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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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7

  你去过?

  嗯,去年秋天,学校组织的采摘,李子挺好吃的。

  之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两分钟,李慕云突然说,小白,你还自己一个人吗?

  打听这个干吗?何小白看了看手机说,我借你的卫生间用下。

  她进了卫生间,李慕云听出她不是在上厕所,而是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他甚至听到她的哭声,过了好一会,何小白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眼睛尽管做了掩饰,还是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慕云,我的事你就别打听了,咱们好久没见面,应该高高兴兴的。

  高高兴兴的?李慕云心下纳闷,难道她的生活会让大家不高兴?他不能问,就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去等姚璐吧。

  何小白说,对不起。

  李慕云说,干吗对不起,是我多事瞎打听,走吧。

  他们坐电梯下楼,在电梯口碰到了姚璐,她正好到。看见何小白跟李慕云一起出来,姚璐愣了一下,但很快说:走吧,地方我订好了。

  三个人到了一家很气派的饭店,上二楼,进了一个大包间。大圆桌至少能坐十五个人。

  还有别人?李慕云说。

  没有,就咱们仨,老同学聚会,怎么能带别人。我是这里的VIP,小包间没有了,我就要了个大包间。这里有KTV,等会儿吃完饭,还能唱唱歌,也省得再跑别的歌厅。

  三个人挨着坐下,自然是李慕云坐中间,左手边何小白,右手边姚璐。李慕白笑着说,哈哈,真没想到我李慕云还有机会左拥右抱的。姚璐说,你既然来齐鲁大地,就让你享受点齐人之福。然后是点菜,上菜,吃饭,喝酒。姚璐一直主导着饭桌上的话语权,李慕云亦步亦趋,何小白话很少,很少的话语里还能听出许多遮掩。

  后来姚璐把KTV打开了,拿了三个话筒,三人就放下碗筷,开始唱歌。没想到,话少的何小白唱起歌来却是麦霸,又或许是她喝得有点多了。两瓶红酒,她自己喝了差不多一瓶,已经醉了。看来,她的酒量比十年前长了不少。

  她们唱的都是当年大学时听的老歌,恍惚间,大学时的岁月就回到他们心中了。但毕竟时过境迁,毕竟人到中年,毕竟各怀心事,毕竟久别重逢,年轻时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全部凝聚成实实在在的心头愁绪。姚璐点起烟,李慕云也点了一支,各自吞云吐雾,听何小白唱歌:亲爱的小孩,你今天有没有哭……

  何小白的嗓音很好,有点蔡琴的味道,唱着唱着就成了独角戏。李慕云忽然发现何小白的脸上泪滴点点。他看了姚璐一眼,姚璐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截烟还在手指间燃着。李慕云把那半支烟拿过来,叼在嘴里,然后把自己的半支递给了何小白。

  小白。

  何小白默默接过去,伸手关掉了KTV。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李慕云说,什么呀,老同学,干吗见外。

  慕云,你一直在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不是不想说,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不想说就不说,我也是瞎操心,真的,你千万别有心理负担。

  他吐出的烟和她吐出的烟,于半空中融在一起,可能是灯光的问题,也可能是人的原因,他发现这两股烟的颜色上略有差异。它们扩散着,融合着,可是又区分着,他想起了纪录片里的泾水和渭水。

  在这个夜晚,李慕云终于了解到了何小白的事。

  何小白毕业后回到青岛,最先是在青岛一中做语文老师,三年后她班级里还出了一个青岛市的语文高考状元,她顺利评上了中教一级。在高考状元的庆功宴上,她认识了一个学生的父亲胡炜。胡炜那年四十五岁,女儿已经十八,妻子是青岛财政局的,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做贸易,生意很大,家里住别墅,一直想找个女主人。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向何小白敬酒,夸她是名师,人又漂亮。何小白本来不胜酒力,加上自己也确实高兴,很快就喝醉了。这时胡炜站出来,替她挡了后来所有的酒,饭后还把她送回了教师公寓。不久后,两个人就恋爱了,这事也很正常。胡炜女儿已经上大学,在山东师范大学学影视,理想是做话剧导演。何小白跟胡炜相当于是二人世界。

  一年后,何小白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跟胡炜提了结婚两个字。

  这时候,胡炜告诉何小白,结婚绝无可能。何小白问他为什么,胡炜说,我喜欢你,但我不想结婚。何小白没再说任何话,带着自己所有的东西,从胡炜的别墅回到了自己的教师公寓。几个月后,他们的孩子早产来到世界,才出生就感染了重度肺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得知这个消息,胡炜急匆匆赶来,给她一张卡,说钱不是问题,孩子病得治。何小白没有收他的卡,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也还不够,她都准备去卖肾了。

