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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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38

  一、北巡

  1929年秋天从欧洲回来后,陈光甫的日记里就很少看到那些叱咤风云的军政要员们了。他是一个持身谨严的人,明白一个人的历史是由在世时的业绩写就,亦是由文字所塑就,因此不管有多忙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对一日里所经、所遇、所思予以记录。

  这些日记有的写在装订成册的本子上,有的就随手涂抹在银行信笺纸上。意态从容时,用毛笔,事多心杂时,就用自来水笔潦草记之。但跟1928年之前不同的是,此后他的日记里虽少了天下大局,却多了交游、读书、行务处置、修身束德等日常记录。他好像是刻意要把政客、将军这些大人物全都驱除出他的世界,而只是埋头一心一意地打造他的金融王国。

  陈光甫不是一个政治欲望强烈的人,他与政界的关系,向来若即若离。

  上海银行的同事们把他巡游各地时的日记和讲话经整理后,用铅字排印成册,下发给各地分行和旅行社的职员们,多年来,他的下属就是通过这样的小册子了解总裁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新近编印成册的《视察日记》,记录的是他于1930年底,自上海沿津浦线北上视察华北各地分行及旅行社的情事。

  此次视察,历时五十天,自津浦而胶济,而平汉,再沿江直下,经行南京、徐州、济南、青岛、天津、北平、郑州、武汉等十城,既为规划行务,也是为查找各地分行是否有贪腐、怠工等问题。上海银行虽是一家现代化的商业银行,管理体系皆取法于外,择人也严,但一个酱缸式的社会里,必不可能人人洁身自好,舞弊案也屡有发生,让陈光甫为之头痛。趁这次视察,给各地分行敲敲警钟,也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12月7日从南京出发,到江边乘轮渡至浦口,尔后登上津浦线特别快车,旋由蚌埠、临淮、彭城而至济南、青岛,各地皆小作停留,考察行务及旅行社开展情况,与行员聚谈。此次北巡,同行者有上海银行第二区经理李桐村、四弟翼祖及陶笔勋、徐谢康、张水淇等,皆为行内得力干将。

  中原大战刚刚结束,一路所经行处,冰雪弥天,战垒荒凉,北方人民皆脸带菜色,令人思之恻然。时下中国,就像一辆老旧的机车,实业家和银行家想把它往建设的轨道上引,政客和军头们为争意气,争地盘,驱使民众去做内战炮灰,这样的国家还会好吗?

  徐州站下车时,他见车站里难民壅塞,候车时大多席地而坐,过道里、车站广场都躺满了人,门窗皆无,朔风刺骨,非常人所能忍受,心下愀然。中国旅行社徐州分社的胡经理告诉他,现在旅行社只招待持一二等车票的客人,持三等车票的旅客太多,实在是招待无方,只能任由他们餐风饮露,火车总要晚点,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空气中站几个小时是寻常事。陈光甫说,“吾人当以为社会服务之精神,博社会上之信用”,他提议,在火车站附近增设一备有浴室、卧室的大招待所,略备茶水、火炉,使这些风尘劳顿的旅客能喝上一口热水、有一处地方歇脚。

  他一向把中国旅行社视作各地分行的“先锋队”,乱世之际,民众如羔羊失途,他深信,好的服务,不仅是一种良好的商业行为,亦是一种社会责任。

  他的得力助手、时任总行副经理兼第一区经理杨介眉,正好在郑州办事,坐陇海线的三等慢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特来与他相会。他们原计划次日共往新浦,但前去打前站的传来消息说,新浦地方不靖,常有匪徒出没,于是再议行程,决定从济南直接北上。

  在徐州的几天里,实业界朋友、宝兴面粉厂主杨树诚过访,邀请他前往参观。杨君出身寒微,做过矿工,近年创办面粉厂,引入德国机器,事业蒸蒸日上,正在计划徐州新厂。杨不识字,却性情豪爽,对文化人无比尊崇,几年前,丁文江在大连落魄,输款接济的即是此君。

  陈光甫素喜结交各路俊彦,也很乐于与这样有事业心的实业界朋友交往。杨君厚道又重情义,平素行事又有一种农民式的质朴,席间听说不数日就是陈光甫生日,他竟于生日前夜悄悄悬彩旗、挂寿幔,布置了寿庆礼堂,想要给陈光甫一个惊喜。陈光甫一早起来,见到布置好的寿堂,又吃惊,又感动。他要求杨君马上把彩幔撤去,说,人生世上,当努力为社会服务,为生日而大吹大擂,张旗击鼓,劳民伤财,实在无谓之至。话是这么说,心下还是感激杨树诚的盛情。

  杨树诚是个直性子,听了陈光甫批评,也不以为忤,只是呵呵憨笑,把布置了一夜的寿幔彩旗一一撤去了事。又说酒席已备好,陈总务必赏脸。陈光甫见情不可却,只得受之。

  因明日起,杨、李及四弟等将搭陇海车西去,他率徐、张二人继续北上,分手在即,酒就多了几分。席间,又说到当今新潮流四起,无论办实业,还是做生意,顺之多吉,逆之辄凶。陈光甫说:“所谓生意云者,新意生生不息之谓也。我行做生意,当天天发生新意,方可站住脚跟,一日不进则退,在座各位都要以此自警。”

