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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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19

  本来宁小虎有些涵养倒也罢了,关键这个宁小虎不识时务,人家只不过说他一句,就非要人家再说清楚不行:

  “你再说一遍!”

  那位失眠症患者根本不示弱:“怎么,我说错了吗?不是你引起的还能是谁引起的?”

  “你再说一遍!”宁小虎这是在警告他了,但他仍不在意,又说:

  “某某年是新世纪第一年,大家过得好好的,你他妈的不老实,画出几张假树叶挂到树上,让人曝了光,把我们局的脸面全丢尽了,现在你还抵赖呀!”

  宁小虎就说:“我宁小虎也不是不尊重老人,但对你这种老人尊重的办法,只有拳头!”

  “什么?我是老人!?”那人用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质问道。他毫无疑问已被宁小虎的无礼激怒了。

  “哼,你以为自己还有百八十年的阳寿啊!”宁小虎不屑地说。

  这句刻薄话该有多大力量,从他对手的朝他怒目而视的姿态上就能看出来。他的对手一刹间几乎背过气去,姿态像石头一样僵硬。但宁小虎不吃这一套,也与他怒目而视。在场的人都怕了,劝也不敢劝,似乎一劝倒使他们真地动起手来。忽然,两人都像只狮子一样,浑身摇动起来,特别是宁小虎的对手,简直让人听到呼呼的风声,这就像他的怒火被水浇了一下,又猛地蹿上来。

  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发生,柴会卡进来了。

  “你瞧你瞧,”大家就都把他当成了和平大使,一起对他说,“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怎么能为一句话伤了和气?”

  柴会卡自认为自己有主持公道的权力,就问明了缘由,笑着说:“大伙儿说得对,和气生财,年轻同志谦让一下,老同志也谅解一下,都回到自己座位上。杜局长一再强调,这次活动不针对任何人,年轻同志和老同志都不要多心。”

  宁小虎知道在局里打不起来,就垂下了手,但还是一脸不服的神气。那老同志也很知趣,扭过头去,嘴里低低嘟囔着,“谁是老同志?”渐渐地也消了气。后来在会议室交流学习心得时,还主动说:“认清形势的意义非常重大。我把认不清形势当成失眠,当然了,也可以当成便秘。睡不成觉,拉不下屎来,就容易导致动气。好比我跟宁小虎同志,前世无冤,后世无仇,说话就翻了脸,还不是被失眠闹的!实际上这认不清形势的危害还不仅如此,假如没有柴会卡同志的规劝,说不定就把头打破了。所以我说,认清形势是十分必要的,认清形势的意义也是非常重大的。”但他突然住了口,一脸被痛苦折磨的样子,也不顾是在会议室里,嘴里狠狠地咒道,“日他奶奶,我怎么就睡不着呢!”情绪显然又波动起来,而且更可怕的,这种波动立刻像大火一样,蔓延到在场的每个人身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有上帝才能弄明白,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宁小虎。杜佑铭局长和柴会卡主任不是一再强调过嘛,这次活动并不针对任何一个人,但大伙儿还是鬼使神差地又紧紧看住了他。眼看着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柴会卡不得不加以正确引导:

  “宁小虎同志也谈谈吧。”

  他的口气平淡,可是大伙儿眼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会议室里没有声音,而一声充满怨怼的吼叫却分明在空气中响了起来:“都是你引起的!”

  “宁小虎同志的感受一定少不了,”柴会卡把脸转向大伙儿,声调没有什么改变,“大家也同样。”他沉静地说着,众人不由一惊,就像看到秦始皇转世,李世民再生,朱元璋重现。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大家,却是那样地具有王者风范。

  “那是那是。”众人一迭声地附和道。会议室里的气氛只不过刚刚有了些不利活动进行的苗头,就被柴会卡不费吹灰之力地排除了。总的来说,会议室里的小形势与喜忧参半的国际、国内形势相比,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十八

  谁都知道局工会副主席龚建东常年便秘,也谁都知道他是个超级马屁精。龚建东察颜观色的本事在局里屈指可数。在星期一学习心得交流过程中,龚建东就准确地捕捉到一种信息,那就是杜佑铭退休之日为时尚远。但杜佑铭的确是某某年腊月十五出生,这是说的农历,因为他那靠租种土地为生的父母没能给他记住腊月十五是公历的什么日子,就把阴历的日期当成阳历用了。龚建东不怕麻烦,推算了一下,这年的腊月十五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元月六日,也就是说,按公历计算,杜佑铭处在“二五八一刀切”之外。好悬啊!就差这么一丁点儿。世上的事最怕认真二字,而我们的政党却是最讲认真的,只要认真起来,杜佑铭就非常有资格再为革命工作奉献一届,而按国际惯例,这一届也就是五年。即将入关了嘛,这五年一届的国际惯例更得遵守了。

  但话再说回来,即使杜佑铭退下去,人们有什么理由怀疑柴会卡不被提升为副局长,或者更重要的职务呢?柴会卡是寻常人也?

