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平等学家的心灵史

  • 来源:21世纪商业评论
  • 关键字:托马斯·皮凯蒂,不平等学家
  • 发布时间:2014-12-01 12:49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来到会场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此前,他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在英美学术世界引发巨大的震动。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有所得税,但不公布所得税数据的国家。”皮凯蒂说,由于能够获得的资料和数据有限,他没能更完善地研究中国。不过,他也知道,中国近20多年来有着极高的经济增长速度,与此同时,贫富差距的鸿沟也大得惊人,中国的基尼系数快速攀升。

  “我不是左派观点或者右派观点。”皮凯蒂对《二十一世纪商业评论》记者说,但是鉴于不平等问题的敏感性,很容易受到攻击或者被引用。在英美学术界,克鲁格曼等自由派经济学家对《21世纪资本论》大唱赞歌,但曼昆等偏保守经济学家则强烈质疑其数据和模型。

  在中国的5天,皮凯蒂每天睡2个小时,从早上7点到晚上11点超负荷工作。周围的人都跟他打趣说,“要做个明星很不容易”。看着满满的行程安排、演讲和电子邮箱里多到来不及回复的邮件,他从不抱怨。

  皮凯蒂18岁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22岁获得英法名校博士学位并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当助教,31岁获得法国青年经济学家奖,35岁创建巴黎经济学院,36岁成为法国总统候选人罗亚尔的竞选顾问。

  在巴黎南部稍显寂寥的十四区,沿Jourdan大街东行,如果不留意,很可能错过巴黎经济学院(Paris School of Economics)的校门。校区不大,数栋低层建筑稍显局促地分布其间。皮凯蒂在他一手创办的巴黎经济学院拥有一个约2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角的办公桌,四壁全是三米高的铁书架,上面大多是编号排列的文件盒与资料,这些仅是过去15年为写作《21世纪资本论》所搜集的一部分数据资料。

  皮凯蒂最有趣的观点是,一旦资本回报超过了经济增长,即R>G,那么贫富差距将越来越大,资本所有者获得的蛋糕大于劳动要素所有者。皮凯蒂说,尽管我们身处世界各地,但要面对同样的问题——调和经济效率、社会公平与个人自由之间的矛盾,防止全球化及贸易、金融开放带来的利益被少数人独占,阻止自然资源发生不可逆转的衰退。

  “法国式诱惑”

  1971年5月7日,皮凯蒂出生在巴黎郊区克利希,他的父母都是左翼人士,曾参加1968年打倒传统法国的示威游行,“5月风暴”后他们前往法国南部。父母不是他愿意谈论的话题,在他看来自己更像是“从未受到左翼思想诱惑的一代”。潜台词是,他并不想卷入意识形态,他的《21世纪资本论》并不为左翼站台。

  “我太年轻了,没有赶上那个时代。”皮凯蒂今年早些时候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更容易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资本主义和不公平等重要话题。”1989年柏林墙倒塌时皮凯蒂刚满18岁,他没有“历史包袱”。

  事实上,二战后法国知识分子普遍左倾,由于某段时期内,苏联模式跟英美模式相比,看上去非常具有进攻性和活跃度,所以“5月风暴”被认为是法国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下的一次“变异”。

  皮凯蒂称自己为“冷战”后的一代,对他影响更直接、更重要的是1991年发生的三件大事。彼时的皮凯蒂20岁,他看到了前苏联的解体、东欧的经济恶化和第一次海湾战争。这些事件被西方世界广泛解读为马克思主义失败的标志。

  皮凯蒂承认这些事件的重要性,目前全球主流经济学思想(以哈耶克、弗里德曼为代表)不是凭空获得地位的,而是血淋淋的历史造就出来的高下,“我个人完全认同资本主义和市场力量,但我认为我们必须去研究分配不均的问题,设计出完好的机制,以保证资本主义能够在基于公众利益的基础上运行”。

  皮凯蒂一直记得,前苏联解体后的1990年初,他和一位密友去罗马尼亚旅行,那次经历让他明白了前苏联的真相。“这个经历多少令我终身对站不住脚的、反资本主义的花言巧语免疫,因为当你看到那些空荡荡的商店,看到人们在街上排起长队却买不到任何东西,你就清楚地知道我们需要私有财产和市场制度,不只是为了经济效率,而且是为了个人自由。”

  但是,即使皮凯蒂认可主流,他依然容易受到内心的诱惑,法国式的人文主义诱惑。要知道,法国从卢梭以来就关注人类平等和权力问题。在哲学界,后现代哲学的核心命题之一就是“权力”,这种权力观不仅处于社会中,处于经济中,处于性别中,甚至处于语词中。德里达、福柯依然用独特的方式继承了法国式的诱惑。

  皮凯蒂也说,自己并不抵制卡尔·马克思的知识遗产。和马克思一样,他对不受限制的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经济和社会不公非常不满。他在著作中断定,这种不公会继续恶化,“从欧洲、美国的情况来看,确实存在一个较为普遍的趋势,就是上层阶级财富的增长速度要快于中产阶级。我认为,这会对未来的经济和政治体系构成威胁”。

  从他乡到故乡

  青年时期的皮凯蒂一直是个优等生,18岁时就读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不到20岁就拿到高师的数学学位,随后便在著名学者罗格·格斯奈里(Roger Guesnerie)的指导下撰写经济学博士论文。罗格是法国重要的经济学家,曾经的计量经济学会主席,现任法兰西学院院士。所以,皮凯蒂早年的研究以计量经济学为主,收入分配、税收、投票理论也是他关注的方向。