  次日一大早,和另一拨人马道过别,陈光甫即和徐、张二人前往火车站。杨树诚已经换下了昨天的华服,换上农民式的粗布褂子,又引得陈光甫好一阵感慨。人须吃得苦中苦,方能苦尽甘来,杨君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也能够身践之,着实可佩。

  冬天的太阳出得晚,六时刚过,太阳尚在地平线下,而车站周边的路灯电源已全部切断,一行人只得于黑暗中摸索进站。陈光甫说:“若得延长二十分钟,旅客就省去了摸黑之苦,这种小事情,铁路当局都不思改良,可见吾国服务精神之缺乏,实已深入骨髓,而一般人民,又是如此温顺,可为一叹。”

  火车亮着前灯,轰隆轰隆地驶进了站。一行人放好行李,靠着车窗看携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心头掠过一丝乱离之感。为祸数月的蒋阎冯中原大战,造成北方数十万人民流离失所,津浦线桥梁路轨,也损坏许多,火车不时要停下来,等前头路险排除后再行。到济南的车程,竟比平时多了一倍还不止。而沿途所经各站,因道路不畅货车缺乏,造成货物堆积如山,更使陈光甫一路嗟叹不已。他一直认为,要扑灭党争的火苗,最切实有效的办法就是消除贫困,人民愈是疲困,则匪盗愈多,种种邪说愈易煽惑,而眼下铁路部门不作为,造成大量农货产口滞阻,不令流通,说严重点,实际上是在间接制造匪盗。

  济南分行因前番遭军阀石友三横征勒索,不得已收市,不久前才重新开张。济行经理龚祥霖来陪他用早餐,问:“前山东省主席石友三勒派之款五万元,可否于本年盈余中打出?”陈光甫脸有愠色:“此等不幸事,我最不愿听。放出去的款项,宜努力设法收回,万不可存于盈余中打出之念,这是无用人最易做之办法,实为最不合理、最不名誉、最可羞耻之办法。”

  看到龚愤愤不平之态,他又说:“如此一做,即正式宣告办理无能,虽勒派亦如人力不可抗之灾祸,但事前必须尽力避免,事后必须竭力追还。苟一存打出之心,则不思补救,自处于弱者地位,岂我等所宜为?又放款必须谨慎,发生坏账,最为不幸。”

  胶济铁路自经战乱,车速如同蜗行,火车从济南开出,开开停停一晚上才到青岛。上海银行尚未在青岛成立分行,仅设一代理处,主任由龚祥霖兼。青岛有铁路之便,又为出海口吞吐重埠,陈光甫有意在此设立分行。一到青岛,他就在龚君陪同下前往走访商会主席、人称本地四大家族之首的巨商丁敬臣先生。事毕,又访中国、交通两行分行,考察太古洋行及英美烟公司。对即将开办的青岛分行,他认为目前代理处的位置不够理想,且与旅行社分隔两处,他吩咐龚祥霖,务必选一门临中山路大道的高敞屋子租赁迁移,只要可以互收相助之效果,多付一点租金也不要紧。

  晚餐是与行员和旅行社员一起用的。这在陈光甫几乎已成为惯例,一则可以节省时间,省去无谓的宴饮应酬,更重要的是可以增进与行员感情,于轻松的气氛下谈话。龚祥霖办事萎缩,气魄不足,他不想把青岛分行交与此人,共膳时他有心考校,从中简拨有用人材,故而抛出一个问题:“吾等当如何服务社会?”

  一个叫黄恂伯的行员站起来说:“我等应以和易之态度、平等之精神待客,不论百元之客,一元之客,皆须竭诚接待。”

  这话让陈光甫大感契合。上海银行确立“服务”宗旨,推出“一元开户”等项目,实源于他在美国所受自由经济思想的熏陶,美国人最初让他懂得了什么叫“服务”。那时他还是沃顿金融商学院的一个穷学生,每周他总要去费城的一家银行提取微薄的十美元的津贴。每次去,那个出纳员总是笑眯眯地对他说:“孩子,你已把钱用完了?现在你不该花得这么多。”他一直说,这是他所接受的第一堂银行服务课程。

  他对黄恂伯道:“即便没有一元生意之客,亦须恭慎款接,客人来行,此种厚意,已可感谢,何况还有一元钱的生意!今后青岛分行柜台上的事务,即请黄君多加以注意。”

  日后,他把赏识的黄恂伯提拔为新开张的上海银行青岛分行经理。

  新业即将开张,心情大好,陈光甫一行在青岛多盘桓了两日,还在龚祥霖、黄恂伯等陪同下游了崂山。

  崂山在城东七十里外,车子只能开到松树饭店。隆冬时节,山上空气清冽,树石奇秀,一行人缓步行去,遥瞩诸山苍松翠柏,郁若碧云,不由胸襟为之畅净。

  过了柳树台,山路不平,不可行车,惟见乡人牵载货之驴行过。前往七八里,见一泓清水,穿山石曲折蜿蜒而下,其声清越,最后汇为一湖,清可鉴底,砂粒可数,陈光甫一个南方人,见北地亦有如此秀色,只觉其景只有杭州之九溪十八涧方可比拟,而诸山列峙,背景宏壮,又觉得西湖山水比之,也不过一盆景。

