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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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1

  没有人会知道我当时面对一沓“纸”时的心情。

  一沓宽度为393mm,长度为545mm的4开素描纸。我一眼便目测出了它的尺寸。对于尺寸的把握,得益于我年少时家庭的熏陶,以及在“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长达一年的专业训练。这所学校的前身,是那所著名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它并未消亡,而是在逃亡的路途中颠沛流离。据那时不断从南方传来的消息说,它前后迁址于湖南沅陵,云南昆明,四川璧山,最后在雾都重庆落脚。我无法追寻它的脚步,只能屈就于那所被日伪政府控制,由“北平”更名为“北京”的这所学校。就像我后来悄悄从学校离开,今生注定会失去与我仰慕的林风眠和潘天寿先生见面的机会一样,会同那些我曾万般迷恋的事物,有过一段漫长时间的别离。

  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而应出现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我父亲是一位画师,一位擅长写意的山水画师。从我孩童时对事物有了初步判断,便喜欢上了那种熟宣骨胶的气味,以及墨锭散发出来的奇异浓香。我的父亲对我充满了怜爱,他去采购宣纸与墨锭时,总不忘给我捎些8开的素描纸,从中间裁开,让我乖巧地待在他的身边涂鸦。他把那些纸张当做哄我玩耍的道具,以便不再将他打扰,却从未想过,要刻意将我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画师。及至他后来有了这样的打算,却又不曾想过,我会从学校悄悄出走,与家里中断联系。后来,当他随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去了台湾,我们父子便失去了此生再见一面的机会……哦,它真的不应该出现在那里,更应出现在洒满阳光的、北平东城东总布胡同的阶梯教室里。阳光穿透大肚细颈的玻璃器皿,使五月盛开的鸢尾漫出浓郁的阴影;如果是换做人体写生课,教室一侧的窗户上,会遮挡布质稀疏的窗帘,使另一侧的阳光更趋热烈,使那些古铜或白皙的裸体,呈现出迷人的曲线……总之,它不合时宜地在那里出现。没有人会知道,我当时,面对一沓宽度为393mm、长度为545mm的4开素描纸时,那种惊讶而奇特的心情。

  我所说的“那里”,是指一个叫做“王塘”的地方。

  它是地处淮北境内的一个小小村落,说得更详细一点,应是王塘村外田畴上的一处阵地。在我时隔多年的回忆中,那沓白色纸张,依然用一块土黄色绸布遮盖,仿佛合拢在舞台前的幕布。布匹的柔软使之流溢出刀切般的线条。谭武昌营长叫住我,黢黑的脸上露出一副神秘笑容。仿佛他是一位魔术师,要在这万般静寂的前沿阵地上,为我展现一段不可思议的魔法。他随手一扯,绸布掀开,黄色土屑随即散落于白色纸张之上,使其更显洁白--在我接下来对整个“淮海”战役做出笼统的描述之前,我的耳边还会响起电报机发出的、简洁而有力的滴答声,以及隆隆的炮声和战士们的嘶吼。它们常会闯入我老年昏聩的梦境,让我感知战火岁月澎湃激情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我所提到的“恐惧”,并非此刻,对环绕于病榻前的“死神”的一种妥协。我们相处三年,他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我却从未惧怕过他。我只想问一问:当年我做出的一个任性举动,算不算一生中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只笑不答,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而我,已对他的沉默见怪不怪。

  那么好吧,趁时间充裕,还是让我对当时发生的那件事,再做一次重复性的回忆吧。

  应该是解放战争开始后的第三个年头了,也即1948年11月。那场后来在史料中被命名为“蛟龙湾出击”的战事,拉开了“淮海决战”的序幕。我所属的华北野战军第二纵队,始终奔波在突袭的战况之中。8日下午,我们的部队奉命抵达阿湖地区,意图从中间突破黄伯韬兵团的防线,切断其东撤海州、西撤新安镇的退路。但到达指定地点后发现,二十五军已不见踪影。遂转兵西进,攻击新安镇守敌六十三军。该部又向窑湾撤退。我部奉命追击。9日下午,部队受命横渡沭河,(我的身体再次感受到冬日河水的冰凉)经邵店、曹家集,过越运河进至蔡集、耿车地域,截击黄伯韬兵团向西南方向的逃窜。11日夜,得知黄伯韬兵团已被我军主力包围于碾庄圩地区。而邱清泉、李弥兵团,正沿陇海路东进救援。鉴于敌救援心切,以及邱清泉惯用迂回战术的伎俩,华野首长命令我们兼程西进,沿王塘、东贺村一线猛攻敌人侧翼,楔入纵深之处,切断邱、李兵团的后路,威逼徐州,相机攻歼敌107军。13日上午,国军第260师孙良诚带部投降。至14日拂晓,国军107军被悉数全歼。15日,苏北兵团已展开切断邱、李兵团退路的作战,我部担任起由王塘和柳集的攻击路线、楔入敌之纵深的任务。王塘是徐州的咽喉要地。友邻部队切断“津浦”路“徐蚌”段之后,机场便成为徐州唯一的生命补给线。国军以重兵扼守,在王塘与柳集之间不足三公里的沿线上,摆开阵势,部署五个师又一个旅的兵力,准备殊死一搏。我纵队以四师、六师为第一梯队,五师为第二梯队,向敌人的防线展开猛攻。四师沿魏家河、土圣庙、前后曲头一线为轴线攻击前进。经反复争夺,占领了阵地。由于当晚各部队进展速度有快有慢,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为抗击对方的反扑,战士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准备迎接下一轮不期而至的浴血鏖战。