  这时她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上海读大学,得知此事,在网上发起了一个15万的众筹。不到一天时间,这条消息就传遍了青岛市,甚至有媒体做了大篇幅报道,筹到的款项已经超过了30万。但很不幸的是,出生十天后,这个孩子还是离开了。何小白独自一人在病房里,送走那个皮肤还皱巴巴的婴儿。回到家里,她躺了三天。

  这三天,胡炜一直想跟她见一面,但何小白反锁着门,关了手机。她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独自哭泣,反而是不断地昏睡,三天的时间除了起来喝水上厕所,就只有睡觉。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篇自己教过的课文,特别是那些和悲伤有关的诗句,一句接一句地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从遥远的过去走到她面前。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才彻底读懂了这些滚瓜烂熟的句子,那种难过才渐渐舒缓。

  第四天,她重新出现在教室里,尽管消瘦憔悴,可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曾经伤心欲绝的人。放学的时候,胡炜终于在学校门口等到了何小白,令他吃惊的是,何小白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他们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胡炜试图表示歉意,何小白不置可否,只是告诉他,从此以后两个人互不相干,再也不要来找她了。她走的时候,没忘了用微信付了自己的咖啡钱。

  之后,她一直单身。很多人追求她,可她无动于衷,仿佛对感情再不抱任何热情和期待。但是,她并不缺少性伴侣,游走在许多男人之间。有人说,她精神出问题了;也有人说,她这是在报复胡炜。这也许是姚璐不愿意也不好跟李慕云谈她的原因。

  这个故事李慕云此刻听来犹然心惊,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脆弱文静的何小白,如何度过那段焦心的日子。看来自己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她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强大的灵魂,也不能说强大,但至少她像是某种韧劲儿十足的稗草,狂风吹过的时候能匍伏到地上,但风一过,则重新直起腰来。

  李慕云不自觉地握住了何小白的手,说:小白,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在我心里隐藏了很多年的秘密,一个特别羞耻的秘密。

  何小白说,经历过这些事,我还有什么害怕的,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李慕云想抽烟,但他没有,就到姚璐的包里找烟。姚璐还在睡,有一点口水流了出来,湿了她的唇膏。李慕云替她擦了擦,掏出烟来,点着。

  小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没和任何人讲过。而且,我知道,我说完之后,也许你会永远不再理我。但我还是要说。

  何小白用手转了一下餐桌,那些残羹冷炙都转到了对面去,他们面前的玻璃面上干干净净,虚虚实实地倒映着两个斑驳的影子。

  李慕云告诉何小白,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年多的时间,她都是他的性幻想对象。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靠着想象何小白的裸体自慰,然后睡着的。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的欲望特别强烈,可能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吧,只要一想起你,想起你的模样,我就有性冲动。所以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小白,我还要承认,我曾经跟踪过你,甚至……甚至我都有想过强奸你,真的,当然我应该不会这么干,但我真的想过。我就想啊,如果哪天我真的忍不住,该怎么办,我会强奸你,然后自杀。到了大四下半学期的时候,这种欲望才彻底消失了。

  是不是自从那次……?何小白说,就是即将毕业的前一个月,我从公共浴室洗完澡回去,头发湿漉漉的,穿一双红色的拖鞋,快到女生楼的时候碰见了你。你好像刚跟同学打完球,一身大汗,你看见了我,然后愣住了。

  啊,是的,就是那次,原来你知道。李慕云吃惊极了。

  你愣住了,可是我注意到你的裤子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就……有了反应。慕云,我那时也二十几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我当然能感觉到你看我的眼神里的欲望。我只是没想过,它会把你折磨得这么厉害。那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白云缓缓地飘动着,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雾霾,随时都能看见远行的白云。

  是啊。你冲我笑了一下,你看到了我的龌龊,还是冲我笑了一下,像一个天使。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没有过这种幻想了,甚至……我再也没有过真正的性生活,也很难对谁产生这么狂热的欲望了。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何小白又把餐桌转了回来。

  李慕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老天对我的某种暗示吧。其实,毕业酒会的那天,我就想说这些话,可是我没说出来,这些年来,这件事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头。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

  何小白摸了摸李慕云的脸,说:慕云,你是一个心重的人,你总是不自量力地承担着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其实完全不必这样。

  李慕云在何小白的抚摸下,那些曾经虚构的凝重和沉重,一下子确凿起来,他使劲儿握了握何小白的手,觉得赎了某种罪过。

  小白……他才刚张嘴,姚璐却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嘴里大喊:杀,杀,杀了他们。

  李慕云跟何小白一惊,何小白上去扶助姚璐,摇晃她的肩膀:姚璐,姚璐。姚璐醒了过来,问:几点了?你要杀谁?何小白问。杀?姚璐不解。你刚才在梦中大喊,杀,杀了他们。哦,姚璐说,蟑螂,我梦见家里的厨房到处是蟑螂,怎么杀也杀不死。几点了?

