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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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0 16:22

  他的喊叫引起了我的注意。若是往常,我会条件反射般回答一句:到!但这并不是在我的阵营,而是在一个不知名的河滩上的阵亡者的阵营里,这里像一处灵堂,又像一所地狱。对名字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却很难听到被呼唤者的回应。

  那人仍旧在原地站着,端详着那张白纸。他歪着头,看得津津有味、又异常惋惜的样子。在他随手将那张纸丢弃之后,一阵冷风将其吹到我的脚下。我捡起了它。是一张素描纸。是一个人的肖像--我这才从恍惚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

  我快步追上了他,将他从背后拽住。经过一番解释,这个懵懂的家伙带我去指认。那具尸体正要被人抬走,一袭白绫虽遮盖全身,但他胸部以上的位置,却在门板上有一段明显缺失。我要他重新指认这张素描纸出自死者的哪一个口袋。白绫掀开,他明确无误指认了棉衣下摆左侧的一个口袋。我无意间瞟了一眼死者的颈部,见肩膀以上的部位全部缺失,脖颈的断裂处,残存着如胶皮一样参差不齐的茬口。巨大的悲恸令我泣不成声。我接下来的举动,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了迷惑。

  我将那张一尘不染的素描纸拼贴在他的尸体上。他被描摹的面部与身体的比例恰成正比。脖颈的断裂处虽使整张画作显得偏平,但我娴熟的笔法仍旧成全了他身体的全貌。炭笔粗浅的线条此刻有了再造的魔力,复原了他硕大的头颅;刚刚冒出的发茬,像拱出泥土的寸草;凸脑门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得异常饱满、细小的眼睛阖动,鼻头喷出粗重的呼吸。他的那张微翘的厚嘴唇,不止暴露了性格中的执拗,却又恰好体现出他性情憨厚的一面--几天前我的一个任性举动,无意间成全了一位名叫做“杨栓旺”的年轻士兵的音容,以及他在人世间难能再现的笑貌。

  我阻止别人将他的尸体抬走,态度异常粗暴。我喊叫着:他叫杨栓旺,是三营的战士。我认识他。他得单独下葬,也该和他三营的战友葬在一起。

  一位穿黑棉衣的老人赶了过来。

  他捡起那张肖像,端在手上眯眼看着,确凿无疑说:对!这就是栓旺,我们村的栓旺。他娘在找他哩……小同志,见过我孙子满囤没有?他和栓旺一块出去当兵,你认识栓旺,应该也认识我家满囤……小同志,求求你,帮帮我吧。我都找了我孙子快一整天了,可就是找不到他。呜呜,我的孙子呦,满囤,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这是想难为死爷爷呀!

  追悼大会的会址选在一处撂荒的田畴里。

  因要布置会场,我便要和其他同志一块早早起来,赶到会场上去。天地间泛起寒霜。霜白使村庄与道路像被炭笔描画。出了村子,便见偌大田畴上,好像铺了一张经遭涂抹的白纸,那些晚稻的稻茬与长在田埂上的枯草,似一种哀伤的点缀,使将要召开的这场追掉会,注定会笼罩在一种悲怆与肃穆的氛围之中。它其实更符合了我们这些组织者的心境--在经历过一番心灵的巨大怆痛之后,我们和那些阵亡者家属一样,同样需要一种形式,来获得心灵上的抚慰。

  从很远的地方,便可见会场方向亮着点点火光。走近了看,见偌大田畴里,乌压压涌满了人,他们或蹲或站,以单个和数个为单位,身前拢一堆火。有当地同志悄声告诉我:这是人们在烧冥纸。此地有一个风俗,凡有人殁了,一村子的人,都要来烧几刀纸钱……我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悼念亡人的场面。点点火光密如繁星,又像东方天幕上隐去的星辰坠落于此。人们低俯身子,小心呵护,橙红火光星点如豆,却串连起一朵巨大莲花的形状。有人不时会发出一声哀泣,而等众多声音汇集起来时,瞬间变为一种潮汐般的涌动。更多人受了感染,失声痛哭。排山倒海般的哭声压过来,令人错愕。就连我们这些工作人员,一边忙着手中的工作,也不禁跟着痛哭失声起来。