  龚建东左思右想,出了一身冷汗。他承认自己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他对柴会卡表现出了不恭,连他自己都否认不掉。也就是上星期四,他还对自己的心腹说过,这个柴会卡,只要换了领导,头晌换的,下午就得把他给撸了。还有杜佑铭的那伙狐朋狗党,一个也逃不了!他相信心腹是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去的,但谁又能保证心腹就绝对地忠诚?况且,收了这心腹也有五六年了,他又给过他什么好处?顶多是分发戏票时给他多发一张,或者发他一张位置好一些的。

  这天夜里,他理所当然要睡不着了。他老婆还以为这是让便秘给折腾的,就提出要给他抠出来。老婆已经给他抠过很多次了,但他还是怕脏了老婆的手指,自己拿了开塞露到卫生间里,手从腹股沟插下去,却忘了干什么,蹲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上了床还是睡不着,肚子却饿了。他知道半夜吃东西会增加肥胖,也会加重便秘的痛苦,但他就是想吃。他的消化能力太好了,已经成为他的苦恼。他忍着,后来真的忍不住了,就乘老婆睡熟之际来到厨房,把剩下的半只烤鸡吃个精光,还喝了一瓶啤酒。在吃的时候感到非常幸福。这样又是烤鸡,又是啤酒的,他过的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一个人升了天堂又能怎样呢?可是吃过之后就该受罪了,肚子里难受,又睡不着,躺在了舒适的床上,却比躺在悲惨的地狱里还不如。

  熬到天亮时,他觉得实在撑不住了,他老婆就让他向局里请假。但他立刻像听到了一声恐吓,连他老婆都觉得自己身后藏着一名恶人,止不住回头望了望,当然背后什么人也没有。

  在去上班的路上,他才想到今天的活动内容。他要当众对人说出自己的一项优点,他有什么优点呢?他很随和,他很团结同志,他能吃能喝,他消化能力无人能比,都像是优点。他觉得自己的优点三天三夜说也说不完,但又像一项优点也没有。他非常责怪自己一夜没睡,为什么不趁机把这件事给细细想一想!到了局里,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十九

  现在不用多说了,搭眼一看就知道昨夜人人都没有睡好觉。

  龚建东副主席断定别人没睡好觉肯定是因为别人都在夜里考虑过自己的种种优点。整个局里的人唯有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敢保证,他龚建东要是想过一下就是想大王八揍的!老驴鸡巴戳的!把想都没想一下自己优点的人投到不知在夜里想过多少遍的人堆里,岂不违反了公平竞争的准则?

  龚建东身子猛地一歪,他可没意识到旁边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没去扶住他,反而一下子跳开了。会议室里的人都呼啦站了起来,相互询问着,抻长了脖子要看究竟,这回就只能把站在后面的人给挡住了,而且人人都动不了。你要知道这会议室长有八米五,宽则只有四米五,总面积三十八点二五平方米,来参加会议者八十七名,人均零点四三九六六平方米,但这还不算沙发和桌椅。等在有限的沙发椅子上坐满后,剩下的人也就只有硬塞进去,挤得像筒沙丁鱼罐头。现在人人都站了起来,会议室的空间就显得更小了,仿佛闷罐车。见有人倒下,人人也都是着急的,但都无法向前。情急之中,就又听到了柴会卡冷静的声音:

  “都坐下都坐下!”

  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过后,能够坐下的就都坐下了。这样,每个人都看清了晕倒在沙发里的龚建东副主席。他几乎躺在了那位女领导干部的怀里,那女干部掏出手绢擦着他头上的汗,人们听她问道:

  “你怎么了,龚主席?”

  龚建东虚弱而痛苦地朝人们看看,人们什么也没能听见,不是因为吵闹,而是因为他什么也没说,一丝羞惭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从脸中掠过,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

  实际上龚建东是打算如实相告的,但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女人在询问他,而且也差不多可以说是被这女人搂在了怀里。他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候,昨天那位跟宁小虎发生冲突的人就开口道:

  “不用问了,龚主席便秘得很厉害!”

  那女人听了,虽没有说什么,神情分明是有些厌恶的,拿手绢的手也微微朝后一抽。没人怀疑只要大家都转过身,她就会马上把这手绢丢掉。

  “拉不下屎来跟睡不好觉,同样让人难受。”那位失眠症患者又说。

  龚建东这时似乎好一些了,就从那女人怀里坐起来。“谢谢,”他对那女人说,然后以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忍受着来自腹股沟里的痛苦,又面色从容地转向大家:“继续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局里的活动。”他的样子还像从前一样,但每个人都相信肛门附近的痛苦正残忍地折磨着他。每个人都要被他的坚强感动了,果然,活动并没有马上进行。

  柴会卡向杜佑铭侧着身子,两人悄悄商议着什么。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离得他们那么近,都没能听到。

  “请龚主席回去休息吧,”柴会卡对龚建东说,又吩咐季国庆,“你把龚主席送回去。”

  季国庆答应一声,就从人堆里站了起来。

  而龚建东马上一脸的慌张,仿佛人家并不是送他回家,而是将他押赴刑场。他连连摆着手说:“不必了不必了,学习这么重要,我哪能……我哪能……柴主任,你说我哪能……难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受教育的机会吗?我哪能……啧!”

  剧痛又像利箭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射在他的脸上。他不说话了,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轻轻搐动着,像是无数交错在一起的琴弦,在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拨弄下,发出了低沉的痛苦的音乐。但他端正的姿势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他自己也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英雄,那就是大火之中的邱少云。他听到了火焰啵啵的声音,火焰卷着浓烟,一次次地猛扑到他的身上,舔噬着他的皮肤。

  无疑,他很快就被烧焦了,这样,他自己也燃烧了起来。忽然,他受到了自己的感动,因为他断定如果一个人被烧到连自己焦黑的皮肤也燃出火苗时,就准已呜呼哀哉,或者无知无觉,丧失神志了。但他没有。

  他还活着,感觉敏锐地活着,焦黑的燃烧的皮肤下面,是一颗活人的心脏,是一只消化能力超强的还在不停蠕动的大胃。这也就等于说,他死了也没有脱离痛苦,而且是一千倍于受火刑的痛苦,应该是最为难熬的痛苦。就从这一点来说,他认为自己比邱少云还要伟大。那些丧命火中的布鲁诺呀,贞德呀,向秀丽呀,都没法跟他比。