  时间就是在那一刻,仿佛于焦灼战事中变得缓慢下来。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那一段阵地上,仍是要对自己的身份有一个详细交代。

  我虽是一名战士,却并非一名在前线浴血冲锋的战士。当时我在华北野战军第二纵队文工团“拂晓剧社”工作。虽说担任着美术干事的职务,但因工具与材料的极度匮乏,会常常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工作状态中。在战事最为艰难的那一段时期,我们剧社的所有成员,常常会变换身份,担任起后方野战医院义工的角色。因当时我们文工团的营地,恰好与野战医院毗邻。我与谭武昌营长,便是在1941年初夏,部队刚刚撤出苏豫皖根据地时,在洪泽湖畔的一所野战医院里认识的。当时他还是一名连长,在突围中被弹片破开肚腹,肠子流泻出来,险些丧命。在近两个月时间的治疗和修养期间,他黢黑的脸上因伤口的疼痛,挂着牵强的微笑;以及因战事的接连失败,而引发的焦虑。

  在那样一段日子里,我们的文工团又能为这些受挫的将士们做些什么呢?除组队去医院慰劳伤员之外,只有想尽办法,排演出将士们喜闻乐见的剧目,以鼓舞他们的斗志。我们遵照师长的提议,排演过曹禺的《日出》《雷雨》《原野》。不过,在那样一种环境里,演出这样大型的剧目,绝非一件易事。很多剧情所需的道具,别说制作,我的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同事们,见都没有见过。我们想出的唯一办法,只能以“土”代“洋”,就地取材。

  比如《原野》序幕中,有一场仇虎从奔驰的火车上跳下来的情节。按剧情需要,我们不但要在舞台上布置出一段铁路,还要出现一列奔驰的火车。但火车是不可能在简易的舞台上出现的,最终只能采纳我的建议,将破袭津浦路时留下的两根锈迹斑斑的铁轨搬到舞台上,用长条凳排成枕木,将面对观众的一面,用土黄布遮盖,形成一面斜坡,再涂上些泥巴。这样,一段貌似铁轨的道具虽然在舞台上出现,却令我感到无比的懊恼与沮丧--如果有足够的材料供我使用,何谈一段铁轨,即便多么繁复的场景,我都能用一杆画笔将其画出。至于特效,比如车轮的滚动声,有人提议使用口技。口技声音却太小,在开阔的空间,小得如老鼠的呻吟声。有人将自行车搬到舞台上,倒架过来,让转动的车轮摩擦报纸,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听上去效果依然不佳。怎么办啊?后来有人终于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将两只煤油桶叠放,再用两把算盘在煤油桶上有节奏地拍打,终于发出火车奔驰时“铿锵恰恰”的效果了。至于车头的灯光,我们把汽灯点燃,用一只特制的木匣子罩住,在匣子一侧挖一个圆孔,使漏出的灯光形成一束强光,形成的效果还算不错。

  演出还算成功。

  第二天我们去野战医院慰问,很多人都对昨晚的演出表达了衷心的祝贺。只谭武昌一脸坏笑,故意揭我们老底说:你们弄的那些东西,都是奶嘴哄孩子,糊弄人的事儿呀!

  我非常难堪。照谭武昌所说,我们文工团所有的演出,就不曾有过一件真实的道具,都是糊弄人的勾当--我们的眉毛是用锅底灰画出来的,红药水涂抹出姑娘脸上夸张的红艳,棉花粘成白胡子还像那么回事,服装向侦察员借几件也能凑合,就是没有一块像样的幕布。现在这块幕布是用床单拼接起来的,颜色样式五花八门,看上去实在不太雅观。更令人感到尴尬的是,当时我们的文工团还没有一位女演员,老是让张国安扮演小媳妇,李云瑞饰演小姑娘,赵克扮成老太婆……面对谭武昌并无恶意的嘲讽,我的脸上挂不住了。昨晚是他到后台去找我,这才窥破了我们演出的秘密。而所有服装道具的不堪入目,又与我这个美术干事有着直接关系--它们间接说明了我的无能。