  主席台是昨天便搭好的。大部分工作也已准备停当。作为一名会写毛笔字的人,我会同其他几位同志,昨夜熬了个通宵,这才将阵亡者的姓名抄录在一张张白纸上……此时我们所要做的工作,便是要将会场精心布置起来。天光放亮。哭声消隐。那些伏在霜地里哭泣过的人们,或已释放了心中的悲伤,他们脸上换做了一副平静的表情,或蹲或站。有人开始走动,对我们布置的会场指指点点,眼里是一副好奇的神色。太阳升起来。有人从更远的地方赶来,布满寒霜的大地上,留下他们踩踏出的脚印。

  整个主席台,用一匹巨幅白绫覆盖。后台摆满花圈。花圈上方位置,缀一个大大的“奠”字。前台上方,挂一条用黑纱扯就的横幅,上写“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台前两侧挂有竖幅,一幅是:浴血奋战,歼灭顽敌。一幅是:英雄壮烈,万古留名。主席台布置得虽庄重异常,规模却小了许多--这也正是我们的有意为之,为的是要突出搭建在主席台前的“灵台”--灵台采纳当地人士建议,迎合了本地朝拜亡灵的一种风俗。我们双方配合,制作了这个巨型的木质结构。基座足有数米,一层一层次第收缩,收束成一尊宝塔的形状。每一层都留有足够位置,用以摆放阵亡者的灵牌。当然是连级以上军官的牌位,上面写有他们的名字与官阶。而那些普通士兵的名字,则被抄录在整张大纸上,白纸黑字,组成一面纸墙。

  空地上涌入越来越多的老乡。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身份:那些呆呆站在空地中央的人,脸上虽有悲恸,却间杂有更多好奇,他们是来这里瞧热闹的。而那些在“灵台”与“纸墙”前驻足徘徊的人,才会是阵亡者的家属。一些暂未得到确切消息的家属,他们的脸上鲜有悲恸,却隐伏着一丝焦虑,全神贯注在密密麻麻的字纸之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倏然停步,身子几乎贴在纸墙上。有眼力不及的,伸出手,按住一个名字,好像那名字成了会飞的灵物,一不小心,便会湮灭于浩如烟海的名字里;又像被找寻者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怕引亲人伤心,他们便要尽力躲避,藏到昔日战友的身后……有人蠕动着嘴唇,将一些阵亡者的姓名反复默念。更有那不识字的妇人,在“字”的偏旁部首间探察到亲人的踪迹,(她只是觉得那字生得极像而已)便拉一个识字的人过来,帮她辨认。识字的人小声将名字读出来,妇人先是错愕,而后抹着眼睛,脸上却变得平静下来。叹口气,摇晃着身子,走进空地里观望的人群中,和别人哀伤而落寞地说着什么--这样你便知道,她终是将她的亲人找到了。

  在等待主持会议的首长从营地赶来的那段时间,我们有了短暂的闲暇。

  阳光逐渐刺目。我坐在一张凳子上,微皱眉头,哭红过的眼睛并不适应太阳的斜射。乱糟糟的人群在我面前显得迷离而恍惚。当三辆军用吉普缓缓停在会场前方,首长莅临会场。更多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在忽然散开的疏落人流中,我忽然发现有三位老乡在我前面不远处驻足。他们没有被会场上的骚动吸引,而是逆着人们的目光,凝神朝我这边打量,并窃窃私语着什么。

  其中一位我认得出来--正是前天在河滩上处理尸体时,证明了“杨栓旺”身份的那位老头。他用手指着我,将嘴凑在一位妇人耳边。而这位妇人,我从未见过。见她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簇新的青布衫裤,衬着干练而精壮的身材。头上的发髻梳得油光锃亮。黄白面色,厚嘴唇黑得发紫,半露着烟黄的牙齿。妇人身边,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面庞粉白,额前留齐眉刘海,穿一身家织土布做的棉衣。不知是棉衣肥大,还是因她本人长得过于丰腴,总归给人一种又白又胖的印象。她怀抱一样东西,抱得拘谨而端正。

  我怔怔站起来,出于礼貌,冲老头打了声招呼。

  老头与妇人再次耳语一番,三人这才径直朝我走来。妇人与姑娘在前,脸上皆有怨色。老头则迟疑着,磨磨怵怵跟在后面。

  当那妇人几步跨到我面前,抬起手臂,指着姑娘怀中的东西,声音嘶哑质问我时,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有怎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这是你给我家栓旺画的?

