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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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3

  很快,在一座跨江大桥的桥墩下,有人发现了流浪者13号。

  六

  赵诚那夜没睡踏实,远处一粗一细呼唤“小倩”的声音,让他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又跳疼起来,每隔几秒跳疼一次。他患这毛病快一年,流浪到“寄物居”后一度缓解了,那夜的复发被他视为不祥的预感。辗转大半夜后,他决定离开。这念头一出,他就没法再多待一秒了,似乎下一秒危险就会轰然落于他头上。

  “寄物居”里有真正意义上的屋檐、床和睡眠,但这不是他留念“寄物居”的理由。“寄物居”那么空旷、杂乱、渊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传自久远的浸透了尘埃的气息,一点儿不像真正意义上的家,却给他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安慰感,让他莫名地心安。

  他已经是不配有家的人,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还是可以一直流浪下去耗尽余生。出来后他未与任何人联系过,彻底地斩断,怕连累,却又知道这连累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只是没有勇气回头去面对。

  他去了一家银行,翻看当地的日报晚报,如果有消息,报上也许会有一个豆腐块来报道此事。他的预感没错,女孩还是遭遇了不幸。原来她叫小倩,那个男孩呢?那个同一天失踪,却至今未被人发现的男孩。

  他看见他们沿湖边公路往西走,男孩拉扯着那个女孩,女孩似有些不情愿,却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被动地被男孩拽着往前走。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是安鱼饵时无意地一扭头,望见了这一幕。一丛芦苇将他隐蔽起来,男孩和女孩都没注意到他。他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外。

  看到消息的一刻,他心里又悲伤又庆幸。如果当时他走上公路,也许就能改写这个女孩的命运。可他做不到,上天让他目睹这一幕,却又让他无能为力。他也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寄物居”,警察一定会找去那里,一定会知道他当天出现在女孩走向死亡之路的大湖边。他无法自证清白。

  夜里,裹衣睡在桥墩下,他心里冒出过回大湖边去看看的念头,或许他应该站在那个女孩被打捞起来的地方,请求她的原谅。自那事后,他变得迷信,无比地迷信,觉得世间真的有因果轮回,真的有命运的怪圈无法逾越。

  理智提醒他,他必须尽快离开,虽然“寄物居”的人不知道他的底细,可进入警察的视线总是危险的。他不能冒这个险。脚底却踟蹰着,仿佛等待着什么到来。果然,警察先一步找到了他。

  被人拍醒时,他正梦见女儿,两岁大的女儿被他扛在肩膀上看花灯。“爸爸,去那,去那!”女儿两只小腿踢着他的前胸,声音娇嫩。

  他从羽绒服下探出头来,还沉浸在一股甜蜜的情愫中,懵懂地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你叫赵诚?”那人问,他茫然地点头。瞬间惊醒过来,正待否认,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没有一点挣扎。坐进那辆越野车里,他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女儿上个月刚过完十三岁生日,怎么在梦里回到了她两岁的样子?这梦有寓意吗?

  虽然不明白这梦的寓意,可它像幼时父亲递给他的那一粒糖果,模糊消解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曾经多么恐惧被警察带走的一刻,无数次在脑子里设想过,伴着不由自主的战栗。他望着窗外快速滑动的街树、江面、人丛、光影,心里居然无比平静。在外流浪了快一年,这一刻他才感到了骨子里沉淀下来的疲惫,原来他那么厌倦流浪,厌倦逃亡。该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至少,回去他可以见到女儿,看看她过完十三岁生日的模样。所有的罪责理当由他来承担,让她们母女结束担惊受怕的日子。

  这一刻,他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他的手掌心里翻转。

  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给妻子孩子优裕无忧的生活,那是奶奶走后他全部的理想。他的童年不曾安稳过。四岁那年,父亲突然面目胖大起来,经常哇哇地呕吐。母亲越来越频繁地抹眼泪,背着他。他知道,几颗石子在他手里颠过来颠过去,像他的一颗心,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夜里,他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父亲母亲在小声地争吵,他听不清楚,一颗心又在暗夜里颠动起来。他小心翼翼观察母亲的脸,母亲眼泡肿大,眉头紧锁,父亲似乎好些,整个脸鼓胀起来,有种少见的富足气象,只是脸色越来越黑。忽然的一天,父亲递给他一粒糖果,莹亮的玻璃纸包着的透明糖果,他喜得跳起来。那颗糖他咂么了一整天,整个人沉浸在晕乎乎的甜蜜里,直到傍晚被母亲的哭嚎声惊破,他看见父亲躺在卸下的门板上,盖着一床被子,似乎睡着了,一张脸从未见过的黑,黑中带紫,母亲跪伏在地,哭得直不起身来。他被奶奶揽在怀里,艰难地吞咽唾沫,水果糖留下的滋味在嘴里发酵成了满腔苦涩。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得的是尿毒症,每次三百元、每周两次的巨额透析费最终让父亲主动放弃了生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怨怪父亲,他走后留下的空白与负债累累之间,哪个更残忍。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有承受。母亲的眼泪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断过,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大一笔财富,他从这眼泪知道母亲至少是爱着父亲的,只是不堪命运捉弄。