  李慕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六

  三个人在饭店门口分手。这一次见面,他们从各自的熟悉中找到了陌生,又在陌生里找到了熟悉,现在看起来,维系着三个人关系的并不是当年的同窗之谊,反而是毕业后各自生活里的起起伏伏,让他们找到了一种“共同体”的感觉。可能吧,他们各自的许多事情,跟太熟悉的人不能说,跟陌生的人不能说,就不经常见面的老同学这种最好了,尤其是两两的单线交流。

  回到宾馆,李慕云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自己的下体,并且想起了何小白,下体竟然迅速勃起了。但李慕云没有管它,而是使劲地搓着身上的泡沫。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有听见,等他裹着浴巾出来看到时,出版社的总编辑徐学武已经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如此深夜致电,一定是有了极其重大的事情。

  李慕云赶紧回过去,徐学武就说了一句话:马上回来。

  李慕云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按说出书的事情,不可能这么急。自己这个季度的几本书早就上市了,其余的基本都还没付印;单位就算有事,也轮不到自己管。到底为什么呢?他在手机上搜回北京的机票,早晨很早就有,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下午两点的。他预感到北京不会是好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急慌慌地赶回去了。而且,他还想再去一趟李家庄,确认一下那座坟里到底有没有祖爷爷。

  李慕云给姚璐和何小白发了微信,说自己单位有急事,明天回京,没法再跟她们见面了,请她们到北京一定找自己。姚璐问他飞机几点的,他回说两点。何小白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慕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轻松,觉得自己跟何小白之间那些隐秘的过往,总算有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交代。

  李慕云打了一辆滴滴车直奔他跟姚璐去过的海鲜加工厂,他再次越过那道豁口,走进果园。才一天时间,似乎很多李子就熟了。他找到了那座坟,可是走近的时候看上去却更不像一座坟,而是一个巨大的平缓的土包。他找到了果园的管理者,费尽口舌,然后花了一笔钱,买下了这棵树的李子。接着又返回镇子中央,请了几个工人,开始在李子树下挖掘,挖出一个巨大的坑。他没找到骸骨,连棺木都没有,却挖出了一枚巨大的铁钉。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埋下这枚铁钉。铁钉太大了,看不出能用在什么日常的家具上。

  这时果园的管理者气冲冲赶来,问李慕云在干吗,买李子怎么会挖树?李慕云解释说自己在找东西,管理者说你不用挖了,这底下什么也没有。前几年发洪水,淤泥把这里湮了几米深,就算有什么东西,也是发水时别处冲过来的。李慕云不知道这枚铁钉和自己的祖爷爷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把铁钉用旧报纸包起来,又把土填满坑中,然后回到宾馆。收拾了一下东西,看时间已经11点了,赶紧去机场。

  在李慕云即将进安检的一瞬间,何小白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摇晃着一本书。李慕云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何小白说,来送你,姚璐有事来不了,让我把这本书带给你。李梦云接过了这本书,厚厚的有三百多页,书名是:青岛抗战往事。

  再见,何小白说。

  再见小白,再见。

  李慕云转身,走进安检门。

  飞机出人意料地准点起飞,不知道北京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他打开了那本书,多年的编辑经验告诉他,这本书是有人按照主题攒起来的,里面的内容可真可假,或者有真有假。在目录的第二页,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遂良。

  他直接翻到正文,里面是一个故事:

  1941年1月中旬,山东地区日军集中逾两千兵力,与平度、招远、莱阳、掖县等地伪军及胶东国民党顽固派互相协同配合,向边区抗日根据地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春季大“扫荡”。在这次反扫荡中,我胶东部队以游击战为主,运动战为辅,采取分路牵制敌人,抓住薄弱环节,集中主力各个击破的方法,开展战斗,最终粉碎了日伪春季大“扫荡”。

  这次反扫荡中涌现出一个特别的英雄,叫李遂良。他本不是边区的人,据说是因为走亲戚到此地,路上遇到了正要进村扫荡的日军。李遂良大惊,赶紧逃走,却不想骑的那头驴的叫声,惊动了日军,被俘成为日军的劳工。