  她的质问令我感到来者不善。转头去看,见仅是一件用黑纱罩住的物件而已。虽然尴尬,却仍是努力冲她笑了一笑。

  妇人扭头,这才发现那物件被黑布罩着。顺势抬手,“刷”一下将黑布扯下来。

  就这样,那张宽度为393mm、长度为545mm的4开素描纸,那张绘有士兵杨栓旺肖像的画作,便再次映入我的眼帘。只不过它此刻被一副涂了黑漆的木框框住,一块玻璃镜面,压平了折叠的印痕并遮蔽了肮脏的污迹,使其更显端庄,具备了一张“遗像”该有的肃穆与庄严。

  看着这幅肖像,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想到若不是我画了它,说不定杨栓旺,便成了一位不具名的“烈士”。他孤苦无依,埋在另一位阵亡者的碑牌之下。虽离家乡咫尺之遥,却无法领受亲人的祭拜。想不到我无意间的一个任性举动,倒为他在人世间留下最后的印迹,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的眼中瞬间聚起泪水。巨大的哀痛再次侵蚀了我。怔怔点头间,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开口,来安慰面前这位悲伤的母亲--想必她便是杨栓旺的母亲了。当我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位怀抱遗像的姑娘时,倏忽想起在战壕里给杨栓旺作画时,说过的那番话--为他们画一张结婚照的愿望,看来此生再不能实现。

  会场那边传来洪亮而低沉的喊话声。追掉大会即将开始。在我扭脸望向那一侧的时候,不想那妇人竟抡圆了巴掌,将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我的脸上。

  我被打蒙了,捂着辣疼的脸,抬头看着妇人。见她比我还高了半头,蒲扇似的巴掌扬着,跨前一步,伸手薅住我的前胸。我硬挺挺立着,不禁惊问:大娘,怎么了,你为啥打我?

  妇人不答,一边劈头盖脸将我痛打,一边啼哭着怒骂:谁家的小王八羔子,都是你干的好事!难怪前几天我的右眼老是跳个不停,乌鸦停在我家门口的槐树上叫,原来,原来是你把我家栓旺咒死了呀……

  我的大脑尚算清醒,却完全没有办法开口申辩。只顾双手抱头,一边躲闪,一边嘴里发出求助般的呼叫。我的呼叫不仅引来老乡的围观,也引起我的同志的注意。负责协调工作的老黄迅速跑过来,一把推开妇人,厉声问:老乡,你怎么欺负自己的同志?他犯了什么错?你这么狠心打他!

  妇人此时已哭得背过气去,身子顺势仰倒在地,由那老头抱着,双手痉挛,口吐白沫。姑娘单膝跪在她身前,怀抱那幅遗像,此刻抬头,用怨愤的声音喊道:他把我家……杨栓旺,给咒死了。

  老黄和我、众人都很惊讶。他怎么把杨栓旺咒死了?老黄代我发问。

  妇人缓过气来,从地上挣起,像一头被麻醉了的母狮,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再次朝我扑来。因双方都有人护着,她的愤怒一时无从发泄,便口无遮拦咒骂起来。老黄一边护着我,一边低声劝告:可能是因为亲人阵亡,一时间难以接受,犯癔症了。不管她怎么样,不管你受了多大委屈,你也不能动,更不能和她交口。记住你是军人,不能和普通百姓一个素质……真要做错了什么,该道歉道歉……追悼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真要把事情闹大,你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看着那位愤怒的妇人,想到她出离的情绪,或许与那张“画像”有关。却实在想不明白,我为她的儿子画了一张肖像,她却为何要这般对我?一时间我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越来越多的群众朝这边围拢。老黄怕场面失控,扰乱会场,挥手高喊:散开,大家都散开……这位大嫂,没啥大不了的吧?事儿再大也不该这么闹腾,你该知道今天的追悼会有多重要!况且他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大年纪了,吃的盐比他吃的饭多,跨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长,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错,你也不该跟他一般见识!

  老黄的劝说,带有偏向于我的口气,因此惹火上身,妇人将她的怒气,一股脑转嫁到老黄身上:呦!这位同志,你看上去虽是个干部,原来这么狗眼看人低!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不知好歹的浑人?他是个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娘是人,我就不是人?他娘倒还有他这么个“作奸使坏”的孩子,我家栓旺老实又厚道,可我这做娘的,再也看不到我家栓旺喽……

  她的咒骂听来饶舌,却令我极为气愤。她不该提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我八岁时便离开了人世,她不该提到她。我暴躁的脾气险些发作起来。若不是平日在队伍上受到纪律的严格管束,我真要好好质问她一番。

  老头站出来。他或许怕把事情闹大,脸上是一种极其为难的神色。先是劝说妇人几句。妇人不从,遂被他强行拽走。更多围观的老乡凑过来,七嘴八舌说:这不是杨村的杨媒婆吗?听说她儿子殁了?儿子殁了也不能打自己的同志啊!撒泼卖疯的,你看这位小同志多可怜。他还是个孩子嘛!若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就舍不得这样打了!