  一行人越湖而过,至一庙,有老道煮水待客,众人取出所携面包、腊肠分食,只觉味胜平常多多。此行登山,往来三十余里,诸人皆无疲态,都说能够走出城市来吸山林清秀之气,荡涤胸怀,也是人生一乐。

  沿途所经松树饭店、柳树台,都是德人占据胶州湾后所经营,林木蓊葱,显见得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又引得陈光甫大发感慨。大好河山,竟成广漠无边不毛之地,究是谁之罪过?天赐佳土,不知治理,就好比荡子得父遗产,但知浪用,不自增值,如此懒惰、不思振作的国民,怎么会不被世人所轻?他忧心忡忡地说,若国人再不抱振作做事之决心,这个国家不亡于武力也会亡于经济,国民不做政治下之奴隶,也一定会成为经济上的奴隶。

  青岛几日的愉快心情,很快被一则凶讯冲淡了。那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刚到天津的陈光甫边吃早餐边看报纸,报上登载的一则新闻让他吃惊得瞪大了眼,上海银行董事、前副经理兼旅行社社长朱成章,竟于日前在上海遭暴徒绑架抢劫并被击伤。

  朱成章是他相交二十年的老友,也是他开办上海银行最早的合伙人之一。出生于安徽泾县的朱成章,留美入读耶鲁大学时曾为孔祥熙同学,获法学士后归国,初任川汉铁路英文秘书,旋调外交部任主事,陈光甫创办上海银行后,于1917年邀聘其为副经理兼储蓄处经理,后来添设旅行部(即中国旅行社前身)也请其打理。

  两年前,工商部创办国货银行,力邀朱任总经理,陈光甫虽舍不得,但为了国货银行前途,还是支持他去了,只是提出一个要求,要他继续担任本行董事并兼旅行社社长。朱成章学问深博,性情和蔼,从不与人结怨,这样一个温良君子,怎么会不逢天佑,降此鞠凶?陈光甫慌忙去电上海,询问详情。

  当日下午,留守上海主持行务的杨介眉接连发来两通电报,陈光甫才知出事大概:12月23日晚上,朱成章和爱女润珠坐车回寓时,突遭一伙带枪匪徒拦劫。司机阿毛为朱成章开了多年车,护主心切,当下猛打方向,想要冲出包围圈。匪徒大怒,开枪连击,阿毛中枪立毙,朱和爱女也都受了伤。工部局巡捕闻枪响赶到时,朱已被匪徒劫持而去。

  待天亮,红十字会医院来电,方知昨夜朱成章被枪匪挟去时,因其腰腹部枪伤过重,流血不止,匪徒将之弃之路旁,是好心人把他送进了医院。杨介眉在电报里说,朱君生命垂危,靠强心针维持着一脉元阳,因其出血过多,目下还不能施行手术把枪弹取出。

  陈光甫闻此凶耗,惊痛交集。他知朱兄上有老父,家乏恒产,妻病子幼,如果朱真的不治身亡,这一家如之奈何!他骂歹徒心毒,图谋钱财,又何至动枪杀人。又恨自己远在津门,不能到朱兄床前探看。只得祈天佑护,保佑朱兄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几日没有上海电报来,他心存一丝侥幸,或许朱成章尚有生望。圣诞节就要到了,他和朋友逛了街市,也去南开一带看了冰河。津地多洋人,商店和一些人家的居家窗饰上已有彩灯布置,空气中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节日气息。延至12月29日,那时他已到了北平,突然接到上海消息,朱成章已在医院因伤重不治而殒。良友云亡,他对着北平灰扑扑的天空,一时泪坠如雨。

  去北平的车上,读到报上所载美国银行倒闭风潮,一行人讨论其因和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影响。陈光甫乐观地说,这都是因股票落价、资产缩小而引起,美国的金融根底甚厚,倒闭一批小银行,谅对全球经济不会有大的影响。他不知道,这年冬天在美国爆发的实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随后十年的经济大萧条将使本就脆弱的中国金融业雪上加霜。

  首都南迁已有年半,金融中心也早已让与上海,陈光甫觉得北平市面虽有沉寂之象,但洗去繁华,反而有了一种坚定朴实的可喜之象。看来随着首都搬迁,把骄奢的官场习气也带走不少。这让陈光甫对即将重新开张的北平分行充满了新的希望。

  只是北方稳重,自古使然,旧都人民有闲雅雍容之态,却少进取奋斗之心,行员应对顾客,也大多死板面孔,此种通病,也或为旧时礼教所养成,然要革除旧习,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反思本行的一些做法,专业化程度较之欧美同行,还是不如远甚,以后当常自鞭挞,日谋革新。即以北平分行而言,此地自元明以来,久为都城,宫殿庭园,宏伟壮丽,以旅行社为先导开展业务,实是大有可为,他已经在想着提醒旅行社,把各处名胜编成一游览指南,再聘请英语好又熟习掌故的招待员,总之要用种种服务手段,务使本行在北方生根壮大。