  六岁那年,一天清晨醒来,他再看不到流泪的母亲了,奶奶将哭哑了嗓子的他搂在怀里,用她粗砂般的手来回抚摸他的脸,“我苦命的崽,苦命的崽啊!”他哭得回不过气来,直到昏睡过去。好在孩子的愈合能力是惊人的,身量小小的奶奶没让他饿过一顿,寒过一天,奶奶成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人。

  填报志愿时,他一点没犹豫报了医学院。奶奶发愁,她听说当医生要读五年书,还有昂贵的学费,他对奶奶说“我有办法”。他去了所有亲戚家,对于那些慷慨相助的,跪下来端正地磕三个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赵诚来日定当重谢!”从考场出来,他就进了餐馆,餐馆收工后,又去了夜宵店。他攒够了第一笔学费,成为了一名医学院学生。临行时,那么些年从没在他面前哭过的奶奶,老泪纵横,他伸出手不停地揩抹那些爬满沟壑的眼泪,哽咽着说,“奶奶,等我,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奶奶没能过上好日子。他在医学院野心勃勃地朝着自己的梦想狂奔时,奶奶佝偻着腰在地里翻耕,在公路边摆摊,在四乡八村收破烂,她颠动着一双小脚闷声不响地奔波着,从没向他诉过一声痛一声苦。等他毕业实习时,奶奶已经将自己透支成了一张空壳,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她果真被一阵风刮倒在山路上,翻滚下十米高的坡坎,全身八处骨折,其中一根肋骨刺穿了肺叶,脑腔内部两处瘀血,急需巨额的手术费。

  这时他才感到后悔,如果不是奶奶拼了命地挣钱,又将这些钱填进了他自私的梦想,即便奶奶被命运之手推下山坡,也还有挽救她的可能。现在他两手空空如也,只有一身还没实践过的医学知识,面对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奶奶深感无能为力,懊丧不已。

  他再一次跑遍了亲戚家,一言不发先跪下来磕头,如果不拿出钱来他就不停地磕啊磕,可是这一次借来的钱还不足以支付奶奶一次头部手术的费用。每晚夜深人静时,他守在奶奶的病床边,握着她干枯似柴的一双手,为自己一双手的白皙丰润饱满而痛苦得泪流不止。无能为力,他眼睁睁看着奶奶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在疼痛中虚弱不堪地挣扎。奶奶已经不能说话,眼帘整日低垂,只有她的手不时在他的手里轻微颤抖一下……

  在消失十八年后,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

  护士将他叫出来,他来不及整理疲惫的表情、脸上的泪渍,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站在三步之处。她望着他,那眼神和表情让他在瞬间认出了她。他折转身,她追上来,“诚诚……”

  她拉住他,在他手里按进一个塑料包,他似乎猜到了那是什么。早在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过得不错,再嫁的老公下海经商成了万元户,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送了一笔钱来,交给奶奶的,他拒绝见她,也拒绝用她的钱。他发了狠,第一次冲奶奶发脾气,“这钱不退给她,我就退学!”

  “给奶奶做手术吧。”她在他身后说,他用力将手抽回来,让钱自由落体砸在地面上,哑闷的一声响。他关上病房的门,任护士来敲了几次也没开。第二天护士长告诉他,奶奶的手术排在周三上午,他疲惫而虚弱地“嗯”一声,没有追问。

  这一切,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不知有没有感应,她赶在手术前咽完了最后一口气。

  带着满身伤痛的奶奶,却走得平静,只在临终时使尽全力般握了一下他的手,就松开来。彻底松开来。

  那笔充填到医院账户上的手术费,结清所有账单后,还退回了一部分,刚好可以将奶奶体面地安葬。这是奶奶应得的,她辛劳的一生应该有体面的收尾。他没有纠结,也没有挣扎,只在心里对那个女人说,“我们两清了”。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憎恨,对母亲,对命运。那也是他第一次原谅母亲,原谅了命运。

  他只当了三年外科医生,他当初选择医学院是想让奶奶有个幸福健康无忧的晚年,可是现在没有人需要他守护了,他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