  他们的评说令我更加委屈,泪水不禁扑簌簌从眼里滚落下来。

  老头转回来。看来他有话要说。看我几眼,表情虽尴尬,却难掩心里的怨气。或许他不想再度使我感到难堪,便把老黄拽近身前,对妇人的冒犯小声做了一番解释。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被大家都听到了。

  我瞬间如遭雷击。

  哎呀!你这孩子,咋能做下这样的事呢!

  老头的话亦引起老乡们的愤怒,他们不再对我施与同情,转而纷纷谴责着我:难道你不知道,不该给“活人”画像吗?你这孩子!只有人死了才能画像!你这样做,难怪栓旺就殁了,难怪他娘就来找你的麻烦。要不是看在部队的面子上,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淤积在我心里的愤怒和委屈荡然无存。在这酷寒冬日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仅令我感到错愕和惊讶,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恐慌,利齿一样啮咬着我--想不到,我的一个不经意间任性的举动,原来会是一个如此严重而恶毒的错误,恶毒得就像一个诅咒。它迎合了流传在当地的一个充满禁忌的说法:对“活人”的每一笔勾勒,其实都是对他魂魄的摄取。从而他的肉身将不能在人世间存活,只能留存在苍白的纸页之间……联想到我在战壕里提出那个任性举动时,杨栓旺并不是心甘情愿。他只是慑于谭武昌的威严,不得不答应下来。因此才会和谭武昌提出那个讨价还价的条件--他坐在大战开始前的战壕里,坐在我的对面,任我一笔一笔勾勒,想着他家乡流传的画像会摄走他的魂魄的说法,不知会不会感到恐惧。他或许太过想念他的母亲,更为惦记他未过门的媳妇。他只是非常地想念和惦记她们。却在我恶毒的举动、以及一发更为恶毒的炮弹的操控下,今生再不能如愿。

  看着我面如死灰的表情,老黄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不痛不痒地安抚着那些情绪激动的老乡们:好,好好!乡亲们,你们放心好了,这位小同志犯的错误,我会向部队首长及时汇报,酌情处理,到时候再通知你们。

  好在,追掉会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我闷坐在主席台侧后方的一个角落,恨不能立刻躲回到我的营地去。但此时未接到组织上的任何处理意见,逃回营地,只会遭受加倍的责罚。首长沉痛的讲话以及会场上的沉默,包裹着巨大的哀恸。处在这种氛围里的人们,他们是一个整体,却单独将我排除在外。随着首长讲话声音的越发洪亮,他陈述了当前战局的形式,以及我们将要迎来的一场更大的胜利,整个会场为之沸腾。鼓掌声、口号声,海潮一般在空荡的田地里回荡,却仍旧不能将我覆盖--我仍被排除在外。片刻安静之后,一位操东北口音的领导上台,开始给到场的烈属颁发烈士证书。随着一声一声沉痛而有力的宣告,还可听见来自于台下的人们,发出的一波又一波欣慰与唏嘘并杂的感叹。在这项庄重的仪式结束之后,又有操淮北口音的领导上台,情绪激昂地做着征兵前的动员报告,再次将台下的气氛推至高潮。

  阳光渐渐晒暖我冰凉的身子,但愧责的情绪仍旧困扰着我。会场上的每一丝波动,都会牵扯到我脆弱的神经。昨晚熬了一夜,困倦此刻漫卷上来。刚一闭眼,却又立马打个激灵醒来。我不敢睡,等待着降临在我身上的惩罚,又唯恐别人将我当成一个不知羞耻的孩子,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竟会没心没肺在“追悼会”的现场睡觉,这是何等的丢人现眼……在那一刻,时间消逝得非常缓慢,那是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时光……不知过了多久,见老黄在前,先前找过我麻烦的那三人在后,脚步匆促朝我这边赶来。

  我慌忙从凳子上站起,勾头在原地站着,听凭他们的发落。

  离我十步开外,黄同志果然便开始放声斥责:小马,我说你这位小同志,其他的错误我就不批评你了,你说你怎么能犯这么严重的低级错误呢!昨晚抄录阵亡烈士的工作,是你负责的吧?他恶狠狠地问。见我点头,便用一根指头戳着我的额头:你看你们干得好事,本来这位大娘是来参加儿子的追悼会的,很在乎政府给的名誉,这下倒好,你伤透了老人家的心,你就等着蹲禁闭吧你!