  心情一好,游兴顿起,这一日是1931年的元旦,风日晴好,陈光甫和友人作北海之游。数九寒天,北海全都冻结了,看到年轻人在湖面上溜冰,陈光甫也不觉跃跃欲试。有一身着红衣少女,脚蹬冰鞋,疾驰于白山绿水间,静寂世界中有如许活泼泼人物,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一行人沿岸步行至五龙亭,再从冰面上直往漪澜堂,远望景山,老翠如云,黄亭高耸,与琼岛白塔,遥相映照,积雪未融,苍松翠柏之间,衬以一白色之地,这故都的冬景把一行人都看痴了去。出北海后,再游武英殿、文华殿各处,欣赏历代书画文物,都叹此行不虚。

  本来还想作西山之行,然大雪阻途,去西山的车都开不了,雪天读书、访友,也算是平常日子里得不着的闲趣。这几日在北平,和朋友谈得最多的是苏俄。此次世界经济危机,对苏俄几无影响,且其农业、工业都有超乎寻常之发展,又一个五年计划也将进行,谈到其国力之增强,朋友用了一个词,“实可惊恐”。苏联人的铁路已经修到了海参崴,就好像巨熊的利爪已经伸向东方,陈光甫担心,日后的北方边境,尤其是东三省和新疆,怕是要直接面临苏俄人武力和经济的侵略了。而国人犹自酣睡如梦,连边境地图都是抄袭日本人的,和朋友一说起,皆连叹“可耻”。

  北平待了一周后,陈光甫一行又沿平汉铁路南下,计划考察郑州、武汉后,于旧历新年之前坐长江轮回上海。时近年底,平汉铁路乘客拥挤,每有攀登车顶者跌落殒命,所幸他们所乘这一趟,尚有暖气设备,只是车速缓慢,要比中原战事前慢十来个小时。

  机车的蒸汽声有如老人喘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从车窗向外望,沿途白雪皑皑,遍于大地,人烟寥落,树木凋枯,偶尔经停的小站,上车的旅客皆有憔悴困乏之色,昔日的燕赵卫郑,都是中原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大战之后,已是满目凄凉。郑州处于平汉、陇海铁路交会点,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有战事,郑州商民就要受军人劫掠,堆栈房室被军人强占,也不发还,这也是上海银行在郑州不设分行的原因,只在旅行社内派员驻办银行业务。

  从郑州开往武汉的特别快车,比列车时刻表晚点了一天还不止。这让陈光甫深感郁闷。更恼人的是火车的暖气管冻结了,车行雪国中,窗外寒风丝丝灌入,重裘不暖,睡着的人都会被冻醒。车上的人都骂铁路当局腐败,说坐这趟车真是花钱买苦受。车过一无名小站,停着一辆正在等待交会的列车,没有车顶,即俗称的棚车,人都直立车中,脸色发僵,想是在寒风中站了一通宵,都还没缓过劲来。陈光甫真想知道,这样的火车开了一夜,会不会有人冻毙。

  又过花园口站,他们下到月台上活动冻麻了的手脚,竟然看到车上的机工卸下油筒,交给路旁等候的人,然后收下一叠子钱。有人说机工卖掉的是节省下来的机油。铁路上竟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作弊,把陈光甫看得目瞪口呆。

  平汉路上所遭的这份罪,让陈光甫心绪大坏。国家破坏得如此厉害,路政糜烂至此,横亘两千余里的平汉铁路上,跑着的几乎全是破车,办铁路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那些主席部长将军们又是干什么吃的?

  第一区经理杨介眉是武汉本地人,带了人来接站,陪他视察了汉口和武昌两分行,看到两行营业隆盛,可为武汉银行界之翘楚,堆栈所堆棉花,又几乎占上本地棉花存量的半数,他的心情才略微缓和过来。

  杨介眉设家宴,欢迎总裁一行,还请了汉行一些同事作陪。陈光甫看到在座大多是新面孔,这才想到此地先进行员,好多已调往新建分行担任要职,想到此,心情已转开朗。顾念十余岁即来汉上打拼,昔时每日行于泥泞道路的情状,闭目皆在眼前,虽说这近三十年来,社会无甚进步,但荒地变华厦,泥址成坦途,种种小变终将积成日后的大变。席间他说到一桩二十五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刚随同父亲来到汉口,在一家报关行做学徒工,每天清晨,附近铁厂的放气声一起,父亲就把他叫起床。这些工厂,都是张之洞任总督时创办的实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张南皮去世多年,却在湖广大地留下了实业的种子,吾人生此兴新时代,从事金融业,正如怀抱利器者,又岂能罔顾肩头的使命与责任?