  我冲他嚷了一句。

  我的表现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突兀,就连谭武昌也不知所措起来。他搞不懂只是一句平常的玩笑话,怎么竟会惹得我如此愤怒和伤心。当我痛哭着道出对材料缺乏的抱怨时,我们的领队赵克搂住我的肩膀,哄劝我道:好了好了,我们小马啊,可是“国立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啊。绝对不能小瞧我们!日后可是要成大画家的。我们小马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身上有的是真本事。他能把一匹死马画成活的,也能把一个活人画成死的。

  在谭武昌装腔作势的道歉下,我们的演出照常进行……在那之后,回归前线的谭武昌迅速升任为营长,每次战斗取得了胜利,都会派手下的战士,将那些他自认为对我们有用的战利品送过来。新鲜的东西源源不断,那正是谭武昌作为一位兄长,给予我的最大关照。日本人的军刀、望远镜、黄呢军大衣、皮鞋、钢盔……这些用于丰富小剧目演出时所用的道具,随着抗战的胜利,变得一无是处。最让我深感欣慰的是他送来的一匹绿色丝绸。当时得到它,简直令人爱不释手。我们用它制作了一块像样的幕布。我终于有了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从报社借来纸笔颜料,画了一只引吭高歌的雄鸡。可惜谭武昌看不到我现场作画的情形。这只报晓的雄鸡,后来用黄布剪出图样,缝制在幕布左下角,继而衍生出“拂晓剧团”的命名,成为我们文工团多年来不可取代的最有分量的一枚团徽。

  诚然,对于谭武昌,我是充满了感激的。正像他每次听到我们剧社在附近演出,都要抽空来看望我一样;在这焦灼战事短暂停歇的时刻,在柳集村外文工团的营地里,当我听到他在王塘作战的消息(那里离柳集不远,只有短短两三公里的路程),肯定要借演出间歇,理所当然地去看他。那个时候,我与他已有半年多时间未见了。

  谭武昌脸上挂着一道明显的伤痕。

  或许刚刚结痂,便被他不经意间揭掉。暴露在脸上的伤口显得异常鲜嫩,不断渗出露珠般的血粒,滴漏到伤口下面的皮肤上,又被土尘吸附,结成一层薄薄泥垢。他的左手腕处缠着一块脏污绷带,一根香烟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冒着袅袅烟气。拿到焦干的嘴唇上吸一口时,手抖索索的。他的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始终握在一架我从未见过的望远镜上(那是一架美式M系的双筒望远镜,应是他刚刚缴获的战利品),眼睛通红,布满血丝,显然连日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但神情却是一如往常的亢奋。见了我,惊喜之余表露着更多的担心。我们先是互通了一些与当前战事有关的消息,当说起这里离徐州有多远时,谭武昌冲外面喊了一声:杨栓旺,这里离徐州有多远哪?

  外面传来一声淮北口音的回答:也就七八里地吧。我没去过,听我娘说,也就烧餐饭的时间就走到了。

  谭武昌坐定身子,目光炯炯看着我:我听我们团长说了,打下徐州,就离长江不远了。长江是一道天险,看来国民党已无处可逃。

  外面又传来一句淮北口音的说话,显然他能听到我与谭武昌之间谈话的全部内容。营长,等打完这一仗,你可得准我两天假,让我回一趟老家,去看看我娘。

  谭武昌大声问:你老家在哪儿?离这儿远不远?

  那个声音回答:不远,就在杨村,如果站得高,从这儿能看到我家烟囱。

  谭武昌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仍旧大着嗓门说:看吧,看你表现咋样。要是表现得好,部队没有作战任务,老子就准你两天假。

  接下来谭武昌问及一些我的情况。由“我”而延伸至整个文工团。当他说到一个叫“王芳”的女文工团员时,脸上露出一种羞涩的表情,那表情看上去十分的别扭。这个叫“王芳”的女文工团员,是一年前新招募来的。以前在天津卫一带唱“莲花落子”,人长得不漂亮,嗓子却不错。谭武昌说起她来,话语滔滔不绝。说了一番令人感到肉麻的话后,身子探到我面前,问:王芳有没有提起过我?他是唐山人,说话老呔味,“芳”字的发音有一个拐弯。我忽然对他有些厌烦,往后错错身子,诧异地说,她提你干吗!你们之间很熟悉吗?他笑了一声,撇嘴贬损我道:看你那个小气样儿,说说你们文工团的姑娘,好像偷了你们团里的家当似的。我是你哥吧?他问。我点头。是你哥你就帮衬着我点,跟你掏心窝子说吧,你们那个王芳,哥看上了,你给我盯着点,别让别人抢了先机。

