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初八的腊八节,应是中国古代的腊祭与佛教释迦牟尼成道日交融而形成。直到民国年间,“腊八粥”的分送仍以寺院为主流,如夏仁虎《岁华忆语》中所说:“腊月之初,寺庙僧众,游行街肆及大家宅第,曰‘化粥米’,辄担载而归。至八日熬粥,加果、栗,分送人家,曰送腊八粥。”有的大户人家也效仿寺院,在腊月初七夜间熬粥,初八一早,敬佛供祖,分赠亲友以至邻里。时值寒冬,一碗热粥,温暖的不止是胃。也有恤贫怜弱的人,在此日设棚施粥,以为善举。近年佛教活动复兴,善男信女多自带米、豆、坚果等,汇集于诸寺院中,煮成腊八粥,在初八上午开流水席,并邀约各界人士届时前往喝粥,成为一种别致的社会文化活动。
较之于相对单纯的腊八节,送灶则颇能反映国人在天人关系上的复杂心理。
灶是火的象征。懂得用火、建灶,人能够保证熟食,与生食的动物拉开了距离。送灶可以说是与饮食关系最为密切的节俗活动。灶王爷长年累月守在灶台边,对人家的生活状况了解最为透彻,然而也正因为与人朝夕相处,人们对他便少了一份敬畏之心。在汉代有好事者为灶王爷增添职能,让他在年终上天庭汇报这家人的善恶情事,以决定来年的奖惩,甚至可增减人的寿命。灶王爷遂成了玉皇大帝派驻人间的监察御史,兼任各家各户的家神。
所以在灶王爷画像的两侧,往往有一副小对联,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或“人间司命主,天上奏功臣”,两者意思差不多,前者直述对灶王爷的期盼,后者转了个弯,以拍马屁的手法,哄灶王爷为自己说好话。然而空言祝祷,毕竟放不得心,遂不得不采取些实际行动。初时是在送灶上天之日,用酒糟涂抹在灶门上,以将这位“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变成“醉司命”,无法正常履职。到南宋时已改为供祭粘性甚大的灶糖,称为“胶牙饧”。灶糖的出现,显示出灶君尊严的削弱,因为以酒醉神,还算一种无可奈何的供奉,是不得不哄着他;直接粘上他的牙齿,省得他到玉皇大帝那里说三道四,不免有些儿戏,反映人们自觉已有充分的力量摆布这位家神。
与北方祭灶由男性主祭不同,南京的祭灶活动是由妇女主持的,男性反不参加。各地灶糖的做法不一。南京是以糖稀和上芝麻,做成元宝形,烘至焦黄,又香又甜又粘,潘宗鼎认为这种元宝式灶糖“惟吾乡始有”。也有图省事的人家,干脆就糖担子上买一块麦芽糖。祭完灶神后,这灶糖便成了孩子们的爱物。
与灶神相关的,还有灶马,是过去厨房里常见的一种红壳虫,形如蚱蜢而身拳翼短,后腿极长,能蹦得很远,行动快捷,转瞬即逝,可谓神出鬼没,南京人叫它“灶驹子”,安徽人叫“灶马”,意为灶王爷的坐骑,上天时乘的马。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中,以为灶马即是蟑螂,应该是弄错了。古人认为“灶有马,足食之兆”。二十世纪中叶人家烧煤炉,厨房长年温湿且多杂物,尚能见到灶驹子活动,因其系不缺饭吃的象征,所以大人是不准拍杀的。我小时好奇,偷偷去打,但几乎没有打到的纪录。后在农村插队烧柴草,更是常见此虫。城市中自从改烧煤气或液化气,厨房中清清爽爽,这昆虫已经绝迹。
与人世间相仿,中国的神祇也是等级化的,有些神祇专属于皇族贵胄,平民百姓无份。灶神算是贵族与平民共有的一位神祇,然而在人间仍不免被分出等级。潘宗鼎《金陵岁时记》中说,“祀灶有军三民四龟五之别”:“明时,军家皆功臣之裔,声势赫然,与庶民异,故有‘只许军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谣。其祀灶以二十三夜,而庶民二十四夜。至龟五之说,明代有教坊司,著为令甲,岂祀灶亦有禁令欤?至今龟五之说,传为笑柄。”倘若有人弄错历日,在腊月二十五祭灶,便会遭人笑话。
民国年间,南京还有专设的“年市”,如夏仁虎《岁华忆语》中所记:“金陵年市,西自水西门,南自聚宝门,迤逦数里,集中于大功坊。皮货之属,自山西来,纸画、红枣、柿饼之属,自山东来,皆假肆于黑廊、大功坊一带。碧桃、红梅、唐花之属,集于花市街。桔、柚、梨、桲、鲜果之属,集于水西门。鸡、猪、鱼、鸭、腌腊之属,集于聚宝门。携钱入市,各得所欲而归。其乡村之人,结伴而来,捆载以去者,肩相摩也。”一九四九年后,政府实行统购统销,市场管理日益严格,此后凡百物品皆须凭票购买,年市自消弥于无形。而今人们只能到格式化的超市里买规范统一的年货,“年味”又怎么可能不淡呢。
薛冰
定居南京,原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已退休;出版随笔集《家住六朝烟水间》、《金陵女儿》,长篇小说《城》、《盛世华年》,专著《南京城市史》等四十余部。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