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油(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指甲油
  • 发布时间:2013-09-11 08:54

  一

  松土,拔草,严祖同佝着腰,用小铁铲一下一下锄着楼顶巴掌大的每一寸土,老伴吴慧琴紧跟着拿铲背拍打着碎土坷垃,不时还拍到青菜娇嫩的叶片上,绿汁直流,就一会工夫,两人把菜地来来回回梳理了两遍。

  侍弄完了菜地,老两口紧挨着靠在挂着丝瓜的藤萝架边喘息着。老头咳嗽了一声,吴慧琴赶紧把保温杯递给他,他不抬头喝了个底朝天,习惯性地撇撇干瘪的嘴,嘴角上吊,眉宇神态满是惬意和自得,想起什么,他揉着老伴的后腰,略带歉意的口气说,两天没做频谱仪了,晚上还吃面条吧,面条机修好了。吴慧琴吃力地伸了伸腰,皱着眉摇头说,小月杰生不是从禄口机场回来嘛。

  回来干吗?几十个小时的飞机那么累。老头摇摇头,我早讲过这个毛病根治不了,美国那么发达的地方都没办法,她竟然还指望铁山医院心理门诊的张敏,这不明摆着瞎子点灯嘛。他咳嗽了一下,混沌的目光朝楼下望去。

  六月的太阳往西边靠去,眼前满是虚淡的白光,一块云彩飘过来,太阳就在云缝里隐约地出没着,黄梅天潮湿闷热,菜地里散发着绿叶的腥甜味道。吴慧琴在心里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木,眼神更有些茫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见了他们就别唠叨了。

  严祖同一扔铁锄:不提我还没气呢,有那么逼儿子的吗?非要上哈佛,结果得不偿失,你女儿还讲我不懂美国的教育,那我是吃干饭的啊?外语系李万道的儿子还在IBM呢,现在弄得那么惨,就剩下他一个老孤鬼……

  这不两码事嘛,谁让李东胆子太大,当年你非说老李脾气暴躁,就是不同意李东和小月好,不然会有今天吗?吴慧琴一语双关,严祖同不出声了,眼睛继续望着楼下,可胸脯还一起一伏的。

  楼下是镜湖,像一面镜子,精巧别致,又像女人的脸,透着媚丽,轻柔又鲜活,湖边是一长溜门面房,把幽然的倒影投进水里,颇有几分情调。鹅卵石子铺的路面上,经营日用化妆品百货的,还有上岛咖啡屋、避风塘,招牌一个比一个显眼。

  严祖同又掰起指头数落开了: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只有一所学校杰生的成绩勉强够上,我告诉严月,除非孩子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四年的成绩倒数第一,否则会压抑的,可她说就是得到哈佛的C,也是光荣的,实在不行,就读哥伦比亚大学。当年李万道在课堂上向学生吹嘘他儿子读的哥伦比亚大学除了校风治安不好外,什么都好。哼,好成你儿子杀人,我孙子得病。严祖同不甘心似的叹口气,说偶然中也有必然。

  人算不如天算,老头子,这是命,唉!可怜李万道那儿子李东,小时候那么乖,头发天然卷,来家里玩,冻成红萝卜的小手总是捧着一把什锦糖,还有课本里夹着的玻璃糖纸,那副讨好严月的样子到现在还记得……吴慧琴干皱的手背拭了拭眼角,这次小月回来得看看李万道。

  直到日落西边,两人才拍拍土,拎着一卷菜互相搀扶着。夕阳下,他们的身影泛着微黄,有些飘忽,走到楼梯口,脚刚踏上阶梯,吴慧琴隐约觉得脸上凉凉的,一阵风拂面而来,眯缝着仔细一看是杰生,短发,胖圆脸,黑T恤,牛仔裤,高高大大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随后,粗壮的双臂搂住她:Grandma,missing you(外婆,好想你)!

  吴慧琴猝不及防,嘴里哦哦着,脸上惊惶地笑了一下,弄得额头和眼角缀满皱纹,眼光顺带瞟了一下老头子,见他没表情,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又响起女儿轻轻柔柔的声音:姆妈,敲了半天门,我猜肯定在这儿,杰生,还不快喊爷爷。女儿声音带着幽怨,母亲这才看清楚女儿,面容憔悴了不少,可打扮得体,透着成熟女性的雅致。杰生有些怯弱,似乎对外公有种本能的敬畏,Grandpa,他嗫嚅着,站着没动。

  严祖同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意,鼻子里哼了一声:2008年奥运会来的时候,个头还不到外公的肩膀呢。杰生怔怔地望着外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尴尬地低下头。严月见父亲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掠过一阵无奈的苦涩,可依然揽过老父亲的手臂,细声细语:爸,都啥个辰光了,飞机上没吃东西,饿了。眼底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小囡,再饿不能说话像蚊子哼似的吧。老父亲有点嗔怪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杰生开口了:妈咪是美国人的说话方式,不像这里,Things‘re pretty hectic(到处闹哄哄的)。他头一偏,样子很西化,严祖同转过脸望了他一眼,没吭声。

  进了家门,严月卸下一身时尚套装,撸起袖子,母亲拦着非让她歇一会儿,倒倒时差,又端出蛋糕,她摇摇头,她想以行动来缓解刚才老父亲对他们到来的冷漠感。她拎起拖把皱着眉愣住了,实在找不到地方可以下手,客厅到处破破烂烂,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摆设,五斗橱上摆着茶壶、纸扇、台历、剪刀和针线盒,橱边是一条长沙发,还是那年李东和严月好的时候,在师大教具加工厂帮着定做的,早已皮开肉绽,沙发茶几的对面是台老式电视机,这些年无论他们苦苦央求二老花钱装修或者换一套高级公寓,严祖同眼一瞪,说这里接地气,其他地方睡不着觉。

  父亲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娘在厨房择菜,严月拖到老爸那里,小心翼翼让他抬起脚,他瞥了一眼在里屋收拾行李箱的杰生,干咳了一下,问:给张敏打过电话了吗?严月弯腰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下:明早找个时间见面,爸,飞机上我给他吃了药。她紧张地望了一眼里屋的儿子。严祖同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回去的机票是哪一天?严月低头拖地,喃喃地说,网上还没有订,尽快吧。说完了,嘴角的肌肉飞快地抽筋,她知道这不是老爹要的满意回答。这样,父亲刚要开口,吴慧琴在厨房招呼:阿月,侬过来帮着刮一下鱼鳞。严月哎了一声,避开父亲的目光,调整了一下呼吸,绕着进了厨房。