  李遂良自小曾跟随一个叔叔学过一点日语,多少能听懂一些话。他有一天无意中听到日军的作战参谋在下达作战指令,好像是要血洗李家庄,心中大骇,于是偷偷撕了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写:鬼子来了,快跑。他把布条绑在了自己骑的那头驴的耳朵上,趁天黑把驴赶走,希望它能回去报信。但李遂良不知道的是,日军所要扫荡的李家庄并非他的老家那个李家庄,而是莱阳附近的李家庄。日军得到伪军的先报,说共产党的一个大官正在莱阳李家庄,日军想趁他们防备薄弱时攻打李家庄。

  日本人的扫荡不但没捉到共产党,还遭受了重击,知道是走漏了风声。李遂良更想不到的是,他放走的驴子,兜兜转转又转回来,日本人发现了驴子耳朵上的布条。原来是驴子跑出去后口渴,误打误撞闯进了莱阳李家庄一个村民家里找水,这家人看到字条马上通知共产党。粗心的村民着急去通风报信,忘了把驴耳朵上的字条解下来,毛驴又跑了回去。

  日本人把李遂良抓了起来拷打,没想到李遂良骨头很硬,就是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后来日本人用一枚大铁钉把李遂良钉在了驴背,毛驴吃痛,放开蹄子狂奔,这一次它倒是认得了家里的路,一夜的时间跑回了平乐的李家庄。李遂良颠簸中失血过多,到家时人早已经死了。后来,反扫荡胜利后,共产党寻找给部队报信之人,辗转找到了这里,把李遂良确认为烈士。

  这段故事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李遂良的模样竟然跟小叔有些相像,黑瘦,双目略显呆滞,却又带着点倔强。李慕云长吸一口冷气,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祖叔爷,还有这样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按情节来推断,他被确认为烈士的时候,祖爷爷已死,而祖奶奶他们已经逃难离开了李家庄,正行进在从山东到辽宁、再到内蒙古的逃亡路上。这时候他才想起一件大事,那就是在坟里挖出的那枚铁钉,他竟然忘在了宾馆的洗手间里。

  飞机刚一停,他就打开了手机,给姚璐打电话,让她务必去自己住的宾馆找到那枚铁钉,然后想办法寄到北京来。放下电话,他忽然对追寻自己的家族有了真正的兴趣,如果说之前受三爷爷的所托,跑到李家庄去找祖爷爷的骸骨,不过是顺道的事,这一次,他真的想了解自己的来处了。他似乎找到了当年大学刚开始写诗的那种冲动,寻找也是另一种创造,他忍不住感慨。如果他把自己的血脉追溯到几百年前,能帮助自己解决眼下的问题和困境也说不定呢。

  但现在,他得先处理好出版社的事。

  手机里的几条微信,已经证明了他策划的一本旅游书,出大问题了。他想来想去,觉得问题是出在有关西藏的内容上面。这本书是一个资深驴友写的西藏游记,书名叫《去高原找回自己》。李慕云在腰封上给它的定位是:如果你曾在喧闹都市中丢掉自我,那么就去高原找回吧。这本书稿不是他独立策划的,是一个离职的编辑留下的,当时社里都不看好,书稿摆在校对科的桌子上。李慕云去校对科拿另一个稿子,等待的过程中随手翻了翻,却被吸引住了。于是在选题会上,他主动接过了这个书稿。

  他为这部书稿付出了比一般书稿更多的心血,作者文字水平不错,但摄影水平一般,谁都知道旅游书必须有足够漂亮或震撼人的图片才有冲击力,李慕云自己跑到网上去找图片,有的还花了不菲的版权费。书出来后,市场反响不错,发行两万多,豆瓣评分在8.9分,当当网上的评论有两千多条,还上了几个小的排行榜。

  从机场打车回出版社的路上,他闭着眼睛回想整本书的内容,没想起什么具体违规的事情。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禁忌。他用手机上当当网去搜这本书,发现已经下架了,连图书信息都没有了。这表明,这本书被禁了。

  李慕云是拎着行李箱闯进会议室的。会议室里上自社长、总编辑,下至部门的普通编辑,尽管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还是坐满了人。他们一个个面目严肃,李慕云的闯入像是打破了某种尴尬,他感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编辑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李慕云坐下,发现面前正摆着那本书,书中有一页折了角。他打开,这一页有三张图,一张是一个信徒在磕长头,另一张是被风吹动的经幡,还有一张是一位普通喇嘛的脸。他又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抬头询问地看向总编辑。总编辑把他的手机递过来,手机上是这张图的来源,他看到了照片下面备注的名字,是逃到了国外的那位著名喇嘛,头嗡地一下。好了,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对于一个工作多年的图书编辑来说,用错图片这样的低级错误确实不应该犯。