  二、风潮

  这次为时近两月的巡游,陈光甫所到之处,皆在鼓动全行上下共同振作,一路行来也算不无小获。到1931年6月上海银行迁入新楼,行中气氛又为一振。

  据陈光甫自称,处于宁波路、北京路、江西路之中央的上海银行新楼,占地八亩余,建筑造价一百十万两,自开工至落成两年有余,诚为本行精神物化之象征。为了使新大楼的一切陈设更加体现本行之服务精神,一切对外营业部门皆设在一楼大厅,管理部门在二楼,他倚为臂膀和“脑外之脑”的调查部则在总经理办公室旁,以便随时就近询问。

  6月22日,是上海银行搬迁之日。为避免招摇铺张之积习,上海银行这次新屋开幕,未发一张请柬,但各界感于其服务精神,这一日到场贺喜者还是络绎不绝,让陈光甫深为感动。

  是日晨,总行全体同人四百余人先齐集于总行旧屋,七时三刻,整队鱼贯出旧屋,由陈光甫、庄得之、杨敦甫等领头,过宁波路启门入新屋后,即分头办事。行事如此低调,既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尤足表示本行崇实、黜虚之精神,业界为之侧目。

  陈光甫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回溯余创办此行历十六年,始则旧屋二三间,行员七八人,今则全行同人达九百叁十余人,今日迁入新屋不无今昔之感。创业难,守成尤难,是在吾人今后之努力。”

  新楼门面富丽堂皇,再加行员热情待客,上海银行业务大增,不久,按着调查部主任资耀华的提议,本埠的九个分行也一一开张,同行虽有眼红,却也无可奈何。但不久后的一场天灾,却让上海银行几乎遭受没顶之灾。

  欧游归来的头一年,陈光甫目睹中原大战爆发,当时就有国事崩溃、将近末日之感。大战打了近半年,至1930年10月,各方收兵,蒋介石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布《告全国父老书》,各大城市集会庆祝。接下来的半年,虽无大事,社会气氛总觉不安。到1931年下半年,又是天灾人祸接踵而起。他说自己返国后的两年,除了办银行是认真的,其他所说之话、所做之事,“半皆鬼混”,无他,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只能少言少语。

  就在上海银行迁居新楼后不久,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打了个陈光甫措手不及。

  这场雨,先是起于春夏之交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梅雨,淅沥不断,渐向南方扩展。按往年成例,进入7月,气温抬高,雨季即自然中止,然而这一年非常奇怪的是,不惟长江中下游上空的雨带经久不散,除去东北之外,全中国似乎都在下雨,至7月底,灾区已扩展至十六省,受灾民众达上千万人。似乎连年不息的战乱,都到了天人共怒的地步,要对凡间众生施以薄惩了。

  陈光甫最为揪心的是长江洪峰何时通过汉口。上海银行在汉口仓库存放着作为押款的几十万担食盐,盐最怕的就是雨淋水浸,一旦仓库进水,后果堪忧。

  7月27日,《申报》报道了长江、汉水暴涨溢岸的消息。8月2日,汉口丹水池、张公堤子堤相继溃决,汉口全市被淹。至8月15日,江水继续上涨,日租界防堤溃决,汉口发电站被淹,武汉大堤亦溃决,汉阳兵工厂水深已达两丈……

  灾情触目惊心,水势却还在持续上涨。17日,上海各轮船局接到汉口急电,汉口各轮船公司码头货栈下层全部被水淹没。陈光甫抱着的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上海银行的几十万担食盐,终于都付之汪洋了。

  汉口在大水中泡了一个月,市面才渐渐恢复正常。上海银行在汉口大水中遭受损失的消息,上海市面虽有传闻,但未引起大的波动。以上海银行眼下的实力,应付这次损失带来的缺口,应该也不是太吃力。到9月,又连出两件大事。

  先是9月18日,日本关东军悍然向沈阳北大营发动攻击。这一波的愤怒和恐慌还未过去,9月21日,英国宣布废止金本位,一时引发债券暴跌。有价证券业务利润高,风险也大,陈光甫对之一向持稳健态度,但毕竟也有涉足经营,损失自不可免。于是有眼红的同业乘机造谣,说上海银行汉口损失数百万元,此次债券损失又达两千余万元,马上就要关门歇业。

  提存风潮自9月22日爆发,持续数日,上海银行门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饶是陈光甫素来稳健,对着门前涌动的人潮和一片焦灼的目光,也感到背脊发冷。支付最多的一日,上海银行付出了一千多万元现金。总行的现金准备向来以充足著称,面对如此凶猛的提存势头,金库也掏得快见底了。

  最早施以援手的是张嘉璈。看到上海银行被提存潮围困,张嘉璈即令中国银行各地分行尽力支持,帮助上海银行在各地的分支机构渡过险境。他还给陈光甫出主意,把刚刚落成的上海银行新大楼作抵押,贷借八十万元,用以应付提存。储户来提存,大多是因为恐慌蔓延,看到从仁记路的中国银行开仓运出的一箱箱现金,源源不断地运往宁波路的上海银行,在柜台和楼道处堆积成一座座小山,摆放在排着长队的提存者面前,人群中嚣动的恐慌终得以稍解,挤兑风潮终得平息。

  最难的几天里,陈光甫想尽各种办法解套,一向倨傲的他还跑去向帮会兄弟纳礼求援,甚至三年前已经分道扬镳的唐寿民那里,他也亲自登门拜访。

  此时的唐寿民已辞去交行上海分行经理,专任中央银行常务理事兼业务局局长。自他离开上海银行,与陈光甫的私交已不复存在,但毕竟都在上海的金融圈子里,还是会偶尔碰面。昔日老板上门告急,唐寿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唐寿民后来回忆说:“当上海银行提存风潮来临时,陈光甫在某日清晨亲来找我,面上海银行提存危急,不可终日,要求我壮壮他的胆量。我听了他的话后,感到事态严重,为了不使这一风潮扩大,遂当机立断,允由央行尽量支援,请他回行坐镇。”