  我无所适从地点头。说实话,如果团里哪位姑娘被首长看中,对我来说还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虽说嫁了首长,给文工团脸上贴金,但对招募文艺女兵极其困难的剧团来说,不是锦上添花,倒可用“釜底抽薪”来做比喻。

  看我的表情,谭武昌也有些尴尬。叹口气说:等打完仗吧。打完了仗,我就要娶她……现在除了打仗,没事儿的时候,老子总会想她。

  我们相继沉默下来。寂静在那一刻显得异常突兀。这个从壕沟中拓展出来的掩体,形似一间半隐于地表之下的房子,上面用树枝搭建起一个潦草的穹顶。四周洞壁上,鼓凸着用铁锹铲过的印痕,没有一点鲜湿的迹象,显然是国民党部队遗弃的工事……谭武昌站起来,弯腰走了出去。先前我们听到的锹镐磕碰声已听不到了。风从开阔地吹过,发出空洞的哨音。从敞开的壕口望出去,附近腾起的狼烟忽隐忽现,使冬日的天空显得更为湛蓝。谭武昌旋即快步返回,催促我道:你还是快回去吧,静得让人觉得不对劲儿。说不定,仗马上就会打起来。

  我与他道别,向掩体外迈着步子。谭武昌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回去,想着问一问王芳,记不记得我?别忘了代我向她问声“好”。我答应着他。忽听到他叫了一声:等等!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欣悦,好像对我做出的承诺,施予的一种犒赏。

  等我转过身来,便见他弯下腰去。望远镜在他的胸前来回晃荡。他仰着头,微笑看我,嘴里说一句:看我这儿,有啥好东西给你留着!

  他用左手掀起一块土黄色绸布--此前他一直坐在那儿,身体遮挡了我的视线。他身体的周围有散落的枪械,敞开的弹药箱,弹壳半掩于脚下,像农人遗落在沙地里的黄色果实--我一直未曾注意他的身后。在他手臂的有力抻拽下,一沓纸张暴露在我的眼前。393mm×545mm的尺寸,黄色土屑随即散落于纸面,使白色纸张更显洁白,仿佛一道在战壕内迸溅四溢的白色光芒。

  我没有任何惊喜的表现,在那一刻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只嘴巴半张,感觉胸口胀得厉害。慢慢朝那沓纸走去。当我俯身将它捧在手中时,有过片刻的疑惑,然后转过身来,蹲在地上,将那沓纸放在膝头,下意识地将鼻子凑了上去。那时我已完全忘记任何纸张所应持有的气味了。说到气味,我记得每次得到一张有字或无字的纸,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它捧在手中,倾鼻嗅闻一番。那是因对纸张的迷恋而养成的一种习惯,也是在漫长战事中,难得与它邂逅时所表现出的一种贪婪的本性……我从那沓纸上没有嗅到任何气味。只依稀嗅到从外面飘进来的硝烟的气味,以及空气中挥发的黄铜弹壳的焦糊气味。我伸手抚摸着它,光滑细腻的纸张表面令我感到舒适,并激发起我潜意识里的某种渴望。在我几年之后对爱人的抚摸中,感受到了与它同样的舒适以及渴望……多年来养成的作画习惯,让我迅速做出反应,将纸张翻转;于是我便触摸到它略显粗糙的另一面。在我微闭眼睛的那刻,感受到炭笔在粗糙纹理中游走的美妙。它如此默契地承接过我指尖的力度,使我心绪安宁,得以将心中的感受用艺术的方式完美表达出来。

  在将纸张翻转的那刻,我留意到下面一张纸上有被人涂抹过的痕迹。当时并未在意。只当一丝遗憾从心底泛起,这才注意到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低头细看,见纸上人物刻画得非常生动,是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面部线条柔和,眼眸间流泻的光彩异常动人。左手持一把团扇,右手牵一个孩子,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位梳云鬓的女子竟是位孕妇,简洁勾勒的旗袍花纹使肚腹有一个恰到好处的隆起,吸引我再次去注意她的面部。面颊的阴影与发际线上饱满的光线,恰如其分烘托出女子眼波的柔和,隐隐能看出女子脸上的斑点。这幅未完成的素描让我感到吃惊,它显然出自一位经过专业训练的画者之手……谭武昌从哪里得到了它?我无暇细问,便清楚应是从这一战壕里得到的。他是一位怎样的画者?他在仓皇的撤退中丢弃了他的画作,生死尚不得知。但我很快把他想象成了一位年纪略比我大,经历几无差异,只是身份完全不同的军人。在作战的间隙,他耐心描摹了这幅素描,不知是以此用来打发时间,还是用来寄托对妻儿的思念……我再次看了看那孩子的形象,发现他的面部模糊不清。联想到女子是一位孕妇,才领悟得这是画者对自己未出生孩子的一种想象。

  呶,画得真不错!

  谭武昌站在我面前,随手点了一下那画上的女子。简直跟真的一样,他说,你能画出这么漂亮的女人吗?

