐忍这么多年,就是想给毛头一个完整的家。
没想到!真想不到!
每一年过春节,姚艳玲带毛头不是到她小弟家,就是到她小妹家。
姚艳玲现在住在哪里?
还是住在结婚时的那套房屋里。
那么小那么破的房屋住现在?
四周都拆迁了,就剩下她家那一片没拆迁,一直等拆迁,一直没拆迁。
姚艳玲跟你说出这件事,看来是打算跟男人离婚了?
等毛头先结婚。
今年毛头结婚?
看来要等下一年。
十一
每一次,苏亚与小梅微信语音聊天时间最长。苏亚与小梅聊天时间长,是小梅有话说。小梅一下要说这么多话,是心理压力大,需要向人倾述,需要说话缓解。小梅肩膀上有两副重担,一副是她爸,一副是她小妹家的孩子。她爸身上有绝症,每一次治疗陪护,都是小梅去。她小妹家的孩子身上有重病,寻医问药,担子一样不算轻。
两年前中秋节,小梅一家和她小妹一家去陪她爸她妈吃一顿团圆饭。就是这一天,小梅觉察她小妹家的孩子脸色蜡黄,不像过去那么顽皮。是个小男孩子,刚满五周岁。她小妹说,前些天感冒发烧,不能吃不能喝好几天。小梅问,有没有去医院看?她小妹说,去社区医院,拿的药,打的针。小梅问,血常规有没有检查?她小妹问,感冒发烧化验血干什么?小梅说,你明天带孩子去化验一下血。她小妹说,我明天没时间,我后天带他去。两天过去,她小妹打电话给小梅,一句话没说就在电话里哭起来。小梅问,怎么啦?她小妹一边哭一边说,去医院化验血,有两项指标异常,医生建议带孩子去大医院,进一步做检查。小梅问,哪两项指标不正常?她小妹说,不知道。小梅赶紧去她小妹家,一起带孩子去一家大医院,诊断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她妹家的整个天塌下来,一半压在她小妹和她妹夫的肩膀上,一半压在小梅的肩膀上。
小梅跟苏亚语音聊天自责说,我不该让小妹带孩子去查血,要是不查血兴许就不会得这种病。
苏亚说,你是医生,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孩子生病,早查早治疗,往下拖只能越拖越严重,耽误最佳治疗期。
小梅说,不是我自责,我能看出小妹和妹夫都有一种怨恨我的眼神。
苏亚说,医学是科学,不是迷信,就算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是错误的。
小梅说,我跟我家柯军商量,拿五万块钱给他们孩子看病。
五万块钱能减轻自责吗?小梅只能这样子。
中间相隔半年,倪忠仆查出肝硬化中晚期,一副担子完完全全地压在小梅一个人的肩膀上。小梅的大妹这些年不跟她们家来往。小梅的小妹跑合肥跑上海跑苏州跑杭州给孩子治病,自顾自都来不及。小梅妈年岁大,管不了任何事,也不管任何事。小梅要是回去跟她妈说一说她爸的病、或是说一说她小妹家孩子的病,她妈都会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事,我心里烦。小梅妈不愿承担任何事,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
小梅还能依靠谁呢?只能依靠她家的柯军。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小梅自个家靠柯军,小梅父母家靠柯军。柯军尽心尽责,小梅没话说。柯军在一家大型机械企业做中层管理,与高管往来密切,相对来说工资算高的。陶瓷厂破产,小梅被安排去一家社区门诊上班,只是一份临时工作。社区门诊负责人给她开工资,指望不上财政一分钱。工资少,工作重,小梅干一干休一休,休一休干一干。那个时候,小梅家的孩子小,社区门诊离她娘家近。上班下班,孩子丢在娘家,她爸她妈替她看管。小梅晌午在娘家吃一顿饭,每个月工资全部上缴伙食费。小梅上这种不死不活的班,是想积累工作经验,不想把业务荒掉。那个时候,柯军正找人想办法替小梅调动工作。有一次,柯军领导出面找市长,市长表态说,由他出面协调小梅的工作问题。市长说这话,小梅调动工作就有希望了。有一次,苏亚听小梅说都快要去市委小诊所上班了。市委小诊所离我家近。苏亚说,你要是暂时不搬家,晌午来我家吃饭。小梅说,谁知道哪天能过去。