  总编辑咳嗽了一下,说:慕云,我们在商量,这事怎么处理。你肯定脱不了干系,出版社也很麻烦,有消息说新闻出版社这一段正整顿,如果严肃处理,让我们停业,事情就大了。

  李慕云深吸一口气,说:徐总编,作为这本书的策划和责编,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他感觉自己本部门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即将退休的副主任,再有几个月他就功德圆满了,如果这时候得到一个处分,他的退休待遇将会受到影响。

  李慕云站起来,对着所有人深鞠一躬,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政治敏感不够。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只要我能承担的了。

  徐总编示意他坐下,然后说:这本书已经下架了,销售部门把所有还没卖出去的书召回、销毁,任何人不得随意谈论此事,更不能接受媒体采访。我们已经找熟人跟上面疏通了,但具体的处理意见,还得等正式文件下来。慕云,你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我看你的编辑生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就算我们想用你,你的责编证也会被总署吊销的。

  我没意见,李慕云说。他正在看手机,微信里姚璐发了一张快递单,他知道,那枚铁钉正在来北京的途中。

  他站起来,又对所有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想,刚好,我要去做点别的事,是该去找找那本家谱了。

  七

  晚上的时候,小叔打了电话过来,问李慕云在哪里。李慕云知道,小叔是想问他有没有找到祖爷爷的骸骨。他本想告诉小叔真相,可听着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怯怯的声音,心下不忍,说自己还在青岛,明天就去办这件事,别着急,一定会找到的。

  桌子上的速冻水饺已经变凉,饺子皮呈现出一种难看的暗色,他只吃了两颗就没了胃口,心里有事,胃口就差。他习惯性地卧在床上,一抬头,看见了侧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海报上是满脸大胡子的切·格瓦拉,他目光炯炯,卷发上戴着军帽。切·格瓦拉的旁边,是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音乐家鲍勃迪伦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也是卷发,抱着吉他,海报上中英文写着:答案在风中飘荡。李慕云怔怔地看着他们,始终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买的这两张海报。他只模糊记得,自己还在大学宿舍的时候,就贴着它们。那个年月,每个人的床头都会贴两张海报,明星的或者别的。

  他就这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头迷路的驴子,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里无望地奔突。可是不管他往那个方向跑,这片麦田都会顺势延展,像一块巨大的伸缩魔毯。最后,他只好停下来。他在梦里想起在自己编过的某本书里的一个情节,有个人类学家到南美的原始部落去做田野调查,夜宿密林,半夜醒来发现他们骑行的骡子总是沿着白天行进的路线倒着后退,然后再走回营地。李慕云在梦里闭上眼睛,学驴子开始倒着走,走着走着,一睁眼,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麦子,而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路上大雾弥漫,雾中隐隐有呼喊声传来,又像是有人在挣扎痛叫。

  其实是敲门声,顺丰快递员已经第三次敲他的门了。

  他终于醒来,打开门,签收了快件。

  不用看,他知道是姚璐寄来的那枚铁钉。他把快递盒子摆在桌上,看了几分钟,打开拿出来。他又找到锤子,把那枚巨大的铁钉,钉在了格瓦拉和迪伦中间的墙面上。锤子的敲打,让铁钉上的铁锈纷纷掉落。

  之后,他拿出笔记本,在网上搜索和李家庄有关的所有信息,一一浏览。接着,他给家里的堂哥打了个电话,他记得他提到过另一支李姓人的事。

  堂哥说,他得去问问,据说那家人就在赤峰市郊区的一个村子里,但两家人不知为何从没来往过。还是有一次,家里的老人提起,十几年前那边来了一封信,李氏到内蒙古的第三代都生了男娃还是女娃,各自叫什么,似乎是在给那份家谱上续。他让堂哥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去打听那边的人的联系方式,或者地址,有什么都行。

  你干吗?堂哥问,我记得三爷爷不让我们联系那边的人。

  为什么?李慕云问。

  好像是……好像是说当年咱们家是个大家族,老祖宗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地主,赤峰的李家是嫡系,咱们这一支是小老婆生的,所以逃难的时候家谱主体在他们那里。三爷爷还提到过,本来两家人都要留在赤峰那边,但祖爷爷去世,祖奶奶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被他们硬生生赶走了。祖奶奶一双小脚,带着孩子又奔波了上千里地,到了这里才安顿下来。