  二十

  事实证明,我们的工会副主席龚建东先生不光具有一个超强的大胃,还有一种更加超强的耐力。这时候,他的神经猛地松动了一下。他想到了这是不是他的一项优点呢?他差点张口说话了。还好,他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他不想张扬出去。而他不事张扬,是不是也可以列为一项优点呢?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一瞬间,他列举出了自己的好几项优点,但他都没有说出来。有这么多优点的人即使不说出来,也有资格为这些优点高兴。于是,他就高兴起来,有了些飘飘然的感觉,但身子还是静止不动的。

  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甚至能够分辨出哪是烧头发的气味,哪是烧指甲的气味。他们还听到了轻轻爆裂的声音,并且肯定这是燃烧的骨头所发出来的。最初的时候人们还没能想到这是龚建东在燃烧,人们怀疑气味来自临近街上的一家烤鸡店,一家烤鸭店,和那些烤羊肉串的火炉。突然,人们发现会议室的窗户一直就是紧闭着的。某某年初春的天气忽冷忽热,这几天就冷到了摄氏零度左右,天空阴沉沉,欲雪不雪。

  气味只能来自会议室内部。但只要朝龚建东看一眼,谁都不会否认他是在受炮烙之苦。万恶的便秘呀!但谁也替不了他。他们也只有向他投去同情的钦敬的目光。整整一天,他们给予他的,也只有这种目光了。下班时间到了,他们才又蓦然一惊。看龚建东的神情,是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就像练武功的人,提升到了所谓武侠的最高境界,静而不静,动而不动,言而不言,忧而不忧,喜而不喜,活而不活,死而不死,等等。但众人才这样想时,龚建东却有了强烈的屁意,以为便秘的痛苦即将缓解,不料那屁却又回去了,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而且也没能再回到那种境界里去。他重又是那个被严重的便秘所折磨的男人了。

  柴会卡又在招呼他上杜局长的车回家,他轻轻呻吟着,正欲“恭敬不如从命”,就看见一个人在角落里暗暗朝他使眼色。他便忙谦逊地对柴会卡说:“我自己走吧。”柴会卡不好勉强他,只好随他去了。他不易被人觉察地跟那个给他使眼色的人走在了一起。

  “杜佑铭退不了,”那个人小声说。两人并没有相互转过脸去,在别人看来就像他们根本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看着前方。

  “你怎么知道?”

  “我去派出所查了,派出所还有错!杜佑铭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最少还有一届的干头。”

  “这不更好吗?论政策水平,工作能力,杜局长都是佼佼者,这样的好领导,得让他干到一百岁!”龚建东说。

  两人各走各的路。龚建东轻叹了一口气,就像便秘不知不觉间消除了似的。他朝那个人看去,见他已经跨上了自行车,正朝大门口骑去。那人就是他在局里的心腹。

  二十一

  告诉谁,谁也不信,这天晚上最难受的不是别人,而是柴会卡。柴会卡在这两天里失去了很多次机会,他总有时间跟杜佑铭局长独自呆在一起,但他总是欲言又止。回到家里,他甚至拨通了杜佑铭家的电话,还没等对方拿起话筒,就又挂断了。从晚上八点起,他拨了挂,挂了拨,光算听到震铃声的就有五次。他也是有老婆的,他老婆见状就说:“这是给谁的电话?看把你小心的!”

  他也不想瞒她,就吐露了心底的苦恼:“我的那个同学裘益甘,说话没个正经,倒是个靠得住的人。我只不过给他打了声招呼,他就把杜局长的年龄改小了,减了整整五岁!”

  他老婆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他:“杜伯伯知道没有?”

  “还没有。”

  “那还不告诉他!”

  谁知柴会卡却叹了口气,说:“我看没这么简单。在办这件事之前,我就没敢跟杜局长商量。他要知道了,非得训我不可。”

  他老婆不以为然:“哼,我倒觉得他会高兴也来不及呢。”

  他却直摇头,仍是面露难色。他老婆就推测道:“别看我没跟大人物打过多少交道,但我很会揣摸大人物的心理。有时候你别光注意他表面上的反应,他要真的不高兴,并不一定张口训你。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训了你,证明他心里是高兴的。你又一回给他立功,他不可能忘了你。”

  柴会卡冷笑道:“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我听着那些大人物倒像一只只老狐狸了。”

  “可不。”

  柴会卡还是没有勇气拿起电话。他老婆再催他,他就说:“算了吧,我这么一遍遍拨杜局长家的电话号码,肯定打搅了他的休息。我这么晚再打过去,很容易被他疑到我头上,倒像我在骚扰他。”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睡觉!明天再说。”

  这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他老婆也困了。夫妻二人更衣上床,可他老婆千不该万不该忽然想起什么来。“会卡,我还是觉得不妥,”她说,“你拨杜局长的电话,杜伯伯没能接到,他要在意起来,肯定会被惹得睡不好觉。杜伯伯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忍心?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大事,晚一点儿给他打电话,他也能谅解的。我记得那一回你出差回来,都十二点了,还给杜伯伯打了电话,也没听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

  柴会卡仔细一想,老婆说得很有道理。他翻身坐起来,心里感到非常不安。他老婆还以为他就要下床了,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愣。总之,他还是缺乏勇气。一方面是他没勇气拿起电话,一方面是杜局长在家中不停踱步的情景在他眼前联翩闪现,几乎让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难为。后来他扑腾一声躺下来,但眼前还是杜局长不住地打量电话机的情景。他知道杜局长家有两部串线的电话,一部在客厅里,一部在卧室里。而杜局长几乎忘了卧室里也有一部电话。杜局长也是有老婆的,他老婆一遍遍地催他睡觉,但他总想着这个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打电话是什么事情。看样子只要电话铃声一响,他就会马上扑上去,激动地把话筒拿起来,动作比羚羊还快。柴会卡这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个。可他还是没勇气。

  整整一晚上,他就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他要能睡好觉,那就见鬼了!