  遗憾深入骨髓。如果当初他有足够的钱,也许就能将奶奶留在这世上。他下了海,进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老板是个官二代,公司在几年之内迅速膨胀,而他从公司普通职员到经理助理到总经理助理,再到分公司经理,攒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攒下了足够的人脉。这期间他顺利地娶妻生女,妻子是他的医学院同学,他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似乎他拥有了自己曾经梦想的一切,独独缺少了奶奶。

  他住进阔大的屋宅,拥有美丽的妻子、娇嫩的女儿,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蜕变得少有人看得出他的过往。他在当地最高档的酒店遍请当年资助过他的亲戚朋友,当场还清了欠下的所有债务,以三倍的方式。他翻修了奶奶的墓地,水泥砌墓圹,大理石立碑,墓前蹲守两只石雕的小狗。奶奶喜欢狗,最窘迫的日子,遇上路边的野狗也会给它匀些吃食。他也翻修了父亲的墓地,让他紧挨着奶奶的,那是奶奶的心愿……

  而今回过头去,他才看清命途上的幸或不幸是互为伏笔的,其中玄机无法预知,无法勘破。他一度鬼迷心窍,迷上了一个生意场上淬炼得百毒不侵堪称完美的女人。激情是一种毒,解药唯有苦难。这解药来得非常迅速,也彻底。

  妻子远比他想象的坚韧也决绝,在洞察之后提出了离婚,这让他始料未及,他原以为温厚的她可以容忍一切,只要他给她安逸无忧的生活。可是她提出离婚,而且申明只要女儿。这让还处在恋爱晕眩中的他,遭受了强度更烈的又一场眩晕,他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只是不能相信。在极度的眩晕中,他来不及看清自己的内心,就与妻子办结了离婚手续。她果如自己的承诺,只带了女儿和自己的三箱衣服回去了娘家。

  在流浪的路途上,他一次次回看自己的半生,带着局外人的一份客观与冷漠。他深爱她们母女,在奶奶走后她们就是他生活的重心,生命的全部,他却轻易地伤害了她们,错失了她们。可越过此后的一系列震荡,离婚对于她们何尝不是一种解救。那是命运对她们的怜悯吧。

  几台伽马刀、磁共振、CT设备的国外供货商是那个女人帮着联系的,价格确实比市面上优惠。而他,熟稔国内市场,与几家大型医院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这笔业务做得一点儿不艰难,甚至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一度觉得如有天助。没想到一场突发的医疗事故,引发了一系列震荡,一家惯于秉持独立立场的新媒体执著不断地深挖,最后挖到了他这里,挖出了由他提供的伽马刀原来是国外医院淘汰的二手医疗设备……他感觉自己只是整个事故链上被抛出的“替罪羊”,却无法自证清白。

  等到事情曝光,那个让他晕眩的女人才坦诚了真相,媒体所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这才明白,自己只是她生意场上排兵布阵的一粒卒子,可以冲过楚河去冲锋陷阵,也可以舍弃性命以保城池稳固。可叹他自以为商场历练多年,最终却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公司陷入全面瘫痪,账户被冻结。他将自己反锁在家里一整夜后,仓惶出逃。他不愿意被推上警车,被押上法庭,在监狱里残喘数年,也许隐姓埋名舍弃一切,他还能保住自由和最后一点尊严。

  七

  于雷躲在路边一块广告牌的夹缝中,眼眶含着泪水,双拳攥紧,紧得身子一个劲地打抖。

  他想过跳下水,可他是个旱鸭子,在水里无法自保,更别提救人。他看见小倩在湖面沉浮了几下,涟漪缭乱不堪地扩散开来,一个入侵另一个,可是很快,平静了,湖面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可他知道不是错觉,他犯下了大错,他不该在这个中午去找她,他不该拽她来这湖边,他不该强行去抱她。她滑下湖的那一刻,他被一团火烧灼着,那团火在无力地望着她沉没的过程中慢慢熄灭。现在,他浑身冷得发抖,将身体蛰伏在广告牌那狭窄而阴暗的空间里,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他竟然睡着了,蜷曲着的身体一动,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酸麻。可他的身体和心已经平静下来。天黑透了。他探出头去,四野黑魆魆的。他呆呆望了一刻,又将头缩了回来。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粗一细的呼唤声,“小倩--”,“小倩--”,每一下呼唤都像一柄锥子,戳着他的心。他抬起头,瞧见了两点光亮,在黑暗中缓慢地移动。他绕开那两点亮,埋着腰向前蛰进。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看见一点稳定的烛火,那是“寄物居”。