  我头皮发麻,实在搞不清事情的原委,只能翻眼瞪着老黄。

  老黄趋前一步,低声对我耳语:你们这帮家伙,把“杨栓旺”烈士的名字给漏掉啦,也就没法给人家颁发烈士证。大娘要找领导去闹,多亏我拦下来。你赶紧将功补过,带他们查查清楚,把事情处理好……人家孩子都没了,再领不到一张烈士证,太不像话了。

  老黄说完,对那妇人赔笑,解释一番,急匆匆走了。

  我当然巴不得领命这样一项任务,即便不是因自己工作上的疏漏。若能帮到他们,赢取一些谅解,实属求之不得的事。当我走过妇人身边,抬头窥望她一眼--见妇人已恢复了初来时的样貌,她散乱的发髻重新盘起来,青衫上只现隐隐的灰土印迹。眉间虽有愠色,神情却显得极度失落,隐伏着更多的恍惚与焦虑--我刚想说点什么,或是安慰她,或是道声歉--见我看她,她竟用眼角瞪视着我,再次剑拔弩张:你这孩子,咋就成心跟我作对呢!不但咒死我儿子,还故意把他的名字漏掉,你存了什么心!告诉你,今天不把我儿的姓名找出来,我就去首长那里跟你打官司!

  她的妄加之罪,虽未给我带来太多压力,却使我再不敢言声,只是小声嘀咕一句:不可能!

  好在有那老头和姑娘相劝,妇人的怒火总算偃旗息鼓,神思恍惚地跟在我们身后。老头紧赶几步,和我并肩而行,凑近身前,用一副讨好口气同我说:小同志,你说咋会出这样的事?麻烦你了。你别生气。帮帮栓旺他娘吧,好好查查!你说儿子都殁了,再领不回去一张烈士证,回家多没面子。

  我先在标有“三营”的阵亡名册中浏览了一遍,没有找到“杨栓旺”这三个字。又去“一营”“二营”的阵亡名册中查看,仍旧没有任何发现。“杨”姓阵亡者数以百计,中间是“栓”字的也大有人在,“杨”字与“旺”字的组合更是不计其数,却唯独不见“杨-栓-旺”这三字的特殊组合。想来,这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名字。如果不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真想问一问这名字的由来--是那做母亲的,好不容易生下他,期盼他长大成人,“栓住”他的性命,好使家业兴旺的意思吗?但在当时,我又怎敢这样不知好歹去问。

  妇人和姑娘紧跟在我的身后,寸步不离。显然她们都是不识字的。老头虽识几个字,却老眼昏花,嘴里叨咕一阵,便蹲蹴在地,咳嗽着,用烟袋挖一锅烟抽……偶尔我会下意识地瞅一眼那位母亲,见她的脸上凶悍全无,属于母亲的慈祥从面庞间渐渐隐现出来。厚嘴唇翘着,眉头不时耸动。恍惚与焦虑的神情,使我仿佛看见她站在村口,或是自家的屋顶上,引颈观望出征未还的儿子。她的这种情绪深深感染了我,使我莫名感到一丝忧伤的同时,也体会到与她同样的恍惚和焦虑,甚而急切想要将那名字找到。却并不清楚,这样一种对“死亡”的认证,是会让妇人得到安慰,还是会令她更加悲伤?

  我又去“灵台”前转了一遭。那里摆放的灵牌不多,并未超出我的预测。只能再次返回到偌大的“纸墙”前。踮起脚尖,仰着脖颈,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仔细过滤。

  我又一次从“一营”和“二营”的阵亡名册上查起。此时追悼大会已临近尾声。到驻足在“三营”的阵亡名册前时,我明显感到眼力不济。明晃晃阳光照着那些白纸黑字,使黑色字体成了一群游弋的蝌蚪,它们游来游去,却终究游不出纸张的束缚。慢慢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团漫漶的墨迹。这时候,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我的眼帘,不由令我暗暗叫了一声。