  “我的博士论文主要是关于纯粹的经济理论,因为那是最容易做的事。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做助理教授时也是研究经济理论。”年轻的皮凯蒂也许期待,能到一个更加开放的环境去,更大胆地提出问题,但此后一段不长的“美国经历”却让他决定重返故土。

  1993年,22岁的皮凯蒂以助理教授身份任职于麻省理工学院经济系。但他觉得美国经济学界的最大问题在于,过度沉迷于脱离真实世界关键问题的数理模型,在美国很少有计量经济学家研究不平等问题。统治不平等问题研究的是所谓的库兹涅茨“反U型理论”:在经济发展下不平等一开始会恶化,但到了一定时期,会掉头向下,所以在资本主义世界不用担心不平等问题。

  皮凯蒂说:“我很快意识到那里没有人认真收集关于收入和财富的历史数据,所以我开始做这件事。”但是做这件事在“反U型理论”的美国是不合适的。

  于是,两年后皮凯蒂放弃麻省理工学院的教职回到法国,作为研究员加入了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并于2000年成为社会科学高等学院的教学主任。2006年,35岁的皮凯蒂整合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社会科学高等学院等机构的经济学研究力量,创办了巴黎经济学院。

  创办巴黎经济学院不久,他曾离开几个月参与支持罗亚尔竞选法国总统,“入世”的他或许希望能够用更直接的方式去影响这个世界。2007年,罗亚尔宣布竞选总统,并正式成为社会党总统候选人,而皮凯蒂则作为她的经济顾问参与助选。遗憾的是,罗亚尔最终败给萨科齐。

  此后,皮凯蒂重回巴黎经济学院,不再出任行政领导,专心于教学和经济研究。他开有两门课,一门是公共财政,一门是不平等经济学。

  皮凯蒂长期担任法国《解放报》的专栏作家,间或也为法国另一大报《世界报》撰写社论。2012年4月,皮凯蒂与42位同事联名发表公开信,支持当时的总统候选人奥朗德。一个月后,奥朗德击败了时任总统萨科齐赢得大选。

  可见,皮凯蒂并不是将经济学看做是“中性科学”的学术人,他所寻求的,是以此成为干预社会的一种方式。

  用大数据证明不平等

  《21世纪资本论》跟很多论述经济或者社会不平等的书籍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本融入主流研究方法的著作,自从萨缪尔森开创了经济学数理研究路线以来,数学模型、数据采集、回归分析等,成为不可撼动的范式。如果著作或者论文里面,没有数据和数学模型,经济学家会嘲笑“这是加尔布雷斯式的业余货”。加尔布雷斯是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肯尼迪总统顾问,《丰裕社会》作者,他言辞犀利观点深刻,但毛病在于,他无法将观点转化为数学模型。

  皮凯蒂非常钦佩同胞法国年鉴学派的吕西安·费弗尔和费尔南·布罗代尔等历史学家。这些人用考据、细节、数字等方式,做出“长波段”眼光的历史,既有大视野大问题,也有详尽的细致考察。皮凯蒂想,自己做不平等问题的经济研究,也应该有这种气质。

  皮凯蒂持续对各国的不平等做数据收集和模型整理。2003年,他在论文中考察了美国1913到1998年之间的收入不平等情况,这是第一次“年鉴式的尝试”。2011年,皮凯蒂和学术研究伙伴伊曼纽尔·赛斯(Emmanuel Saez)等共同提出“top1%收入”理论。这个结论主要通过整理翔实的法国个税、遗产税数据,估算其长期的收入分配情况。

  后来这一项目又拓展到英国、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最终形成了“世界顶端收入数据库”(WTID),进而成为《21世纪资本论》最主要的数据基础。

  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达到前所未有的2个目标:用主流经济学的方法击打了主流经济学关于不平等的结论;用最简洁的R>G公式重新诠释了不平等的根源,不是马克思指出的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的矛盾,而是资本回报抢走了太多的蛋糕,这需要克制。而这在“占领华尔街”和“占领中环”的气氛陪衬下,更显得有着紧迫而深刻的含义。

  皮凯蒂被记者问到,用15年时间就收入和财富分配做历史和经济的研究分析,最终完成了这本近700页的书,付出这么多时间完成这个项目是为什么?

  皮凯蒂解释说:“当我开始这项工作的时候,我意识到有很多历史数据的存在,却从未被收集起来。而人们总是对分配不均抱有强烈的意见,无论这些意见是来自左派还是右派,但是一般这样的意见都不是真的基于可信的历史证据。所以,我的初衷就是将历史数据置入分配问题的辩论中去。”

  根据巴黎经济学院的中国学生对记者透露,最初皮凯蒂计划让《21世纪的资本论》免费发行,因为他并不在乎钱,而希望更多人读到自己的研究成果,但出版商不愿意。研究不平等问题,不是共产主义的免费事业,也应该有资本主义的市场回报。

  在中国,皮凯蒂都是一身白衬衫加休闲风西装,一口浓浓法国口音的英文,不演讲的时候手上通常会拿一杯浓缩咖啡。他手腕上没有价值不菲的手表,他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社会不平等”的饰物符号。

  皮凯蒂说,自己从来不是革命者,是个无党派人士,只是个实用主义者,只是凭数据说话。皮凯蒂聪明地攻击了资本主义世界最脆弱的地带,带着人文主义的心灵,用着最理性的工具逻辑,达到了所有经济学左翼(西方称左翼为自由主义,右翼为保守主义)都梦想达到的力道。

  本刊记者 熊元 费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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