  宋子文是央行董事长,对唐寿民不经请示就擅自动用库金十分恼火,趁着有一次从南京到上海,当面质问唐,问他为什么不提交理事会共同商决。唐寿民答:“此次上海银行发生提存风潮,来势凶猛,急如星火,故不及请示办理,至未提出理事会者,深恐事未办而消息透露,即难以善其后,为迅赴时机,故敢冒不韪,我这样做法正是不负使命。”宋子文知道唐寿民行事风格素来异于常人,又喜先斩后奏,也就发作不得。

  事后有人转述唐寿民回答宋的那番话给他听,陈光甫穆立良久,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风潮过后,许多储户把从上海银行提出来的钱转身又存入了外国银行,这让陈光甫深感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自己费尽心血培植银行信用,到头来,再好的信用也如流水,这钱竟都势利地要往高处去走。

  三、暗流

  随后到来的1932年,岁在壬申,用陈光甫的说法是“正乃国家多事之秋”。先是开年初“一二八”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再是淞沪停战协定谈判、国联调查代表团来华、上海虹口公园爆炸案、废止内战大同盟会成立,身在上海的陈光甫都一一亲历。

  3月14日,淞沪战事停火不久,以英国人李顿勋爵为团长的国联调查团抵达上海,陈光甫作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交际组主任,参与了接待工作。这是一个以新闻界、金融实业界人士为主的民间组织,怕事务过多,他带了总行襄理邹秉文一同参与。

  中方作为首席代表参加淞沪停战谈判的是时任外交部长顾维钧。为了表示对国际代表团的尊崇,让他们在谈判桌上多为中国说话,这个老资格的外交家发起了一次茶会招待贵客,出面的主人是孔祥熙的夫人宋霭龄和宋子文的夫人张乐怡。

  是夜,贵宾如云,两位女主人皆长袖善舞,音乐、舞曲和西式甜点让客人们都微醺了。一直忙着招待外宾的邹秉文报告说,国际代表团提出要与上海实业金融界和市民维持会的代表谈话,最好先排出一个名单,有人提议让《申报》老总、市民维持会长史量才去。陈光甫以为史并非合适人选,但这一年多来他锋芒渐藏,并没有把想着的这些话说出。

  茶会后,贝祖诒与他说的一番话却让他着实懊恼了起来。如果贝祖诒说的属实,他在与宋子文的对抗中是越来越落单了。

  他与宋子文的关系一向不睦,两人都是留美生,又从事金融业,关系却一直形同水火。当时宋子文组建中央银行,他勉为出任董事,但对宋子文以财政部长的身份兼央行总裁他一向是反对的,认为这涉足以大吃小,不利于中小银行的发展。孙科内阁倒台后,黄汉梁辞去财长,陈光甫即与李铭、徐寄庼、贝祖诒等决定退出中央银行理监事名单,并约定一致行动。陈光甫很快寄出了辞职信,宋子文函复挽留,任命状照旧寄来,陈光甫接到后,用快邮代电重申前议。

  但从贝祖诒这天的话来看,他们几个人的步调并不一致,李、徐、贝三人根本就没有辞职。

  贝祖诒说,宋子文昨天来了上海,神色很不安,找李铭谈,嘱其勿辞。李铭对宋说,此事须问淞荪。贝祖诒问陈光甫,这事到底该如何办?

  陈光甫已经看出贝不想辞,就说:你照你的决心做事。

  不想贝祖诒这样回答他:如此还是辞。

  贝祖诒此时任中国银行外汇部主任。中国银行新设董事长一职后,李铭已由浙江实业银行调到中行任董事长,并兼任上海银行同业公会主席,他们的退缩,自可看作是明哲保身,不想与政府方面闹得太僵,不想与宋子文结怨。让陈光甫暗自生气的是,李馥荪他们这样做事也太无担当了。都是相处近二十年的朋友,商量好的事,怎么临到头却丝毫没了担当?

  他想到一星期前,市民维持会开会,唐寿民对自己说的一番话。虽然唐寿民已算是宋子文的人了,那番话却是明显向着他的,说是通风报信也毫不为过。

  唐寿民劝他,李馥荪现在一心想着与宋恢复感情,中央辞职事,怎么会坚决呢,今打电话,他还说此事要问光甫,你又何必做对头,他人都不这样啊。

  当时陈光甫听了心下黯然,好久无语,只搪塞说,我与汉梁交情太深(黄汉梁曾任上海银行国外汇兑处主任),不得不辞。实际上他也知道这辩白有多无力。唐寿民说,他会再向宋子文善言疏通,以免再有误会。