  还有这些事?李慕云没想到背后这么复杂,而且似乎越追寻,有关家族的故事就越超出他的预料。

  你别跟三爷爷说,偷偷打听,二爷爷肯定知道些事,你好好问问他。

  行吧,堂哥说,我爷年纪大了,也未必能记得清。

  你就去问吧,相信我,老人眼前的事情记不住,可几十年前的事儿啊,他们记得比谁都牢靠。

  李慕云走出家门,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空落。不知不觉中,他坐上了22路公交车。等车到铁狮子坟站的时候,他才恍然了一下,自己到大学的学校了。好像在青岛的时候,姚璐还是何小白提到过,她们离开学校后竟然再也没回来过。就连李慕云自己,一直生活在北京,可一年也不过回来三两次,每次还都是因为要来拜访某个作者。其他的时间,不是匆匆来去,就是过校门而不入。只有从去年开始,他才来得勤一点。

  走进校门,刺耳的嘎嘎声就把他带回了大学岁月。头顶上,一群乌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这是他们学校最著名的标志物。但是很快,他听到了另一种嘎嘎声,不是乌鸦,而是一种奇怪的带着金属质地的声音,抬头看了看,也是从树上发出来的。一些树冠上,绑着几个大喇叭,奇异的声音就是从这些喇叭里冲向天空的。乌鸦们一阵惊惧,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它们(或许是另外一群)又飞回树枝叶间。李慕云想起来了,前一段在同学群里有人提起过,学校为了赶走乌鸦,特意找生物学院的老师录了它们天敌的叫声。看来就是这个。但这些乌鸦们每年的春秋两季都盘桓于此,已经几十年了,它们不可能轻易离去,这是它们的老家,是它们天空里的故乡。乌鸦和天敌的叫声一来一往,好像是某种不断重复的宿命。

  看着它们,李慕云觉得自己想写点什么,当初念书的时候,就说要给这些乌鸦写一首诗,但到现在为止,他只有一个题目--黑鸟。是的,黑鸟,十年前就确定的题目,到如今诗还一个字都没有。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人,一提到乌鸦,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鲁迅的小说《药》里最后的那只乌鸦,虽然自己也清楚毫无关系。可真的毫无关系吗?比如他这次青岛之行所经历的一切,冥冥之中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重重迷雾,或者正被重重迷雾掩埋。

  他就这么一直在校园的路上走,胡思乱想,经过上大学时每天都经过的食堂、宿舍楼、体育场,一些老建筑拆除了,一些新建筑已经拔地而起,但这所学校的感觉一点都没变。这一年多来,每当心里不知所措或没着落的时候,他就会来学校去转转。其实呢,也不见得是寻找什么,就是感觉身处那个曾经最肆无忌惮岁月的地方,觉得放松,而且那些满校园的年轻的身体和面孔,也让他多少生出些希望感。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需要失望或绝望,可能正是没有,才更想找到希望吧。

  堂哥的电话来了,告诉他一个名字,一个号码。李慕文,堂哥说,这是那支人里跟他年纪相仿的一个,现在在一所大专学校做老师。他问堂哥怎么问到的。堂哥说,二爷爷讲,几年前的时候,李慕文曾打电话来问个什么事,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这个电话号码,还是堂哥找人恢复了家里那部老诺基亚手机才找到的。

  李慕文,看来这个人跟自己是一辈的,李慕云想。

  他按照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说自己是李慕云,那边就说哦,我知道你。李慕云说,自己想去找他,看看家谱,了解点事。

  你看家谱做什么?他问。

  我现在在做一个田野调查,和这个有关系,再者就是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毕竟是一个祖宗。他说。

  李慕文沉吟了一下说,好,我等会儿把家里地址发给你,但能不能见到家谱,我说不好。

  他发现自己已经转出了学校,路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店和服装店,他感到饿了,找了一家成都小吃去吃饭。黄焖鸡米饭还没上来,姚璐的微信来了,问他快递收到没有。他回收到了。姚璐说,欢迎再来青岛。他没再回复,专心地吃热气腾腾的黄焖鸡。

  八

  两天后,李慕云无功而返。

  他见到了李慕文,初一见面他就确信,自己跟他确实是有着相同的基因,他们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在李慕文那里更加明显,甚至他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李遂良的模样。李慕云心下有点愤愤,难道大老婆生的孩子的基因也要比小老婆强一些吗?李慕文告诉他,接到他的电话之后,他就回家去问还在世的爷爷家谱的事。但爷爷说,家谱早就没了,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家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因为担心被抄出来,主动交了出去。文革结束后归还各种物品,但就是没有这份家谱。李慕云问李慕文,小时候是否见过这份家谱。李慕文说,印象里是见过的,那时候摆在堂屋里,但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样子,自己毕竟才几岁。之后看不到了,还以为是老人们收了起来,没想到是被上缴了。

  我带你去见见家里人吧。李慕文说。

  不了,李慕云说,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你们一直知道我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但从没去找过我们,是不是?