  却不是“杨栓旺”的名字。

  而是“马知力”。

  --是我的名字。

  看到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先是一愣,并无任何感触。及至后来,我向几位隶属三营的幸存者悄悄打问过:你们三营,有没有一个叫做“马知力”的人?他们告诉我,在他们三营,以前从未有过一个叫“马知力”的人。听到他们这样悲伤而豪迈的解释,我仍旧未有任何感触。及至到更久远的后来,我恍惚想起发生在河滩上的那件事,想起那个发现了那张肖像的人,他张开的口型,他喊话的声音,就是“马知力”,而非别人--他错把我留在素描纸上的签名,当成了阵亡者的姓名。他随口读出了它,随即被登记员仓促登录在阵亡花名册上。

  这是多么荒谬的疏漏。在战争结束之后,我曾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太多类似于这样的荒谬与疏漏。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这样的荒谬和疏漏层出不穷,且花样翻新。死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制造了太多黑色幽默……当我在那个偏远的、已接近正午的、属于淮北王塘的一块田畴里转过身去时,追悼会已彻底结束了。我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位妇人,那位急于想得知儿子是否阵亡,或是仍存活于世的身处焦虑中的母亲,我的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由于眼睛用力过度,我的眼睛有些酸涩,因而充满了泪水。我发现妇人此刻也是泪光盈盈,表情中充满期待,又有说不尽的哀痛。那是准备承接死亡将被验证时,所流露的一种自然的表情。而她的期待,竟是如此牵强,毕竟一个“烈士”的身份,与她儿子的生命完全不能等同啊。

  我冲她摇了摇头。

  我用沮丧而疲惫的语气告诉她:没有……这上面没有你儿子的名字。

  她的眼睛眨动,随即有豆大的泪水从眼睑处滚落。并未发出哭泣,而是绽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在我事隔多年的回忆中,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她当时的笑容,只能用“灿烂”二字。她扭头,先是对姑娘低语一句:没有咱家栓旺的名字……见罩了黑布的遗像仍抱在姑娘怀中,她跨前一步,劈手将那黑布扯下,生了气似的,夺过相框,高高举过头顶,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踩下去。相框无比坚实,用脚是踩不烂的,只踏碎了玻璃。妇人便重又将它捡拾起来,抖手抠着玻璃,将画纸拽出来,一把一把扯碎。在她神经质的撕扯中,她的手指被碎玻璃刺破,流着血,等抬手触及鬓发,殷红的血便涂在了她的腮上,她的唇上。那怪异的血,像历经一番劫难,被她最终求得的一种吉利的画符。

  姑娘咬着嘴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妇人。此刻忍不住,竟“嘤嘤”哭泣起来。

  妇人蹲着,略作喘息,得意而安静地瞄着脚下。那满地碎纸,恍如她儿子一张破碎的脸。她忽而抬头,用平静的语调对那老头说:没有我家栓旺的名字,那就证明我家栓旺没殁……不知你从哪里捡来的这不吉利的东西,画的根本就不是我家栓旺……这样说着,口气愈发激烈起来,控诉般点戳着脚下。

  你看这是我家栓旺吗?我家栓旺的眼睛根本就没那么小。我家栓旺出门参军的时候,是圆脸,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长脸。我家栓旺脸上有一道疤,是小时候爬树,从树上掉下来划伤的,就在左脸上。你看过嘛?画像上这个人,脸上根本就没有一道疤……仿佛为了验证,她开始在地上翻找,似要找出那道疤痕的证明。捡起一片碎纸,抵近眼前,扔掉,再次伸手去地下捡拾。

  而她每说一句,她身边的姑娘,便会不余遗力点一下头。

  老头受到无端责难,掩不住满脸惭愧。眼巴巴瞅一眼妇人,却又不无苛责地看我一眼,问:你给这人画像时,看到他脸上有一道“疤”吗?

  我摇头。

  在我恍惚的追忆中,确实没有看到那个叫做“杨栓旺”的士兵左脸上的一道疤痕。那或许是光线的作用,使我未曾留意。或许,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要找的杨栓旺。这当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如果栓旺没殁,那他去了哪儿?俗话说的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老头轻声感叹。

  妇人眉梢一挑:我的儿会不会受了伤,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不就是在医院,把你孙子满囤找到的吗?