  二十二

  这样,柴会卡就像龚建东没能想一想自己有什么优点一样,也没能想一想自己的缺点。按照规定,局里的每个人都应该在星期三说出自己的一项缺点的,杜佑铭也不例外,当然柴会卡也不能例外。不过这天的情况有些改变。

  在过去的几天里,基本上是由柴会卡主持活动。今天不同了,局里这么多人,都有同一个感觉:这杜佑铭局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显得年富力强。那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与杜佑铭坐在一起,差不多成了爷爷辈儿的了。

  杜佑铭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容光焕发,腰板儿笔直,动作有力。这就是说,他已经不像人们记忆中的杜佑铭那样了。在人们的记忆中,杜佑铭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莫测高深,任何一个胸有城府的大人物都是他的那个样子。但现在,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人们也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代的迷人风采。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等跟他相比,不仅显得老朽不堪,还像一只只丑陋的令人恶心的癞蛤蟆,围在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或一匹骏马,一头大象周围。

  而柴会卡曾经自以为继承了杜佑铭的衣钵,这时候也免不了自惭形秽起来,似乎浑身上下都是屎。他想到了自己纯粹就是只推粪球的屎壳郎,自己纯粹是条钻臭屎的蛔虫,自己纯粹是头在猪圈里打滚的臭猪,纯粹是条在地上舔屎吃的野狗。他还想到自己就是软体动物,被泡在一摊肮脏的黏液里面。最后他就想到自己是一种让地瓜生炭疽病的病菌。他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杜佑铭局长无形中成全了他。他用不着说话了。杜佑铭局长本身就是一场庆祝节日的盛大烟火,少放几只爆竹也减低不了多少节日的欢乐气氛。柴会卡无精打采,像只哑炮,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果然如杜佑铭、柴会卡最初所料,局里还真有不少学习积极分子,规定让每人说一条缺点,有的人却非要多说。多说两条就罢了呗,却说起来不散伙,同时还说得痛哭流涕。像龚建东,那样子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这些积极分子无疑占用了大家的时间。中午下班前,杜佑铭估计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缺点说完,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他只不过这么默想了一下,就有眼光明亮的人看出了他的心理,一起提议,牺牲中午午休,饿着肚子也要人把缺点说完。如今生活水平提高,谁肚子里也不缺油水,饿上一顿,能饿死你!杜佑铭却心疼大家,怎么能让人饿着肚子呢?那位龚建东就及时发话了:“都掏三块钱,咱们去街上买盒饭,同志们边吃边说。”立刻就得到了杜佑铭的首肯。

  二十三

  在机关工作的人都有一份误餐补助,以往几乎也没误过餐,但误餐补助照拿,这一回要大家拿三块钱吃盒饭,合情合理。

  盒饭买了来,刚开始怕有不郑重的嫌疑,都不肯下箸,支着耳朵听人说缺点。过了十二点半,肚子就不答应了,心想,都不吃,杜佑铭局长好意思吧哒吧哒地吃吗?自己饿了肚子不要紧,让杜局长也跟着饿肚子,那谁过意得去!自己饿肚子只是自己的事情,而杜局长饿肚子,或者带累杜局长不能按时吃饭,万一饿出了毛病,那可是全局发展的责任呀!--吃!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埋头吃起来,杜局长也吃起来,当然,轮到谁检讨自己的缺点,谁就在人们的吞咽声里检讨好了,谁也不用担心没人在听,大家的耳朵也还在支着,甚至比没吃饭时支得还长,像只驴耳朵,但比驴耳朵要敏锐得多,基本上等于兔子的耳朵。

  午休时间就这样被杜佑铭的局充分地利用了。从十一点半到下午两点整,两个半钟头,就解决掉了十五个人之多。而下午两点整刚一到,柴会卡的神情就猛地一振。别人也能感觉得到的,此时的柴会卡好有一比,那小豆芽芽钻出了泥巴,第一次展露在了明媚的阳光下,那个美呀,那个幸福呀!

  又好有一比,在美丽的花朵里,肥胖的雌蕊受了精,紧密的子房细胞正处在急速分裂的前夕,勃勃生机在有限的体积内奔突,冲撞。

  二十四

  总之,柴会卡跟上午比较,真是判若两人。他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杜佑铭的目光转向他,他虽然不敢自诩为学习积极分子,他也并不打算多说几条缺点,但他相信,这一条缺点的陈述所体现出来的精彩,绝对地冠压群芳。他有十成的把握。可是,活动继续到现在,第一次出现了波折。宁小虎不是刺儿头,但宁小虎不大聪明,突出表现为,不识时务。