  晚饭的菜还是摆满了一桌,糖醋鳜鱼,盐水鸭,腌煮笋,马紫苋,正中是一盆水豆腐青菜汤,正宗的家乡菜。严月赞叹爸妈种的菜味道新鲜,可老两口没怎么搭理,一直在商议哪天要请师大张来英和几个老年大学书画班同学吃顿饭,严月只好用英语和儿子聊起回家的感觉,杰生笨手笨脚,不会拿筷子,只好一只手拿着汤勺,笨拙地从碗里挑出一块鸭肉,放进汤锅里,另一只手还不时地在眼前反转晃动着,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动作有些夸张滑稽。

  严祖同和老伴愣怔住了,对视了一下,目光齐刷刷扫向女儿,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严月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忙拿筷子在儿子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侬勿要这样的。儿子皱皱眉,不高兴地反驳:Mom,我和萨拉去过的印度餐馆,吃的tandori chicken(一种印度烤鸡),味道像这块鸭肉一样不好吃。

  严祖同重重地舒了口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对视着外孙,平静地问:杰生,我听你妈说你交了个女朋友?精神上还背了个大包袱?杰生没听懂大包袱的意思,转脸疑惑地望着母亲。严月张着嘴。这是忌讳的话题,儿子和那个黄头发萨拉分手的时候,儿子曾在自己的房间里绝食,严月发现时,他正割腕,整个人像具僵尸一动不动,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中射出绝望、悲哀和无助的目光。

  严月慌乱站起身,要往里屋去,确切地说是拿药,可从儿子散淡茫然的目光中没有察觉任何冲动癫狂的情绪。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连忙解释说,包袱就是行李箱,这是中国的slang(俚语),就像一个人长时间背着行李箱,在生理和心理上会很累的。儿子半信半疑,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还是吴慧琴圆了个场,问李东到底是怎么死的,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杰生突然插话:Grandma,Thomas Li可是真正crazy man(疯子),他开枪杀死了他的同事和他wife,然后自杀,《New York Times》(纽约时报)登了头条,他那种四连发的shotgun(霰弹枪)是在纽约Bronx买的,口径好像是18毫米的那种,弹头射出去,会在身体内自动炸开碎片。当时我和萨拉住在upper east side(纽约上东区),离他公司不远,还去了现场。报道说他同事和他老婆有私情,那一天,当他回家发现他们正在家,他女儿正好在门口附近的海滩玩,巧的是被一辆车迎面撞倒,shit(见鬼),听起来像是电影里发生的事,他真该死。杰生恨恨地说。严祖同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板着脸。

  夜深了,安顿好杰生睡觉,严月蹑手蹑脚走进母亲的卧室。父亲靠在藤椅上捧着一本杂志,戴着老花镜眯着了,鼾声带着鼻音,母亲靠在椅子里做频谱仪理疗,女儿默默地拾掇着床上凌乱的干净衣裳,吴慧琴窸窣着,费劲凑到女儿跟前,问杰生的病状严不严重,为什么老是看自己的手。女儿摇摇头没吭声,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脸色忧郁,轻声说,姆妈,在美国诊断他有强迫性妄想症。吴慧琴倒抽了口冷气,腰像又被捅了一下:怎么可能呢?那他看手是--严月呆呆地盯着屋角一大包花花绿绿的东西,支吾着说,至今我也没弄清爽,杰生说萨拉以前就喜欢他的手……他们也算青梅竹马,都在石溪镇长大,父母是爱尔兰人,学校老师,就像我和李东一样,可偏偏那个小女孩是同性恋。母亲身体一抖,像听天书一样张着嘴。

  严月轻叹口气:姆妈,杰生得病一年多了,应该是我生命中最悲哀的时刻,可奇怪的是我已经不会流泪了,我很想哭一场,就是哭不出声,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严祖同重重咳嗽了一下,鼾声小了许多。吴慧琴不再问了,痴怔地望着女儿,半天才开口:明天就找张敏,最好不要去医院,到处是你皖医的同学,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女儿苦笑一下:我和她联系过了,就在你们楼下的咖啡屋和她见个面,这种毛病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试试看。她站起来,拎起那一大包东西,喏,给她带了些衣服和化妆品,以前在学校她喜欢打扮,姆妈,侬也早点歇息吧。

  哼,我早跟你们讲过,瞎子点灯白费蜡。严祖同不知什么时候坐直身,虎着脸望着母女俩,严月吓了一大跳,惶然地望着老父亲。让你老公童仁杰辞职,你们俩培养他重新塑立人格!杰生这是意志品质问题,不是身体器质性病变,靠吃药能吃好?这不是扯淡吗!严祖同越说越有火。

  老严,当心血压,孩子们也不容易。吴慧琴打断老伴,颤巍巍走到女儿跟前:不说了阿月,找时间看看李伯伯。女儿怯弱地点点头,把手伸进母亲枯树枝般的手掌里,小时候一受到男同学欺负,见到母亲就喜欢这样。吴慧琴轻轻推开她的手,面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地说:阿月,上育红幼儿园时侬老用那句错话和姆妈开玩笑,说自己的事情别人做。你现在是母亲了。严月低下头,转过身带上门。

  二

  早上,母子俩醒来,老两口早就不在家了,依旧上楼顶先侍弄菜地,然后去老年大学。早餐也没给他们准备。严月的心空空的,环顾四周,家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2008年奥运会回来,杰生没毛病,两个老的依然这样。可能离家太久了,亲情的疏远和淡漠是难免的,愧疚的应该是她。

  她恹恹地给童仁杰打了个电话,冲他发了一通牢骚,他象征性安慰了几句,强调一定要把李东和他女儿两个小木盒的骨灰交给李万道。李万道心脏不好没能去纽约,后事是童仁杰操办的,本来想全家人一起回芜湖,但他考虑到和严月离婚一年多了,儿子正是在那时候得的病,自己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而且两个老人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因此心里有愧不敢见他们。

  啃了几口干巴巴的德芙巧克力,两人早早下了楼,穿过一长溜日用品商店、烟酒杂货和花店,杰生边走边好奇地回头张望,走到镜湖边的三岔路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掩饰不住惊讶,指指点点:这里的车比纽约皇后区的百老汇还多,而且横冲直撞,行人不是走斑马线,而是在车流里穿来跑去,没有事故,也没有人轻微的碰伤,it’s unbelievable(简直难以相信)!严月停顿了一会,盯着儿子,认真地说:杰生,妈妈告诉你,中国功夫小说里有句术语是“无招胜有招”,比如,这里的交通秩序看似杂乱无序,其实人人心中早已有了一个判别危险和安全的尺度,所以处乱不惊,像鱼儿一样欢快自由地游来游去,妈妈希望你心里也有个尺度,这样你的心理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杰生冷冷看了母亲一眼,慢吞吞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无招胜有招,我想说的是本来我就没问题,为什么强加于我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回到中国还这样?it‘s unfair(这不公平)!