  我抬头看他,听到物体掉落在纸张上的声音。低头一看,见是几枚黑色炭笔。拿上这些东西,快离开这儿吧。等有时间,也给我画一张……对了,回去给我画一张王芳的像,送给我。让我看看画得像不像。看你平常是不是吹牛皮,抱怨没有笔啊纸的……这下有了,真要画得不像,别怪我贬斥你。

  我把炭笔攥在手里,下意识地在素描纸上勾勒了两下。纸张吃着炭笔笔尖,发出迟钝的“刷刷”声响,瞬间令我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看见谭武昌弯腰走出掩体,钻进外面的壕沟。我冲他喊了一声:你过来,我现在就给你画一张肖像。让你见识见识,看我画得像不像。

  听不到谭武昌的回应。

  伸颈向外张望,除高耸的掩体,看不到谭武昌的身影。战线如此寂静。时间在短暂的停滞后,却瞬间流水般漫漶开来。我忽然意识到天光或许已临近了正午。但当时我却不晓得自己何以会如此轻狂--应是一种“表现欲”在作祟。我跑出掩体,见谭武昌壮实的身体扒在战壕前,端着望远镜,正向阵地外察看。他的身边簇拥着三位战士,一位背靠掩体,袖手打着瞌睡;一位坐在那里,低头检查枪械;另外一位背对着我,和他们的营长一样趴在掩体上,观察着阵地外的动静。在离他们几米开外,有更多的战士成一线排开,做着战斗前短暂的休憩。我去拉拽谭武昌的衣袖,调皮地说:过来,让我给你画一张,省得你老是挖苦我。

  谭武昌身子一晃,端在眼前的望远镜并未放下,只是侧了侧身子,摆脱掉我的纠缠,说:别闹,赶紧回去,别把我嘱咐的事忘了就行。

  我不依不饶,说:来吧,让我给你画一张。画一张回去捎给王芳,看她认不认得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能画完的。

  谭武昌有些恼火,一下拨开我的手,说:行啦!小祖宗,我哪有工夫陪你耍……我脸上有伤,这样画出来不是丑化我吗!还说送给王芳,你这不是成人之美,而是拆人戏台……好了好了,你手痒,真要画,就给我手下的这些兵画一张好了。谭武昌说着,仍旧端着望远镜,抬脚随意踢了踢坐在他身边擦枪的士兵。

  遭到谭武昌拒绝,我并未感到尴尬,而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少不更事。挥笔作画的兴趣顿然减弱几分。若不是那位士兵抬头看我,说不定我会马上同谭武昌告别,离开阵地。士兵装好枪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能看出他眼里的渴望--他想让我替他画一幅肖像,但他却显得太过羞涩。他长着一张圆团脸,可爱是可爱,但面部轮廓模糊,没有任何特点。即便替他画一张肖像,从艺术角度来说,只会是一张平庸的画作,而不会在谭武昌那里赢得太多肯定。见我犹豫,士兵有些难堪,显得更为羞涩。他年龄不大,个子不高,却显得非常世故。他把谭武昌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当成了首长下达的命令,随即捅醒身边打瞌睡的另一位士兵。

  杨栓旺,快醒醒,营长给你派任务了。

  叫杨栓旺的士兵睁开眼睛,懵懂地问:啥任务?

  士兵指了指我,眨眨眼睛,狡黠地说:看你长得俊,给你画张像。

  我能听出士兵语气里的讥诮。这位叫杨栓旺的士兵根本谈不上“漂亮”,平心而论,他长得很丑--剃光的脑袋上刚刚长出发茬,凸脑门、小眼睛、鼻头很大,特别是一张厚嘴唇,微翘,显出了性格中的倔强。年龄二十岁左右。耸眉看我,却皱起一额头的皱纹--他的这副长相,真的符合一个资质非常好的模特的要求。

  我冲他莫名而尴尬地笑着。好像参与了一个无法收束的游戏。

  他仍未从瞌睡中醒过神来,只皱眉看着我。看了一瞬,头一低,闷声说:我不画。

  擦枪的士兵鹦鹉学舌般仰头冲谭武昌喊:营长,杨栓旺不听你的命令,他不画。

  杨栓旺!谭武昌拉长声音,喊了一声。仍旧观察着掩体外的动静。

  士兵“腾”一下起身,打个立正,嘴里应道:到!

  我的命令也敢不听是吗?还想不想让我准你假,回家看你娘去了?

  谭武昌慢悠悠说着,单手端着望远镜。

  士兵厚厚的嘴唇蠕动着。犹豫一番,仍旧皱眉看我,目光里有一些厌烦,两腿岔开,让自己“稍息”,气鼓鼓说:营长,我是真不想画,我老家……见谭武昌回头看他,急忙改口:既然是你下的命令,那我就坚决执行。只是,只是准我假的事,你可要当真啊!