  自提存风潮后,他与唐寿民的关系大有改观,他相信唐寿民说那些话纯出于好意,不忍看着他被单独抛出。

  各人肚里一本账,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外人看来和气一团的上海金融界,实也是暗流丛生,步调不一。贝祖诒说那番话,难保不是奉了其他几人之命来试探自己的。贝信誓旦旦的表白,可能也是怕他下不来台,也当不得真的。看开了这一层,他有了主意,第二天与贝祖诒见面时,他说有几句话请带给馥荪,如果是为了顾全与宋子文的感情,不至闹僵,以防其对中国银行有不利之事,这也算是为公牺牲,切勿以为前后不一,现值乱世之秋,吾人皆应在大处着眼,不拘小节。

  贝祖诒答应一定转达,又问自己该怎么办?陈光甫说,仍照旧复职。贝神色一松,又问,辉德兄何以自处?陈光甫答:彼此立场不同,我始终反对财部兼中央银行总裁,又,我与汉梁交情深切,自愿辞职,与他人无干。

  几天后,中国银行开董东会,陈光甫与贝祖诒又见面了。贝祖诒说了张嘉璈的意见,说中央辞职事,公权主张“搁起”,叫馥荪对子文说,将来我们大家皆要来,此时不要太急云云。他笑了。这个张公权,这叫什么办法?散会时,李铭也特意和他走在一处,悄声说,中央银行事已有办法,你们三人一致慢慢地复职,后知失言,脸色赧然,连忙改口说四人。陈光甫知他性急说错,只是笑笑。

  不管多忙,他基本上是下午在行办公,一日下午,杨介眉来他办公室,汇报完行务后,又特意多坐了一会。他问杨介眉还有什么事。杨介眉说,今天上午,唐寿民来找了我和杨敦甫,我们在敦甫家中谈话。他知道又是为中央银行辞职的事,就静静地听着。杨介眉说,唐寿民谈及宋子文嘱其劝光甫勿辞中央理事,我和敦甫都告诉他,光甫实因中央办法与其意思不合,才提出要辞,对于宋个人并无意见,对于张、李、贝诸人,亦无连带关系。

  陈光甫说,你们答得很好。

  杨介眉说,寿民说的一些话,我都记下来了,寿民云,光甫处现在时代,亦是一代人物,吾辈应保全其人格,对于中央银行,如果以宗旨不合,即可直言,或迳往见宋,告以辞职实因上海银行事忙之故,对于个人声明毫无意见,对于他人亦无连带关系,方为光明磊落,不可被人利用。

  陈光甫心下不悦。让我去找宋子文,亏他说得出来,他以为所有人都得了软骨病吗?却不露声色,问道,这个唐寿民,他还说了什么?

  “寿民又言,前晤宋时,谈及光甫事,曾解释云,宋疑光甫与他有意见,渠以为决无之事,光甫办光甫的银行,不一定要财政部帮忙,宋为部长,亦不必要光甫帮忙,彼此既无私怨,何至有意见?宋云,汝谓光甫对余无意见,光甫对汝亦未见要好,闻前上海银行之挤兑,光甫向人言系由于中央一次支出现银七十万两(元)之故。寿民答以上海银行被挤之时,渠与光甫时时见面,中央何曾有支出巨款之事,光甫亦何能有此言?” (《陈光甫日记》,1932年3月21日。日记原文标注,此段文字系杨介眉代记。)

  “这么说,他倒是在为我说话了?”他对唐寿民的恶感不是那么容易驱除干净的。

  杨介眉说,寿民说此事显见得背后有挑拨是非之人,故请光甫格外注意,以防吃了暗亏,这么看来,寿民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两天后,市民维持会派出与国际代表团谈话的银行实业界代表四人,来到了和平饭店北楼的华懋饭店,他们是陈光甫、张嘉璈、李铭和浙江兴业银行常务董事兼总经理徐新六。

  陈光甫想到杨介眉那天说的“挑拨是非”之人,张、李系相交多年的旧友,徐虽接触不多,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这些人都不像是会做出挑拨离间之事的小人。那么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真是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或许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之事,一切都起于宋子文对自己的恶感,故处处设绊、刁难。与宋子文嫌隙已久,怕是怎么也弥合不拢了。

  5月间还有一事,忽一日,宋子安持着不久前刚去世的其母倪桂珍的存折来行提款。宋老太太是本行开办至今的老存户,又兼身份特殊,陈光甫郑重其事地把此事写入了日记:“宋太太为本行老存户之一,生前存有定期款项洋四万元、银三万一千九百九十两,均已陆续到期,本月十五日其子子安持存折来晤敦甫,欲如数提去,本行当即给予英文本票二纸,一为洋四万二千四百元,一为银三万三千二百六十九两四钱五,均用子安抬头。翌日大通银行来收,因悉该项存款已存入外商银行矣。”

  本年淞沪战事初起时,李铭、贝祖诒、徐新六三人同访汇丰银行,曾与经理亨齐曼有约,外商银行在此危难时期不收华人存款。宋家这一转移存款之事,让陈光甫大感不满,私底下发牢骚说:“窃思华人对于本国金融不知爱护维持,又何能苛责外商银行之言行不相顾哉?”