  你无缘无故老是看手是正常吗?严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要让我重复多少遍?It’s my privacy,none of your business(这是我个人隐私,和你无关)。他双手插进裤袋,转过脸。

  好吧,我答应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没有更好的作用,我放弃对你所做的一切。严月叹口气,拽住儿子的胳膊,她看到张敏在对面星巴克咖啡屋门口朝他们招手。

  因为在电话视频里经常沟通联系,两人没了生分和拘谨,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一起进了咖啡屋,杰生懒洋洋跟在后面,坐定后,才看清这位和母亲年龄接近的心理医生。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可身材保养得很好,胸脯饱满,透着母性的温暖,脸上的线条柔软极了,洋溢着芬芳和端庄的气息。

  张敏接过严月递给的东西,嗔怪说太不好意思了,人都老了用不上了。严月微笑地反驳:你别谦虚了,同学里哪个不说你有林青霞的风骨,也不是特意买的,是在机场免税商店看到的,除了指甲油和香水是法国的,爽肤水按摩膏之类的都是内地和香港产的。张敏边翻东西边说是吗,万一我用不了就给女儿啦。严月怔了下,立刻说,对了,等一会我再跟你讲你家乐乐留学的事。她掠了掠额前的乱发,心里忽然酸了一下,为了儿子该做的必须做到位。

  张敏脸上依旧露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转过脸,冲杰生啧啧赞叹:严月,你真幸福,多阳光的儿子啊,帆布鞋,牛仔裤,粗格棉衬衫,青春逼人,我闻着就有股青草的味道。她说这话,脸上表情真挚到了极点,语气拿捏得也恰到好处。杰生知道是在夸自己,避开张敏的目光,有些腼腆地低下头。严月苦笑着拍了下儿子的肩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杰生,可以开始了吗?目光和张敏对碰了一下,张敏会意地点点头,温存地望着杰生,杰生避开两人的目光,心里有种既不愿意又不得已的感觉。

  严月起身离开座位,走出了咖啡屋。杰生无奈地望着母亲的背影,搅动咖啡的手不知往哪儿放,忽然,手背被张敏柔软的手掌心握住了。她目光久久地盯着他,脸上波澜不惊,问,杰生,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我感觉有些拘谨和害羞,是不是有些喜欢我?你妈妈说我还是那么漂亮,我有点不自信,你说呢?杰生心里咯噔一下,差点从位子上弹起来。怎么会是这样的女人,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讲话方式?

  你能告诉我吗?她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杰生低下头,抽开她的手:No,You‘re kidding(你在开玩笑),我们不认识,It’s ridiculous(简直不可思议)。他脸一阵红一阵白。张敏诡异地笑了一下,面色恬静,用小勺搅动咖啡杯,棕色的液体汇成一圈圈小小的漩涡。

  长时间的沉默。女侍端上三明治、维芙饼和果盘,很有礼节地离开了。张敏依旧不作声,从桌上纸盒里抽出纸巾拭了下眼角。杰生有些尴尬地站起身,说:对不起,如果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张敏盯着他:杰生,你让我伤心,说明我老了没有魅力了,是吗?杰生有些恼怒,又有些恨妈妈,怎么让这样一个所谓的心理医生,浪费时间不着边际地给自己讲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面带讥讽地说:我觉得你在演戏,像百老汇的三流演员。

  张敏愣了一下,扬手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你冒犯了我,坐下!她声音立刻冷得像块冰,面色坚毅得有些可怕。杰生脑袋一偏:How dare you(你怎么敢打我)?他气得四下望望,早已没有母亲的踪影,周围顾客的目光向他投来。

  坐下,这是在中国,你妈授权给我好好管你,因为你不听话太自以为是了!张敏瞪了他一眼,你要不信,我可以马上喊警察来。听到警察二字,他有些恐慌,他遇到了一个从没遇到过的人,僵硬的身体老老实实地坐下,可心里的怒火冲到脸上,一句话在喉头转了半天还是说出来:Fuck you(去你的)!

  Fuck you,too!张敏针锋相对,我不能容忍一个美国人骂一个中国人。杰生张着嘴,没话了。张敏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是一阵沉默,张敏缓缓地说,原谅我和你一样粗暴无礼,我承认,我有些不正常,那么大岁数了还和一个可以做我儿子的孩子说这样的话,可你呢杰生,你有勇气说出心里话吗?她加强了语气,你妈妈说你心理有疾病,我就是不相信,不就是喜欢没事看一看自己的手吗,那就看好了。

  她出其不意地攥住杰生的手,一边端详一边摩挲着:多么好看的一双手,简直是你妈妈手的复制品,那么雪青修长的手指,像玉兰花瓣一样,难怪你妈妈说你的女朋友萨拉那么喜欢。杰生脸涨得通红,一下子像当众被剥光了衣服,羞怯不安。

  No,他再次从张敏绵软如玉的手中挣脱开,萨拉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而已。不会吧?可我是真喜欢你的手,张敏望着他,喃喃自语:你知道现在国内有种专门给手做美指护理的地方吗?我女儿带我去过,我建议你的手最好护理一下,用蜂蜜、珍珠粉和玫瑰精油做成护手膏,每天敷一次,然后,用绵羊油、蜡油封手,再用保鲜膜。杰生把脸扭到一边,样子很冷漠。

  张敏继续说,可惜你的手再好看,也不能和萨拉在一起了,萨拉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可你却当真了。杰生不急不慢地回应:不可能,她答应过我,她说我的手像莫妮卡,我可以替代莫妮卡。替代什么呢?张敏不紧不慢地问。

  杰生把脸扭到一边,冷冷地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隐私。

  张敏叹口气,扶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杰生,阿姨是个医生,不想把你当病人看待,可是孩子,我要提醒你,该结束了,你必须尊重萨拉的选择,也必须顺从她的选择。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杰生盯着张敏。

