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婆婆

  当月大婆婆就去了天堂。我竟没有哭,没有一滴眼泪!一些待我着实好,而我也喜欢着爱着的人,往往在走了好几年之后,我才慢慢品出感情来。

  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债务吃紧,爷爷奶奶绑得一手好扫帚、洗帚,碰到赶货,经常熬通宵,就把我托付给了住晒场后的大婆婆(她公爹和我曾祖是近交好友)。她虽已雪花盖顶,皱纹却不深,那张脸我看着就想和她亲近。

  大婆婆待我很好,但我受不住那闷劲。她一边喂鸡,或择菜,一边冲着我呵呵笑。她也晓得吧,所以会嘱咐大公公从田埂回来时,抓个知了、螃蟹的给我玩。小家伙落到我手里,性命堪忧,但大婆婆总能在我下手前把它们放了。

  我老要钻空子溜出去。大婆婆几乎大门不出,这会儿会急得四处问人:“泽泽,看见我们泽泽么?”有人逗她:“你急啥,又不是你亲孙子?”她看也没看那人一眼,只顾喊着一路摸过来。

  我却溜到人家的院子里,去践踏菜地,填埋水井,摘鸡冠花的“帽子”,捅砸垂在架子上的葡萄……这些真是太刺激了!

  然而主人家回来一看就知道,怒火冲天地直闯我家,见大门紧闭,就绕到大婆婆那儿。他们骂我野孩子,没教训,抽了柴枝要抽我。我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着大婆婆的腿。大婆婆将我揽进怀里,“小孩子嘛,也没弄伤你们人。”她年纪大,人缘好,很容易地打发走了那些人。

  奶奶知道后比那些人更加凶,扒下我的裤子就要打。还没等手落下来,我就被大婆婆抢了过来:“小孩子嘛,不皮就不聪明啦。”

  过好久吧,大婆婆把我叫去,给我讲故事。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老虎,还有诸葛亮的典故……她从哪儿学的?我不知道,但一定花了很大气力!几个故事反复讲,一次比一次精彩,我也听得一次比一次入迷,又是欢叫,又是问这问那的,然后轮到我讲给她听。

  也许因于此,我才喜欢上看连环画的,还不识字,就学着画图。大婆婆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有一次,她翻看着我的画本,说:“都是苹果,你咋画了那么多苹果呀?”

  “我想吃个大苹果!”我说。奶奶节俭惯了,要吃个苹果也是梦想呢。

  大婆婆家是两间小矮屋,我经常爬她家屋顶。那天,我见烟囱正冒烟,就丢了一枚小鞭炮下去,想吓吓大婆婆。“嘭啪——”我瞬间就后悔了:要是她或者大公公正坐在灶口呢?

  大婆婆颤巍巍地走出院子来,庆幸!

  她抚着我的脑瓜,说:“还这么皮,不好,不好,得改啦!”

  我扮了个鬼脸。她牵着我的小手走到家里,神秘兮兮地打开橱柜,捧出一个大红苹果!可惜我的几颗蛀牙痛得早饭都没吃。

  “乖,我刨给你吃,一片一片,很薄的,就不会痛了。”她打颤的双手握紧刨刀,刨下两片苹果皮放到手心上,那股醇厚的果香钻进了我的鼻子,黄色的果肉诱出了我的口水。她刨下一片:“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一片苹果肉摊在我的舌头上,香醇,甘甜……她笑了,塞了一片苹果皮到自己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那个苹果我们好像吃了一个上午。

  第二年,我就上幼儿园了,好几次路过大婆婆家,她都塞了我一个苹果,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有很甜的,也有不太甜的。

  上学前班之后,我看见大婆婆在门口,会喊一声,但很少特意拐进去了。那是个念一年级的傍晚,风很大,远远看见她站在路边。她在等我,她哆嗦着干枯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苹果很大,很红,可惜已起了褶皱。

  “我刨给你吃,一片一片的,很薄,不痛。”她想拉我到她家去。

  那时,我家境明显好转,奶奶每半个月都会买一次水果,这对我已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那我给你讲故事?”我摇摇头,都老掉牙了,老师给我们讲的才新鲜。

  过完年,我转到外镇去念书了。大婆婆的身影就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淡化。直到三年级放暑假回来时,大婆婆和大公公已双双躺在床上。

  奶奶说那会儿家里忙,村里其他老人都不愿帮忙带我这个捣蛋鬼,多亏了大婆婆。

  “泽泽,侬都这么大啦。”大婆婆嗫嚅着嘴唇。“要吃苹果么?我拿刨刀……”她想坐起来。我连忙按住她,说我就想和她说说话。或许我人大了的缘故,那次一老一少谈话未能尽兴。

  当月大婆婆就去了天堂。我竟没有哭,没有一滴眼泪!一些待我着实好,而我也喜欢着爱着的人,往往在走了好几年之后,我才慢慢品出感情来。

  我想起大婆婆的时候,即使在骑车过马路,眼眶也会热起来。苹果不再是稀罕的零食,故事也老掉牙了,但给我送苹果,刨苹果肉,讲故事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时。

  (编辑 刘哲汐)

  文/江泽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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