或许市长说话只是随便说一说。小梅调动工作,热一热,冷一冷,直到市长双规入狱,都没有调成功。又一次,小梅跟苏亚说,柯军重新找人,准备往省城调。后来,小梅跟苏亚又说,前一段时间,档案关系都转交过去了。小梅说的这家医院,离我搬合肥的新家不远。苏亚依旧说,你要是暂时不搬家,晌午来我家吃饭。此后,小梅调动工作渐渐地又一次冷下来。现在她爸得绝症,她小妹家的孩子得重病,让小梅来合肥上班,怕都不太可能了。小梅现在专心在家照顾她爸。她爸住院,她去医院。她爸在家,她在家里。
小梅跟苏亚说,有时候我半夜半夜睡不着觉,我随时随刻都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
苏亚劝小梅说,你要多想一想你家的儿子,再说你小妹家的孩子有你小妹两口子,你爸得这种病顶多活三年两年吧。
苏亚听小梅长叹一口气说,谢谢苏老师,我跟你说一说话,心里轻松多了。
苏亚说,只要你心里感到憋闷,想找人说一说话,随时找我语音聊天。
小梅是遗腹子,倪忠仆是继父。有一次,苏亚问我,小梅知道不知道她不是倪忠仆亲生的?苏亚问我这种话,或许觉得作为一个养女,小梅完全可以往后退一退。往后退一退,身上的压力就会减轻。我跟苏亚说,小梅的两个妹妹,哪一个能顶上去?苏亚说,小梅想退一退都没有办法退。
前段时间,小梅总算有了两件开心事。一件是儿子十二周岁了,另一件是她大妹家的闺女考上安庆师范大学。早年小梅大妹丢下闺女,走了就走了。小梅大妹重新成家不顾闺女,小梅大妹的前夫重新成家不顾闺女。闺女的爷爷是煤矿退休矿工,爷孙俩相依为命一起过。小梅大妹存一万块钱私房钱丢在小梅手上。小梅说,师范大学学费低,四年学费,差多差少都由我来付。苏亚问,闺女的生活费怎么解决呢?小梅说,她爷爷说由他来负担。小梅担心闺女的爷爷半路上倒头,她的学业没办法完成。苏亚说,真到那时候,她爸她妈不问事就说不过去了。小梅长叹一口气说,要是他俩有一个担责任的,闺女也不会跟爷爷过呀?
儿子十二周岁这一天,小梅在饭店请一桌客。请了小妹一家人,请了大妹家的闺女,请了她爸她妈。小梅跟苏亚语音聊天说,苏老师你一句话劝醒我,我现在就是为儿子硬撑着,我真要支撑不住倒下去,我家儿子这么小怎么办呀?
小梅在微信上发一段视频,苏亚打开让我看。倪忠仆生病脱相,我认不出来正常。张万兰一副龙钟老态,我认不出来不正常。当年我进陶瓷厂二十三岁,跟倪忠仆同一个科室,有人向张万兰打听我的家世。张万兰跟这个人说,他家是农村的,我怎么好把你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呀?这么一个世俗的女人,我对她没留一丝好印象。
十二
这一天,孔珍找苏亚微信语音聊天。
孔珍问,你现在在合肥的家,还是在淮南的家?
苏亚说,我不在合肥的家,也不在淮南的家,我在皖南。
孔珍问,你哪一天回合肥?
苏亚说,不知道!
孔珍问,你什么时候回合肥怎么会不知道?
苏亚说,宗平有一个朋友在这里开办民宿,他过来写东西,我跟过来玩。
孔珍说,我家许可在合肥找工作上班,我来给他租房屋,要是你在合肥,我去你家看一看。
苏亚问,房屋租在哪里?
孔珍说,高新区,离大蜀山不远。
苏亚说,我家住经开区,离我家不算远。
下一次去你家。
下一次来合肥提前说一声。
我听孙敏说她上一次来合肥找你也是没找着。
上一次孙敏来合肥,我正好去杭州看闺女。
你搬家住合肥,算是省城人,不会有意不见我们吧?