  因为她的性取向有问题,会影响你的生活,你要接受现实,放弃荒唐的幻想。张敏平静地替他整了整起皱的T恤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杰生站起身,望着张敏,又坐下。

  你要不想说可以不说,不要强迫自己,杰生,这不是你的错。张敏坦诚地望着他。

  最后一句话像是让他心底涌起一阵温暖,他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其实萨拉和莫妮卡是爱尔兰人,她说他们天主教和新教有冲突,和莫妮卡好也是为了报复我们这些异教徒,还让我另找其他女孩,只要她不知道就行,她是学传媒专业的,正在写一本同性恋方面的小说,里面有两个女孩是同性恋,她想体验一下角色的感觉,也是为艺术的需要。

  她很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女孩,她说不知道,打个比方,就像你为什么喜欢我那样,还有个原因,她说自己很自卑,从小到大没有男孩追求过她,除了我……我问她是不是处女,她说不是,然后反问我是不是和男孩在一起就可以不是处女呢,我说是,她说我是个傻瓜,她10岁的时候从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掉下来就不是处女了。

  我告诉她和莫妮卡在一起只是精神上的恋爱,没有真正的意义,她问为什么,我说是凭经验得出的,她说我太天真太幼稚,她和莫妮卡之间,除了志同道合之外,也像和异性一样有肌肤之亲,比如用手和嘴唇表达爱意……

  那么你觉得自己很满足吗?张敏问,杰生点点头,虽然萨拉是个另类,可在美国这个地方,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当然,我是个东方人,不是纽约时代广场上剃着鸡冠头戴着耳环的hippy(嬉皮士),骨子里我还是很传统的。

  那你为什么老看自己的手呢?张敏望着眼前俊朗明亮的男孩,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薄荷味。

  它们就是萨拉,或者开个玩笑,这是爱情的魔戒,我就是比尔博,它们能让我拥有一切……杰生晃晃手,瞟了一眼张敏。

  难道你不考虑别人对你的感受吗?张敏继续问。Fuck off(去他的)!随他们怎么想,我唯一在乎的是萨拉怎么看我,杰生不屑地摊开手,有人认为我这么做很傻,也有人认为是爱,可不论好坏,那都是我的选择,没有人能改变我的选择。他坚定地说。

  那要是有一天,你和萨拉走在街上,迎面看到一个漂亮女孩,你回过头看一眼很正常,萨拉要是回头被她吸引住了,你会怎么想?

  我不会在意,因为她喜欢的是个女孩。他露出满嘴雪白的牙齿,得意地笑了。

  三

  李万道住的红砖小楼在师大凤凰山脚下,树多,蓊蓊郁郁,庭院深深。一跨进院子,严月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伤和心酸,手里拎着的小木盒越来越重,门紧闭,她望了一眼,有点挪不动脚,来之前她打了个电话,算是打了预防针,老头语气除了不自然外,态度还是很客气的,毕竟她是送李东回家了。

  虽然二十多年没再来过,但一切似乎没变,西边那堵墙是她和李东上二年级的时候被台风刮倒的,桑树没倒。那时候的李万道其实脾气蛮好,每次严月来玩,总是拎个暖水壶冲芝麻糊给她喝,人也有风度,高个,扁嘴,红鼻头,戴着黑框眼镜,像格里高利派克,可惜他老婆那时候被打成特务分子,天天在学校小礼堂挨斗,胸口还挂了几百根锈枪栓,腰都要断了,后来自杀了,李万道背了不少黑锅,性情变得怪戾暴躁。在严月的记忆里,李东的妈是师大的音乐系教授,小时候还教过她钢琴。

  正在愣神,她听到屋内一阵清新明快的鼓声,节奏时而高亢热烈,时而低回幽深,她有些奇怪,不会是--,她鼓足勇气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鼓点声戛然而止,阴暗的客厅里,李万道正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两腿夹着一面装饰着金属片、贝壳和佛珠的非洲鼓,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只是满头的银发变得稀疏。他干枯的双手滑离鼓身,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一下做着伸展握拢的动作。

  “进来,严月。”老头目光柔和,清亮的语调带着宁波口音。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涌上喉头,硬硬的,直逼她的眼眶,但瞬间她克制住了:舅公,吾老想侬哦!亲昵的语气带着一丝嗲。叫舅公是因为她母亲和他是同乡,那时两家走得很近,她认了这个大舅公,此刻,她不想让老人见到手里的木盒过分悲伤,她要尽可能让他平静地接受。

  可老头脸上没有丝毫凝重悲哀的神情,站起身,佯装生气地说:小驹头,侬想吃记头挞(用手轻拍后脑勺)啊?说罢,笑了,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木柜边,从里面端出香干、鸭膀爪和水果放在茶几上。严月心里涌起阵阵热流,都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她有些迟疑地坐在沙发上,周围很安静,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不敢看老人的眼睛,还是老人直奔主题,问儿子是怎么死的。

  她呆了一下,瞥了一眼老人,想轻描淡写地叙述一下经过,可老人目光像两把锥子逼视着她。她想躲不过去了,只好原原本本说了,其中东东女儿的死,她描述得比较细致,目的是让李万道痛恨儿子的那个洋老婆,她才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讲,讲完了心还跳得很快。

  李万道面孔一直很安详,静静地听着,沉默得近于僵硬。最后,从严月身边捧起那两只木盒,直瞪瞪地盯了半天,小心翼翼放到那架几十年没挪过位置的旧钢琴上。他拿起电话,按下录音键,重新又坐回到单人沙发里,里面传来一声轻松幽默的声音:你好,这是李东的住所,我们不能马上接听您的电话,因为我太太和我正在享乐,我女儿在睡觉,请留言,我们一会儿回复您的电话。

  他笑眯眯地说:你看他们一家人不是还好好的吗?严月的心脏深处像被刀刺了一下,痛迅速弥漫开来,李万道像看穿她心思似的,摆摆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说要教她打鼓。

  严月有些局促和意外,可还是顺从地依偎在老人身边,脸上露出敬畏的表情。李万道轻松地说这架鼓是他一个在西藏工作的学生寄过来的,说没事让我敲敲解闷。真正的牦牛鼓皮。他扶正陀螺形的鼓身,轻轻放置在严月的两膝间,示意她脚踝绷直,好让鼓的内侧离开地面,严月有些无奈,可又不得不将鼓夹紧。