  二十五

  笨人就是这样,该多心的他不多心,不该多心的他反而多心起来。

  全局那么多人,都能主动地踊跃地检讨自己的缺点,为什么就你不行呢?再说,让你讲优点时,你怎么就顺从地讲了呢?常言道,人无完人。斯大林也只能三七开,毛泽东也只能三七开,给你一九开,行不行?就算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正确,行不行?那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错误呢,连这点错误都不想承认,我看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很完美,是不是?你很完美,你怎么三十多岁了,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连个芝麻大的副科级干部都没混上?你怀才不遇,这个社会埋没了一位超级人才。依你这么说,那些知名科学家,那些大学教授,那些商海弄潮儿,那些作家、艺术家,都不是人才了?你很完美,你是神仙吗?你是神仙,你飞一个给大伙儿看看。你变一个,给大伙儿开开眼。你也不用飞到星星上去,你只要能飞两米半高,也可以了。你也不用变狮子老虎,你变个兔子,也不用非常像一个兔子,只变出兔子的短尾巴,怎么样?你飞,飞不了两米半,你变,变不出兔子那样短的尾巴,你还逞什么屌能!让你说一项缺点,你想当积极分子就多说两句,不想多说,也不过是一句话,啰嗦点儿就顶多是七八个字的事,可他没等大伙儿把目光转向他,就像被戳了屁股的老虎,猛地咆哮一声,站了起来。他眼里射出熊熊烈火,逼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逼视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他那种极其愤怒的样子却给了每一个人受到逼视的感觉,当然包括杜佑铭局长、柴会卡主任、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龚建东副主席等人。他的目光是那样可怕,使每个人都由不得惶悚起来,胆小怕事的人裤裆里还悄悄滴哒出了几滴尿。话又说回来,宁小虎有什么可怕的呢?日本鬼子比他厉害吧,不也被赶出了中国?蒋介石也比他厉害吧,不也被赶到台湾去了吗?这样,宁小虎的愤怒就忽然变得非常滑稽了。他要再不乖乖地坐下,真要惹得人们捧腹大笑了。但是,在人们眼里变得异常滑稽的宁小虎没有坐下,他怒气冲冲地叫道:

  “姓杜的,别给我兜圈子了!你们都别给我兜圈子了!你们给我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想让我给你们承认错误吗?哼,我告诉你们,我弄虚作假,你们砍了我的头算了!通过这种方式要我给你们承认错误,那是妄想!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只是一帮……”

  柴会卡忍不住打断他:

  “宁小虎同志,我们不是一再强调过吗,这次活动并不针对……”

  “你们只是一帮……”宁小虎憋得脸色通红,他反复地说着,“你们只是一帮……”他在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但这个词汇就像一粒小米,遗失在一大堆黄沙里。

  “坐下坐下。”杜佑铭一点也不生气,他和言悦色地安抚宁小虎,“你误会了。”

  “伪君子!”宁小虎终于喊着说了出来。但他就像仍不解恨似的又说,“污水!废气!沙尘暴!电脑病毒!白色污染!烂菜帮子!一堆狗屎!”舌头简直像把剁菜刀。

  这样的话在每个人听来都很不好听。杜佑铭拉下脸,其他人也都跟着拉下脸来。人们站起身子。种种迹象表明,人们也都生气了。那宁小虎还在拧着脖颈,嘟嘟囔囔。宁小虎开始从人堆里往外挤了。宁小虎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又在愤怒之时,要不是人们实在无法挪动位置,早闪开一条道,放他走了。他这样没轻没重地往外挤,被撞到的人无不龇牙咧嘴起来,但都把呻吟声留在了齿缝里,这就使得会议室里一时间悄无声息,仿佛成了存放蜡像的仓库。

  忽然,一声大叫石破天惊:

  “宁小虎,你个二半吊子,你以为组织上还治不了你了!”

  只见局工会副主席龚建东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高高地越过人们的头顶,扑到宁小虎身上。那宁小虎劲儿虽大,也被冲击得打了个趔趄,幸好他即使想摔倒,也不可能。他的脑筋来得比别人稍慢一些,就任凭龚建东副主席像只皮球一样地悬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那龚建东副主席还在说着:

  “哼哼,你真以为治不了你了。”

  宁小虎反应了过来,他要把悬挂在自己身上的赘物弄掉,这在平时根本不被当成一回事,他轻轻一拨拉,就能把龚建东拨拉掉。也不必用整整一只手,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这件事给办了。但现在,他使了很大劲儿也没起作用。似乎龚建东的力气也挺大,实际上是借助了众人的力量。他被宁小虎拨拉得肋骨生疼,但他顾不了这些。他没能被宁小虎拨拉掉,也使他产生了更大的勇气。他的声音也就更大了:

  “宁小虎,你想跑是不是?老和尚做梦娶媳妇,你想得也太美了!你以为你不想说,我们就撬不开你的嘴了!”

  龚建东不是说着玩儿的,谁都能听得出来。宁小虎心眼儿不多,但宁小虎也听了出来。龚建东说着,就腾出一只手去抠宁小虎的嘴,宁小虎堂堂男子,岂容别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但他也不能张大嘴,卡哧,把龚建东的手指咬掉!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把人家的手指咬下来总的来说是有些过分。宁小虎要避免羞辱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马上告饶,然后回到座位上,说出自己的缺点。

  但要宁小虎告饶,比骆驼钻过针眼还难。宁小虎其实也不是非常蠢笨,脑子一时间转得飞快。他也似乎看见自己的脑子像股龙卷风,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盘旋。忽然,他感到自己的体重越来越轻,脚尖儿只不过稍稍一用力,就让他弹了起来。也可以说,他飞了起来。他携带着肥胖的龚建东副主席,一点一点地升高。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这宁小虎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事实证明宁小虎并不是太笨,他连自己只能飞升一米半高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他的头颅刚刚接触到会议室的屋顶时,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再飞了。这时候他的身体仍旧很轻,但龚建东很重。

  龚建东无力的双臂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躯体,就扑通一声,坠落下来。而那宁小虎在天花板下非常巧妙地一屈身子,趴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宁小虎一刻也不耽搁,马上向会议室门口匍匐着爬去。但见众人不堪重压,形成了一片人头的波涛。那宁小虎在这汹涌的波涛里忽上忽下,颠簸不已。这时候就连杜佑铭和柴会卡等领导同志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屏住了呼吸,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可是,宁小虎突然不见了,而人头也渐渐不再涌动。宁小虎就像一艘触礁的航船,沉落在人们的脚下,没有谁能弯下腰去,将他擒住。并不算太大的会议室里有这么多人,动一动都是很困难的。当然宁小虎一旦沉落,也绝无重新站起身来的可能。