  李慕文沉默了两秒钟说,是,知道。我原来不明白为什么不去找你们,昨天跟爷爷聊天,他说没了家谱,也没脸去找你们了,把祖宗给丢了。我多少有点懂了,老爷子昨天哭了,说自己死后没脸去见祖宗们。

  我前一段去了青岛的李家庄。李慕云突然说。

  你……回老家了?李慕文吃了一惊。

  我想回去找我祖爷爷的骸骨,据说逃难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过,我没找到,李家庄早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还哪里去找?李慕云没告诉他李遂良的事。

  李慕文说,其实找不找也没什么关系了,你看看现在,就算我们有家谱,又能怎么样?我们是慕字辈,可我们的下一辈,起的名字完全不顾这些了,叫什么的都有。你说你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知道了,也未必就好。是不是?还是往前看吧,身后的事,是老辈人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李慕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说自己得走了,有事再联系。如果将来有合适的机会,还是让两家人碰个头,要不然就真成了两家人了。

  他本来想在这逗留两天,找到家谱的话复印一份,然后带着回老家交差。现在看来,还不能回去,他只好把原来定的票退掉,重新买了一张票回北京。他心里有个想法,那份家谱既然是被上缴,而不是查抄的,按理不会销毁。很可能是在返还或者收缴其间遗漏了,然后落到了其他人手里。这样的东西,人们一般是不会随意丢弃的。

  回北京的火车上,他就用手机上孔夫子网去找家谱的线索。几年前做一套的书的时候,他曾上过这个网,发现里面就像是一个网上的潘家园,有各种各样的旧东西在卖。他觉得如果这份家谱还在人间,而收藏它的人又没有其他用处的话,很可能会拿出来拍卖。网页上跳出很多和家谱有关的信息,他逐条翻阅,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碰到有些店家说自己还有其他家谱的,就发一条私信问是否有姓李的,还提供了家里几个老人的名字,以方便确认。

  他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回复,有几个店主说会看一下,还有一个写了很长的一封私信,说大概在一年多前,他曾在网上见到过有人出售一份李姓家谱,但忘了具体是哪儿的李姓了。这个店主多年来一直在收藏有关民间大家族的旧物,因此一直在关注这类东西。他给李慕云发来几个链接,说这几家店都是孔夫子上家谱售卖的大户,他可以去询问一下。

  李慕云按图索骥,给几家店主发了消息,可是这么等下去太慢了,就直接按照上面留的联系电话打了过去。有一家找到了两份李氏家谱,只不过一份是山西的,一份是河南的,都对不上。还有一家的电话始终没接通。李慕云又打了好几次,还是不通,就到他的店铺去浏览。他本不抱任何希望,可是突然在一张模糊的图片上看到了宗峰两个字,他记得三爷爷给他看的那份残缺的家谱上,打头的就是李宗峰兄弟,也就是祖爷爷的父亲辈。图片上的姓氏已经模糊,但旁边的宗谷两个字却可以辨认出来。没错,李宗峰李宗谷,是祖爷爷的父亲和叔叔,一定是,不可能这么巧合有另一个李家的兄弟俩也叫同样的名字。

  慕云有点激动,他猛地站起来,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就在这时,窗外一片黑暗,火车驶进了隧道,手机信号消失了。李慕云不停地刷新,可页面就是出不来。火车终于驶出隧道,信号一点一点地回复,他点进那份家谱的页面去看,状态上显示的是“已售”,他心里一凉,但又看到成交的时间是昨天傍晚。他想也许店主还没有发货,自己还有机会半路截住。他再给店主打电话,电话竟然通了,他刚要说话,火车再次驶入隧道,他听到对面喂喂喂的声音,大声地说自己有急事,千万别挂断。电话还是挂断了。

  等他终于跟店主正常通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他快速地说明自己的意思,店主遗憾地说,那份家谱在今天一早就发出去了,快件现在已经在路上。李慕云算了下时间,正是自己和李慕文坐在火车站旁的时刻。他恳求店主把购买者的联系方式给自己,店主很为难。李慕云只好说,这份家谱很可能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李氏族谱,是他们家多年前遗失的,对自己非常重要。店主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同意给他购买者的信息。购买的人也姓李,但没有写名字,只是写的李女士。原来是个女人。等他看到李女士的电话和地址时,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的地址是海外。也就是说,这份家谱已经在离开中国的飞机上,即将流落到异国他乡。他不可能半路截下来了。