  李万道说:你天生有音乐基础,节奏感不错,拍几下试试。她慌忙嘭嘭敲了两下鼓面,李万道笑着摇摇头:不要太用力,记住,非洲鼓只有三拍,哒-哒-哒,对,就这样,慢慢来。严月凝神屏息,李万道嘴里打着节拍,她一下一下,慢慢敲得有那么点意思了,最后越敲越放松,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隐约听见李万道哽咽的声音,她才抬起头。

  老头双手掩面,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她慌了,连忙扶住他,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脊背。好久,老人才平静下来,费力地咳嗽了几声,严月强压下心头的伤感和隐痛,不停安慰着李万道,老头脸色忧郁,许久,问她儿子情况怎么样,严月想也没想说等儿子吃了几服中药后再定,话一出口,她自己吓了一大跳。

  孩子生病了?老人平静的目光审视着她,我听李东告诉我你儿子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是吗?严月慌乱地低下头,知道也瞒不过去了,便轻描淡写地说,问题不大,也没什么,年轻人成长过程中的烦恼。

  老人点点头,揉着浑浊的眼眶,说阿月啊,人很能容易地过完一辈子,可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还要谢谢你,让我们父子俩团圆。

  出了凤凰山,她心灰意冷地走回到喧闹的柳春园,忽然想起老父亲让她买一包做蛋糕用的发酵粉,便拐进苏果超市,出门时见杰生双手抄兜,正无所事事地站在不远的一间美容美甲店门口,和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搭讪,儿子的手慢慢从裤兜里伸出来,小姑娘一把抓住,边比划边说着,儿子不停地点头。

  严月羞怒万分,他真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了,真是越活越悲怆,老父亲的话真是一语成谶。那天,从咖啡屋出来后,张敏给她反馈的结果很理性很客观,她儿子的情况很严重,重度沉迷于自己制造的妄想里不能自拔,最坏结果是精神分裂,目前依靠常规的临床治疗手段效果不明显,只能靠药物暂时缓解,彻底治愈几乎为零,除非意外,她举了一个所谓“治愈”的病例,有个患者患有严重的心脏焦虑症,时好时坏好几年了,一次单位体检,患者胳膊上长了一个皮脂腺肉瘤,经过复诊,他忧心忡忡告诉她,虽然诊断报告是良性的,但他担心会有癌变。张敏灵机一动,非常肯定地支持了患者的担忧,患者最后的心脏焦虑转移到肉瘤焦虑上来了。例子举得有些可笑,可含义是深不见底的残酷和绝望。

  她不声不响走到儿子跟前,狠狠地拍了他一下肩膀,低语道:What‘re you doing here(你在这干什么)?杰生冷不防瞥见母亲,甩开小姑娘的手,有些窘迫地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手是不是像那个医生说的那么好看。

  小姑娘看见严月有些尴尬,可依旧伶牙俐齿地说:你可以享受85折的优惠套餐哦。严月忽然有种绝望的感觉,心酸和愤懑像爬虫一样啮噬着她的身体。她一声不吭拉着儿子的手往家走,边走边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待着,杰生不满地发牢骚:我在看电视,他们又说又笑,像在开Party。严月眉头微蹙,在外面待久了回国,无论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不愿见,再加上儿子的烦心事,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四

  两人上楼按门铃,门内先传出笑声,然后是脚步声,母亲拉开门热情地招呼:阿月,快进来,这是张阿姨刘大姐。严月硬着头皮跨进门,毕恭毕敬地和两个老人打招呼,又让儿子喊她们好,杰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自然地走进里屋继续看电视。她们窃窃地笑着,目光上下打量着杰生,那个喉咙里带着痰气的张阿姨,和张敏一样夸奖严月真是好福气,儿子长得那么帅,又在美国上名校。严月满是倦容的脸上勉强挤出笑意。

  三个老人继续说笑嗑瓜子,家长里短,瓜瓜蔓蔓,聊得热火朝天,严祖同在厨房里和面,喊发酵粉买了没有,严月赶紧应了一声说买了,把老人面前玻璃茶几上吃剩的面条、空酸奶盒、瓜子壳、降压药瓶拾掇进塑料垃圾桶,又把污渍斑斑的玻璃桌面擦干净,拎着桶刚跨进厨房,老父亲满手面粉,劈头盖脸抱怨她怎么才回来,两个阿姨都在等着吃他做的蛋糕呢,严月的心脏一阵乱跳,只好说在李伯伯家多聊了一会儿,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实在太可怜。严祖同提高声音:你儿子不也挺可怜的吗,可他爸爸一个电话都没有,谁可怜他呢,哼!严月沉郁的心被刺了一下,只好说,等吃了这几服中药效果可能会好些。严祖同火真上来了:我讲过的话你怎么老是当耳旁风!这是吃药的事吗?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老头砰的一下把擀面杖扔进不锈钢水槽里。

  霎时,客厅里喧嚣的声音小了许多,严月转过脸,心里一阵悲怆,茫然地望着客厅,过了一会,就听见两个老太太细声慢语地朝着厨房喊:严教授,天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幼儿园接孙子呢,下次再来吃蛋糕吧。严祖同佝着腰冲进客厅,满脸的怒气立刻绽放成歉意的笑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今天迟了,下次一定要来,又无不得意地说这个蛋糕机做出来的糕点又蓬松又柔软,言下之意他做蛋糕的技艺很高。两个老人不住地点头称是,在吴慧琴的搀扶下,拎着他们给的茄子、黄瓜和豆角,欢天喜地走了。

  关上门,严祖同又收敛起笑容,威风凛凛地走进厨房。母亲把女儿拉到一边,问李万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严月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能好得了吗。

  吴慧琴慢慢揉揉下垂的眼睑,说:当年,你爸不同意你和李东的婚姻,就认为李万道这个人除了脾气不好外,人也活得窝囊,不像个男人,连个老婆都守不住,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没讲错吧。

  严月想老父亲研究了一辈子数学,这点逻辑判断还是有的,可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实在不愿往深处想了,面容疲惫地走进儿子的房间,见他正津津有味地看东方卫视的一档叫《百里挑一》的相亲节目,又是摇头又是撇嘴的,脸上还闪着一丝讥笑,严月问他为什么笑,他却指着节目里一个相亲的小伙子问,Mom,this guy is from LA(妈咪,这个家伙来自洛杉矶),他参加了一个找女朋友的节目,他说喜欢50年代和60年代人的romantic的方式,什么是那种方式?