  一个不祥的念头使杜佑铭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样闹不好会出人命的!宁小虎即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不能把他踩死呀!杜佑铭非常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次次地朝门口指着,柴会卡并不能领会,比他还要着急。但他还是讲不出话来,柴会卡竟误以为他要自己守住门口,以防宁小虎逃脱。正要吩咐处在门口的季国庆把门锁紧,才意识到杜佑铭指的是门口上的“安全出口”几个字。但是杜佑铭已经能够说话了。

  “疏散!”杜佑铭叫一声。

  柴会卡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愣在门后的季国庆推到一边。他打开了门,就示意人们有秩序地向门口靠拢。好在这时候人们也镇静了许多,除了一些女同志还在一惊一乍地呼叫,都有意挺直着胸脯,像一根根栽在地上的木桩,这也是怕将宁小虎踩在脚下。那离柴会卡最近的一个人正要顺从他的手势退出门去,却突然一跳。

  人们的下肢部分总是有些空隙的,谁能料到宁小虎竟学钻人裤裆的韩信侯,从那些林立的下肢之间钻了出来。宁小虎一弓腰,就直起了身子,差一点儿把那个跨着他的脖子的人掀翻。他也顾不得拍拍手上的土,就朝门口冲去。

  宁小虎有着多大的劲儿啊!柴会卡是个胖子,论体重也不比他轻多少,他就一下子把柴会卡从门内像一床棉被似的,给顶了出去。通的一声响,柴会卡重重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同时又听得哎哟一声呻唤,就只剩下宁小虎“噔噔噔”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了。

  二十六

  柴会卡被摔得太厉害了,他躺在地上,半天也没动一动。很多人都涌出会议室,但大家都站在那里观望,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为什么?关键是大家被吓愣了。人们没想到宁小虎会有冲撞柴会卡的举动。等大家反应过来,宁小虎早跑得没影儿了。柴会卡还是没动静,杜佑铭局长一脸的难过劲儿,眼里似乎掠出了一道泪光。他第一个走到柴会卡跟前,那柴会卡只用眼看着他,嘴唇紧紧闭着,那是怕自己呻吟出来,他就知道柴会卡这下摔得不是一般的厉害。他转头吩咐一声,人们便抬起柴会卡,要去医院。

  杜佑铭跟在后面,柴会卡的一支胳膊从人们的身体之间无力地耷拉下来,给人一种已死掉的假象。杜佑铭的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着,会卡,你不要死!会卡,我的好学生,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好同志,好部下,你怎么能死呢?你不能死,你要活得好好的,我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就是我的儿子!

  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脆弱,从来没有过的脆弱。这样的情感体验陌生而又强烈,几乎使他变了一个人。他的脚步踉跄,有些追不上了,其实他的速度飞快,他只是有些恍惚罢了。所以,一旦稍微清醒一些,就发现自己仍旧走在柴会卡的身边,人们就要把柴会卡往车上抬了,可柴会卡一下子抓住了车门。他还不能说话,两只眼睛像在搜寻着什么。

  “刘出纳!”龚建东正一迭声地喊。

  就见局财务科的出纳员刘翠玲手拿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颠颠地跑过来。但柴会卡并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他的眼睛还在搜寻着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希望不能因为自己而中断了局里的学习活动。等他确定了局会议室的方向,他就直勾勾地朝那里看着。

  “上车吧。”龚建东催他。

  他看着那里,摇摇头,急得什么似的。

  杜佑铭已经看出他的心理,他故意拉下脸来,厉声说道:“柴会卡,我命令你马上上车!”

  柴会卡还要坚持,杜佑铭就伸手在柴会卡脸上摸了一下。也许可以说是打了一下,含义一点儿也不明确。说摸呢,动作有些重。说打呢,又有些轻。反正他做了一个暧昧不明的动作,柴会卡就顺从地躺到了车上。

  学习活动当然被中断了。柴会卡在车上也觉不出特别的痛,因为有杜佑铭守在身旁,他全身上下热乎乎的。他一次次地从眼里流露出对杜佑铭的感激,但杜佑铭总是把脸转过去。

  龚建东也在车上,龚建东突然全身僵硬了,只有嘴角轻轻搐动,而且越来越搐动得厉害,被马蜂蜇了似的。坐在前排的年轻出纳员刘翠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藏起小包。里面装了足够在医院支出的钱。但她又猛地觉得自己可笑了。她把龚建东当成什么人了?龚建东是抢匪吗?耳朵里却听得,哇!龚建东咧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龚建东涕泗滂沱,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襟溅湿了。

  他这么哭着,惹得车里的人都转头看他,也没谁问他为什么哭。

  车子一拐,进了医院大门,龚建东擦擦眼泪,不哭了。

  检查证明,柴会卡的确被摔得很厉害。这使得杜佑铭等人暗暗庆幸当时他是背对着走廊的墙壁,如果面朝墙壁,那就不仅仅是皮下组织挫伤了。总之,没摔折骨头就算万幸。

  龚建东在门诊楼里跑上跑下,根据杜佑铭吩咐,找熟人把入住病房的手续办妥了,可是柴会卡说什么也不愿在医院里停留。杜佑铭只得又板起脸来,命令他。这一回他竟对抗起来,继续推托。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他反复地说着。

  杜佑铭脸上的神情仍未缓和,那龚建东忙说:“柴主任,我就斗胆把你的缺点说出来吧。你看你这局办公室主任当的!处处都怕花钱。这世上还能在哪儿找到你这样的红管家?刘出纳,你说说,哪儿还有柴主任这样会过日子的红管家?”