  老头摇着花白的脑袋,一脸惶惑:我找遍了所有医院,只找见了我家满囤,却没见过你家栓旺啊。

  妇人脸上仍有困惑,却彻底绽开眉眼,做着各种理想中的推断:他或许跟着部队去打徐州了呢!打完徐州,说不定又跟上部队,朝南开拔了呢……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再次陷入恍惚。散场的人们不断从我们中间穿过,偶尔会朝我们这里打量一眼。在我恍惚的意识中,他们恍如一具具从肉身中拓出的魂灵,其间夹杂着一些阵亡者的身影。他们军装土黄的颜色,从黑灰的群体间幻梦般渐渐凸显……恍惚看见那位叫做杨栓旺的士兵,夹杂在人流中,朝这边走来。他穿一身干净军装,身体毫发无损。似乎是他从军前,从家中离开时的模样。他安静地停滞在我们中间,事不关己地微笑,憨态可掬地将我们打量,似乎想要和我共守一个秘密,竟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忽然茅塞顿开--如果战壕中的杨栓旺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杨栓旺,那么他懂得家乡的禁忌,会不会在大战开始前,将那张画像丢掉?后被其他战友捡到,揣进别人的口袋里……

  我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猛然意识到一个常识性错误--或许他就是杨栓旺!阵亡花名册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只是因工作人员的疏漏,将我的名字来替代。

  我刚想做出一番解释,不想被那妇人一把揽住。此刻她真的成了一位慈祥的母亲,而非一位悍妇。用手掌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安抚我道:小同志,我的儿既然没殁……方才打你,真是对不住了。你有委屈,就当我是你的娘亲,错怪你了吧。

  她说着,睁着泪眼。话语如此轻柔,又如此大气--就像对她儿子的最终去向,下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定论。话说完,迈步离去。姑娘跟在她身后,转头冲我落寞一笑。似是代替她的家人,包括杨栓旺,向我道歉。

  老头准备走掉时,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那就相信了她说的吧……今天这事,如果你们首长不处分你,也就算了。如果处分,你就来找我替你说说情吧。

  后来我回到了营地。

  这桩因一张“肖像”而引发的纠纷,再没被人提起过。其中原因或许因部队忽然接到开拔命令,参与组织“追悼会”的人,当晚便各自返回了原来的单位。此后大家各自征战,即便有人会偶尔想起它,也只会当做一个笑谈。没有人知道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被登录在“阵亡花名册”上,已变成了亡魂的名字。

  在经历过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我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再不是从前那个懵懂而任性的少年。在无尽的愧责中,我会时常感到孤独,时常会感念起待我如兄长般的谭武昌营长。在那个时候,通过寄信的方式,我已得知我的父亲去了台湾。据说他临走时,出于对我的思念,已罹患一种难以治愈的疾病。据说为了见上我一面,他老人家固执地踞守家中,等待着我的归来……我忽然间洞察到战争的全部意义,并为自己以前的狂热而感到惶惑与羞愧……战事以一种十分明了的态势继续朝南拓展,而每个滞留后方的人,都会处在一种极度的轻松和兴奋之中。有些人留了下来,准备重建曾经属于我们、而必将属于我们的美丽而百废待兴的城市,有人仍朝着战争的边缘地带勇往无前地挺进。人们亢奋的情绪或多或少感染了我,使我从一种颓废的情绪中慢慢解脱出来。而王芳的登门造访,再次让我深陷于那种莫名的情绪之中。

  王芳前来与我道别。她告诉我,不日将与一位身经百战的首长完婚。完婚之后,对自己的去向尚不得知。看着她那张修饰过的,有些陌生的脸,我唐突地问:你记得谭武昌这个人吗?

  她沉吟片刻,轻声告诉我:当然记得。

  你们很熟吗?

  她看着我,声音变得更轻,似如一种呢喃:很熟……我这次来,就是想求你一件事,求你替我给谭武昌画张遗像。时间一长,我怕再也想不起他了。

  我拒绝了她。

  我的拒绝并未引起她的不满。她流着泪,再次轻声告诉我,如果谭武昌还活着,她是想嫁给谭武昌的。如今他已经死了,她对婚姻,对嫁给任何人,也就没什么念头和想法了。她还说,知道我和谭武昌亲如弟兄,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也算是对谭武昌的在天之灵,一种最好的告慰吧。

  坐在被黑暗渐渐吞噬的江边,我忽然放声大哭。

  后来我们的部队渡过长江。在长江边休整时,我曾碰到过一位以前比较熟悉的战友,他惊讶地问我:你不是在“王塘”的战斗中牺牲了吗?