  严月靠在被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淡淡地说:简单地讲,就是那个年代的人很传统,两个男女青年只有在wedding day(结婚仪式)结束后,才可以有sex affair(性事),不像你在美国长大,无拘无束。儿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只能说明他们像清教徒一样禁锢自己的灵魂。

  那也不能都像你找个bisexual(双性恋)的女朋友,让妈妈为你四处找心理医生,对了,你今天吃了Chinese herbs(中药)吗?严月闭上眼,不冷不热地问儿子。

  杰生显然是被激怒了:Jesus Christ(见鬼)!Mom,you offend me(你冒犯了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是个正常的人呢,看看电视里这个家伙吧,为了讨好那个上海小妞,居然要为她做足部按摩,真像个foot fetish(恋足者),这才是变态哪!

  严月突然问,我问你,你和萨拉做爱时真的用手吗?你觉得这正常吗?

  Mom,我要说谎不是真的,这样你才觉得我是正常的,对吧?杰生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指责我用手表达性爱呢?这有什么不好?

  你舒服吗?严月慢慢地坐起,逼视着他。

  Sure(当然)。杰生点头,玩世不恭地笑了。

  严月的心脏被揪起,被揉皱,强烈的羞辱和绝望让她心痛,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她按捺住内心的怨愤和悲凉,冷冷地警告儿子:好吧杰生,I’ve promised you(我承诺过你),I give up(我放弃了),但你要记住,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就得让它顺其自然,否则,它根本不属于你。

  什么叫顺其自然?儿子问。严月没吭声,吴慧琴在客厅喊他们吃饭了。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信任和倾听,Mom,相爱的人会记住彼此为对方所做的事,虽然我和萨拉不在一起了,但我会记住她。他轻轻搂了一下发呆的严月,被她推开了。

  你们已经分手了,这是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

  但是我有信心,我有这双手。杰生带着戏弄的眼光望着母亲。

  Please don‘t touch my belongings forever,okay(今后不要碰我的东西)!严月冷冷地说完,转过脸,面色冷峻地走出房间,这句话像点到穴位,杰生有些尴尬和沮丧。

  晚饭吃的是面条和蛋糕,坐在桌边,严祖同显然很自得,不停地招呼严月和儿子吃蛋糕,蓬松的蛋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严月安静地嚼了一口蛋糕说好吃,眼睛瞟向儿子。杰生皱着眉,似乎依旧沉浸在和母亲刚才交锋的情绪里,盯着碟子里可怜巴巴的东西,许久,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声:这也是蛋糕吗?我喜欢酸奶油、蜂蜜、核桃仁和蓝莓混合做的口味。

  吴慧琴慈爱地拍了一下孙子后脑勺,说,里面有香蕉味呢。杰生像没听见继续说:我最喜欢柠檬派,Veniero’s Pasticceria & Café(纽约的蛋糕店)超级有名,我和萨拉去了好多次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吃呢?严祖同吸溜了一口面条,板着脸问。

  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是妈咪让我来的。严月脸色一沉,拉了一把儿子,可他不依不饶地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不明白,Grandpa,你们为什么要在楼顶种菜,这种情况在美国不经过申请是违法的,还有,上次我和妈咪去的Starbucks(星巴克咖啡),进了里面,so rare and luxurious(那么高贵奢侈),可在纽约到处都是啊,上了27号公路,路口的卡车司机一个个会跳下车,冲进那里买咖啡。

  严祖同的脸刹那间黑挂了下来,冒出一股让人惊悚的寒气,严月赶紧说:爸,别听杰生胡说,孩子太叛逆了,我们准备这个周末就回去。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嗡嗡,她其实还是想看看中药的疗效。

  老头没理睬女儿,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孙子,不紧不慢地说:听着杰生,这里再不好再乱,是爷爷奶奶的家,你三岁的时候也是和你爸爸妈妈从这里走出去的,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好,可以马上回纽约,滚回到那个让你生病的地方去。

  又是一句点到杰生穴位的话,他像个正在充气的气球,各种无法界定的情绪膨胀在里面,内压越来越大,终于爆炸了,握紧的右拳嘭的一声砸在盘子里,盘子碎了,手也碎了,血流了出来,他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I don‘t want to be here(我不想来这里),是Mom逼我来的!你们对我都不好!他挥动双拳咆哮着,不停地在客厅里乱冲乱撞。

  严月冲上去一把没抱住,两人撕扯着。说不清是多少次了,她已经习惯了。吴慧琴脸色灰白,嘴唇颤抖,急呼老伴的名字,严祖同斜着脑袋蜷缩在椅子里,呼吸急促,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快拿药去!母亲嘶哑地喊着。一声拿药猛然提醒了她,她松开儿子,三两步冲进卧室,又调转头冲进儿子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大门敞开,儿子不见了,她愣住了,吴慧琴一把夺过药瓶,左手捧着老伴的脸,低声安慰他,右手拧开瓶盖,飞快熟练地倒出药片,慢慢喂进他的嘴里,又端起面汤碗送到他嘴边,严祖同喉头滑动了一下,嗫嚅着嘴唇,无力地说:叫他们走!走……我不能看见他们……

  严月一直站在一边心急如焚,可又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快上楼顶!他在上面!母亲终于发火了。严月冲上楼顶,见儿子正狂躁地手扒脚踹,糟塌着那块巴掌大的菜地,嘴里喘着粗气,一连串低吼着Fuck,瞬间,油汪汪的菜地和藤萝架被践踏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严月扑向儿子,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不让他动,又死死掰住他的下巴,终于将药片塞进他嘴里,儿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像狼一样的号叫,听起来是那么撕心裂肺,过了一会儿,整个身体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

  严月知道他没事了,慢慢松开手。离婚后,儿子抚养权判给她,童仁杰回过几次家,儿子没有癫狂发作过,可在母亲面前,他无法控制的狂躁让严月苦不堪言。除了镇定片,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儿子满脸是汗,眼神是绝望和无助,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流了出来,不停地喃喃自语:I’m okay,我要去旧金山……

  严月条件反射似的搂着儿子,连声说:Calm down,baby(平静,宝贝),你看,别人在看着我们呢。杰生抬起疲惫的脸,供电局楼顶上,液晶广告屏正跳出赵本山瞪着探照灯般的大眼睛望着他们,身边是风情万种的范冰冰,手里捧着一杯冰红茶。不远处那个美容护甲店边竖着一块巨大的牌子,濮存昕正微笑地向人们讲述一款手机的故事。严月脑子里飞快转着,眼前最迫切的事情是找一个地方住下来。

