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安徒生有更多更深的哀愁,那不是小王子看日落的忧郁,而是很实在、很沉重的哀愁,因为他对人间的苦难无法掉头不顾,他的灵魂也就永远不能平静。安徒生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凝视着一个又一个悲伤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张开阴影浓重的翅膀,扑打着一个满怀怜悯的灵魂,“要是只讲他在这个严冬所受到的困苦和灾难,那么这个故事也就太悲惨了”,于是,紫丁香花开出来,轻轻地垂下新鲜的芬芳的花簇,好像故事在生长,长出一只凤凰的尾巴,在火里燃烧,预示着天国的降临。于是,我们看到,新年的太阳照在一个贫穷的孤儿身上,她“双颊通红,嘴唇发出微笑”,手里握着一把燃烧尽了的火柴,人们说,她想把自己暖和一下。而童话告诉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看到多么美丽的东西,她曾经是多么光荣地跟祖母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
安徒生的童话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的苦难,在另一个世界里,变成永恒的解脱。世间的痛苦有多沉重,天国的光辉就有多灿烂。或者,天国的光辉有多灿烂,世间的痛苦就有多沉重。光明是一个尾巴,悲哀才是童话头顶的皇冠。尽管《红鞋》最后“风琴奏着音乐”,“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如果你不相信天国的存在,那么整个故事就只是悲哀:一个小姑娘穿上一双红鞋子,就再也没法停下来,她跳过大路、小路、森林、荒地和荆棘丛,最后不得不将小脚砍去才解脱了。小姑娘就是小时候的安徒生,他惩罚自己的虚荣,他饱尝了痛苦,他奖给自己一个天堂。
王子问:“我怎样才能上天堂呢?”
答案是:“通过贫穷和谦卑!穿上我的破衣服,到人间去游荡七年,去尝贫困的滋味,这样你就接近天堂了。”
难道童话不应该是整片的芳草地吗?想想看,还不够!渔夫的妻子,她还要当国王,当皇帝,当教皇,当月亮和星星的主人……于是,她又重新住进了海边的破渔舍。建立在世俗贪欲和虚荣上的“天堂”随时可能成为废墟,但安徒生的天堂却永远不会陷落,因为它生长在人间苦难的根茎上。薇依说:“倘若人们设想完美的快乐,痛苦依然属于快乐,犹如饥饿属于食粮。”在极端快乐和极端痛苦的中间,灵魂得不到休息,因为它根本就不渴望休息,所以弥撒只做一次,那就是临终的安魂。
死亡是通向天堂的道路,生的痛苦才是天堂的种子。灵魂和不幸的人们一道受苦,它衷情悲伤的故事。在安徒生的童话里,对天堂的梦想,就好像划亮一根火柴的光辉,看似微弱短暂,却永远不可磨灭。如果没有对快乐的渴望,悲伤何等荒谬?安徒生在《墓里的孩子》中写道:死亡降临在一个母亲的孩子身上。一开始,母亲不要天堂,只要她的孩子。灵魂不能舍弃生,更不能不去爱,天堂怎么能把一个生命从有爱的人间夺走呢?悲伤的母亲,她多么希望不要有那么个天堂呀。可是没有天堂,孩子又能去哪儿?因为有爱,天堂只有存在:
她的丈夫问她:“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力量--这种恬静的心情?”
她吻了他,还吻了她的孩子。“我通过墓里的孩子,从上帝那儿得来的。”
安徒生说:“《墓里的孩子》像《母亲的故事》一样,所给予我的愉快,比我的任何作品都多,因为许多深切悲哀的母亲从中获得了安慰和力量。”沉痛的悲哀带来深沉的领悟。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他思考灵魂的有无:“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测度的存在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测度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测度的”。安徒生的童话中没有现实的放纵与享乐,但安徒生从不拒绝快乐,他只是要快乐更真实,更有力量,他让快乐接近了真理。
他问:“为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命运呢?”哪怕只是《贝脱、比脱和比尔》三个孩子那样简单的人生,也会迎来死亡呢?他没有答案。但是他却相信,“这只有在等待着我的那个来生里才可以弄清楚”。于是他明了自己的使命:“人的灵魂,到来的时候像一颗流星,飞走的时候也像一颗流星,但是它不再躺在一朵花里,或睡在睡莲花瓣下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他在童话里说出了那个永恒的国度,他的讲述已成为安慰之火,在尘世的寒冷和黑暗之中,熠熠闪光。
文/常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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