  在黑暗中犹豫一下,他绕到“寄物居”的后窗,站在几个垫起的砖块上,摸到一个松动的窗户翻了进去。灰尘味扑鼻而来,他险些打出个喷嚏,赶紧用手捂住嘴鼻,将它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摸到一个大木柜那儿,门打开时发出“吱”一声,在静夜里听来相当惊心,他的心脏差点停跳,屏息了一刻,一动不敢动。良久不见有人走过来,他才慢慢折着身子躺进柜子。柜子里比想象的更宽大,他居然可以蜷腿躺下来。

  雨开始敲打窗玻璃,慢条斯理的。他听着这雨声,睁大眼睛,白天的一幕又来到了眼前,一点一点演进……小倩滑下湖的那一刻,雨声变得无比稠密,狠狠地砸在四野的万物之上,像千万马蹄奔腾着,而他躺在马蹄之下,心被踩瘪了踩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了。马蹄不停地踩踏踩踏踩踏,渐渐将这空壳子送入了一片虚无……

  那几天他都蹲坐在木柜子里,半梦半醒地,什么都懒得去想,什么前路,什么学习,什么小倩,什么爷爷,什么爸妈,什么猫狗,他都懒得去想。他能听见“寄物居”里外的动静,辨别得出声音的不同,却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有人走近过,他听见有脚步声在不远处转悠,身子使劲地往柜壁上贴,生怕下一刻柜门洞开,一只手从灼目的光亮中伸向他……可是没有,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夜里他听见细微的声响,是周围那些物件发出来的,一把椅子的榫头松动了,一个木箱的扣搭落下一半,缝纫机的踏板兀自动了一动,老式的摇柄电话机机筒失了平衡,一颗螺帽没承住最后一丝压力……那些细小的部件是怎样隐秘地蜕变,是个谜。他在夜里仔细打量过它们。等“寄物居”里再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他从柜子深处出来,在窗口透下的月光里活动活动手脚,晒晒月亮。他将手浮在这些老旧的物件身上,轻轻地抚过,他不敢将手落在上面,怕拂掉灰尘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这些东西很多他没有见过,有的知道用途,叫得出名字,却是与他生活中使用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里真像是时光博物馆,让他看到岁月的流逝。

  他们家送来过几样东西,去世的奶奶的嫁妆箱和半箱奶奶的衣裳,爷爷一直不舍得丢。还有爷爷使过的一把锄头、两把镰刀、一把铁锹,它们对于新崭崭的家来说是空洞多余的摆设,爷爷没了土地,而且每月有父母寄回的钱,爷爷的双手不用再在土里刨食,每天只负责在牌九桌上耕耘,完全使不上它们了。

  送它们来的那天,爷爷将它们一个个擦得锃亮。他找到了它们,交错躺在角落里,腰身上贴着“于海波家”的标签,上面的字是他写的。现在,它们浑身披挂着灰尘。

  他饿了两天,眼前似有金星在旋转。第三天,他发现了粘鼠贴,他小心地拈起贴上的肉粒、米饭,怕有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在舌尖上舔了舔,终于控制不住大快朵颐起来。所有粘鼠贴上的吃食都被他搜罗干净,不舍得一口气吃完,在口袋里存留了一些。

  还算幸运,虽然一只老鼠也没被粘住,粘鼠贴却依然盛满食物出现在仓房的角角落落,不止数量增加了,食物的数量也大增。这简直是对他的成全。不过吃得多拉得就多,他只能翻窗出去解决,让排泄物消隐在四野的草木中。怕进出时落下脚印,他找出奶奶的几件旧衣物,嘴里念一句“奶奶对不起”,将它们垫在桌上和窗台上,每次回时再收好。水不能不喝,也不敢多喝,他趁每次出去方便时找点水喝。

  如果不是那件事镌刻在记忆里,这可以说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他梦见了小倩,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他也回望着她,眼里满是悔恨疼惜和爱意。

  他们好过。初一那年学校组织春游爬山,几个班的学生都走散了,他在一个山坡上摔了一跤,手掌蹭掉了一大块皮,忽然身后伸过来一块手帕,从那以后他认准了这个爱脸红的女孩,知道她叫小倩。他数学好 ,她英语好,他们约了周末到山上补课。后来发展到每天见面,不见就仿佛心里缺了个洞,漏风。

  每天,他们提前一个小时到校,在校园一角隐蔽的树林里碰面。等其他同学来到学校时,他们已经完成了每天的晨间一会。两边家里都只有一个孤老照护,老人们各有自己上心的事情,记忆和精力也差,没人觉察他们之间的秘密交往。那年她生日,他半夜爬起来,去山上采了一大束带露水的野花,放在她上学的路中间。她看见那束野花的惊喜,他至今不能忘。那天,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大湖边,露水打湿的草丛上。