  谭武昌呵斥他一句:哪来这么多废话!你小子,还真是有出消息了,敢和我讨价还价。

  一旁擦枪的士兵插话道:营长,杨栓旺口口声声说回家看他老娘,其实是想看他没过门的媳妇……

  话音未落,叫杨栓旺的士兵趋前一步,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嘴上说:营长,别听他瞎掰。

  擦枪的士兵捂着脑袋,嘴里叫屈道:营长,我没瞎掰,我是听二营的满囤说的,满囤是他老乡。满囤说杨栓旺别看人长得丑,人家可有艳福,据说媳妇长得又白又胖。

  谭武昌发出“嘿嘿”的笑声:好嘛,老子还没说上个又白又胖的媳妇,我手下的兵倒有了,有出息……杨栓旺,去给我执行命令,等这一仗打完,老子就准你两天假,回去看你娘,还有你媳妇!

  士兵神情亢奋,脆快地答应一声。迈开步子,走到我面前时,却又变得迟疑起来,怨声说:好吧,你想画,那就画吧……看在我们营长的面子上。

  时间在此一刻真的停滞下来。士兵背靠洞壁而坐,神情中略含一丝怨怼。阳光从树枝搭建的壕顶散落,在他五官奇特的脸上勾勒出美妙的线条。我坐在他的对面。没有画板,只能将数只弹药箱垛起来,临时搭建了一张桌子。

  炭笔在纸面上划动,我再次重温了绘画时的美妙。那美妙像一首钢琴弹奏的乐章,刺激了我的神经末梢。我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感觉握炭笔的手在不住颤抖。仿佛又坐进北平东城东总布胡同宽大的阶梯教室里,感知到我年迈的父亲此刻站在我身后,对我的运笔做着耐心的指点……我全然陶醉,如果不是因对面坐着的那位落落寡欢的士兵,不知会不会流下难以名状的泪水。他拘谨地坐着,已放下心中的怨怼,在我忘乎所以的奋笔勾勒中,他甚而对我癫狂的情绪有了一丝洞察。但他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偶尔奇怪地看我一眼,脸上渐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为使他神情放松,我故意没话找话:有对象了?长得漂亮吗?

  他的脸上现出片刻羞赧,对我的问话没有半点置喙。

  如果有机会能见,我也可以给她画一张……给你们两个人画一张,作为你们结婚时的合影。

  我这样说着,不知怎么再次想到素描纸里夹带的那张画像,此刻它就放在所有纸张的最下面,我再次想起了它,想到如果有机会能见到画者,我定会将画作奉还。但这样的概率几乎微乎其微。所有画作最终都将自有它的归宿,而那位画者肯定不会想到,他精心勾勒的这一幅画作,会流落到敌对阵营里的另一位画者手里……我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并没有注意,当我说完前面那一段自作多情的话时,那个叫杨栓旺的士兵异常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情绪变得有些愤懑。他把头扭过去,望向战壕外面。

  丢下炭笔的那刻,我好像卸掉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重新审视摊放在眼前的这幅肖像时,略感到一丝缺憾,遂在画幅左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标明当时的日期--1948年11月18日。我再度审视着它。不,不是审视,而是自我抚慰般欣赏着它。它是我从军四年来,唯一完成的一幅满意的画作。它延续了我的梦想,也抚慰了我漫长时间以来,无时无刻不感到的空虚与焦虑。

  士兵起身,问了一句:画完了吗?不待我回话,扑打一下帽子上的土尘,扣在头上,转身要走。

  你不想看一看吗?我疲惫地问他。

  他愣了一下,斜着身子,从我身边跨过。大概是瞄了一眼,随即站住脚。

  画得还真像,他怔怔地说。弯着腰,对画作进行了一番端量,显然对纸上的自己感到好奇。

  喜欢吗?我轻声问。

  他不置可否,嗫嚅着厚厚的嘴唇。

  炮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来的。大地的震动使战壕内浮尘跳荡。只一记炮响,随后便是更加骇人的寂静。外面传来谭武昌嗓音撕裂般的喊叫。士兵愣了一下,想纵身跳出,却顿住脚步,转身将那幅肖像拿在手里,随意折叠,揣进棉衣下摆左侧的口袋里。他看了我一眼,仍旧是一副忿忿的样子,气鼓鼓说:你快走吧,战斗马上要打响了。还不走,看你咋能走得出去。

  战线向前推进。

  先头部队已攻占了徐州。我们文工团暂时滞留后方。我被团部临时抽调,参加到一个临时组建的“治丧委员会”的组织中去,准备筹办一场即将在驻地举行的追悼大会。事先我们要对阵亡将士做一番详细的统计和清查。