  回到家里,李慕云并不死心,他不停地打李女士的海外电话,但那边始终无人接听。电话录音是英语的,他大致听懂了,意思是李琼女士不在,有事情留言。李慕云留了五通留言,表明自己的身份,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说希望对方跟自己联系,不管多少钱,自己都愿意买下那份家谱。他甚至还简要说了一下李遂良的事,说自己找到了一枚铁钉。

  但李慕云始终没获得任何回应。

  一周后,三爷爷打电话催他回去,他不知该怎么跟他交代,就是这时,他收到了一份海外包裹。包裹里是一份家谱的复印件,李慕云大喜过望。他马上拿着这份复印件,第二次到赤峰找到李慕文,给他复印了一份。

  李慕云问李慕文,当年从青岛逃出来的真的只有两家人?李慕文想了想说,逃出来的确实是两家人,但据说当年有一个曾叔爷,是个赌鬼、大烟鬼,后来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他们家似乎并没有离开老家。李慕云说,也许咱们李家还有另一支人活着,不过在海外,他们也不想联系我们。李慕文说,你这个家谱复印件,要是早几天拿来就好了。怎么?李慕云问。李慕文说,我爷前几天没了,要是早几天到,我就能把这个跟他一起火化了,让老人带给那边的老祖宗们,告诉他们咱们李家人没丢,都在呢。

  你上坟的时候烧给他们吧,跟他们说,李家人人丁兴旺,到处开枝散叶。

  李慕云辞别李慕文,坐汽车直接回老家,出版社那边,他已经提交了辞职信。

  九

  在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天降大雨,山洪暴发,路被冲坏了。李慕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等不及,下了车,蹚水过河往回走。当年在镇上读书的时候,他们经常步行几十里去上学。时隔几十年,他重新走在少年时走过的山梁上,觉得曾经以为无比高大的山,竟然很矮小。但那时完全不以为意的脚底的石块杂草,现在却觉得十分绊脚。

  到村口的后梁上时,夕阳即将落山,雨过后的天气晴朗清新。他下到山谷底部时摔了一跤,起来后发现绊倒自己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块被雨水冲刷的雪白的骨头。他心里一惊,又看到其他地方四散着一些骨头,李慕云蹲坐在地上。这些白骨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哪些人的,也不知为何埋在山谷里,不想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终于重见天日了。

  他起身往前走,走了几十步,又退了回来,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蹲下去,在那堆白骨中挑挑拣拣,终于组成了一幅人体模样,只是没有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把这具从不同的身体上组成的骸骨包裹起来,把那份复制的家谱也放进去,然后大踏步地往村里走去。

  半个月后,小叔的婚礼终于举行了。李慕云从野外寻来的骸骨也埋进了祖坟,除了他和那些骨头,没有人知道泥土下埋的是许多残破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们那个早年逝世的祖先。但是谁又会在乎呢,只要有一副骨头埋在土里,这些活着的人就笃信他们凭借这些力量获得了保佑,结婚生子,繁衍后代。

  李慕云躺在祖坟前的山梁上,这里能看到不远处黑魆魆的村庄,也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远山。在村庄的西北方上空,他看到了一些闪烁着微光的星星,这些星星在他出生时早已存在,但现在看起来他们显得那么陌生而明亮。他知道看到的并不是星星,而是这些星星在亿万年前所发出的光,很多早已死在宇宙的深处。这些光,经过无比漫长的旅行抵达人世间。想到这些,他感觉到自己躁动已久的心似乎获得了安静。又想起人们说的天上的一颗星对应的是地上的一个人,又觉得有些好笑,繁星如细沙永无可数,但是地上生活的人不管过多少年,总是一个能计算的数字。

  他的头脑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句无头诗: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何止白云,所有的人也一样,都是在远行的路上。而他自己也只能这样行走着,直到有一天死在不知何处,成为另一副抛却荒野的骸骨,等待着另一个陌生人把它埋进另一个家族的祖坟。即便没有这样一个人带走他,他终究也会被黄土掩埋。所以一切都无需担心了,在此之前,让我们继续努力生活吧。

  村庄里不时传来烟花的爆炸声,夜空闪亮,小叔婚礼的后半段正在热闹地进行着。他掏出手机,发现竟然有信号,一条微信过来了,是何小白。

  何小白发的是一张图片,图片上是有些褶皱的白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每一朵花

  都值得有人沉默不语

  尤其它们随风摇动的时候

  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水死在

  渡江人回头的一瞬间

  李慕云认出了那是自己上大学时的字,也记起了这首诗。但他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曾抄录它,并送给了何小白。

  李慕云想了想,给何小白回了一条:我不知道,自己是白云,还是水,又或是渡江人。

  【责任编辑 周如钢】

  □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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