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先生

  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瞌睡先生”。

  谢谢你在我陷入生命泥沼时,向我伸出一只手。

  三郎和妻子恋爱七年,刚完婚一年,妻子就因病离世,三郎陷入孤独和绝望的深渊。因缘际会,他认识了传说中的“瞌睡先生”,这位令无数人倾倒的作家,正因突发性睡眠症备受折磨。

  两个相差二十岁的男人,看似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三郎却常常感到,瞌睡先生能走进人心里:他不善言,但什么事似乎都能在他那里得到答案;他身上有别样的宽广和温暖,和他在一起,就像拿着《圣经》在走路。

  温泉、海岛、渔港小镇、樱花之乡……三郎在先生的陪伴下踏上旅程,逐渐摆脱绝望、远离梦魇;同时也出乎意料地,给予先生从未有过的理解和温暖。

  前几天读到池西言水的俳句:“菜花一片黄,淀桂断续细流长,隐约泛微光。”没来由地,心头一暖。所谓情深不言,大概都在这泛泛流光里。也因此想到了《瞌睡先生》,一本分明渍透了深情、在孤独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却写得安静和缓、温暖清淡的小说。

  坦白讲,也许正是因为情感藏得太深,读这本书的过程,有些疏离,很难共情。尔后放了很长时间,长到我几乎都忘了书里原本就有些散漫的情节以后,那种隐匿在心底的点点触动,像是经历了雪见酒发酵的过程,酸涩褪去,寒香渐起。

  书中的三郎是伊集院静,“瞌睡先生”是色川武大,以小说形式书写的,其实是一段真实的往事。前者是日本当下如日中天的作家,后者是日本文坛的一代传奇。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先生已驾鹤西去。

  三郎在人生最低谷遇见久负盛名的先生,相恋七年、新婚一年的妻子病故后,困扰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精神顽疾卷土重来,幻觉、噩梦,像黑洞一样要把他吸入其中,越是挣扎,越是无力呼吸。他靠终日游荡在麻将馆麻痹自己的一切感受,并刻意疏远关心他的亲友。

  对那时的三郎来说,先生并非一根救命稻草,只是一个点水之交的人。如果说他和麻将桌上那些偶然邂逅的牌友有何分别,大概是他罹患一种叫做“突发性瞌睡症”的疾病,随时随地都能陷入梦境,哪怕周遭人声鼎沸——这足够引人好奇,包括心如死灰的三郎。

  先生嗜赌,一方面,他是频获文学大奖的作家,另一方面,他却以奇怪的“艺名”活跃在赌博圈,并为杂志撰写专栏,是风向标一样的赌神级人物。与那些奉劝三郎回归正常生活的人截然不同,先生热切地要求三郎和他一起踏上博弈之旅,因为睡眠障碍,没有人敢陪同他。

  去东京,或者京都,去打麻将,或者竞轮(场地自行车赛的博彩活动),对此时的三郎来说,有何分别?他日复一日地消磨着,不过是因为还得活着。温泉、海岛、渔港小镇、樱花之乡……他们追随不同地区的赛事,一路前行。

  在这趟看似漫无目的的旅程中,三郎渐渐剥去生疏的客气,和先生像寻常朋友一样相处,他们之间没有掏心挖肺的交流,也没有振聋发聩的游说,先生是一个不表达态度、不做出判断、不袒露心迹的人,他给所有人的都是一视同仁的包容和陪伴。

  当三郎在无数深夜悄悄目睹受人仰慕、充满幽默感的先生,也会怀着隐匿的心思,在深夜的劲风中枯坐,变成不起眼的石块,渐渐消失在一团漆黑中,他渐渐意识到,也许每个人,都被无法示人的苦痛深深捆绑,先生并不例外。

  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么久以后,我开始认真思考,人与人之间的所谓救赎,更多时候并不像影视作品或传奇小说中传达得那般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真实的救赎,用一个比喻的话,可能更像是春天缓缓到来,融化寒冰,它是静默的、坦然的、日常的、简单的。

  印象深刻的有这样一处情节。旅行途中,三郎想去看一场旧电影,却在斑驳的墙上发现离世的妻子曾经主演的电影海报。情绪轰然崩溃,半年多的努力付诸流水,三郎将自己灌得烂醉,在棒球场上昏睡到天亮。第二天,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先生面前,先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他:“过去我也到处睡觉。上野、浅草……还在谷中那里的墓地里睡过觉。人的魂灵会跑出来,摸着魂灵可以暖身……东京大空袭之后,那一带到处是人的魂灵。我还试着让他们排队游行呢。哈哈哈哈。”

  我相信三郎的苦痛正是在这样不经意的对话中一点点化解的,就像寒冬的坚冰,总会等到姗姗来迟的春天。先生说:“人以正常的心态生活,就能正常地活着。”他在自己的小说中纤毫毕现地描写精神症状,三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看似明朗温暖的先生,其实同样罹患精神分裂症,经常在幻觉中被来历不明的火车追赶。先生向每个人伸出一只温暖的救赎之手,也从被他救赎的人那里,得到相同的力量。

  春天来临,鸭川沿岸开满了樱花。三郎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得知了先生因病离世的消息,他的眼前,闪现出先生熟睡时安心的容颜。此后一年,三郎独自重回与先生一起博弈的赛车场,他下注,扔掉车券,离开狂风呼啸的博弈场,在小酒馆里打发一整晚,这是他与老师相识前,就每天过着的生活。唯一的区别,是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东西的恐惧、害怕,无法摆脱的被放逐的感觉,都消失了。

  二十年以后,当伊集院静如先生昔日所愿,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并以安静和缓的笔触,重新面对这段往事,我在想,他的心中是否会浮现二十年前弥彦山谷间的梯田。每一层刚刚被水灌满的梯田,都映射出一轮皎洁的明月——这是自江户时代以来,就被人们歌咏的人间至景。风过无痕,心升明月,所谓救赎,莫过于此。

  2013年,根据《瞌睡先生》拍摄的同名SP剧在日本播出。因缘际会,让人唏嘘。剧中扮演瞌睡先生的西田敏行,曾在二十多年前,亲眼见证伊集院静与夏目雅子的旷世恋情。他曾经与夏目雅子共同出演日版《西游记》,雅子在剧中反串扮演了温文尔雅的三藏法师,这是日本电视剧史上令人难忘的经典角色。1985年离开人世时,事业如日中天的雅子年仅28岁,至今,她仍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痛。

  据说用米和清水酿造的清酒有一个天敌,就是阳光。被光照射过久的清酒,会溢出异样的味道,失却清香。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在黑暗中踽踽穿行,感觉最孤独无望的时刻,也许反而能酝酿出坚韧不摧的勇气。事过境迁,再遇到寒风呼啸的日子,就可以心平气和,执一壶雪见酒,今宵别梦寒。

  (编辑 林硕)

  ■文 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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