  在一片开阔的河滩地上,摆放着数以千计的尸体。大部分尸体覆盖了整块白色或杏黄的绢布,这些布匹由一位当地的绸缎商主动捐赠。他的儿子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事中不幸殉难。他痛不欲生,将儿子抬回家里安葬的同时,将库存的白绫与黄绢全部捐献了出来。他的这一举动,感化了其他的绸缎商,捐赠者无数。这无疑给“治丧委员会”的工作增加了难度。要知道,阵亡者的尸体经集中清理,登记造册之后,要立即下葬。如果用黄绢和白绫临时覆盖,虽表达了对阵亡者的一种尊重和哀思,但无疑会耗费更多人力。但捐赠者义无反顾。他在这一带人缘极好。尸体的清理工作刚刚开始,便从周边村镇赶来众多的妇女和老人,他们自发参与到这场史无前例的仪式当中。有人将成车的布匹运到河滩,妇女们卡好尺寸,用剪刀在布匹边缘割开豁口,展臂一挥,布匹被裁成大小相等的布幅,再由老人覆盖到那些阵亡者的尸体上去。按当地的一则习俗所说,人死之后必须要尽快蒙住死者的双眼,灵魂才能在黑暗中洞见通往天堂的道路……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成捆的布匹在河滩上逶迤铺展开来,使之成为一条条不断延伸又不断缩短的白色和黄色的道路。阔大河滩里响彻布帛撕裂的声响,以及时而迸发的哭泣声。这项工作进展到后来,由于布匹数量不足,便裁成类似手巾大小的方块,遮盖在一些阵亡者的脸上。放眼望去,整个河滩“黄白”两色驳杂,与河滩深处摇曳的荻花交相辉映。阴霾天气之下,依稀可见尸阵间隔开的空白地带。营与营之间隔开的地带像一条宽阔道路,而连与排之间隔开的地带则密如小径。有人用红绸制成一面面旗子,插在尸阵之间,上面写了部队的番号。营级单位旗子略大一些,而连与排级单位的旗子略小。每个尸体旁都会附一张红纸,上写阵亡者的姓名,用土块压住,以方便登记造册者录用。

  王塘与柳集之间那条不到三公里的战线,我虽不曾再去那里造访,却能想象得出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事的惨烈。按尸体的数量来测算,三千米的距离之内,每一寸土地都需一具尸体来填补,这些尸体自然包括我军将士的尸体,以及对方将士的尸体。碎裂的残骸以及凝固的血浆,或如夏季里疯长的青草与星星点点的野花一样繁密。我无法完成对那样一种惨烈沙场的想象,在我随后无数次回溯的梦境里,王塘与柳集之间那片小小的区域,真的长出了繁茂的青草以及野花。每一株青草与野花之上,都附着一个明明灭灭的灵魂,发出萤火一样的微光。它们是我的朋友谭武昌、有过一面之缘的陈世功、打过交道的王飞、赵耕田、潘瑞;擦枪的士兵,自然,也有做过我“模特”的那位叫做“杨栓旺”的士兵。

  我在自己战友的尸阵里穿行,协助别人对尸体进行验证、登记造册。虽感觉不到恐惧,但尸体的种种惨状,却引起我生理上的极度不适。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战事刚刚结束,急于要打听到谭武昌的消息。只当我随人群移步到一组阵型壮大的尸阵前时,看到标有“三营”的红色旗子,脑袋这才“轰”然一响,顿时想起谭武昌是三营的营长。他在哪里?他可千万不要出现在这里……

  这个大型的尸阵排列于整个河滩的最末端,阵亡数量好像不与上苍的垂怜成正比,黄白两色的尸布覆盖到这里时,布匹已所剩无多,大半的阵亡者脸上只遮一块绢布。我的朋友谭武昌躺在队列之首,脸上同样只蒙了一块尺方的绢布。他的一条胳膊完好无损,压在身下,另外一条缠过纱布的右臂不见了,臂膀下端有一道齐整的创口。他躺倒的样子十分安详。由于手臂缺失,挺胸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脸上的伤痕看不到,整张面部被硝烟遮蔽,好像抹了一层锅灰,这符合了他在我印象中喜欢搞怪的样子。看到谭武昌的那张脸时,我的脑袋再次“轰然”作响,脚底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衰草密布的河滩之上。从跌倒的角度看,只见一排仰天翘立的双脚,单腿或双腿的缺失不会影响整个队列的秩序,他们虽匍匐在地,倘若大地倾斜,他们照旧是一支昂首挺立的队伍。