  我清楚他话里所指,不做任何解释,尽力掩饰过去。怎么会呢!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那个牺牲了的同志,或许跟我是同姓同名的人吧。

  因名字的缘故,导致别人误以为我“牺牲”的事后来又发生过两次。我身边的人劝我:这多晦气,不如把名字改了算了。我摇头。我一直未更改我的姓名,也未曾放下过对一位母亲的惦念。岁月的恍惚中,我与那位母亲有着一个共同的期盼,那个叫做“杨栓旺”的士兵,并未在“王塘”战事中殉难。阵亡的只是一个叫“马知力”的人,一个引她唾弃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她的儿子杨栓旺,仍奋战在战事的最前线,他跟随着他的部队,打过长江,攻占了上海,一路南下。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取得解放之后,又奉命去了云南。在云南的崇山峻岭中,执行着剿匪任务……

  我始终未曾更改我的名字。我这样做,只是想减轻一点心里的愧责。既然自己的名字已被“死亡”录用,说不定在那位母亲身上,真的会发生一些奇迹。

  全国解放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在东北的一座城市里,与王芳偶遇。得知她如今定居徐州,同她的安徽籍丈夫生活在一起。遂托她去打探那位母亲的消息。很快在她寄给我的一封复信中,证实了我的那种猜测,证实了发生在一位母亲身上的奇迹。

  杨栓旺的死亡被他的母亲彻底否定之后,这个始终杳无音信的人,便一直活在他母亲的思念里了,活在他未婚妻的期盼里。在那个叫做“杨村”的村子,有着很多关于“杨栓旺”的传说。一说是他当了大官,成了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一说是他在部队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小,暂时顾不上回老家探望他的娘亲,也就没有脸回来,面对等了他多年的未婚妻……这传说的种种,自然难能找到出处。却使他的母亲始终活在一个受人尊敬的氛围里。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一个军人家属优厚的优待,直到她病逝……

  这样的消息完全验证了我以前的猜测,无疑会令我倍感欣慰。却很快,又不禁再次深陷于愧悔的心绪中难以自拔。

  我心里清楚,关于杨栓旺与他母亲的故事,也许只是传言,或者出于王芳好心的杜撰。她去王塘一带造访,说不定耳闻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因一张“肖像”而引发的纠纷。为了安慰我,才会有了那封复信中的编造。她所编造的故事漏洞百出,错误堆叠,正像几年前发生在王塘的漏洞与错误一样。

  我仍旧无法原谅自己。

  我叫“马知力”。

  在遥远的淮北,在“王塘攻歼战”遗址,多年前已筑起一座巍峨丰碑,碑的基座上赫然刻录着我的名字。我在去那里凭吊的人们心目中,是一位为国捐躯的烈士。而在由我女儿替我掌管的工资卡、身份证、医保卡、护理卡,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证件上,也赫然打印着这个名字。在这里我的身份不是一位烈士,而是一名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战士,一位离休的老干部。

  这就像一个秘密,一个因羞愧而令我隐藏了终生的秘密,一个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或者说是隐私。我一直未曾更改过我的姓名。我现在躺在医院的病榻上,在与死神长达三年的交锋中,仍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充满愧责地活着。就像现在,病床的标牌上仍旧标有这个名字:马知力。

  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不日将踏上赶赴黄泉的旅程。我的那些老战友以前活着时,每逢见面,总会有人笑问一句:你还活着呀?啥时候去马克思那里报到哇?他们这种豁达的调侃,实则仍旧延续着对伟人的一种崇拜,死亡永远不能摧垮他们根植于心中的信仰。而我已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问问窥伺在床前的死神:多年前我做出的一个任性举动,算不算一生中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惯常沉默。终于在我不懈的追问下,无奈摇头。开口说:放下心头的疑虑,你该踏上去往天国或地狱的路了。

  我叹息一声。终于得到解脱。

  此刻我安静地躺在病榻上,吩咐正读大四的外孙为我画一张“肖像”。他就读于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我曾就读过的“国立北京专科美术学院”,应是这所大学的前身。他虽学业繁重,得知我垂危,仍是从学校赶来。却不会想到,我会回光返照,求他为我画一张临终前的肖像。

  我安静躺着。沐浴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这是北方秋日的阳光,是昔年北平东城东总布胡同洒满阶梯教室的阳光,是“王塘攻歼战”战壕里短暂而宁静的阳光……我知将死,仍有遗憾。我死之后,恐怕再没人会知道这个与“肖像”有关的故事。所以我要在我的亲人面前讲出来,断断续续,又语序庞杂地将它讲出来。

  【责任编辑 李慧萍】

  □刘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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