  刘翠玲千伶百俐地摇摇头,表示赞同。

  杜佑铭也不好再命令他了。买全了药,看着那些医生、护士都忙着换下白大褂,准备回家,就知道下班时间到了。龚建东也要亲自送柴会卡回家,杜佑铭却不上车了。他们谁也不能理解杜佑铭的心情。杜佑铭不上车,柴会卡也过意不去,从车里探着头,还要请杜佑铭上来。杜佑铭就说,我要在街上走走。又催他们快回家。他们也只好把他丢在了医院。

  二十七

  天空开始灰暗,又有了凉意。杜佑铭的家离医院并不远,柴会卡、龚建东等人做梦也没想到,杜佑铭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杜佑铭的心情非常不好。他有意避开别人也无非是想大哭一场,但他没有哭,没有眼泪,他只是一再地叹气。天色很快就变暗了,他不断地把叹息遗落在身后,也没有谁认出他是一名局长。就这样,他几乎走出城去。

  城外很黑,大地仿佛一个广大无边的湖泊,而城里的道路最终都要中止在湖岸上似的。他没有再朝前走。他坐在一条还蒸腾着阳光余热的石凳上,静静地凝视着那黑暗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忽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他融化在了茫茫夜色里,伴着那种隐隐的波光,四处飘荡着,永远也不会消失似的。也就是说,他跟永恒连接在了一起。

  刹那间,他却重又感到了自己的身体。这已不是刚才的那个身体,这是一个庞大的也是永恒的身体,因为它包括灵魂,都已经渗透进了永恒。最后,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朝着那古老的大地一望,果决地向城里转过面孔。

  杜佑铭突然出现在了柴会卡的家中。

  柴会卡趴在床上,脸上倒没显出什么,但他的老婆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端茶送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痒,对杜佑铭客气得什么似的。

  杜佑铭神色平静,仿佛刚从远古走来,也仿佛刚从未来返回。

  “小柴,”杜佑铭轻轻地说,“我不能不埋怨你一句,你怎么能那么傻呢?宁小虎要跑,随他跑好了,可你偏要拦他。你躲开他,也不会受这份罪。”

  “可是……”柴会卡激动地望着杜佑铭,他尽量抬高着上半身。

  杜佑铭示意他重新趴下。“安心养伤吧,”杜佑铭又安慰他,“记住了,以后再不要这么实心眼儿了。这个缺点一定得改。”

  柴会卡只觉眼窝一热,泪水哗的下来了。“杜局长……”他哽咽着。

  “好了好了。”杜佑铭语气温和。

  “局长……”柴会卡还是泣不成声。

  杜佑铭又转向他的老婆:“这几天请你对小柴照顾得更好一些。我代表全局职工谢谢你了。”

  柴会卡老婆忸怩着说:“你看杜局长,那还不是应该的?”一边却向柴会卡使眼色。

  杜佑铭准备离开,却发现柴会卡似乎有话要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杜局长,”柴会卡已经不哭了,“我……”

  “你就说了吧。”他老婆催他。

  “我……”他又吞吞吐吐了一阵。“杜局长,我就说了吧。”不知为什么,脸上蓦然一红,像是害羞一样。“杜局长,请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生气。”

  “前几天,我瞒着你做了一件事,”柴会卡艰难地说道,“我擅自改了你的户籍。我找人把你的年龄改小了整整五岁。”

  杜佑铭面无表情。

  柴会卡不由一慌,就忙加快了语速。“杜局长,我真的希望你能在局长的岗位上再奉献几年,”他说,“我不止一次想过,你会再为我们局工作二十年,三十年。我也知道你不放心就这样退下来。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不得不想出这个更改年龄的办法来。可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不认识组织上的任何人,无法再更改一下您的组织档案。如果您能……如果您……”

  “不要说了!”杜佑铭摆手制止了他。

  杜佑铭面朝着墙壁,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脸来,对着他的老婆。夫妻两人仍旧看不出杜佑铭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们听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

  “快休息吧。”

  杜佑铭的声音很低。

  “杜伯伯……”柴会卡的老婆胆怯地叫道。

  杜佑铭慈蔼地望了他一眼。

  “天不早了,快休息吧。”

  杜佑铭离开了柴家。

  二十八

  “我敢打赌杜伯伯没有生气!”柴会卡老婆说。

  “那是因为我受了伤。”

  “不!你就是不受伤他也不会生气。”柴会卡老婆仰着脸,歪着头,思索着,“杜伯伯像是早就知道了。”

  “我又没告诉他……”

  “你想想他在局里有什么表现?”

  “他,他很高兴……”

  “我敢打赌他早就知道了!”他老婆高声说,可她又不禁疑惑起来,“他应该显得很生气的。他心里高兴就该装着脸上生气。可他……他怎么会不显得生气呢?”她在竭力挽救着自己业已受到无情颠覆的理论。这种理论难道不适用于她所万分爱戴的杜佑铭局长么?难道杜佑铭不是狐狸精?他不是狐狸精,他是什么?猪精?驴精?骡子精?她这么想着,就仿佛看见户外的黑暗里,有一种神奇的形象变化不穷。

  柴会卡把她的困惑看在眼里,悄悄抿嘴一笑,但疼痛马上袭上心头,就止不住“哎哟”一声。他老婆抚摸着他肥大的屁股。老婆的手掌像块速效消疼膏药,摸上去就不大疼了。过了一会儿,他老婆又蓦地想起一件事。“季国庆怎么没跟过来,杜伯伯该不是自己走来的吧。”她猜测道,但没等柴会卡答话,就十拿九稳地肯定:“杜伯伯一定是自己走来的!”