  人群发出一阵骚乱。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道:营长……这是我们营长!我们营长死得这么惨,你们就他妈这么待他?一位胳膊吊在胸前的士兵从人群中冲出来,他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殴打着阻拦他的人,踉踉跄跄冲到一片尸阵前。从一具阵亡者的尸体上,粗暴地掀起一张齐整的白绫,遭到几位守护尸体的人的阻拦,他们是从附近村里赶来,料理自己亲人后事的家属。几个人厮打在一起。在工作人员的劝解和协调下,有人很快找来一块完整尸布,遮在谭武昌身上。一场风波这才平定。但谭武昌这位悲愤欲绝的手下,却因伤心过度,很快晕死过去,被人用担架送去了后方医院。

  对三营阵亡将士的辨认登记工作,因这位士兵的忽然离去,不得不暂缓下来。一位负责人用不满的语气问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幸存者了吗?有人解释--他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艰涩,仿佛从肿痛的喉咙里吐出的砂砾:据粗略登记,三营大部分官兵都已阵亡。活下来的只有十五人,这十五人中,包括刚送走的那位。其他十四位都在后方医院。能不能挺得过去,还要看他们的造化……负责人沉默。过了会儿,小声问:活下来的这些人,是一个准确数字吗?答:是。把三营的花名册找来,减掉那些活着的人,看看阵亡的人数是多少,再仔细清点一下尸体,看看人数对不对得上!是!有人回复,旋即安排人手去做这项工作。那位负责人再次沉吟片刻,他在向整个河滩眺望。廓大河滩上除那些躺倒的尸体之外,此刻走动着很多的人,像一个乱糟糟的集市。这些人有从事这项工作的军人,有当地的民兵,也有从附近村庄赶来的老乡……负责人运筹帷幄,再次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他要人去其他团队打听打听,有没有最近从三营调出去的官兵。找到他们,或许能指认出大部分阵亡者的身份,弄清他们的官阶和姓名。这样做不但能顺利完成任务,对那些阵亡者以及他们的家属,也是一种莫大的尊重与安慰。

  种种举措却收效甚微。

  那些从三营调出去的官兵只能指认出不多的一些战友的尸体。他们的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他们对这一项工作的指派显得相当不满。经历过战事的劫难之后,他们又要面对昔日战友阵亡后的惨状。生离死别,这自然是一桩极端残酷的事。他们顿足捶胸、嚎啕大哭、木然呆傻,经历过一系列的情绪变化之后,他们又开始刻薄地咒骂起来,表达着对工作人员的不满。没有人会对他们的不恭做出情绪上的反应。经过几番比对,原有花名册上的人数减去幸存者的人数,三营将士阵亡的数字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谜团。一会有人说少了几个,一会又有人说多了几个……负责这项工作的领导最后只能做出这样一项无奈的决定:抛除那几个幸存者的名字,三营所有的官兵都将以阵亡者的身份,被登录在阵亡花名册上。除那些姓名已被确定的官兵,将被掩埋在属于自己的墓穴之外,其他的人,只能胡乱掩埋。写有阵亡者姓名的木“碑”随意安插,这就好像一种移花接木的游戏--在一个明确的名字下面,却掩埋着其他人的尸骨。但这却是一桩无可厚非的举措--这已相当不错了,要是放在以前“过草地”那会儿,很多人的名字都没记下来呢!那位经历过无数战事的负责人一脸沉痛,却用一种极其轻松而满意的语调这样说道。

  我在遍布脚下的尸体间确认了一具尸体的身份--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在战壕里擦枪的小个子士兵。他的身体完好无损,只有一颗子弹洞穿他的心脏。圆团脸上仍旧显得有些世故,羞涩表情却荡然无存,被一种痛苦的扭曲所取代。我虽指认出他的身份,却说不上他的姓名。这对工作的进展毫无帮助,反倒给登记工作带来一些麻烦,遭到登录者的训斥。我跟在这些人身后,神情变得沮丧而恍惚起来。看见他们在另外几具尸体前停下脚步,悄悄议论着什么。那些尸体身上覆着整块白绫,因和其他营区的尸阵没有一个明晰分隔,便使人分不清这些阵亡者是三营的还是属于毗邻的一营。他们正是在为这些尸体的归属而争论不休。有人将尸布掀开--这是一些特殊的尸体,头部大多被打烂,有些从胸部以上断开,有些虽保留着颈部和脑壳部分,面部却大多毁坏,残损的五官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开始搬动那些尸体。由于天寒地冻,墓坑的挖掘工作进展缓慢,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理应受到尊重,优先下葬。泥土或许会早一点加快他们尸体的腐烂,或许能早一点恢复他们尸骨的全貌。我看见有人在一具尸体间抠索。尸体下身衣兜内露出的一点白色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奇地将它抽了出来,是一张纸质挺括折叠在一起的纸,他把那张纸展开,端在眼前细看,瞬间从他的嘴里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然后他又将这名字再次重复了一遍,用喊叫的方式,好像那是他的一个重大发现。他的喊叫提示着登记造册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这个名字认成了这位阵亡者的姓名,随即赶往其他的尸阵……

  马知力!他这样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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