我从皖南回合肥给你发微信,你来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
我上一次见你是哪一年?
你都记不住,我哪里记得住。
少说有四五年。
差不多有四五年了吧。
下次你回淮南来我家住?
下次回淮南去你家住。
就这么说定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
孔珍说得没有错。苏亚在合肥家里,是有意不见孔珍。苏亚不见孔珍,不是不想见孔珍,是不能见孔珍。一年前,苏亚的身体一夜间垮下来。上厕所解手,小便血红,浮一层泡沫。更主要的是脚肿,腿肿,脸肿。赶紧去做检查,血尿三个加号,蛋白尿三个加号,肌酐一百八十,肾功能出现问题。赶紧地去住院,进一步做检查,病因出在骨髓里。苏亚命悬一线,输血,输白蛋白,吃药打针,前后住院快一个月,坐轮椅出医院回家。其后经过半年多不停地治疗,苏亚命悬一线的一条小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苏亚身上有重病,只能跟同学语音聊天,不能跟同学见面聊天,要想找人面对面地说话就喊宗平。苏亚在客厅里,宗平在书房里。苏亚喊,宗平你过来,我接着跟你说她们的事。宗平说,你稍微等一等,这一段我写完。苏亚跟宗平说孔珍,说孙敏,说姚艳玲,说小梅。说她们的青春,说她们的婚姻,说她们的孩子。说她们的经历,说她们的欢笑,说她们的痛苦。
苏亚和宗平是一对丁当夫妻。所谓丁当夫妻,就是争争吵吵地一辈子。年轻时,苏亚和宗平争吵很厉害,经常地说离婚不过了。苏亚说,谁离开谁不能过?宗平说,我俩明天就去法院?苏亚说,去就去!
有一次,他俩真去区法院,负责接访的是位老同志。老同志问,你的诉状呢?苏亚说,我没诉状。老同志说,你没诉状,我们法院怎么受理呀?苏亚说,我不知道怎么写离婚诉状。老同志说,你俩谁起诉,谁就写诉状?苏亚说,我俩都同意离婚。老同志说,你俩都愿意离婚,就去区民政局。苏亚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区民政局?老同志说,双方自愿离婚去区民政局办理离婚时间短。苏亚说,我俩不要快,就是要在区法院办理。老同志说,我看你这位女同志不讲道理。苏亚说,你说谁不讲道理?你不想受理案件,就不要在这里上班。老同志说,你递交诉状呀?苏亚说,我明天过来递!
苏亚与老同志争吵一番,宗平插不上话就一句话不说。回头路上,苏亚跟宗平说,回家你写诉状。宗平说,你去法院告我,我写什么诉状呀?苏亚说,你写好诉状,最后写上我的名字不是一样吗?宗平说,我给你当秘书呀?我不写!苏亚说,你不写,我俩明天去区民政局。宗平说,去区民政局就去区民政局,反正离婚我俩都同意。
隔一天,苏亚拉宗平再一次去区法院。这一次,苏亚拉宗平一块去区法院,不是为了递交离婚诉状,是要找法院院长反应那位老同志的工作态度。天下丁当夫妻都没有隔夜仇,过一夜,睡一觉,苏亚和宗平都消气。苏亚去区法院找到院长,说了昨天那位老同志的工作态度。院长工作态度好,跟苏亚说,你把离婚诉状递交上来,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开庭判决,保证比区民政局还要快。
苏亚满意地离开院长办公室,宗平留下来向院长赔不是。院长问,平常你老婆就这样跟你胡搅蛮缠吗?宗平说,生气是这样,不生气不这样。院长说,那我劝你快一点离婚,离开这个女人吧?宗平说,苏亚要是知道你这么跟我说话,马上就会找上你的门。院长问,苏亚是谁?宗平说,苏亚是我老婆。
此后苏亚没再跟宗平闹离婚,一年接一年过下来。
我是宗平,又不是宗平。苏亚是我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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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多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