  今年过完寒假回到学校,他兴冲冲地给她带了礼物,他爸妈从南方给他带回的平板电脑,送给她学英语听音乐,她的不就是他的?她却向他提出分手,说她爸准备将她转入一所省城重点中学,她得抓紧时间学习,否则到了那里会跟不上。而且,他们这样偷偷摸摸地,要瞒着所有人,让她觉得很辛苦……他从山巅直坠到谷底,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日夜停不下来。

  从那天后,她再没提前到校了。他等了她一个又一个早晨,连绵的失望堆积成绝望。他感到这么些年自己觉得最为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他不甘心,一次次在人群中大着胆子望向她,她总是迅速地躲开视线。她的躲避简直让他抓狂,看来她是铁了心。她身边忽然多出一个女孩,每天上学放学她俩都结伴而行,这让他失去了接近她向她乞求和解释的机会。

  他跟踪她一段时间了。他早出晚归,没有人注意他。终于让他找到了缝隙,这天中午陪伴她的女孩没有出现。他埋伏在她回校的路边,等她走过时冲上去一把拽住她,拉她走向通往大湖边的路。他只是想好好和她谈一谈,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帮她学英语,而且他打算说服父母将他转学到省城中学,哪怕只进一所普通中学也行,这样他还能时时见到她。也许需要不少的费用,但这是他们欠他的,他有把握他们会答应……

  小倩慌乱了一刻,就镇定了。她赌气似的一言不发,由着他拉她走。到了湖边,她也不言不语,任他怎么说,都埋着头,不给他一点回应。一团火烧灼着他,快将他烧焦了,来前他想了很多种方案,还有最最绝望的一招,他冲过去抱住她,吻她。她这才活过来一般,剧烈地反抗起来。两人揪扯着,忽然他感觉她身子一歪,往后跌去,他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

  小倩坠向湖面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注定让他余生无比疼痛的表情。

  八

  韩一含接到了老于的电话,这老汉还真行,流浪者13号让他找到了。

  老于说流浪者13号叫赵诚,是一家医药器械公司的老总,遇到大麻烦了走上弃路子。他是被一家银行的摄像头拍到,才被警察找到的。

  “不过,他不是犯罪嫌疑人,小倩的死和他没关系。现在,最大的嫌疑人是那个男孩,叫于雷的男孩……”在他的追问下,老于略透露了一点法医鉴定结果,但不肯再往深里说。“你和老韩再细想想那几天,‘寄物居’有没什么可疑的人出现,仔细想想……”

  放下电话,韩一含心里的猜测更清晰了一分。那夜他独自布粘鼠贴,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撤掉了。

  蛛丝马迹是有的。比如,他在仓房一处窗户下发现了一叠堆起来的砖块。草丛里有新鲜的粪便。再是每次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粘鼠贴,那老鼠就是成了精,也做不到那么完美。这几日他没刻意去找,心里想留点余地,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走出来?

  那个他,韩一含一度怀疑是流浪者13号。他怀疑他根本没有离开,只是隐匿到了仓房深处。现在,韩一含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那会是谁?为什么躲起来?是不是那个失踪男孩?或者,真的只是老鼠作怪?他并没十足的把握。

  人生若有余地,人就多一些选择,就不会走向极端。这是韩老师灌输给他的,当了那么多年老师,他从不将学生逼到墙角,让他们退无可退,他留的那点儿余地,不知挽救了多少学生,让他们从弃路子边上走回来。

  每年教师节的时候,韩老师都会被成堆的祝福包围,以前是学生来拜访,打电话,寄贺卡,后来是邮件、短信、微信消息。这一天,韩老师一准会多喝两口小酒,会回顾自己的教坛生涯,会少有地得瑟一番。韩一含曾经对此不屑一顾,不以为然,这两年却暗暗被感动了。“寄物居”没有电脑,他画室里有一台,每年教师节,韩老师会戴上老花眼镜,凑近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读成堆的信件和消息,还有手机短信。

  韩一含在一旁画画,不时地瞥一眼韩老师。他从镜片后面费力地瞅那些大同小异的字眼,嘴里呢喃有声。有那么一刻,韩一含会停下手中的画笔,呆呆地望着,直望得眼眶发热胀痛。

  这一天,维系了韩老师全部的骄傲。除此之外的354天,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安度晚年等待既定结局的老头儿。经历了一些世事后,韩一含才觉出了韩老师作为一个老师的伟大:可以选择,代表了一个人还具有主动性,还握有主动权,那是人之为人必要的尊严。

  当他看到于家村的老人失去了自己熟稔的土地、房屋,失去习惯了大半辈子的生活方式,还在为即将失去相伴多年、积淀了太多念想的物件发愁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选择--放弃展厅,办“寄物居”。

  在收容那些老物件的过程中,他渐渐想通了“寄物居”的真正意义。这些老物件对于那些老人,就相当于教师节那一天对于韩老师所具有的意义,之中可能维系了他们全部的骄傲。它们以实物的存在形式讲述着他们的来处,他们的情感牵系,他们的精神皈依。如果尽数剥夺,他们将何以寄放已经承受了连根拔起之痛的身心?