  五

  杰生,你是对的,你根本没有病,妈妈只是太爱你了。严月控制好声音和语调,握住儿子的手掌,儿子的手抖得厉害,抽风似的,每次服药后都有这个反应。

  上次张敏征求她的意见,让杰生去市精神病院住一段时间,她婉拒了,她不是没考虑过,在纽约,心理医生也曾建议她这么做,而且,建议采用生物离子穴位渗透疗法,通过脑部手术,对脑丘病灶部位植入生物细胞,以激活衰竭的细胞活性。这种方法风险太大。她可以接受巨额的手术费用,但术后患者仍然需要回到正常的心理治疗和人格恢复上来,儿子坚决不干。她和童仁杰商量后也没同意,因为在内心深处,她依然没有把儿子和精神病人画等号,这次回来,她希望中医治疗能有突破,她曾在网上查了许多资料,又做了在线咨询,中医治疗癔症的方法很多,以泻肝清火扶阳镇心为主,至少没有什么毒副作用。最让严月动念头回来的是张敏推荐的环境治疗方法,离开纽约,离开儿子受过创伤性体验的地方,或许能消除发病的不良刺激,对儿子的病症治疗有积极的意义。

  她让儿子靠在栏杆上,自己下楼回家,老父亲躺在床上,血压平稳,见她坐在床边,缓缓抬起手臂指着她,又一下两下敲打着床板,每一声像咬噬着她的神经,那个意思还是让他们走。

  吴慧琴把她拉到一边,眼皮也没抬一下,叹了口气说,阿月,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们收拾一下东西,找个地方住下吧,我和你爸都是黄土埋到头顶的人了,实在不想再烦神了,人活一口气,佛念一炷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吧,你们回纽约之前打个电话就行了。说完了,老娘用手揩了揩眼角。

  严月点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像刚到家那样,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母亲叮嘱她别住宾馆,他们持美国护照,开房间价格贵,她想想天又晚了,还是住在楼下的一家快捷酒店里,一来离家近,可以随时回家看看,毕竟是自己的家,回来一趟不容易,老父老母年纪大了,再怎么都在火头上,千错万错只能怪自己,这么多年和老人情感沟通交流太少了,仅限通通电话,寄点钱,根本谈不上尽孝;二来比较清静,和父母住在一起磕磕绊绊,对杰生的情绪和病症有害无益,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儿子吃一个疗程的中药。

  让她意外的是住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自己和儿子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想睡到几点就几点,想吃什么吃什么,鲫鱼汤,虾仁炒蛋,蚝油西兰花,她变着戏法让酒店边的快餐馆给他们做,还隔三差五领着儿子去镜湖边的双桐巷吃麻辣粉丝汤、牛肉面和耿福兴的小笼汤包,芜湖的小吃又尝了一遍,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一件事。

  带儿子在家附近闲逛的时候,她内心有种难以言表的凄楚,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梦里萦绕无数次的家就在眼前却不能回,体验不到久违的亲情温暖,有几次她忍不住偷偷溜回了家,徘徊在门口又不敢敲门,侧耳倾听,屋里依旧是缠缠绕绕的欢笑声,不一会儿,一屋子人出来,老爸老妈春风满面,压根好像她根本没回家过,她慌里慌张躲到楼道拐角,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直逼喉头。

  儿子的情绪慢慢变好了,看手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气色红润,又像回到从前。她看在眼里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安。一次在大排档吃火锅,当锅里的汤沸腾起来时,隔着氤氲的水汽,严月绕了一圈,试探地问儿子为什么现在不怎么老看手了。

  想看就看呗,杰生无所谓地说,the point‘s that I’m okay(关键是我一切正常啊),只是我觉得老是看手也是meaningless(没有意义)。严月一阵窃喜,依旧不动声色问,那什么有意思呢?

  我觉得和那个中国小女孩聊天挺有趣的,他撇了撇嘴。

  为什么呢?严月心一紧,有点慌了,一定是那个指甲店的小姑娘,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为什么和她来往,儿子说那个女孩是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的,他们只是比较谈得来而已,她让他想起了中国的一部宫廷电视剧,里面女主角眼睛也大大的,叫什么他忘了。

  是赵薇,严月补充说。难怪这两天他没事就往外跑,说出去转转。她佯装生气地说好多年没回老家了,不熟悉的人不要来往,你现在是外国人,要注意安全,又问他和小姑娘聊了些什么。儿子用筷子笨拙地夹起一块毛豆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什么都聊,他恋爱的经历,包括他的心理病,小姑娘很同情他,还邀请他去她家玩,她父母是赭山公园园林管理处的工人,对他很友善,他去过一次,那里种了好多树,让他想起萨拉院子里的那棵被锯掉的银杏树。儿子前言不搭后语,但郑重向她保证没有做手指美容护理。

  那为什么不去做呢?我没反对啊。严月继续不动声色地问。

  儿子摇摇头:和Ling在一起很放松,不像你们都把我当病人看,她让我想起小时候和萨拉和爸爸在一起的生活,那时候没有关于手方面的故事。

  所以你就不关注手了?儿子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Um,you‘re crushed on Zhao Wei(那么,你爱上赵薇了)?严月微笑地问。

  No,儿子有点不高兴了,Mom,are you kidding(你不是开玩笑吧)?她比我小得多。

  那么你对自己的手没信心了?要不对萨拉不感兴趣了?母亲追问他。杰生有些烦躁地:,我对你们都不感兴趣。严月赶紧打住,岔开话问:杰生,Let’s make a deal(让我们做个交易),okay?儿子正埋头吃菜,响亮地擤了下鼻子,狐疑地望着母亲。

  再吃10服中药,就当是喝了10听可口可乐,这需要10多天时间,然后我们就回纽约,行吗?