  柴会卡也才想了起来,也便又一次隐隐地受到了感动。

  “这会儿,杜局长该到家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没看出杜伯伯生气……”他老婆却又歪起头来说。她的疑惑是那样严重,不消说,这个晚上她是绝对睡不着觉的了。

  但是杜佑铭没有回家。虽然夜已渐深,杜佑铭仍旧走在了通往市委祈书记家的路上。他的脚步匆匆,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坚定意味。他可是再也不想耽搁下去啦!

  二十九

  第二天,人们等到了八点半,还没见杜佑铭局长来上班。

  局里的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高层领导,都背靠沙发,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人们都渐渐有些急躁,突然之间才发现整个会议室里人人都在喧哗着。这在过去的几天里几乎是不敢想像的,只有宁小虎那样的二百五才敢恣意妄为,不管不顾。而现在,似乎人人都有了大声交谈、吵嚷的权利和自由。他们仿佛走进了小学教室,而且也一个个变成了嗓门尖利的小学生。

  会议室里顿时人声鼎沸,差不多能把屋顶掀掉。但即使如此吵闹,也没能影响到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等领导的假寐。看他们的样子,好像他们真的睡着了。

  “嘘--”

  超级马屁精工会副主席龚建东站起身,把手指竖在嘴上,示意人们静息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几位领导,谁也没理由怀疑他们真的睡着了。周副局长的嘴角往下撇着,使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深深厌恶的神情。那王副局长却在响亮地磨牙,像在吞吃一种美味而耐嚼的东西。纪检书记分明是在咯咯地低笑呢。

  的确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睡着了。而睡意却是那样的容易蔓延,人人都在座位上打起了呵欠。好像这一天过后,就是长达一千年的失眠,人们毫不迟疑地进入了梦乡。一时间会议室里鼾声四起。

  龚建东也难耐困乏地坐下来,缩起肩膀,猝然垂下了硕大的头颅,几天来第一次沉沉入睡了。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突然睁开了眼,他就是好心的办公室副主任曹佩奇。他仍旧是困倦的,但他强打精神,竭力撑开着粗涩眼皮,用随身带着的手机拨通了宁小虎家的电话:

  “喂,宁小虎……”

  “我做了假树叶,要杀要剐随你们!”

  是不是?宁小虎这个夯货绝对不可能在家里闭门大睡!显然他的神经在曹佩奇打电话之前一直绷得紧紧的,他没能听出曹佩奇的声音。

  “快上床睡一觉吧,小虎。”曹佩奇希望宁小虎能够冷静一下听听自己是谁,但困意是那样厉害,使他昏昏沉沉,口齿不清,而且还使他感到呼吸急促。“杜局长没来,柴主任在家养伤,今天的活动总会补上的,将来有的是时间……”

  “要杀要剐……”

  宁小虎仍旧没能理解曹佩奇的好意。

  但曹佩奇重又被凶猛的睡意攫住了。

  “睡吧……”他含糊地说着,眼皮一碰,就那么突然地睡着了,仿佛一块石头,扑通,坠进沉寂的水潭里。

  一片假树叶引起的黑色幽默剧

  王方晨

  已故著名作家张贤亮写过一篇《绿化树》。当年,这篇作品在我们那些年轻学生中间传阅了很久,主人公的名字章永璘、马缨花至今还能被我张口说出来。我的确认为《绿化树》影响到了我,八十年代末我曾在一篇小说的开头,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大段景物,其实是对他另一篇传世名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开头的仿写。过去了很多年,现在的人已不再像他那样写小说了。至于哪些方面变了,只有写作的人自己最清楚。

  所以,我的这篇《绿化树》,跟某某年的《绿化树》没有丝毫关系。我写的是一出假树叶引起的黑色幽默剧。主人公宁小虎为配合单位绿化河岸的工作,分担了九棵树的种植任务,且不拘是什么树种。这个普通的小公务员从不跟人讨论《资本论》,既不跟马说话,也不用声嘶力竭地说出自己炽烈的爱情,但不是说小公务员感受不到天地人的存在。伴随着一片假树叶的横空出世,小公务员切切实实把自己丢在了浩如烟海的人堆里。

  对了,于我而言,我也不会直接地大声说出自己的思想、爱和欲望。现在是网络时代,信息化社会,人们说物欲横流,赤裸疯狂,不加掩饰,可是,文学发展到今日,至少到了我这里,我更在意它的内敛和包含,并力图回避情感和表达的泛滥,尚不好说是否是进步。我的《绿化树》只去写人对人的包围,我也只看到了人对人的包围,一层又一层,无止无休。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而不禁懦弱时,我便让小公务员长出了翅膀。

  小公务员冲破了人的围困--那是不可能的。人依然在人堆里,天地时时刻刻也都在,但离人很远。

  除了卑微,小公务员与人一样,也过性生活;不如干脆说,所有人都一样卑微,也哈哈大笑,也发困,也过性生活。所有同事们在抵抗不住自己的困意时,无不希望这个死倔的小公务员快快跟大家一起眯上一觉。小公务员的罪过,说到底不过是在绿化运动中自作聪明造了假。果真,即便你万人如海,又奈他何?

  --我写完了《绿化树》。我确实什么也没说。我却从而知道我与某某年《绿化树》的分别了。小公务员的罪过又不仅是在绿化运动中造假,那么,人在人群中,要算完,可没那么容易!醒来瞧罢咧。

  【责任编辑 李慧萍】

  □ 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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