  夜晚如期降临“寄物居”。今天这里只有韩一含和韩老师。韩一含炒了两个韩老师喜欢吃的菜,陪他多喝了两杯酒。末一杯时韩老师拿手盖住杯子,“今天没人,我要守屋。”

  “没人还守什么,这满屋子的老东西还能乱跑不成?而且,有我呢。”韩一含拨开他的手,倒上盈盈满满的一杯。韩老师面颊微红,洋溢着一脸的满足表情,将第四杯酒慢慢地咪了下去。

  韩老师喝多酒就嗜睡,没多久扯起连绵的鼾声。韩一含锁好画室和仓房的门,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会书,就敛收了步子慢慢走到放粘鼠贴的地方,上面的吃食还在,他往月亮地里挪了挪,再找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粘鼠贴,却不会被人发现。

  整座仓房显得安静,只有不远处韩老师的鼾声在起伏。他不敢瞌睡,耳朵竭力舒张开来。

  先是一抹影子探伸过来。韩一含不由地攥紧了拳头。影子移动得很慢,像是一个人的头,支楞着两撇耳朵,韩一含终于看清,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蹲在粘鼠贴旁,小心翼翼地挑拈上面的吃食。韩一含一动不敢动,怕惊到他。他叫什么来着,姓于……于、雷?

  等影子消失不见,韩一含又多坐了半个小时,听见不远处“吱”的一声响,似是柜门的开合声。他这才起身,悄没声地走回大门口,就在客房床上睡了。

  韩一含仔细考虑了一夜,决定在第二个夜晚到来之前,为一个生命留出点余地。

  他掏出电话,走进仓房那一排排驳杂而有序的器物中间,缓慢地转悠。

  “哦,于警官,案件有进展吗,还在调查是吗?又排除了一个犯罪嫌疑人?那个失踪的男孩还没找到?法医报告结果出来了,那个女孩不是死后被丢进湖里的?身体上也没有钝器伤害?那有没可能是失足落水?……”同样的意思,他啰里啰嗦重复了几次。手机被他握得微微发热。

  第二天夜里,他打算如法炮制,将韩老师灌倒,让他早早地躺上床。韩老师紧紧捂住了酒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哪有什么事敢瞒着韩老师?”韩一含给自己斟上一杯。

  “知子莫如父……”韩老师悠悠地说,拿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望定韩一含。

  韩一含内心挣扎一刻,索性说了。他压低声音。韩老师大惊,也压低了声音,拿手往仓房深处一指,“就在那儿?好些天了?你确定是那个中学生?”

  韩一含点点头,“虽然没十足把握,九成是有的……”

  父子俩凑近商量一番,韩一含决定将此事移交给有多年育人经验的韩老师主持。

  父子俩早早地就位,韩一含还坐在昨天隐身的地方,韩老师则坐在另一处。如何不惊吓住这孩子,两人想了多种方案,反复斟酌后定下一种。

  于雷出现的时间比昨天晚,父子俩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两人相伴,倒不觉得时间难熬。影子出现时,韩一含先看到,忙冲韩老师打个手势,两人都屏息凝神。待那孩子吃饱,仓房深处传来“吱--”的一声,两人才站起身,回办公室拿了手电筒,大声说着话往仓房深处走。

  “你记得放哪儿了?”

  “瞧我这记性,还真不记得了。应该是在哪个柜子里。”

  两人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往深处游溯,每次打开柜门前,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交言两句。那个宽展展的衣柜出现在面前时,韩一含忽然有了预感,他向韩老师点一下头,示意他略往后站,由他伸手去开柜门。两人不约而同将手电筒往下压了压。

  “咦,这柜子有点像。”

  “我来看看。”

  等了几秒,韩一含才伸出手去,“吱--”一声拉开柜门。一个脸色刷白的男孩靠坐在柜子里,紧紧贴住柜壁的身子在抖个不停。

  “于--雷--?”韩一含尽量柔和语调。

  他看见男孩点了点头,睁大的眼眶里瞬间涨满了泪水。

  韩一含将于雷搀扶着走向办公室的过程中,于雷一直在哭。他能感觉这个男孩此时脆弱得像个婴儿,他几乎是抱着他往前走。他将男孩安放在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水里放了一朵菊花。这些都是他和韩老师设计好的。菊花会让孩子摆脱被审问的感受,获得心理上的慰藉。