  这几年,面对宋子文的历次作梗,陈光甫真有相煎何急之感。也许,自从他出任苏、沪财委会主任帮助北伐军筹饷的那天起,他与宋子文的梁子就结下了。他反对宋以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职,还闹着要辞去央行董事,更使宋视之为银行家中的“刺儿头”。反思这几年与宋子文暗里的争斗,他不无悲哀地发现,每一次,自己都落在了下风。站在宋子文的角度,对他屡施打压,或许是一时瑜亮的阴暗心理作祟,但让他更觉可怕的,是宋子文炽盛的权力欲。

  1933年10月宋子文辞去财政部长后,便假手全国经济委员会,经营中国建设银公司,投资控股了许多企业。宋氏出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后,对那些有抵押贷款又不能按期归还的企业,更是实施鲸吞。荣氏兄弟的“申新” 纺织公司七厂首当其冲。

  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创办的“申新”,是当时最大的棉纺织企业,最鼎盛时下设九个分厂,职工达三万人。因长江水灾和淞沪战事影响,再加全球性经济萧条导致纱厂产品销路锐减,到1934年底,“申新”欠英商汇丰银行的二百万元借款无力偿还,“申新”七厂面临被拍卖。荣氏兄弟束手无策,不得不向其另两个大债主中国银行和上海银行求救,还请求他们向政府高层说项,“商请中央银行垫款”。

  陈光甫作为第二债权人,认为“申新”虽困难重重,但还未到资不抵债的地步,主张组织银团对之进行经营管理。宋子文却想来个趁火打劫,以“整理”为名,将之“收归国有”。宋子文的如意算盘是先拿下“申新”,然后发行公司债券偿还债务,并把“申新”的银行借款利率由一分减为五厘。这一来中国银行是轻松了,对“申新”借款最多的上海银行却要蒙受巨大损失。上海银行当然不干,陈光甫让人转告宋子文:“或者把上海银行借给申新的款项转给中国银行,中国银行是发行银行,问题不大,我行就承担不了。”

  荣宗敬还找了唐寿民,请交通银行出面帮“申新”度过这一坎。唐寿民在上海金融界一向被视作宋派人马,这一次没有听宋子文的。唐的脾气是对于强者处处不饶人,对于弱者却总抱同情,他派人调查后发现,“申新”只是资金周转不灵才暂时发生困难,于是告诉荣氏兄弟,“申新”所欠各行押款,如果各行无意继续,则交通银行愿意接做。这句话救了荣家,“申新”拍卖的事遂搁置。日后,唐寿民因附逆案发落难,荣家顾念旧情还不时接济他,此是后话不提。

  再一件招致宋子文强烈不满的,是陈光甫联合李铭、徐新六等上海银行家试图成立不动产抵押银行一事。

  1935年下半年起,由于美国大量收购白银,致使世界市场行情看涨,中国白银大量外流,银根趋紧,物价下跌,一时造成经济大面积萎缩,经济学家和金融业内外人士皆感到必须尽快改革币制,废除银本位,实行汇兑本位。1935年11月3日晚,国民政府连夜宣布实行法币政策,规定完全禁止银元及一切硬辅币的流通使用,除了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外,任何银行都不得发行钞票。此令一出,国家银行垄断了货币发行权,银钱业的最后信用直接依赖于国家银行,使各商业银行银根趋紧,地盘越来越小。

  掌控了中国银行大权的宋子文想要对各家私营银行各个击破,一时也很难下手,各大私营银行也都心存危惧,深感朝不保夕。上海的银行家们想联手成立一个规模巨大的不动产抵押银行,目的在于另辟途径,以各银行不动产作抵押发行债券,把死资产变为活资产,以缓解银根收紧、业务萎缩的困难。于是陈光甫与李铭、徐新六等人商量停当,一是派资耀华前往东京,把日本劝业银行用不动产发行债券那一整套办法弄来,一是以上海银行公会的名义向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申请注册立案。

  1936年初,资耀华来到日本,在劝业银行顺利取到了相关资料。当他前往京都帝国大学探访学友时,老同学对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胜惊讶。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日本,日本军阀已准备大举侵略中国,这不是今年、明年的事,而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了。资耀华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距上次来日本才相隔四年,但变化真是极大,以前军人很少上街走动,也不带武器,这次则时常看到全副武装、高视阔步的军人。他赶紧从京都回到东京,准备即刻回国。

  一到东京的旅店,上海已有电报发来,要他立刻中止调查,即刻回国。他还以为国内已经知悉了大战即将爆发的消息。一回到上海,才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原来,陈光甫、李铭等人兴兴头头向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申请注册立案时,财政部却提出,立案不成问题,但有一个条件,必须由宋子良担任不动产抵押银行总经理。此举等于扼住了其他各商业银行的咽喉,将各大银行赖以生存的命脉即不动产一股脑儿捆起来送上祭台,任由宋子文宰割。故此,陈光甫等人无奈撤回了申请登记。

  这年初,陈光甫按惯例沿津浦线北上视察上海银行徐州、济南、天津分行时,还曾受到过一次蓄意阻挠。他刚到徐州,即接到上海总行发来密电,称有人在上海、南京散布消息,说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韩复渠、宋哲元,有政治企图。种种迹象表明,谣言的幕后指使者是宋子文。陈光甫又惊又怕,遂取消计划中的济南、天津之行,改在徐州与两地分行经理面商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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