  儿子委屈地说:Mom,我都吃过10服药了,你还是把我当病人看,okay,我答应你,可是有个条件,不要干涉我和那个Ling来往。严月有点意外,又不好马上拒绝,只好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段时间,儿子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地向正常人的方向发展,这是难得的转机,看来环境治疗的方法还不错。

  但她还是有点心里没底,回到住的酒店,给张敏打了个电话,简要地告诉她住到酒店的原因,让她把女儿的申请材料送来,这只是幌子,言下之意还是想再让她开10服中药。张敏爽快地答应了。

  不一会儿,张敏赶来了,打扮依旧得体,一副丰满媚态的样子,还化了淡妆,嘴唇红润,闪着亮晶色。她告诉严月女儿也来了,正在前面的美甲美容店里找她一个小学女同学做头,下星期要代表学校参加一个钢琴赛。严月噢噢点头。

  杰生正百无聊赖地用笔记本在和同学聊天,冷不丁见张敏推门进来,稍稍一怔,有些厌烦,张敏手里拎着10服中药和一个牛皮纸袋,那双丹凤眼始终含着笑意正看着他。

  突然,他看到张敏拎着中药的那双修长的手指上,竟然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亮闪闪的,透着蚀骨的柔媚。他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了两声,移开目光,在母亲催促下,淡淡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又低下头盯着电脑。

  严月俨然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变化,正认真地询问张敏女儿的SAT成绩。张敏从大信封里拿出成绩单,抱歉地说最近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不理想,但女儿的才艺不错,去年在华东地区青少年组钢琴大赛中获得过第一和长笛独奏第二的成绩,今年芜湖一中交响乐团为她举办了个人钢琴独奏演唱会。她又从牛皮纸袋里窸窸窣窣倒出一大摞女儿的各种获奖证书,都摊在杰生的床上。那双手好像有意在杰生的眼前晃来晃去。

  忽然,她伸出光润细软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杰生的后脑勺,坐在他身边,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问他吃了中药后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想睡觉。杰生不冷不淡地答复说还好,这时,张敏出其不意地攥住他正握住鼠标的手,粉色花瓣一样的指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手指是那么骨感细腻,光润柔滑,她不停地揉搓着他的手,问她的手好不好看。他坐在床上,佝着腰,手就那么软塌塌被捏着,完全被张敏的手俘虏了。站在一边的严月也愣怔住了。

  杰生猛地挣脱开张敏的手,跳下床,冲进卫生间,砰地关上,门外的严月被儿子仓皇的举动惊呆了,瞬间明白了,她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人要往卫生间冲,一下被张敏拽住了,她用眼色制止住她,清清嗓子,继续唠叨起她女儿的事:我女儿上少年宫练舞蹈课时,跌过一次骨折,后来心里有阴影,上高二的时候一次滑雪又绊倒了,她以为又跌折了腿,大声哭起来,问为什么总是她倒霉……

  许久,卫生间门慢慢开了,杰生出来了,神色平静,不急不慢地经过张敏的身边,做了个深呼吸,再次坐到床边握住鼠标。

  严月看了儿子一眼,转过脸,悲戚的目光移向窗外,张敏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笑眯眯冲杰生说再见了,拉着严月跨出门,杰生不卑不亢地点点头,目送他们走远。

  六

  两人往公交车站走,严月连声对张敏说对不起,声音有些哽咽。张敏搂了一下老同学,宽慰地说: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只能怪孩子小时候你们没有关注他的心理世界,长这么大他还是儿童的性心理,来之前,我是故意涂了指甲油的,果然,他真的还有恋物倾向,他的性兴奋达不到正常的满足,只能以另外的方式寻求出路,看来,上次我和他交谈的结果还没有真正触及到他的痛处,他也没有和我讲实话,换句话讲,我对他的病症只了解了冰山的一角……

  严月悲苦地点点头,下意识捋了下额前乱发:其实小学阶段我对他管得还是比较严,他也比较乖巧,见人很胆怯,整个小学我带他睡一个房间,我们不让他出门,给他布置了大量的数理化基础训练题,因为美国的公立学校小学几乎没有家庭作业,开始他都能完成,后来偷懒,天天赖在外面不想回家,也就在我们住的社区玩,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个小女孩萨拉。我也没多在意,那时我在读博士学位,忙得像只旋转的陀螺,童仁杰刚到IBM公司上班,也是焦头烂额,一住旧金山就是几个月……上11年级的时候他有了变化,我经常发现我的衣物和化妆品不见了,一问他说是让那个小女孩试试,我很恼火,制止他别这么做,他答应了,可还是经常出现那样的情况。

  这你以前没讲过啊,为什么呢?张敏打断她。

  严月茫然又疲惫地摇摇头:也没什么,在我和他爸爸心目中,美国这个大杂烩的环境下,孩子只要不吸大麻,不滥交女朋友就已经不错了,你不知道,都说美国总统都承认抽过这个东西,学校里一拨孩子经常聚在一起,开个大麻party,一根玻璃管小烟斗,轮流传递着,每人吸一口,觉得特别bond(心贴心的感觉),所以,我往好处想:孩子不学坏,这点小把戏只是青春期的一种表现。不过那一次彻底改变我的庆幸,我发现我的衣橱里,我的那条熨烫平整的蕾丝内裤上有一块鸡蛋大的精斑……严月声音低沉下来,那时童仁杰一直在旧金山有大半年没回来,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找到他,在我严厉的目光和质问下,他有些害怕,只好说第一次看到我和他爸做爱时我穿的就是这条内裤,后来就用它经常自慰……我气极了,给了他一个耳光,还罚了他一天没上学,那次对他震动很大,后来他再也没有碰过我的东西了。她脸上一阵阵发烫,心跳得快蹿到嗓子眼了。

  这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张敏很深地看了她一眼,美国的心理医生都知道吗?

  严月摇摇头:这总不光彩啊,她声音打着颤,掩饰着说,也许我们这代人太传统太古板了,只知道要求孩子学习好就行了,却忽视了其他方面。她低下头,神情黯淡。

  张敏深深凝视着她的脸,身边川流不息的车流在黑暗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斑,她继续问:如果你没有再隐瞒什么的话,孩子的恋母情结才是今天的症结根源,恋母仿父,生理和心理上始终没有断乳,你们是不是性生活上不太忌讳孩子?

  严月用手指捋了一下垂落到前额的头发,惴惴不安地说:怎么说呢,童仁杰无论性格脾气都属于敦厚稳重型的人,可在夫妻生活方面欲望特别强烈,每次回来,我都给折腾得够呛。她脸上发烧,低下头。而且弄得声响很大,那时我们还住在石溪大学,买的是二手两层的连排别墅,地下室出租给一对香港来的大学生,杰生只好住在我们隔壁,童仁杰自从去了IBM后,孩子很想爸爸,不太理睬我。每次他爸回来,儿子除了高兴,还有少有的兴奋和紧张不安,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他还有种难言的期待。严月话到嘴边,像是醒悟过来,一阵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抚摸了一下。

  张敏微笑地点点头:你惩罚了他,粉碎了他羞耻的欲望,他只好移情别恋,找到另外一个叫什么的小女孩来替代你,满足他幼稚可笑的性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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