  父子俩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男孩体内的潮汐退下去。

  良久,男孩抬起布满泪渍的脸,“她,死了?”伴随着这句话,泪水再一次将他的脸淹没了,他埋下头去,肩膀颤抖个不停,“我不想害她,我真的没想害她,我、我、我……”泣不成声。

  韩老师拿过他手中的茶杯,递给他一条毛巾。“孩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现在你要老老实实说出当天的情况,才对得起她,也才能救你自己。”

  于雷的讲述被泪水泡成了隔夜的汤面,韩老师以一个资深老师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询问,拼接出了事情的原委。韩一含拿纸记录下来。

  说出了一切的男孩,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泪,但停止了颤抖。

  “明天我们陪你去派出所自首,你只要如实地说出前因后果,你属于过失方,而且不足十四岁,又是自首,警方会酌情从轻考量……”

  这一夜,于雷和韩一含就睡在客房的两张床上。韩一含听见另一张床板“吱呀”响了多时,终于静了,男孩发出了绵细的鼾声。而办公室里的韩老师,却安静了一夜。

  次日一早,韩一含看到了韩老师连夜写出的三封信,分别写给小倩的父母、于雷的父母和警察老于。“哎,很多悲剧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责任不只在孩子身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这男孩,他会不会被这件事彻底毁掉……”

  一夜之间,韩老师似憔悴了许多。

  “爸,我们只能尽心而已。”韩一含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九

  蝉声在野地里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老韩穿一件白汗衫,和光着膀子的老迂头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纳凉。他们在说海昏侯墓。听说墓主的身份已确认,在主棺遗骸的腰部位置发现的一块玉印上,刻着“刘贺”两字。

  老韩絮絮地和老迂头讲述刘贺悲催的一生,18岁的他仅当了27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度”之名贬为平民,29岁那年被封为西汉第一代海昏侯,仅四年暴亡,他的两个儿子继位也都相继暴亡,豫章太守上奏朝廷“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认为是天意断绝海昏侯,汉宣帝以为然,下诏废除了海昏国……这刘贺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大悲无福之人,一生无法安妥。老迂头听了“啧啧”感叹。

  一男一女走来时,他们以为是路过“寄物居”去幸福新村的。两人却在“寄物居”门前停了下来。

  “您是韩老师?”女人客气地问。韩老师礼貌地站起来,“您,认识我?”

  “我们是海昏影视城的,来找您和韩老板,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照片。”老韩和老迂头对视一下,刚还在聊海昏,马上有人应声来了。

  海昏影视城建在南郊,即将在“十一”正式开业。女人说他们的老总从一则新闻报道上得知“寄物居”,那个杀害女同学的男生在“寄物居”的一个大柜子里藏匿了半个月,后来主动自首……老韩不愿提及旧事,拦住话头,“你们找来‘寄物居’是?”

  “我们想收购一些旧物品。”

  “您弄错了,这些东西我们不对外出售的,只是别人寄放在我们这儿的……”

  “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和韩老板细谈此事。”

  “他在城里忙画展,半个月后你再联系他吧。”

  韩一含画展开幕那天,老韩锁了“寄物居”,带上老迂头去了城里。大热天的,老迂头在白汗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西装,松阔阔的,说是向儿子借的。老韩一件短袖T恤,看老迂头热得满头是汗,劝他脱了。开幕式挺热闹,空间不大,多是年轻人,穿着各式不羁的服装,不少扎着马尾,两个老头子扎在人堆里显得挺各色。老韩只待了一刻就出来了,他答应带老迂头去省博物馆,报上说海昏侯墓里挖出来的铜器、马蹄金、玉器,搁在省博展出。

  到了省博,两人进去却遍寻不着,一问工作人员,展览早就撤了,海昏侯墓里的东西全部运去了北京,不过明年估计还会回来办展,墓址所在地还要建一个博物馆……老迂头笑呵呵地一拍胸脯,“好歹念了一辈子海昏国,我一定要挺到那时候,去看看这可怜的海昏侯主死后住在哪。”

  老迂头赶下午的班车回去,老韩独自折回画展。韩一含不在,他的两个学生在照护。下午参观的人不多,上午被人影遮住的画作安静地悬挂在墙上,老韩一幅一幅作品看过去。这些画他有的看过局部,但不清楚画的啥,这时候才瞧了个仔细,瞧了个明白。画展的名字叫“寄物居”,分三个板块:居、物、寄。

  “居”一组画了很多老宅,它们或肃穆或静谧或萧瑟或颓萎地立于画面中,有的仅仅是屋宅的局部,一截雕满花饰的房梁,沉默透光的窗棂,被铲去人物面部的门楣,结挂蛛丝的雀替,烟熏火燎烟雾袅袅的厨房,挂在门外土墙上的黄灿灿玉米和火红辣椒,狭窄的街巷露出一抹湛蓝的天光……不知韩一含何时将它们移植到了画布上,而今它们已消失不见,随着厂房建起来、道路铺过来,它们都成为了某些人的记忆碎片,并将随着那些人消散无影。老韩久久地伫立在每一幅画面前,将它们摁进自己的记忆。他有些后悔,真该带老迂头来看看的,这个念旧的老头一定会喜欢它们。

  “物”是“寄物居”里的各式静物。每一样老韩都熟悉,他经常在它们中间走动,闻一闻它们散发出的混沌复杂又让人安定的气息,看一看它们繁琐扑拙又不失精美的细部,怀想多少年前一双手曾细细致致地盘弄它们,雕琢它们,磨制它们,那时的匠人将手中的器物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来对待,每一件器物都渗透了制作者的体温和气息,不论被岁月磨损多少年,那体温和气息还在器物的骨子里。不像而今机器批量制作的东西,只有冷冰冰的手感和温度。

  “寄”一组画面比较抽象,没有熟悉的物的影子,也没有稳定的屋的结构,画面中的一切似乎被一股力拉扯变形,混杂在一处,它们在旋转,在飞驰,在沉坠,在飞升,在消逝,在重建……老韩觉得自己看懂了,一幅一幅他都看懂了,甚至从一些画面他仿佛听见了韩一含的啸叫。

  经常,坐在阳光下和烛光中的他,听见隔壁画室传出的啸叫声,一声叠加一声,尖锐而连绵,大有冲决屋顶之势。现在他明白了,那些啸叫隐匿在笔触里,尖锐于色彩中。他也明白了韩一含取名“寄物居”的含义--人之一生,不过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为要,安心是福。一时间,似有绵绵无尽的感喟在心里起伏。

  走出来,门口的学生将留言簿递给他。他沉吟一下,用端正的板书体写下--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盛夏韩老师录《诗经·国风·葛生》句

  赠韩一含画家

  没等韩一含忙完画展返回“寄物居”,动荡先至。陆续有人来“寄物居”,要求将寄放的东西搬走。起初一两家,老韩没在意,秉持原先定下的“寄物居”规矩,所有物件按主人意愿来去自由,他取出寄放时签的一纸约定,当面撕碎,允那人将东西搬走了。

  来的人渐渐多起来,老韩心中起了疑惑,又不便在此时打扰韩一含,一个人将这疑惑闷在心里。

  老迂头帮他打听到消息,原来是海昏影视城的人给幸福新村的住户群发了短信,也在住户组成的微信群里发了消息,他们愿意以适宜的价格收购这些老物件。尽管老人们一致反对,对网上的事却一窍不通,没法干预,年轻人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远在外地的他们通过网络就谈定了交易,收取了预付款。等老人们知道再想反对时,已经板上钉钉,如果违约需要支付几倍于定金的违约金。于是,一户户相继瓦解。

  等老韩弄清楚这事,“寄物居”里已搬空了大半,剩下的一些物件多是影视城无意收购的。一度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寄物居”重新露出了厂房的面目,显出萧瑟荒芜之气。

  老韩每看一眼仓房,苍凉之感就在心头叠加一层。

  他等着韩一含回来“寄物居”,他知道韩一含不会怪他。从创办“寄物居”,韩一含就没想过扭曲人与物的意志,否则不会拟那样一纸约定。随缘而来随缘而去,都是自然。

  流浪者7号在这里住了三天,临走前向他郑重告别。“你打算去哪儿?”流浪者7号笑了笑,抬手指一指南方。老韩发现,流浪者7号嘴角的胡茬里竟然隐伏着两个酒窝。这笑容和这酒窝莫名地让他有些心疼。他伸出手去,握一握流浪者7号的手,“小伙子,一路走好!”

  半年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冒出了一个“寄物居”。樟木板上刻写的三个字,和曾经挂在于家村的一模一样。被废弃的厂房从空旷到被一点一点填满,花费了不长不短的时日。老韩坐在里面,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整日播放着拖腔缓板的戏曲,夜里一点烛火亮起来,随风摇曳,将浓重驳杂的影子刻印在屋顶、地面上。

  在“寄物居”木牌下面的墙壁上,墨书了两行字,极其端正的板书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诗经·国风·葛生》

  【责任编辑 李慧萍】

  □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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